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犯
2004-04-29洪斌
洪 斌
大街上,一张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脸。
在城市这桢由无数春风得意的行人、无数繁花似锦的艳丽的裙衫和俏脸蛋所组成的立体图画中,这张苍白的脸,愈发苍白得惊人。
不时有人投来愕然的或者疑惑或者陌生的一瞥。在常人眼里,这种脸不属于健康人和自由人。
他,木然伫立在那里——一身邋遢的穿戴,一个小铺盖卷,旧网兜里拢着几件陈旧的携带物品,仿佛一尊未完成的名为“难民”的街头雕塑。
一分钟之前,他才迈出身后那座黑沉沉的厚重铁门,而这一进一出之间,便是服刑的8年。仿佛在那铁门高墙之内的岁月里,他没能呼吸到空气,瞧他:一走出铁门,就象鱼儿一样大口大口地朝城市的上空贪婪地鲸吞着。
日光使他目眩,他闭上眼睛。这时,他瘪平的肚子里发出饥饿的咕咕的呼叫声。他知道,这不是那种单纯的胃肠告急,而是神经中枢对8年前自由饮食的渴求,对久违了的世界的呼唤。
忽然,从他那无神的眸子里泄出一股凶光:是积怨的饱和所致,还是狂暴的一种复苏,不得而知。他按了按塌陷的腹部,脚步朝街头那边挪过去。
那边有家餐馆。
他依稀记得,8年前曾和几个铁哥们儿在这地界豪饮乱侃过,是不是这家,叫不准,眼前的4个酒幌儿,似曾相识。
拣了个墙角,将铺盖卷和网兜一丢,就坐到一张餐桌前,要了酒和菜;将自己那件旧衣裳和破帽子往旁边一把椅子上一堆:他埋头便吃,旁若无人。
嗬,半桌子菜:炸牛排,香酥鸡,红烧肉,虾仁油菜,血肠酸菜川白肉,陈醋花生米……喝的是北京红星56度二锅头。
他引起人们的注意。是呵,不像是填饱肚子,倒像是在弥补什么,尤其这种“弥补”,让人感觉到一种陌生的疯狂。他把嘴角上不断溢出的汁液,不断用舌头抿进口中,每一口酒,又在嘴巴里咂出一个脆响来,忿忿地咽进食道,喉结便这样不间断地上下蠕动着。当人们把墙角的那一堆和椅子上的这一堆连贯起来,这才一怔,悄悄与同伴或者同桌似眼神对话了。
当然,情况早被那位服务员姑娘瞧在眼里。她一头瀑布黑发,头上扎条雪白的布质三角巾。
他酒足饭饱,看模样又找到了自己当年的感觉。他满意地打了个响指,瞧瞧自己的姆指与中指,有点陌生,随着,又打了个响指,这才冲三角巾姑娘一勾手指。
“我刚出来,没钱。谢谢啦。”
他说罢就起身,去抓自己的衣服和帽子。
“这事我定不了。您等一下。我请我们老板来。”
三角巾姑娘不卑不亢。她轻扭脖颈,叫了一声:“请老板来一下!”
先从后厨走出一个汉子,膀大腰粗,厨师装束,手里端个大号搪瓷茶缸子。他默默坐到了餐馆门内侧的一把椅子上,腿边就傍着铺盖卷和网兜。
顾客中出现隐含着的骚动。
老板竟也是个女性,年纪比三角巾大不了多少。她着装利索,态度平和,双目黑亮,一脸春光。
听完三角巾的扼要汇报,她瞥一眼狼藉的餐桌和抓在他手中的破衣服,转对三角巾吩咐:
“算账。”
“68元。”
他“嚯”地一转身,又转过来,直冲着女老板瞪起眼睛。
女老板拉把椅子坐下来,与站着的他近在咫尺。
“我们是私营,一天一清账,从不赊账。”
他一侧腿扫翻一把椅子,吼道:
“我在里边可什么都见过!也什么都经过!”
女老板并没有提高自己的嗓音,似乎比吩咐三角巾的口吻更从容,她直视着他,一字一板地回敬道:“我在我的餐馆也什么都见过,什么人都领教过,普通市民政府官员经商的从艺的电视台的报社的打篮球的踢足球的办公司的摆地摊的穷的乡下人富的港商澳商台湾人……但有一条,就餐付款,没有欠账的先例。”
他准备强行突破,要夺门而出,先拿他的捕盖网兜。但他眼毒,瞥见门内侧那只端茶缸子的粗壮有力的手,迟疑了一下。
女老板纹丝未动,说:“你把地址留下,改日我去取钱。”
他猛地转身,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问:
“你敢去,”
“如果你怕我去,就写假地址,作小男人。”
“有种!”他叫起来,脸红红的,酒劲儿加上兴奋:“你拿纸,拿笔,我写,写真地址给你,我等你!”
“慢。”
声音从顾客中传出,他一怔,女老板也侧目,只见一位装扮人时的少妇,走到当场。她的显著特点,是面色憔悴。她的苍白与他的苍白几乎一样,只不过她的含有女性固有的细腻罢了。
少妇从手中的小手袋中拈出几张纸币,递给女老板。女老板不知是接还是不接,迅速起身,回敬少女。
这是一张50元两张10元的。
“我替这位兄弟付了,不用找零了。”少妇平静地把钱往女老板手里推。
少妇完成了自己的行为,转身走向门口,脚步移到那堆铺盖卷网兜一旁时,停下来。人未回头,扔下一句话:
“应当好好活着。”
所有人的目光,连同门口厨师的目光,都被少妇的背影牵出门外。这时,谁也没有在意的一位中年男人忙不迭地随着出去,临走出餐馆时,回头叹口气对女老板说:“得了绝症,治不了了。想做的事,让她做吧。”
中年男人转身走出去。女老板追上几步,关切地探问:
“她是你……”
“是我爱人。”
人已消失。街市依旧。
这位重新把铺盖卷搭上肩头手拎上网兜的他,不知道是怎么离开餐馆怎么挪到街心的。他仿佛倏地失去了所有感觉,8年前的和刚才的以及现在的,只下意识知道还有东西拖累着自己,自己还走着或站着。
他不明白这世界。
他不明白他自己。
他从来没有服过谁,8年大狱也是。
一个童稚之声:
“妈妈,那个叔叔是谁?”
“快走,是个老犯儿……”
“妈妈,什么是‘老犯儿?”
“……”
他目光板滞,眼睛一眨一眨,无神。这世界使他如此陌生,陌生得使他张口结舌。
街头多了尊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