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球风波

王增福

老孙头斜倚床铺假寐，他厌烦电视里足球赛的吱哇乱叫，气恼老儿子方圆逮着足球不要命捧着电视不撒手。唉，老儿子，没办法。连续剧《希望在明天》是没希望了。

图省电晚上看电视习惯黑灯，他闭眼努力回忆连续剧的内容。啊呀！死笨！方圆在喊叫，他像静卧的老牛很不情愿地睁眼朝电视一瞥：乱糟糟的人群，乱哄哄的声音，他又闭上眼。看，又进一个！八十岁老母的惊呼让他瞪起双眼。看，又一个！老人又喊。他仔细一瞧：我天！哪儿是进球哇，原来是慢镜头回放！他忍不住哈哈笑，方圆只是微笑，大概他知道奶奶的糊涂。瞧母亲球迷般悉心观赏他觉得很滑稽，不由得打起精神也盯上了荧光屏。

现场出现米卢特写镜头：一蓬乱草下眯眯眼正面对摄像机摆手微笑，藤条形的皱纹，似有做作的笑意不免让人想起老狐狸。他对聘洋教练很不感冒，尤其这人，其貌不扬，工资奇高。听方圆说年薪百万，一色美元！哎呀，国家这是发的哪门子烧哟，有这钱给下岗的多弄两个该多好。忽然又听母亲说：对，就这老头，天天晚上喝二两，有钱！他怔怔瞧着母亲纳闷：咋说老米卢天天喝酒呢？方圆笑道：那是做“金六福广告”。他忍不住又是开心大笑。

想到这次中国队出线掀起的足球热，他忽生冲动看起比赛，可是还没闹明白对手便结束了。

完事啦？他病夫般的焦黄面皮阴沉下来。

嗯，咋了？方圆对父亲突然关心足球的惊奇比老子惊奇赛事结束还要惊奇。

谁有你那口神累。他发泄对儿子独霸电视的不满，又自然转换了话题：这是跟哪国？

乌拉圭。方圆依然眼盯电视画面。

乌……拉……圭？哦，是和巴拉圭相邻吧？他瞪起眼珠，肯定的目光极欲与儿子的答案接轨。

唔。方圆喝口水含混不清地摇摇头，喉结有力蠕动一下：不接壤，中间隔着玻利维亚和阿根廷。

我记得相距差不离么，都是在北美。

嘿！方圆强忍着不敢爆笑，摇头纠正：在南美。

哦，对，上北下南么。他点头，右手像基督徒比划了一个十字。

折腾半天，足球没看着，那部电视剧也只能是希望在明天了。索性无事便跟儿子讨教起足球，在儿子的讲解中他对足球的站位、阵容逐渐有了粗略了解；对越位、点球、任意球以及相关的判罚规则也知道了个囫囵半片。后来实在提不起精神了便张开大嘴泪眼迷离地打了一个悠长的哈欠。

爸，你怎么突然喜欢上足球了？

啊，谈不上，我就是想知道这东西凭啥让人神魂颠倒。他打个呵欠，左手背揩抹眼角泪花，含糊应答下床铺被褥。

推倒牌，收下每人甩过来的钱，老孙头手中摆弄麻将牌，瞧着神情萎顿的同伴们问：今天几号？

31。老侯头打个呵欠。

31号啦？呦，今晚不是世界杯开幕式么？31号。嗯， 31号，错不了事。老孙头看看表，很是郑重其事。

操，啥时又跟足球摽上了？老侯头揶揄他。

老孙头不紧不慢地回敬：难怪，猴儿嘛除了上蹿下跳知道个屁？

哎，我是猴子？那你是啥？自己说！老侯头紧绷着瘦削白皙的嘴巴隔着桌子厉声质问。

人呗。老孙头嬉皮笑脸，晃动肥头大耳，面皮的粗糙与肤色活脱脱一副轴瓦外壳。

人们常有白胖黑瘦之说而这二人偏就与众不同——一个是黑胖粗壮的大狗熊，一个是白瘦干巴的老山羊。

老山羊直勾勾盯着大狗熊：我是猴子，你是啥？哼，孙猴儿！比我还矮两辈唻！

大狗熊哑口无言，嘿嘿傻乐。

咋样，孙领导？又是1∶0。老王头笑问。

老李头说：你俩过去班上掐，如今家里掐，针尖麦芒还得掐多少年？

四人乃同窗好友，与共和国同庚，儿提始记忆的社会是全新的，飘舞的旗帜是鲜艳的，然而一夜之间时代的飓风突然把人从高楼刮到了田野，后来又梦幻般陆续飘然吹落回城市卷进了同一工厂。再后来电大毕业的孙、侯二人将黑爪褪成白爪，中层干部意味着共执同学风骚之牛耳。及至后来这老孙忽一跃荣升副总工，昂然鳌头独占。如今改革又把他们从厂子送回家中——提前退养了。退养？谁他妈发明了这损词儿！纯粹刘备摔孩子——刁满人心！刚见识枪就挨枪子儿，真他娘败运！老孙头动辄便愤然怒骂。的确，说是老头实在勉强，只不过岁月涂鸦在他们面皮上横七竖八的纹路显出几许苍老憔悴，很有些头裹白羊肚毛巾陕北老大爷肖像的风范。但这会儿他却息事宁人地说：是啊，都他娘的老白毛了还掐啥呀？

老侯一声长叹：五十而知天命，可如今是猫在家里望天耗命。唉！

老王说：老弟你这人哪样都好就是心思特重。其实咱哥儿们里你最应该想得开：下头有俺这样的垫腚，上有猴儿哥拱天。堂堂付总都完蛋操了，你处长还说呀？

是，我自甘抱弃。唉，就是咽不下这可气呀！这辈子不就了了么？老侯目光悲凉：拉倒吧，回家，仨饱一倒，早死早好！

晚饭后老侯看看闹钟，时间刚六点一刻，往常此时已开始筑长城了，可今天非同以往，第十七届世界杯揭幕战，这是非看不可的。他抄起电话：喂，方圆，你爸哩？喂，老兄，干啥哩？真是呀？行。那样呗，干脆上我这一块儿看。

哈，塞内加尔称砣小压千斤，愣是把法国干没电了，看来咱中国也一定能胜巴西！老孙豪情万丈。

老侯仍眼盯电视，面露嘲讽。

老孙瞧他一眼嗓门陡然升高：你看啊，哥斯达黎加纯粹小面瓜，在他身上全取三分没毛病吧？巴西骄兵必败，不用多整平就行，那个土耳其嘛，听这名就没啥大辣气。

你了解中国队么？坐飞机放屁——响（想）得高！老侯的音调也逐渐升高。

我不了解？你可真瞎了咱的中国心呐！我看这帮小子行，关键有神奇的米卢，再创神奇，不成问题。

这样吧，咱俩打赌，中国队出不了线咋办？他很明白打蛇打七寸。

果然一向说大话使小钱儿的老孙口气立刻缓和：那你说中国队能不能出线？

出线？哼，能进个球就算萧洒走一回了。

哈，你呀，纯粹长他人志，灭己之威。一个球不进？累死没人信！打赌！

怎么打？

你不是说中国队一个球都进不去么？就赌这！

我多咱说一球不进了？

啧！这人，唾沫星没落地马上就不复前言了！

你有病啊！我是说中国队只要能进个球就算不错。咋到你嘴里就变成泔水味了呢？断章取义！

甭狡辩，会说不如会听的。弟妹你说他是啥意思？

侯妻爽快地说：大哥说得是。

老侯也乐了：老兄你是麻子不叫麻子——坑人呢！你可以满世界打听，谁敢打这个赌？我的意思只是说中国队不容乐观。

六月十三日，巴西3:0胜中国，中国队淘汰出局。

是晚四位老友齐聚侯家。老孙手码麻将，嘴巴也不闲着：老弟，你是天生有谋无勇啊。当真打赌，那不死嬴么？呵呵。

老侯将一道整齐的城墙向前一推顺手拿下叨着的烟卷，乜斜对方说：国外博彩公司的赔率都是精心计算的，那也是科学！像你呀，二虎巴唧的。操！

我不管啥屌博彩，我就说你捧着卵子仔过河——小胆儿不大点。老孙抓住一点不及其余。

好，好。你不是贼胆子么？下回咱俩好好赌一把，让你彻底舒服！

行！你划出……

哎，赶紧掷色子！老王嘟囔。

6月21日，西班牙vs南韩四分之一决赛前夕。

火红的太阳有意为厄尔尼诺助威，大地酷热难耐，街上稀稀落落屁嘣似的行人脸上个个透着焦渴，只有消遣的楼角遮阳处才有风凉和惬意。

这些日子咋不照面儿了？老李瞧老孙。

这不是世界杯么？。

呵家伙，真成球迷了。老王说。

我说你们哪，还能不能行？这都啥年代了，还不懂足球，见笑！老孙拿出了昔日的气派。

拉倒吧！你也是现买现卖。老李驳斥。

瞎编。他手指老侯：你问他，咱对足球咋样？告诉你，牛皮不是吹的，丫丫葫芦不是勒的。跟你们哪，说也没用，压根就不懂啥叫与时俱进！老孙晃动着西瓜般的大脑壳，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老兄，咱不吹就能死啊？还与时俱进！我牙巴子都酸。你呀，纯粹是大姑娘衣服露肚脐——赶的就是那个时髦！老侯不愧灵牙利齿。

哈哈，三人齐声大笑，独有老侯是嘲弄的冷笑。

哎，既然你内行，问你，足球场地有多大？老王不懂足球但很懂老孙，挖空心思钻冷门。

嗯……老孙回答： 100Χ50（米）呗！

对吗？老李问老侯。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105Χ55（米）。老侯表情认真，很权威。

闹！哪有不凑整特意出零头的。到底是领导出身，老孙不惧权威。

打赌？老侯挑衅。

那算啥。不喜跟你扯这个，有能耐赌西班牙对韩国，你敢么？

操，多咱惧过你！划道吧？老侯目光轻蔑。

你划。老孙颇有肚量。

我说西班牙胜。

老孙顿时神采飞扬：好，那我就睹韩国胜！

老王认为老孙必败无疑，生怕他反悔，连忙说：你俩肯定有一个输的，对吧？这样，每人掏五十元给我，马上去喝酒，先花掉五十，后天再把嬴家的钱如数返还，咋样？

晚上小酒馆里，四人都像打足气的皮球，弹性十足。

老侯问：你根据啥说韩国胜？

韩国是本届黑……妈的，黑啥来着？咝，咝……啊！黑马，黑马呀。能打败葡萄牙、意大利，西班牙算个六饼！

你呀，纯粹是牛虻不叫牛虻——瞎（虻）懵一个。你知道韩国靠啥嬴人家的？黑哨！懂不？国际足联也总不能老向着东道主哇，你听听全世界都是什么声音。强奸足球！

哈哈，强奸足球，真能整。现在哪儿还有强奸犯呐？小姐情人，有钱搞定。老孙针锋相对：裁判一失误硬说是黑哨，讲理么？吃饭还有掉饭粒的时候呢！抓住一点不及其余。你看人家老高丽球迷，多感人！

行，你就高丽去吧，看谁笑到最后。

对，看谁笑到最后！

老李笑着悄声对老王说：你看还犟呢。反正现在谁都不知输赢，端起酒杯都呲牙乐。来，喝！

早晨尚未吃饭，老李就挨盘打电话张罗来四圈。四人凑齐老李引逗说：今晚不是决赛么？不再赌点啥？

问他。老孙很有气度。

少扯！你上回也跟老高丽一样借了国际腐败的光。怕你呀？三岁长胡子——小老样。来吧，你划道。老侯大有一雪前耻之势。

还是你先来。

不行。我现在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就你先说！老侯有些动怒的味道。

好，好。我啊，我猜德国胜！老孙很麻利。

老侯暗骂：笨熊！口中立即封堵：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老孙目光坚定。

他早已料到还有一搏并做了精心准备。三天前他就让儿子预测冠军，方圆说巴西胜率高但也不好说，因为德国人高马大意志坚强整个队就像左撇子谁同它比赛都别扭。老孙认为儿子在为巴西说感情话，他早就知道这小子忒喜欢巴西因此反其道而行之。

老王还张罗要提前消费，老侯摆手声音低沉：这样，百元标准，看完比赛十点钟楼下吃夜宵庆贺冠军，谁输谁掏腰包。老孙自是不甘示弱，赞同的声音嗡嗡响。

晚上十点多钟灯火辉煌的小饭店里四人开怀畅饮。老侯笑容满面如沐春风，痛饮一大杯啤酒，打着响嗝说：谁也不好使啊，还得巴西，厉害！你看罗纳尔多那技术，那反应，球的落点判断精准爆发力极强，动如脱兔！再说了，巴西足球就是美，一种特殊的享受……他喋喋不休，末了得理不让人又把老孙贬斥了一通。

老孙只是嘿嘿笑，最后说了心里话：我也承认巴西队很强大，不过我看平时中央台每周转播一次德甲，巴西有啥？德国队人高马大，就连我儿子都不敢把话说死，身大力不亏呀！谁知也是大笨熊。四人大笑。

连吃带喝快半夜往家走，来到楼下见邻居下棋，他们便凑过去观战。老孙急不可待地为举棋不定的一方支招，老侯埋怨他是臭棋篓，二人戗戗戗，下棋的闷声不语，观棋的粗声大气。见棋局结束，老孙抢过棋盘：过来，老臭，我收拾你三盘。

平日里棋锋颇健的老孙今天也不知中了哪门子邪，常出昏招大败亏输。他嚷嚷再来，老侯站起来抻着懒腰说：算了吧。巴西胜德国2：0，我也收拾你2：0，勇夺……哎哟！他两手紧捂脑袋，猝然倒地。

两月以后仨好友再次去医院探望。面对神智基本清醒的老友，老孙念叨：脑渗血还算万幸啊。赶紧康复吧，俺们可不愿意仨缺一呀！老侯咧开嘴巴痉挛般颤动，涎水顺嘴角缓缓滴出。仨老友明白，他这是乐呀！

8/2/02 11:00:46 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