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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眼睛草狼

2008-09-28刑思洁

安徽文学 2008年10期
关键词:七爷三姑马驹

刑思洁

月下的山,黑白分明。

秋孩从收麦季节就住屋外了,床是一条苇席,泊在院边的核桃荫里。

一年前,爷爷送给秋孩这张编上红花的席,算是分别纪念,秋孩就睡这张席上,望着月,思念起爷爷。

爷爷真是一个好人,是乡村朴实善良的一员,热爱劳动,没有任何奢求。爷爷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带着伤痕。爷爷很容易满足,只要有一口饭,张口闭口地说感谢毛主席。

爷爷除了种地,就是串乡卖棉油。他离家最远一次是“打徐州”(淮海战役)时抬担架。他一生做的最大的事情,就是抬过一个解放军桂连长。桂连长没有官架子,还把盒子炮给爷爷玩呢。

“桂连长年轻啊,挂花了。我说‘长官,你多大啦?桂连长说,‘同志大爷,我二十一啦。我还想问,想把你三姑介绍给他哩,我怕人家笑话!”爷爷经常唠叨这段,带着遗憾。

爷爷生前告诉过秋孩,千万别在露地里过夜,被露水淋过的人,是病秧子。

月真好看,弯成镰刀。如在往日,爷爷一定在月河里编花席,讲古,讲自己经历的“徐州会战”,讲那个挂花的年轻桂连长。

爷爷还喜欢讲解放前的事情,讲他给东家(地主)七爷当长工打更的日子。没有想到,七爷也是好人,对长工客气着呢,经常下面条给大家过年,自己吃干馍。七爷真糊涂,攒钱买地治骡子马的,连一件囫囵的衣服都没有。可惜,“土改“时被枪毙了。枪手是胡连长,一个和桂连长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这人也有乱来的时候啊!但这个故事爷爷宁愿闷烂心里,也不让秋孩对外人讲。

当然,爷爷关于鬼的故事最吸引人。爷爷说他见过真鬼,鬼是死人变的。有一年,爷爷带秋孩的二爹串乡卖棉油夜归,迷路,走进了一片黑树林,见了一个小小鬼,很瘦,像个影子飘动。爷爷认出来了,鬼是一九六零年饿死的小马驹,死时才八岁半。小马驹还是那个柴样子,却成了小鬼儿,竟敢在坟地里拦路抢劫。

爷爷说小马驹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二大爷。马驹笑笑,他怕棉油。秋孩二爹一喊“卖棉油啦”,小马驹爬树上变成黑鸟,飞了。

秋孩懂事了,坐在一旁边看苇篾子闪着银色跳动,边细听,听懂了。

可是,爷爷居然死了。

秋孩真希望自己的爷爷也变成鬼,死人成了鬼才能离开坟地回村看一看家里人,才能同在世上的亲人相见。秋孩想得有道理,人死了变成鬼,也是个安慰吧。

爷爷本来很硬实的。是去年立秋,爷爷编席累了,牵上老棉羊,带上秋孩,跟着白花狗,大家边散步边哼着歌子,还在惠济河湾月下豆田捉到了一只青蝈蝈。爷爷说,他不聋不瞎,能活九十九岁。

今年春上,爷爷赶四月八集卖了最后一次席,就开始大口咳嗽,一低头,就晕,像坐飞机。爷爷不能编席了,急,上火。他劳动了一辈子,怎么能成一个吃闲饭的废人?爷爷对三姑说,他情愿死,也不拖累儿女。

爷爷刚病时,由秋孩陪着。每当月从东窗透过,爷爷总要长叹一声,落下几行老泪。后来,爷爷的病走进了骨头,床上一躺,身体变了形,一个开朗的老人居然变得愁怨四起,很快就不行了。

人一病怎么忽然就不行了。

爷爷昏睡好几天,是打棺的斧头声把他震醒的。他喊着桂连长和东家七爷,他老是把两个好人弄混。

一阵风吹过,窗外的野扁豆地沙沙作响。那时候,秋孩还不会宽爷爷的心,家中又没有大人陪,他有点紧张。

爷爷临走的那个夜晚,秋孩陪着老人到半夜。秋孩一抬头,看见远处的山脊上闪着两双蓝眼。

秋孩喊:“爷,草狼?”

爷爷转过脸,看了很久才慢慢说:“是他来了。”

“谁?”

“他。”

爷爷总重复这样一句话,竟有些兴奋。秋孩不知所措地愣着。爷爷说:“秋孩,你到核桃树下睡吧,带上花狗,看好树上的鸡,看好家,夜里起凉风,盖上被。哎,我该上路了。”

“去哪里?”

“该去的地方。”

爷爷肯定是同他们一起走的,桂连长和七爷。

夜,明明朗朗,月旁连个风圈都没有,怎么会有起风呢。秋孩感到爷爷的话不对劲,好像人糊涂了。

“他”是谁?是人是鬼?秋孩听话,还是去了,并说:“爷爷,你有事喊我。”

“嗯。”

爷爷屋里的油灯一直亮着。

秋孩来到屋外小院核桃树下花搭搭的树影里。

核桃树在秋孩刚记事时已合抱粗,腰弯弯的。入夏,核桃树撑起一片倾斜的凉荫;入秋,结一树坚果。寂寞秋孩童年幸福是与这树、与爷爷联系在一起的。那光光的树干印上了他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他常常是从爷爷的头顶爬上树,又从树干滑到爷爷的光头顶。

眨眼之间,幸福都过去了。秋孩躺在席上反复地想,想这种带哲学味的问题。

迷迷糊糊,起了凉风。

秋孩转眼,又见草狼的眼睛,在远处的山顶,两对蓝星星,忽闪着。秋孩坐起,与草狼对视几秒,他有点怕。

爷爷屋里的灯还亮着,只有爷爷才敢面对草狼。秋孩从核桃密密叶间,看见了星星,想了一会爷爷奶奶唱的星星歌:

“小星星,眨眼睛,天上挂着红灯笼——”

秋孩看到一颗星在走,一闪去了。不知道这是什么预兆。

夜静了,蝈蝈的叫声愈加清亮。秋孩为爷爷祈祷一会儿,又睡了。

天亮后,秋孩被哭着的三姑拍醒。这时,小院已走进了不少神色严肃的大人,还有赤脚医生老成。

秋孩被推进屋时,见爷爷已去了。

来帮忙的爷们,悄悄地聚集着。亲人让秋孩回忆昨夜的情景时,秋孩想起了草狼,想起了连长和被粗暴胡连长枪毙的东家七爷。

铁炮和唢呐队到了,气氛变了。

大总蛤蟆爷来了,夹袄上配一朵菊花,有点滑稽。他咋呼着。

戴眼镜的小学校长破罐子,趴在板凳上修改“悼词”,题目《大梦初醒,今日才闲——深切怀念一个普通群众秋老虎同志》。

秋孩没有事情,不知所措地站着。

埋葬爷爷的路上,唢呐手身子起伏,如同被风刮弯的芦苇,黑头黑地猛吹,吹得天上乌云滚滚。

大家哭得天昏地暗,围观的村民也跟着哭。

只有秋孩没哭,此刻他的心十分静,因为只有他最了解爷爷,知道爷爷是无疾而去的,是跟蓝眼睛一起去的,去寻找他的幸福去了啊。

那儿,叫天国。

秋孩还相信,爷爷会回来的,当蓝眼睛草狼出现的时候……

作者简介邢思洁,安徽亳州人,1988年毕业于亳州师范学校,后保送入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安徽省作协理事、阜阳市作协主席,安徽省第二届签约作家。

已出版散文集《坐看云起》、小说集《那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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