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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老表

2004-04-29陈约红

青年作家 2004年4期
关键词:老表马帮阿里

陈约红

阿里老表是我认识的一位赶马人。那年我在滇南红河边的一个山寨工作,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催促我快回城,然后赶到昆明开会。从这里到县上要走三四天的山野茅路,得翻越好几座大山,穿过好几片原始森林,还得趟过好几条湍急的河流。为了安全,我同乡上的邮递员结伴回县城。

乡邮员在红河地区是一项很艰苦的工作,在不通公路的山区,所有邮递任务就由乡邮员承担,他们常常是一个人,一匹马,每天赶很远的路,走村串寨,投送信件报纸。

同路的乡邮员是本地人,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人家喊他阿里,我叫他阿里师傅,他皱了皱眉,像酸了牙似的说:“喊老表,阿里老表,”

头天说好要与他同行,他看看我,说:“那么远的路,你瘦精精的,走得动吗?”

我的领导说,走不动也得走,因为事情很紧急的。

“那你得赶快睡觉,明天要赶早。”阿里老表匆匆扔下一句话,就走开了。

没想到他说的“早”会早到那样的程度,我觉得才打了个盹,他就来敲门了。我急急忙忙背上包跑出门。他已经收拾停当,拉着一匹驮满邮件的白手马站在院里等我了。

到处还黑糊糊的,连路也看不清,雾气也很重,小路潮湿黏滑,路两边尽是坠满露珠的草丛,走了一会裤腿就打得透湿。

阿里老表一声不吭走在前头,马在中间,我跟在最后,心里有些发虚,不停地回头。身后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清。阿里却在前头闷闷地说,你呀,别老回头看,不会有什么东西来吃你的,有我呢!

“我是赶马出身啊,我爹赶马,我爷赶马,我老祖也赶马。这些山路,我从小就熟得不得了,我什么不知道!再说,这周围团转有个什么动静,不用我说,马儿早就惊了。”

云南山高谷深,自古以来驿路发达,驮马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即使现在有了公路铁路,但在红河流域的边远山区,马帮依然十分活跃。这里的孩子大都十来岁就学赶马,那些骁勇的赶马人从不娇惯孩子,该学什么就学什么,该挨揍的时候还得挨揍。他们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硬生生把个毛孩子调教成一个出色的赶马人。

“赶马一定要起这样早么?”我小跑着撵上阿里的脚步问。

“当然,马帮上路是从来不能等天亮的。天亮后集镇人流混杂拥挤,驮马容易受惊翻驮或伤人。另外还防止抢匪探知去向时辰埋伏打劫。目标太大,会遭灾惹祸的。这是赶马人的规矩!”他加重了语气。

我在心里感到好笑,他又没驮什么金银财宝,还怕人来抢?

马也是宝!他说,用手重重地拍了二下驮马。真怪,他居然知道我在想什么。

四周依然浓雾茫茫,空气显得沉甸甸的,无数细密的水珠扑面而来,那凉意如雨如露。在脸颊上抹一把,满掌心冷冷的雾气。脚底很黏滑,像踩在有弹性的胶状体上。我极力睁大眼睛,亦是昏蒙蒙一片,无法辨清前后左右。

曙色极艰难地凿穿了这浓厚的雾障,看得见湿淋淋的山路百转千回,也看得见两旁被云雾浸得湿润而浓绿的灌木、杂树。在晨鸟的鸣叫中,嘀嘀嗒嗒的滴水声响成了一片,像无数小铃在轻轻碰撞。是那种锡制的小铃,声音不脆亮,但清晰钝促,很好听。

天终于明了。四周在急速地变白、发亮。蓦地,眼前豁然开朗,我们一刹那便挣出了云雾的裹缠,巍然站在云之端了。在天际一抹炫目的霞光辉映下,那天空,那山峰,突然极其鲜明地凸现出来。穿行许久的那个混沌世界,这会儿在脚下凝成了一泻浩淼的云海,无声地蔓延。柔和的晨光中,阿里回过头,看着气喘吁吁的我,年轻的脸上一片灿烂,笑说:“这回可以走慢点了,我们走得早,时间宽余一点,你就不会累了!”原来他是这么打算的啊,真是个细心的人。

他说,一个人走路真寂寞,两个人走路就有说话的伴了。那一路上,他一会儿吹树叶,尖脆的叶笛声引来阵阵鸟鸣;一会儿又吹口哨,是赶马人的吹法,不嘬嘴唇,只嘶嘶嘶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会儿他又掐根草秆含在嘴里唱歌,唱些乱七八糟的赶马调,什么:“一只螃蟹八只脚,两个大夹夹,一个硬壳壳……”、“想你想你真想你,合心的姑娘在哪里?”要不就是:“赶马哥来赶马哥,赶马哥哥辛苦多,白天吃的罗锅饭,晚上睡的草皮坡……”他的声音很粗犷,大声吼起来,四围的大山就传来阵阵回声。

我说:“你唱得太好听了,谁教你的?”

“嗨,这还用教,生来就会。”他说着,又大声唱起来:“哦呵呵——对面山上的小姑娘,可是在等阿哥的三弦响。日头落了嘛你就等着罗,听见我的琴声你就过来……”

我们边聊边走,我问他,马帮是不是有很多的规矩和禁忌。马帮是不是平日都爱讲“行话”。比如说,煮饭烧菜的两口铜罗锅因与锅头谐音,故称大黑、二黑;筷子要叫滑子,刀称片片,碗是莲花,勺是小顺;衣鞋袜叫岔口,提头,臭桶子;生火造饭叫开梢,吃肉叫下箐,野外露宿称之为开亮或打野……

他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呢,书上有的么?”

我点点头,很卖弄地说,我看的书啊!

路上歇下来,阿里老表找了几个石头。垒成简单的灶,燃着火,又从马背上拿出小罗锅。抓几把米,接点泉水就煮上了饭。

煮得差不多,他端下来放在泥地上说:饭要落落地气,这样才香。果然,一会揭开锅盖,浓香扑鼻。还没吃肚子就咕咕叫了。

他还带了一瓶子“菜”,一根一根的,有枝有叶,味道酸酸的,但很好吃。他说那叫“树头菜”,要用米汤才泡得出这样的酸味,这可是山珍,别的地方没有的。他还带了一小块腊肉,切成厚片,就焖在饭锅里,把红米饭浸得油汪汪的,很香。

我吃完,将饭碗翻了过来倒残渣。哪知他眼疾手快,一下就夺过去,说:“嗨嗨,不能这样,碗、汤勺、饭勺不能反扣,要平放。不然不吉利,这是规矩!”吃完饭,他信手从马背上抽出竹烟筒扑噜噜吸了起来,说:“先吃不管,后吃洗碗。”他说,在帮子里,吃在最后的人可多得一片肉,但要负责洗刷炊具碗筷。理由简单,吃得慢必吃得少,所以要给予补偿。

我赶紧收起碗拿到泉边冲洗干净,正要往马驮上放,他又拦住了:“不能乱放,要顺序摆好,筷子要一双双包好,一样一样往兜里搁,这也是规矩。”

吃了饭要上路之前,阿里用脚仔细将火踏灭,还浇了些水,说怕引起山火。

上路后,他不让我走在马前,说女人不能挡住马的路,也不让我乱捡路边的野果吃,说野果被蛇哈过气,吃了会被毒死;还有走得很热的时候不许摸冷水,过河要先歇歇气,等汗水凉了后才能下河,不然会着“紧水”(一种急病,很容易死亡),要先喝水才能吃肉,不能吃了肉后又喝水……一路上只听他在嘀嘀咕咕地念叨着马帮的种种规矩。看来,马帮的规矩真还不少。

途中休息时,阿里说:“嗨,你会不会打洋牌(扑克)。”见我摇头,他将挎着的一把油黑的小三弦拿下来,“铮铮铮”地弹了起来。

赶马人都会唱小调,吹笛子,弹三弦,有的还会吹“洋箫”……见我疑惑,阿里说,就是口琴啊!

我说口琴我有。就从兜里翻出。他拿过去,呜里哇啦乱吹一气,我很嫌腻他的口水,他大大咧咧地用手抹了一下,递给我说,怕什么嘛,我又没有传染病。

一说到病,他又笑了,说,这红河江外病可多了,麻子,大麻风,手指头脚指头一个一个地掉,最可怕的是梅毒,掉鼻子,脸中间一个洞,臭烘烘的。还有瘴气,知道什么是瘴气么,那是癞蛤蟆和毒虫吐的气,被老林捂得黑沉沉、湿漉漉的,像床厚毛毡样压在地上,人要是沾了,那就是真的下了地狱,一会儿如油煎火烤,炽热难当;一会儿又如掉进冰窟,冻得浑身僵硬,冷彻骨髓。如此反复折腾几次,人也就没气了。见我一脸惊悸,阿里大笑,说,吓你的,这些病早就绝种了。

这时,那马一个趔趄,差点打滑。阿里忙扑过去紧紧攥住马笼头,让马站稳了。我说,好险,差点翻了。他立即呸了一声。说:“不能说翻倒这样的话,那不吉利。马可不能摔哟,失蹄翻驮视为马帮大忌。”

我说:“怎么那么多忌讳呀?”他笑嘻嘻地说:“还有呢!马帮回头不能说倒转。马老板不能脱衣服,热死也只许解扣,不许脱下。你想,马能脱衣服么?嘻嘻这时一匹马从对面山路上过来,阿里老表一脸严肃地叫我:“看着你的脚尖,别抬头!”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尖,直到阿里老表说:嗨,你是在找银子啊,怎么老看着地面呢!我诧异地看看一脸坏笑的他,回头望去,这一望不打紧,竟看到一个男人赤条条的背影。原来那赶马人热极了,就将衣裤扒得干干净净,大摇大摆走在山路上。这正好与阿里老表说的不脱衣服的禁忌相违,所以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一堵石崖劈面壁立,驿路变得很窄很陡,细细地从崖边延伸过去,路的一边是陡崖,另一边就是深箐,阿里老表喝住了马,然后大声打起了吆喝:“嗨嗨——我们要过来罗!”

喊一阵,听听没有动静,这才吆着马往前走。我问他,为什么要喊呢?他说:“怕撞帮啊!知道什么是撞帮吗,那就是两队马帮在窄路上迎头相遇,无法退让,也无法通过,一不小心,被挤的骡马就会滚进山谷,丢货死马,损失就惨了。过去有的大马帮过窄道,总是要吆喝让对面的马帮让路,有那故意要使坏的土匪强盗,往往会在这种时候惊马撞帮,然后跑到崖下收拾钱财。”

阿里老表说,过去滇南的马帮都到老挝、缅甸、越南、泰国地方做生意,你看那些“缅冬瓜”、“缅石榴”、“缅栀子”、“缅桂花”的……就是马帮从外国带来栽培的。

阿里说,出境驿路最凶险的地方叫斑鸠箐。崖陡林深,路况复杂,那气候变幻莫测,蚊蚋瘴疠很厉害,野兽强盗又多,最可怕的是那里的土著还有猎人头祭祀鬼神的野蛮习俗。所以,没有一点胆量,那是不敢过我问他去过吗,他摇摇头,说,现在不用赶马去了,飞机、汽车,多快。

一路爬坡过坎,我走不动了,阿里老表要我骑马,但骑在马背上,那种摇晃又让人心惊胆战,使我无法挺起腰来。他又把驮子弄得很平坦,我坐上去,稳当了许多,几乎可以半躺着,但那姿势实在是难受。阿里说,你也太笨了,那些马老板可以躺在马驮子上抽大烟呢!我坐不稳,只好下来。阿里让我攥住马尾巴,上坡倒是很轻松了,但那马儿却噗噗直放屁,熏得难受,我只好放了手。走过一片密林时,阿里老表突然站住,仰起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要过河了。”。

空气湿润而清甜,山风送来河的气息,耳畔也响起了轰鸣。

一条白浪翻腾的大河,在一片绿色中奔跳着,深陷在山箐的河床陡而狭,河流左曲右拐,激起大簇的浪花。河中散落着许多卧牛似的黑色巨石,更使得那河的奔流磕磕绊绊。

河上有晃悠悠的藤桥,又险又高,没一点胆量是决不敢踏上的。我站在岸边,想趟水过去,哪知脚一伸进去,就感觉到水的巨大冲力,稍有不慎就有被席卷而去的危险。深山的河像个不谙世事的野孩子,蛮撞得让你很难亲近。

阿里老表把马拉过了河,又趟过河来,不由分说地竟背起了我。伏在他的脊背上,看着他被冷水浸得通红的赤脚,吃力地踩在大而圆滑的卵石上,心里真捏了一把汗。

水渐渐漫上来,到河心时,他尽力将我往上举,自己则几乎只留下头浮在水面。深水的冲击使他有些踉跄。透过清冽的河水,我看见他赤裸的、剧烈起伏的胸脯,感动得只想哭。

路上不时会经过大一些的村寨,常常有人早早站在路口,朝阿里挥手,走近了,拿了邮件,那些山里人满脸溢笑,硬要拉他去吃饭、喝酒。阿里说什么也不去。拉拉扯扯地告别,亲热的话走出好远还听得见。

我问阿里,怎么就不进去坐坐呢,吃顿饭,歇口气也好啊。他说耽搁了就回不了城,再说,山里人实诚,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你,可他们穷啊,一顿饭,够他们辛苦好些日子了,怎么好麻烦人家呢。

最好玩的是那些衣衫褴褛的山里小孩,一见了阿里就欢呼着跑过来,像小猴子一样都往他身上爬,阿里抱这个抓那个,也不管鼻涕口水的,肩上,背上,怀里。胳肢窝下,都是孩子,抱不下的就往马背上搁。那白手马也来了精神,不顾驮着两只大邮包的重负,将头昂得老高,跳舞似的踏起了小碎步。这样嘻嘻哈哈走出一大段路,孩子们才会恋恋不舍地离开。

“他们很喜欢你呢!”我说。阿里笑笑,说,我天天跑啊,都成一家人了。告诉你,这一路上的孩子,我起码认识一百个,都喊得出名字哩!

暮色沉沉,山路渐渐模糊了,我担心地说:“阿里老表,我们要在什么地方睡觉呢?”

“马帮只兴睡在野外的,你害怕吗?”他故意这样说,然后望着我笑。

我看看周围,尽是树林,一片静寂,只有山泉的哗哗声。在这样的山野,一匹马,一个小伙子,我还真不知怎么睡觉。

走到一处较平坦的地方,阿里老表停了下来,说:“就是这儿罗。”

他拴住马,又将驮子卸下。那马驮子是一个很大的空心架子,他又砍了几根树枝,围着驮子架起来,用张油布一罩,那驮心居然成了一个小窝棚。他将一块毛毡抖开,这才说:“你就睡在这里!”

“那……你呢?”我不解地问。

“我嘛,你不用管。”

他拿出水烟筒,哗哗哗顺着窝铺浇上一圈烟筒水,说,“这样蛇就不会来了。”他又哼哼哧哧抱来一个干树根兜,让它在火里慢慢燃着,还丢了几个草果、八角在火里。山里的蚊虫很凶猛,咬人特狠,还有小黑虫,一团一团像雾般笼罩在人的头顶,怎么也驱不散。但随着弥散开的草果八角味,身边渐渐清净了。

篝火噼啪响着,不时爆出一把金色的火星。夜色如水,阿里的影子就在火堆边晃荡,火光在他的脸上涂了一层釉似的亮彩。他坐在一块油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扯着闲话。

他讲了一个玉米地的故事,那故事是这样的:

一个小女子在一家马店帮工。她的辫子很粗,油黑发亮。腰肢细细的。那个小女子并没有什么异样,实在是正常得很。谁也不知她什么时候竟有了身孕。

有一天,肚子突然疼了起来,她知道大事不好,可又不敢声张,只得强忍着疼痛,还是低头做事。再后来,她实在忍不住,就跑了出去,在一块包谷地里将孩子生下来。生下来怎么办呢?她知道等一会有马帮来,就胡乱弄几片芭蕉叶包了包孩子,然后把他放在一片包谷棵间,那个顽强的小婴孩,很无助地小声啼哭着,小腿在潮湿的泥上蹬出了几个凹窝,硬是挺到天亮。

有马帮到店里来了,一个赶马哥的怀里就抱着那个红嫩的初生孩子。问遍了所有的人,谁也不知道是哪个女人生的,后来就问到了那姑娘。那女子尽管虚得站不起来。但死也不承认那孩子是她的。大姑娘家出这样的事毕竟不太光彩。姑娘不承认,别人也无法。

那赶马人没再说什么,当着姑娘的面,将孩子小心地揣在怀里,就忙着照料马匹去了……

我问阿里:“那赶马人会不会把孩子扔掉呢?”乡里有这种事,被遗弃的孩子如果不是碰到好心人,那很少有能活下去的。阿里说:“你放心,赶马人哪,心肠好着呢,这是条命呀,他们会把他养起来,像养一只小猫小狗一样,然后碰到合适的人家时,就转送出去。再说,姑娘是马店里的人,那赶马人心里清楚得很,必定是哪个卤莽兄弟作了孽,不哼不哈地走了,哪知道这里会留下这么一段风流债呢。

阿里说,那姑娘后来还是随着马帮走了,也许最终找到了那个一走了之的父亲,找到了那个被赶马人带走的孩子吧。

他还讲了个赶马哥的故事:

那赶马哥姓李。和他家沾了点亲。他家的赶马史可以追溯到明清时候。到了他的父亲,已是滇南拥有几百匹马,几十个人,还有几挺机关枪的大马老板了。那个李,会说这一带所有少数民族语,还会说缅语和安南(越南)话,当然,马帮的黑话就更是精通了。他的另一个绝技,是能用一把锋利的皮刀,一口气将一整张牛皮旋割成手指般粗,长约三丈六尺长的皮条,这可是赶马扎驮子的必备之物。

他爹最欣赏他这点。用他爹的话说是“天干三年饿不死手艺人”,有了这本事,不用赶马也活得下去。驿路走得多了,李对沿线的风土人情了如指掌,去什么山唱什么歌,说什么话,交什么朋友,喝什么酒,那可是不会差错半分的。

那年他刚从牢里放出来。他坐牢的罪名很古怪,先是偷东西,大约是在1961年,因饿狠了,偷了一袋马料,被投进牢里。进去还没几日,县上来了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将他带走了。他昏头昏脑跟人家坐汽车颠颠簸簸到了昆明,又坐飞机到了北京,下了飞机他就傻了眼,他看见了父亲!那个老赶马人西服笔挺,白发飘飘,见了他就老泪纵横,抱着哭个不停。李那时穿了一套人家给的新衣服,浑身是一百个的不自在,怕被父亲弄脏了。老父亲带着他逛遍了北京城,他对那些风景什么的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只是肚子饿。每天一看他吃饭,他爹就直唏嘘,恨不得将所有能吃的东西都买给他吃,胀得他每天直打饱嗝,后来又直拉稀。十几天下来,没长一点肉,反把原来的那点肉都给拉没了。

到了北京他才知道人家放他出狱的原因,原来他爹临解放时正在香港,看看势头不对,就没敢回家,后辗转去了国外当了大老板,最后定居在老挝。这次来中国虽是生意上的事,老头还有个心愿是想回家。一打听,那个家是早不存在,老婆死了,房子充了公,马更是一匹也没有,唯一的儿子却活着!这一下老头坐不住了,什么生意也不谈,一门心思就想见儿子,就有很高级的领导说,赶快把他儿子接来!有关人员一了解,儿子正因偷马料坐牢呢!这一下就很尴尬,领导便说,坐牢也要接来!不就是一袋马料么!于是李被火速接来,父子见了面。当然李事先被告诫不许提坐牢的事,影响了对外关系,那就不光是坐牢了。他自然只字不提,只对父亲说过得很好很好,父亲也就放了心了。

那时是非常时期,父亲可以带走在国内买得到的任何东西,可就是不能带走儿子。不过,李自己也不愿去见父亲现在的那个嘴大奶大的洋婆子,更不想见那几个与他同父异母的黑发碧眼或碧发黑眼的弟妹。看着照片上那些花里胡哨的陌生面孔,他有些愤愤然,父亲的钱居然拿去养了另一家人,而那本应是他和母亲享受的。所以,他想在父亲临走时狠狠敲他一笔,弥补一下几十年的损失。果然,分别时父亲拍着钱袋问他需要什么尽管提,可叹他在关键时刻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好。末了要了一点钱。可那钱在国内又是不能用的。等父亲走了,他又后悔得要命。

送走父亲,他又变得百无聊赖,就喝酒,常常醉醺醺地乱骂人。就有领导说,有公路了,不用赶马了,你去学骑摩托车吧。

那几天他就乐得晕晕乎乎,走路脚步都在飘,而且坚决戒了酒,衣兜里随时装着几块牛皮糖,酒瘾发时嚼一嚼。他赶马是好手,学驾驶却十分笨拙,别人学了两个月就会开着满街转了,他学了四个月还开得像蜗牛爬。看他坐在摩托车上才好看呢,脸上僵硬得没一丝表情,头不敢扭动,手脚紧绷绷的。教练让他放松些,别那么紧张。他摇头:“这电骡子,一丝丝也大意不得,骑马摔了可以爬起来,骑这电骡摔了,那可是生死问题。”

再笨,也还是领到了驾驶本本。领导就派他和其他几个人到昆明去接新买的摩托车。看到那一辆辆或通红或深绿的新摩托,他眼都花了,喜得不知骑哪辆好,他霸道地挑了又挑,选中了一辆石榴红的,骑上去就不下来。

摩托车队张牙舞爪地出了昆明城,一路潇洒直奔县上。他已是轻车熟路,开得飞快不说。还大声与同伴扯闲话,兴冲冲比手势。岂料乐极生悲,才开了一半路,他驾驶的那摩托“日——”的一声,野马似的蹦跳起来,一头冲到了路边的一棵大树上,大树给撞得枝飞叶落,他则狠狠砸在树上,又弹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才落到地上。撞飞了的摩托车屁股高高翘起,一个轮子还朝天狠劲旋着停不下来。

惨的是他,一根断裂的树杈子就栽在他头上,仿佛脑袋上长了一棵小树。怪的是他还有意识,两手揪着就拔了出来.还仔细看了看,然后顶着一颗红红白白的血葫芦头,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才轰然倒下。

也是他命大,有一支省里的医疗队正好巡回到此,目睹了车祸的全过程。医疗队里尽是专家教授,即刻就将他拉到了最近的医院,马上手术。

人是活着回来了,但失去了记忆,而且完全变了一个模样:脸是歪的,头是扁的,眼睛有些斗鸡,看什么都似看非看;手脚也不灵便,走路一颠一颠的,只会走“之”字。他头上戴了一顶黑呢帽,是救他命的专家给他的。他常向人出示他的伤疤,那是围着整个头盖骨的一条均匀光滑的细线。他说医生像揭开锅盖那样,将他的头盖揭开,用镊子夹出嵌在他脑子里的木渣,又用水冲洗干净,然后又盖好。他对摩托车出事过程很模糊,只知道自己飞了起来;但对受伤却能描述得十分详细,让人似乎能看见那棵树就长在他头上。

他已不认识人了,却还认识马,一见了马那眼珠就发滞,随即就手舞足蹈兴奋起来。

这故事我听得心里发沉,阿里赶紧转了话题。

你知道飞贼吗,可厉害了。

过去的驿路上,除了会遭遇官兵、洋兵、土匪外,最令赶马人头疼的就是飞贼。

飞贼一般都是当地一些胆大手狠且又力大无穷的家伙,他们行踪诡秘,神出鬼没,凭借熟悉的地形,躲在隐蔽的地方偷窥跟踪帮子,等帮子更深夜静人都睡熟后,便神不知鬼不觉钻到马驮子下,扛起驮子飞奔而逃;有时,他们会趁帮子的人睡了后,悄悄用刀子将扎驮子的皮条割裂大半,然后躲在那些山崖艰险处,待帮子上路,走到这些地方,皮条突然断裂,驮子翻到崖下,这些飞贼趁机将财货抢掠一空。

他们还会在驿路狭窄处安绊马索,驮马稍一磕绊就会翻驮,滚下悬崖,驮货就成了飞贼的囊中之物。有的狡猾的飞贼,还会装扮成山民,假装惊慌失措的样子来告诉帮子,前方有土匪拦路抢劫,叫帮子改道,趁机将帮子带到同伙埋伏处抢劫。有那歹毒的,在帮子路过的井里或水塘里放药,让你喝了那水,昏昏沉沉,浑身无力,眼睁睁看着他们牵马掠货。

有一次,几个赶马人在野外住宿,他们将驮子卸下,就把铺盖铺在驮子上,人睡在上面,谅飞贼不会连人都偷了去。哪知第二天起来一看,吓了一跳,原来半夜里真有飞贼光临,将驮子窃了半边,用根树枝支撑住被架空的驮子,睡着的人竟全然不知。

阿里老表装了一肚子的赶马故事,听着听着,他的声音像从云雾里飘来,越飘越远。阿里老表说:“你困了,睡吧!”

他在兜里胡乱翻了点什么丢在火堆里,火里弥漫起一股子怪味,他很认真地说:“这是彪皮呢,烧出了味,野物就不敢来了。”

我缩进那小窝棚里,拉一半毛毡盖着,脚还是露在外边。朦胧中,听到远处有歌声,吆喝声,那是山里的少数民族男女青年在相约玩耍。我撩开罩在驮子上的油布一角,阿里老表早不见了踪影。火堆里,老树根兜还在燃烧,根兜下红红的一团炭火。那匹马很忠实地站在一旁,静静地嚼着料。

夜很深了,我睡不着,爬出窝棚,靠着驮子抱膝坐着看星星。满天星星又大又亮,远处传来野兽的阵阵嚎叫,凄厉而悠长。老林里很黑,四周模模糊糊尽是幢幢怪影。偶尔林中会掠过一阵沉沉的叹息,要不就是一阵寒窸窣声,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就很想家,不知家里的亲人们怎么样了。他们知道在这个寂静的深夜,我一个人坐在遥远的边地深山老林中,守着一堆将灭不灭的篝火,陪伴着一匹不会说话的马,在想念他们吗?

人的一生中会有那种很奇怪的境遇,你会在一个很莫名其妙的时候,和一个莫名其妙的旅伴,呆在一个很莫名其妙的地方,等待着一种很难预测的命运,就像我现在一样。

很困了,却不敢睡。就这么坐着胡思乱想,被一片黝黑的夜笼罩着,那点红红的炭火在酸涩的眼睛里,逐渐变成了一小团光晕。

有什么在扯我的衣角,我浑身一激灵,连忙睁开了眼睛,原来快天亮了。阿里老表就站在我跟前,容光焕发,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我抹着被夜露冻得冰凉的脸,直抱怨他,一夜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狡黠地说:“你工作同志不懂,我吃‘火草烟去了。”山里的老表将男女寻欢作乐称做“吃火草烟”或“玩小姑娘”,既有情爱的成分,也有情欲的含义。他们对于婚前“性”的追寻,有着十分宽容、十分单纯的理解和放任。

阿里老表的行为很正常。我知道这山里的姑娘们很喜欢多情的赶马人,而像阿里老表这样爱唱爱笑的年轻小伙,当然更会赢得山里姑娘的喜爱了。我只是很不高兴阿里老表在黑夜里,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深山老林里而自己去玩。

他却满不在乎地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嘻开嘴巴吹起了口哨,很快活的样子。我说:“是不是哪个阿妹看上你了,那么高兴。”“当然。”他毫不掩饰地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伸手从衣袋里掏了点东西递给我,那是个煮熟了的鸡蛋,还热乎乎的呢。再看他的衣袋,到处鼓鼓囊囊的塞满了吃的东西。看着他眼里隐现的血丝,我猜想他一定是同那些年轻人胡闹了一夜。但他说,我们唱歌,唱很多,他们谁也唱不赢我。所以我得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

上路才走不久,就见到了一个山寨,我惊讶地说:“我们昨晚怎么不进寨子呢,害得我一晚到亮不敢睡觉。”

“嘘——”阿里老表将一个手指竖在嘴边,轻手轻脚地牵马绕过了寨子,走出好一段路,他才放慢脚步,说:“要是住在寨子,我们今天就别想走了,她们不会放我走的。”

他说的“她们”一定就是寨里的姑娘们。那些感情奔放的少女,对于她们喜欢的小伙子,更是热情似火,倘若留下,说不定真会把阿里老表烧化了呢。

一个经历过长长驿路磨练的赶马人,内心的睿智和外表的剽悍使他浑身散发着一种动人的魅力,那不是一般人可以学得像的。阿里老表天天在驿路上奔走,他的年轻和活泼,加上赶马生活酿就的飘逸和潇洒,自然更吸引人。我猜他肯定有一个喜爱的姑娘,谁知他大大咧咧地说,怎么会只有一个,很多很多呀。一个男人要被很多姑娘喜欢,这才是男人,哪能只爱一个呢。

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喊的是:“阿里老表——爱死你了——”

那声音很清脆,拖得很长,就是看不见人影。阿里老表打了个尖利的呼哨,大声吼唱起来:“哦呵呵——合心合意的姑娘哟,想你想得睡不着,爱你爱你爱不够……”

在路上,阿里老表很老实地告诉我,其实他真心喜欢着一个姑娘,那姑娘在另一座大山上的寨子里。

大概是想到很快要见到心上人了,阿里老表兴奋不已,在去那个寨子的路上,他的话也很多,各种赞美的词汇,都是献给那个心仪的姑娘的。

那个寨子很大,人也多,我们一进寨,沿途都是阿里的熟人,他一边打招呼一边到处搜索,其实早已有人去通风报信,很快,就看见一个姑娘袅袅婷婷走来。

姑娘姓何,长得很美,红润而健康,最特别的是她的眉眼,眉毛很黑,眉型细弯,眉尖自然地翘起来,伸进额角的黑发里。眼睛也很俏丽,睫毛浓密,双眼皮长长地弯向眉尖,很像中国工笔重彩画里描得很细致的凤凰眼,高贵而典雅。我后来走过很多城市和乡村,见过很多容颜出众的姑娘,但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美的眼睛了。

姑娘性情很柔和,一说话就笑,一笑起来那眼睛就更好看。阿里老表着迷的正是这双梦一样的眼睛,一想起来就睡不着觉。看他为情所困的样子,我很想帮他,但那姑娘似乎有些不冷不热,虽竭尽地主之谊,却又分明能感觉到距离。这让阿里心里没底。别看他同那些村寨姑娘可以嘻嘻哈哈胡闹鬼混的,一旦对待这份真爱,竟是那么的慌乱局促。

我们没有进村,想约姑娘一道去后山,那里有片水塘,开很多的野花,树林茂密,十分幽静。何姑娘不想到后山,而是笑吟吟地叫了我和阿里到她种的地里。

那地里不栽菜也不种稻,而是别出心裁地栽了满满一园玫瑰。四周被她拦了一道厚实的篱笆,篱笆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藤墙后那玫瑰美艳无比,浓香四溢。

这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玫瑰园了。斜斜的一面山坡。挤挤挨挨地长了一片有人那么高的玫瑰树。这种花儿在边疆的大山里本来就少见,可这姑娘居然种了一园,油绿的叶丛中是一朵朵含苞欲放的花朵。姑娘说,你们摘吧,喜欢那朵摘那朵,爱摘多少摘多少。那些玫瑰一朵比一朵漂亮,我摘了满满一衣兜,阿里更是手忙脚乱,也不怕玫瑰刺扎手,一把一把的抓。那姑娘一脸笑意盈盈,让阿里看花了眼,摘了花只会往地上撒。

我爬到了园子的最上头,脚下一片亮丽的玫瑰花丛,花丛中的一对年轻男女,若即若离,缱绻缠绵;再远一些,有梯田,有树林,有炊烟萦绕的山寨,那氛围非常安宁和谐,非常适合酝酿爱情。

我们扯了一大簸箕玫瑰花瓣,回到姑娘的家,放进大锅里搅啊搅啊,搅成了玫瑰糖,尝上一小口,沁甜。姑娘顺手舀了一点,就势喂进正伏身细看锅里的阿里,我看见阿里甜得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被玫瑰花香陶醉了。

门外有汽车喇叭的声音,一辆蓝色的卡车朝这边驶来,何姑娘不动声色地看看阿里,又悄悄瞟了瞟门外。

赶马人喜欢逗汽车,骡马也喜欢与这铁家伙赛劲,我们的白毛马激动了,不耐烦地扯着拴马石,咴儿咴儿叫起来。阿里也兴冲冲地扑到门外,朝卡车又是挥手又是大叫。

想不到那汽车竟直奔到我们面前,一个小个子司机从驾驶室里跳了出来,身边即刻围了一群孩子。他高兴地给所有的人打招呼,还用劲握了握阿里的手。

阿里有些踟躇,喏喏着很不好意思。没想到这个活泼的小伙,拥有那么丰富的赶马知识,在汽车面前,却是一张白纸。

小司机在姑娘家里,很大方地喝茶,抽烟,不时说几句打趣的话逗大伙乐。

从他进屋,姑娘始终没和他说一句话,而是尽量守候在阿里身旁,但她的目光,总是闪闪烁烁围绕着那个脸色灿烂的小司机。忙着同那么多人套近乎的小司机,得空就朝姑娘瞥上一眼,尽管是极快的一瞬,但那种热烈和默契却尽在不言中。

聪明的阿里什么都明白了!

阿里脸上一片乌云。所有的期待和欢乐随着小司机的到来而悄悄消散,人们都在说笑,但所有的话语对阿里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黯然而无助。

那姑娘并不讨厌阿里,甚至也很喜欢他,但却不想嫁给他,因为阿里是个普通的乡邮员,天天要赶着马在山路上跑,不能很好地照顾她。而小司机却不同,在这大山里,能够开上汽车,而且是那么巨大的一辆车,本身就是一种炫耀和诱惑,小阿里和他的小白毛马,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这令阿里很沮丧。

我们悻悻离去,没人送我们,阿里的爱情像那缭绕在山岚的雾絮,风一吹便没了踪影。

一路上,阿里情绪低落,我想安慰他,但不知说什么才好。一直到同他告别,坐上了去昆明的汽车,我的眼前还晃动着他伤心的脸。

后来,我听说,阿里没法丢下自己的工作,又没法说服姑娘,只能在心里憋气,成天恍恍惚惚,不知要怎么办才好。看着他神不守舍的样子,母亲就很生气,骂骂咧咧地说:赶马有什么不好,阿里他爹那会不是天天赶马,还赶到外国去呢,我不是照样在家呆着。女人天天要男人陪着,还吃饭不,还挣钱不,真是……我家阿里,也会去开汽车的,而且,比他的汽车高,比他的汽车大……

没人能解开阿里的心结。

何姑娘真的跟着开大卡车的小司机,丢下满园的玫瑰远走高飞了。

那玫瑰花的香味,那玫瑰糖的甜味,在那个赶马小伙的心里纠结了多久无人知道。但我常常想着,在那寂寞的山路上,我的阿里老表,那个多情的赶马哥哥,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吹叶笛,他在努力排遣着心中的忧伤,追求着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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