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是时间的孩子
2004-04-29艾小原
艾小原
先读到《情人》,对法国少女能够在老年时代充满深情地回忆她的中国情人,感慨唏嘘。在她的内心里,是不是在种族-容貌-生活态度和生活处境了阻隔的,在以色相肉保人欲换取钱财之后,在离开了那中国青年之后,在夜航船的甲板上,在投向大海的音东中,16岁或者18岁的她,才体味到她对他的爱。正是这样刻骨铭心的感悟,经历了半个世纪之后,变成了深情的回忆。
悠悠此情,那个中国富商家的清瘦少爷,岁月塑造成情人,貌似香港演员梁家辉扮演的那个角色,他的青年时代和老年时代,都被读者看在眼里爱在心上。因为他对她的爱,毫无疑问,一直持续到他死,这比她写下的这篇不朽的小说还感人。他说得多么美啊!他说:“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容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她写下了他的话,白纸黑字,翻译成几十种文字,感动着生活在不同地方的人们。
后来,我读到《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感觉又欢喜又心疼。那个中国情人在这部小说里更真实更具体,他并不年轻,怯怯的,胖胖的。有点秃顶,他带了金钱和礼物去她家看她。她替哥哥要了一台留声机,他拿来了,以此要求看她的少女裸体一眼,她不愿意。她跟他来往周旋,全是因为妈妈需要资助。
妈妈为了在越南殖民地扎下根来,为自己的儿女开创异国新生活,上当受骗买下一块海滩,她想把这块海滩改造成良田,但一切都是徒劳的。她一年年努力建造着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又一年年被太平洋的海潮冲毁,最后她筋疲力尽债台高筑,面临滚回法国都没钱买船票的窘境。她希望女儿能够吊住中国阔少,结不成婚至少捞一点钱财补贴家用。
有关法国少女和中国情人的交往,在这部小说里被写得含含糊糊语焉不详,但意思很明白:她喜欢他的钱财但不喜欢他的样子———他的年龄性格以及他表达爱的方式,她无法接受他的爱,虽然她很孤单无助,但她不爱他。他的爱,在她眼中很滑稽很讨厌,从心理上到生理上都无法令她产生好感,她情愿和越南的小秋子做爱,情愿跟陌生男人私奔,也不情愿让那个中国求爱者碰一下甚至看一眼!
有一段写电影院里的情节,令人过目不忘。贫穷的法国少女的感觉与想象,在黑暗的龟影院里也一样充满了孤单的绝望激情,她写到:“在电影院里,真有一次与一个男人搭上,差点跟他走了。电影放映时,他们默默相对,胳膊紧紧靠在扶手上,陌生人的胳膊给了她一丝慰藉,一丝温暖……”这一段回忆这一段描写,意味深长。仔细想想,我们每个人的青春期,有多少这样的体会必须独自面对啊。
然后,她写了跟那个中国求爱者的一次见面。她在城里的街上闲逛,意外地遇到中国青年诺先生,诺先生喜出望外,拉她到车上,对她说:“我爱你。”她没有感觉到他的爱,只感觉到他的情欲。十几年过后,也就是她写这本小说的时候,她还是这么理解他,她觉得他的话只是想跟她睡觉的前奏,跟说给妓女听的没有两样。
那时,她16岁或者15岁半,很清白,她按照家庭的需要同他周旋,狡猾地收他的礼物拒绝他的吻。她这样写道:“他凑近她的脸,猛然间,她仿佛挨了一记耳光,感到他的嘴唇贴上来,她忙躲开,惊叫起来……她对他说:我不能,也没有这个必要。”
她不爱他,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但是,最后还是他赢了。
是时间赋予了他反败为胜的力量,是时间培养了她对他的深情。
当一颗破碎的心回忆和向往最初的崭新的爱情故事的时候,当她白发苍苍的时候,她重写了她和他的故事。并且写了两遍。在《情人》中,她特别强调子她在夜航船上听见肖邦的音乐时的新发现:“她哭了,因为她想到堤岸的那个男人,因为她一时之间无法断定她是不是曾经爱过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见过、的爱情去爱他,因为,他已经消失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样。因为,只是现在、此时此刻,从投向大海的音乐声中;她才发现他,找到他。”
在心灵的河流上,另一种真实绵绵不绝。过去那个中国男人究竟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法国少女最后把他变成了永恒。因为,他爱她,并且爱到死。她在假想的追忆之中,获得了一个女人想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