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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花园

2004-04-29

青年作家 2004年4期
关键词:小春丽莎金子

紫 萍

1

现在,我的人生到了有什么卖什么的阶段。

不卖,或者不会卖,都只有死路一条。

我不想饿死,这也太微不足道了。

所以,我非常老实地尝试着各式各样出卖自己脑力劳动的方式,以换回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

离开学校的三尺讲台以后,我尝试过写字换钱。我写爱情小说,女朋友都说看不懂,杂志社的编辑根本就看不进去。真的很被动。

很闲很闲。闲得发慌。头脑发晕。就干了件蠢事。

立夏以后,我主动出击,满大街追寻俊男帅哥,像个花痴。

想法并不傻,很聪明,想种他一棵摇钱树,美其名曰星探的干活,准备收购1—4个帅哥的七分色相魅力十三分才艺表演,像F4的柴姐姐那样,出卖他们的娱乐价值,狠捞他们一票,当上千万富姐,一劳永逸。

那是一个闪电梦,到立冬前夕,就破灭了。你想想,一个并不丑的女生(男明星的女经纪人多是丑女),逮住人家帅哥的衣袖突然问:“想不想让我做你?”帅哥的第一反应,不是遇上民卖B的就是遇上了女杀手,那还不立马逃之夭夭?

那段时间常常幻觉街道是蜘蛛网,一家挨一家的商店就等待小虫子来自投罗网的一只又一只蜘蛛。蜘蛛千奇百怪的伪装特色,迷惑着路人,不知不觉进去挨宰,还乐不可支。

我也要当一只小蜘蛛了,加入到蛛网的大军中去稳坐钓鱼台,静等愿者上钩。

我也我租住的房子改装了一下,然后到报社发了一个广告。

心灵花园Bar(约20m2)

小而广阔深邃

主莱:聊天

配莱:影碟+音乐+红茶或绿茶一杯

每日下午场:14点一17点

每日晚场:20点一23点

金额130元/3小时

因为我的心灵花园吧没开在街上,所以,在开门营业中,只有3但顾客上门。他们很慷慨给我不少钱,让我的Bar维持了100天。

2

她是一个不太年轻也不太老的女人,说日本礼貌用语,“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挂好她脱下来的羽绒服,我悄悄打开那只粉蓝色信封。300元人民币!整整10个人的消费收入!我立马殷勤得变了声,“您喝红茶还是茶? ”

她在阳台上答应我:“绿茶吧,减肥。”

阳台还算宽敞,安了一排木格子推拉窗,窗外种了一溜六月雪。女人在那里选了一把小巧玲珑的铁骨藤椅坐下,神情有些拘谨。我送茶过去,没话找话,“您跟我一样,喜欢这个阳台。”

她笑了笑。我继续热情地说,“呀,您的牙齿真白,像韩剧里那些漂亮的女人。每次看她们的戏,我都大发感慨:‘韩国人的牙齿真白呀!知道吗,这个句子借用了80年代一部日本电影的台词。《华丽的家族》,看过吗?我这里有,要不要看?”

女人说,“今天恐怕没时间,以后吧。”

“只要有空,您就过来吧,对您,我全天候开放!”

我本想继续说那句台词的,“贵族的女儿,皮肤真白呀!”后来我发现那女人的皮肤不白,不仅不白还灰扑扑的。

“来点音乐怎么样?”我换了个话题。

“有没有辛晓琪?”

喜欢辛晓琪?也许是个普通的怨妇?那就好对付了。只要引她开口倾述就成。

“抱歉。我这儿只有3张女人的CD,其余都是男人的,而且都是年轻漂亮的男人。我对他们的嗓音比较感兴趣。”厚脸皮的话,效果巨好,她笑得像三毛了,比较放松,问我,“哪3个女人?”

“麦当娜,王菲,山口百惠。我一般上班之前听麦姐,让自已干劲冲天;上床之前听菲姐,让自己昏昏欲睡;上厨房上厕所听百惠姐,她很女人,很舒服。”

她乐了,丰盈的乳房在薄薄的羊毛衫里面如花枝乱颤。“听百惠吧,我佩服她,性格真坚决呀!”她说。我羡慕她的乳房,不像我,都30多岁了,乳房还小小的,跟营养不良的少女以的。

3

“你叫我丽莎吧!你呢?”你变开朗了。

“圣斗虫。这名字怎么样?”我开始逗她了。

“好怪,有什么含义吗?”

“有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小男孩生病了,咳嗽流涕发高烧。我去看他,我对他讲:‘BoY,别担心,圣斗士正在帮你的忙呢。他喜欢圣斗士。我就说你肚子里有一万名圣斗士,它们是好细菌.好虫子,它们跟坏细菌打仗。我对他唱那时流行的—支广告歌,从‘我们是害虫一直唱到‘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

“那广告歌儿挺好玩的,是对你儿子唱的吧?”她问〕

“No,我还未婚呢。”我问她,“我看起来像妈妈吗?”

“刚才只你讲故事,觉得挺像的。现在,又不太像了。”

“你是妈妈吗?你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16岁了,跟我很铁,知道关心我。就是她要我上这儿来看一看的。”

“真的?下次请带她来,我要好好感谢她!”

“我不让她来,她高三了,关键时刻。你不知道,她兴趣太广泛了,人缘又好,人见人爱,这让我有多担惊受怕……”

丽莎走的时候又说两句日本礼貌用语,“阿里亚多!萨哟娜拉!”我猜她喜欢上了一个日本男人。

在等待客人上门的难捱时光里,我反复回味丽莎,想到了女儿,我也担惊受怕起来。所有的人,当然所括坏人。连坏人都喜欢的女孩子儿,处境有多险恶呀。真盼望她早点到我这里来,我要教她几招,帮她逢凶化吉。

当然,这只是一时的热血冲动。

虽然我的直觉有点女巫,却对事态发展无能为力。我们不都是这样的吗?空有一身的经验教训,对别人却是一无用处。

正因为如此,我辞去了大学教师的工作,并且现在,我只满足于闲聊的愉悦。

用闲聊打发时光,如果还能赚钱养活自己的肉身的话,那真和神仙没两样了。

4

这个地方在三环路以外,有两座桥,桥下的清水河,要么干干的,要么臭臭的,可是这里建了一大片楼房,美名香水花园。

我租的房子在A区,是最早建成的,住户中多是拆迁的村民,适合我隐居。除了我妹妹,谁也不知道我离开学校以后去了哪里。

辞职以后,我绞尽脑汁,想一劳永逸,却总未如愿。妹妹笑我,“说你读书读坏了脑子,你不信。试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都不成,那就是老天爷要证明,你虽然读成了个博士,其实也跟我一样,还是要靠男人吃饭的!”

我反驳她,“靠男人吃饭也是要本事的,我没你那些本事!”

“瞎讲!书不能白读,电影不能白看,音乐不能白听,那些都是勾引男人的本事啊,你钓的男人应该比我的还要棒!”妹妹对姐姐信心爆满。

“你这论调不食人间烟火,别教我了,当心你的那些男人是正事。”姐姐替妹妹自卑丧气。

“姐,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你可以跟我一样享受男人的。有爱的时候享受爱,没爱就享受他们的身体,有体积有温度的男人,比你独守空房健康 100倍!”

“烂货!我不要你管!”

“蠢货!你会后悔的!”

我和妹妹的知心话,总是以这两句收尾。

我和我妹,自从在妈妈子宫里投胎开始就是背对背的。我们是背部连体的双胞胎,出生后虽然被医生的手术刀一刀分开了,可两个人的生活依然是背对着背,要么是白天不懂夜的黑,要么是黑夜不懂白天的白。幸好,我们的妈妈早早去世了。她是怀着美好的希望和祝福去世的,她不知道我们的爸爸立刻换掉灰扑扑显老相的旧衣服,换上了显嫩的新装,借着哭旧人的名义上了新人的床。她不知道我和妹妹分道扬镳的命运,她不知道我从一个学校转到了另一个学校,妹妹从一个小混混身上转到另一个小混混的身上。

那是我的求学时代,也是我妹妹的求爱时代。书、电影、音乐充实着我的人生,一千又一千血气方刚的小混混温暖着妹妹的身心。

我是没有资格骂妹妹的,因为我的学费大部分都是她接济的,我们很早就离开了爸爸,爸爸有个年轻女人,还有一个小女儿,他自顾无暇,我们也乐得做自己的孤儿。

做孤儿的滋味不错,是一种可以炫耀的资本。我的同学几乎个个都羡慕我,无父无母管束唠叨,又有黑社会小妹出资援助,想怎样就怎样惯了,不要男朋友,将来连工作也不要,简直是现代都市里的神仙一个。

我妹妹当然不这么以为,她参观过我秘不见人的卧室,上牙敲着下牙说,“冷,像冰库,没有活人味儿。”

这是我的闺房,要的就是冰清玉洁,要的就是冷藏的那份独自拥有的“美好的罪”(麦当娜语录)。我必须对自己喜欢的闺房风格藏而不露,客厅可以出卖,闺房不能。从客厅通往闺房的门必须进行伪装,那是一整面墙的蓝天白云和海浪。白云在往蓝天深处飘移,海浪直往视线的深处漂去,直到消失。那视觉效果就是没有墙,没有门,没有密室,什么都没有,色即是空,相即是虚。

5

冬至的时候,下雨了。

雨气里有雪的味道。

黄昏时分,丽莎托速递小童送来一瓶羊杂汤。

“想你一个人不会煮这么复杂的东西。我为女儿做了一大锅,分给你一些,希望你喜欢。另外,我想托你一件事,元旦陪我去三亚,费用我包,好吗?”

丽莎的这个举动,让我想起贵夫人的伴娘,餐馆里送外卖的,很觉新鲜有趣。我立马打电话对丽莎说,乐意效劳。

本想在电话上跟丽莎聊几句的,不想门铃响了。

是个女孩儿,短发,16岁的样子,站在门口,身上湿了,头顶上冒着热气,神色不近人情,说话也像火星人,“年终了。都在闹情绪。你有没有年终情绪?

她吃苏打饼干,像恐龙吃树枝,咔嚓嚓两三下搞定。给她倒了一碗羊杂汤,她端到唇边,忽然又放下,说,“真恐怖,好像我老妈的味道,追着我不放。请给我一杯白开水吧,心灵花园阿姨。”

“吃完了请回家吧,已经很晚了。”我有点担心。

女孩儿吃饱喝足,从火星回到了地球,冲我乖巧一笑,撒娇说,“心灵花园阿姨,今晚你是一个人吧?我猜你是一个人,有点孤独寂寞,所以就来陪你了。我有钱,别赶我走。”

“不行,我这儿只闲聊,不住宿。”

“反正我不走,看你怎么办?你会打110吗?嘻嘻……”女孩像我妹妹似的娇蛮难缠。

“干嘛?有那么严重么?怎么不去你的朋友家?”我松了口气。

“简单说吧,我妈很烦。我同学都有妈妈,她们都很烦。在你这儿,我估计会得到一丁点儿的理解。一丁点儿的理解也就够了,我们不贪心。”

现在的女孩儿,说话都如此简单有力吗?我改了主意,“住一晚也行,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讲故事给我听!”

女孩伸手打了我一下,“耶——你真好笑,完全搞不懂自己在干什么。应该你给我讲故事还差不多啊。”女孩的手腕上,戴了一串绿松石,那也是我喜欢的石头。

“我不管,我就要听你讲故事!”我也撒开了娇。

“好吧好吧!拿你没有办法。有莫文蔚吗?我喜欢她。”

妹妹不久前拿来一张莫文蔚的D版碟,我还没听女孩儿说,

女孩儿说:“老莫是个录音棚歌手,不能唱现场的。我去过一次歌友会,听她唱现场,噗——我差点没替她丢脸晕死过去。可是,她的碟,效果巨好,她声音冷静而又轻飘飘的。为她写歌儿的都是大腕级艺人,强强联手,东西就好。”

“你不在乎她现场露馅?”我对她的思维方式感到好奇。

“不在乎。反正不去看她的现场就行了,何必去挑剔人家呢?”

“那,你应该是一个大度的孩子啊,怎么对妈妈挑剔呢?你烦你妈妈什么?”

“你没妈妈?你没有烦你妈妈的时候?”

“我刚上小学,她就去世了。”

“SOrrv。所以,你真的没机会体会近距离的人际关系,因为是亲人,那烦恼你好像永难摆脱。”

“说说看,你妈妈怎么烦你了?”

“逼我听她的。她对我只说三件事:学习考试成绩。她自己的人生,就是被这三件事毁了的。我听她向我爸爸抱怨过这样的话。可是,一面对我,还是要我学习好上一流大学。”

我无言。

“我妈和我爸爸分居好几年了。我烦他们,跟同班—个男生好过一阵子。”

我来了兴致,“早恋啊,你们在一起都干什么?”

“挺无聊的,我已经准备跟他分手了,可我妈知道也不问我,就去找人家,还跟他下跪,真丢人。”

我又无言了。

“哎,你经不经常梦见你妈妈?”

“小时候经常梦见。”

“梦见她的时候,是不是她要提醒你什么?”“忘记了,只记得梦中很高兴,好像在梦里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现实生活反而像梦。”

“那你跟我不一样。最近,我老梦见以前的邻家男孩。他很优秀的,为了救另一个邻家男孩,被水淹死了。另一个男孩是个很讨厌的家伙,从桥上往下跳,想炫耀自己,结果摔伤了,在水里挣扎。没人想理他,只有小伟,傻乎乎地去救他,去推他上岸,自己却被暗流卷走,至今下落不明。最近,我从报上偶然看到一条消息,那个坏蛋抢劫老人,成了少年犯,进了监狱。可能是这个,才让我老梦见小伟的吧。”

“是什么样的梦呢?”

“我梦见自己游泳,忽然游到一个水下花园,很漂亮的地方,很安静,只有小伟一个人在那里,好多美丽的鱼陪着他。我见到他就哭了起来。小伟问我哭什么。我说还是死了好。小伟就抱住我,拍我哄我,说傻孩子,什么不好想,想这种事。好像我是他的小孩一样。我好心软,觉得自己开始能体会一种令人心疼的慰藉了。它有一点重量,可是又让我安静踏实。”

我闷了半天,最后叹一口气说,“小伟是个好人。”

女孩儿笑了,“老土!”

我管女孩叫小艾,我说,“小艾,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女孩儿耶了一声。我向她打开了我秘密闺房的门。

6

丽莎说,“有一个故事必须到海边去听。”

从海上涌过来的咸腥湿气,有生命的味道,有复苏的力量,一扫我晕机的头痛症状。

丽莎说,“摸摸,仔细一点,看看能摸出什么感觉。”

丽莎捧了一捧丝绸般滑爽的细沙,放到鼻子前嗅着。

我笑道,“闻出什么味道啦?”

“初恋的味道。张小春的味道。”丽莎一本正经。她灰色的脸庞,涌上一片若有若无的粉红,声音甜美得都不大真实了。

不用我问,她自己就缓缓地讲了一个跟她的童年,也跟她的一生有关的故事。

“那时我9岁,是个插班生。老师把我带到教室最后一排,有个男生一个人坐一张桌子,他就是张小春!他真的很帅,皮肤是小麦色,头发短短的硬硬的,看得见干净的青色头皮;他发际清晰,额头饱满,鼻梁挺直,嘴唇有棱有角,一笑,好像还有一个小酒窝,有一种不对称的美,这种美和他漂亮的小虎牙配合起来,可以杀人;是真的,他的眼睛深深的黑黑的,那么小就眉骨凸出,眉毛的剑锋也长成形了,他总是目光炯炯精神十足。

“那就是一见钟情了吧,喜欢看他,撩他。太小啦,没心没肺的,厚脸皮,女追男,对他腼腆脸红不好意思不耐烦的表情,感觉不到,一丁点儿自尊心也没有,把好好的机会都给浪费了。

“机会多好啊,跟他同合演样板戏。他演杨子荣,英姿飒爽正义凛然;我演小常宝,笨手笨脚嬉皮笑脸。有一次,我借着杨子荣握我的手的机会,反过去抓紧小春的手,对他做怪相,意思是被我抓着了吧看你怎么办。那一回,他真的生气了,咬牙切齿压低声音怒吼道:再不放手,老子不演了!

“我还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就那么像个疯丫头似的骚扰了他两年。那两年,他没对我笑过。我居然不在乎这个,居然在分别5年以后,又去找他。

“那一次,有一大帮同学陪着我去张小春家,他家住在四门山上。他们家给我的印象是黑黑的,家徒四壁。可他一点儿也不寒酸,他16岁了,穿一件海魂衫,好看得形容不出来,只记得我再看见他时的心情,就是心花怒放!女人一辈子,有几次心花怒放的机会啊,我那么小就有一次了,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还是腼腆,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他:张小春,你看她是哪个?满以为他也会热烈响应。可他呢,他抱歉地搓着手,脸色绯红,额头上汗滴如雨,这一回,他脸上有了笑容,他笑得迟缓和茫然。我有感觉了,确切说有点恼羞成怒。我千里迢迢地跑回来看你,别的同学对我像对女王似的,你居然!居然根本就忘了我!

“我耐着性子东扯西拉,大家说中学毕业以后的打算,蛮热闹的,就他不发一言。跟他说话,他要么点头摇头,像个哑巴。同学们都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就是看不到!我心里越来越生气,那是少女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委曲求全的骄傲。

“他也真的气人。心不在焉的样子,时不时还扭头去看他桌子上的一堆无线电半导体的零件。我死撑着快要绷不住的面子,笑着问他:张小春,你在学装收音机啊?要是不下乡,你有这个手艺,在城里肯定找得到工作吧?真好。他只笑一笑,算是回应。我的肺终于被他气炸了。他不仅忘光了我和他小时候的事情,而且对我的来访根本就不感兴趣!

“我失去了耐心,突然带着一大帮同学,呼啦啦逃离了张小春的家。我心里一面生气,一面又幻想张小春会追出来。很多年以后,我还在幻想,要是那一天我一个人去找他呢?要是我继续厚脸皮,给他地址或是要了他的地址继续写信诉衷肠呢?

“过去的事情并不会过去,依然像个悬念,依然有许多的可能性。我想过,是不是我的征服欲太强了,不能承认张小春不喜欢我的事实。可是,我越来越倾向于是因为张小春懂事太晚,又内向害羞。这样我就蛮后悔的,后悔自己当年没有更加耐心和细心一点,后悔自己没有坚持到底。”

丽莎的故事一点也没有感动我。我想问问她小时候长什么样儿?男生从小就是以貌取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不过,我忍住了这个坏心眼儿,没去踩丽莎的地雷。

丽莎很满意我这个沉默的倾听者,“好多年了,闷得我很难受,现在轻松啦。阿里亚多郭撒依玛斯!”

“丽莎,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你也可以不回答的。”

“问吧。我高兴你问。”

“你现在是不是喜欢一个日本男人?”

“你怎么知道?”

“说是不是吧。”

“是。又不是。有一个日本演员,长相和性格气质最接近张小春。”

“哦,你运气还不错嘛。”

“对,我很幸运。”夜很深了。丽莎表现出舍不得离开的样子,坐在那儿望海。我笑着建议,“去吃东西吧,我肚子都饿得咕咕叫啦。”

丽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说等一下。她往海水那边跑去。落潮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丽莎追着它们大声呼喊,“张小春——笑一个——就笑一个给我看。小气鬼,笑一个呀,一个就好。”

我浑身的鸡皮疙瘩此伏彼起。我想笑。

幸好我忍住了。过一会儿丽莎说。“我17岁考上大学。大一下学期:收到一位小学同学的来信,信上说 18岁的张小春当了兵,是海军,大概水性不太好,人又好强,常常一个人偷偷下海练游泳,有天夜里,他下海了再也没有上岸来。”

我屏住呼吸靠近丽莎,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像她姐姐一样。直到那一刻,英俊少年张小春才在我的脑海中活起来:他的温暖的手被一个女孩子捉住了,甩也甩不开,他急了,一改沉默躲避的态度,发了脾气,“你再不放手,老子不演了!”

那个稚气而又坚决的声音,如同一枚闪电火球,滚过丽莎的岁月,击中我的心房。我们面前的海,在黑暗中喘息不止。那是小春永远年轻的回声吗?”

丽莎对黑暗的不平静的海面轻轻问道:“还没尝过恋爱的滋味吧,臭小子,你后悔了吗?

7

金子的故事,是在三亚海边的某个房间里上演的。那时,我和丽莎都躺下了,世界也正在一片漆黑当中挣扎,安静如一枚鹅卵石。

我听丽莎说,金子也是一个英俊少年。

我在这一位英俊少年的故事中沉入梦乡。

金子是丽莎的童年玩伴,住在她家前面一排房子。他大她3岁,很宠她。

有一年,他们都被选上庆祝节日游行的彩车,丽莎接了假辫子扮演李铁梅,金子穿上八路军的灰军装扮演大春。从那时开始,金子当起了丽莎的护花使者。

丽莎转学以后,移情别恋,金子哥哥也没生气。多年以后的某一天,丽莎从张小春家里逃出来,直奔金子哥哥家。

金子18岁了,留半长发型,白衬衣白西裤,一副 1976年的前卫少年模样,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洋溢着当时少有的潇洒俊朗,丽莎都认不出他了。

金子一眼就认出了丽莎,他欣喜地叫着她小名。“小鱼,你回来了呵!快屋里坐!请进1请进!”

丽莎问,“你真是金子哥哥?”

“那还有假?你看,我还住这儿。”

丽莎腿一软,滑了下去。金子伸出双臂接住了她。金子抱丽莎进了他窗明几净的小屋,放她在干净的单人床上。他说,“天太热了,你大概中暑了。不要紧,躺一躺,喝一点盐开水就没事了。”

金子喂完水,对丽莎说,“小鱼,我去搞一点冰回来,你等我,我还有话跟你讲。”

金子把冰块分放到小屋的各个角落,他天真地问丽莎。“凉快多了吧?你金子哥哥能干吧?”不等丽莎回答,他自己先就得意地做起怪相来。这个孤儿,一直生活自立性格乐观。

丽莎没理金子的话,只喊他过去,“过来,坐过来!”

金子有点犹豫,但经不住丽莎的催促,他坐到她身边。她伸手把他拉向了自己。

“小鱼,怎么啦?乖,告诉哥,哥帮你……”

“不许说话,就这样!”

金子是丽莎的温柔人间。

丽莎是金子的冷酷天堂。

那时候,丽莎一丁点儿也不了解金子的宝贵,一丁点儿也不懂得金子的温柔和克制,是从童年延续下来的纯真爱情。她把金子当成另一个男孩子抱住,她的任性,折磨着金子的意志。有一刻,金子动手去拉丽莎的裙子,丽莎不让,她哭了,说,“你不是张小春!我不想跟你做坏事!我妈会打死我的。”金子停了手,像是被丽莎抱住的一截木头。

那个不眠之夜,丽莎拿金子没有办法,金子拿丽莎没有办法。他们相拥而无法相爱,那场景成为他们一生的遗憾。

我喜欢这个故事,喜欢丽莎的金子哥哥,因为他比张小春有血有肉有重量有温度。

睡梦中我听见丽莎说,20年以后,她的金子哥哥千里迢迢找来了,要和她MakeLove。可是,丽莎生了重病。医生劝丽莎尽快做手术,切除子宫,丽莎不愿意。丽莎哭了,她哭道,“死之前,我好想和金子哥哥干一次坏事啊,就变坏一次也行。”

醒来的时候,我们听见一个女中音,反复唱着首日本民歌:

清晨我独自一人在海边彷徨

心中回忆往日幸福时光

看一阵阵清风吹动着海面

呵心中的故人你如今在何方

8

元旦以后,再也没人上门了。丽莎和小艾也没了消息。

我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越来越想念她们。

新年有点怪,三月飘雪,我家阳台上的六月雪也盛开了。

惊蛰时刻,我正在阳台上欣赏雪花,视线的余光却抓住了A区大门口出现的陌生男人,他跟门卫说完话,朝我的方向挥了挥手。

我的心咚咚地跳着,等待着他的脚步声,等待着他的敲门声。

我打开门,见他一只手扶在门框上,是一只好看的男人的手,温暖有力气,我想起妹妹最近的爱情故事。在公共汽车上,一高大的帅哥看见妹妹吊在吊环上的手,没戴手套,看上去很美也很冷,他伸出自己的手,覆盖在妹妹的手上。妹妹告诉我:“他的大手有血有肉,很温暖,很有力气。”

“你这儿很好找呀。”他侧身进了我家,脱掉灰呢大衣,递到我手上。那大衣领子上的香气,令我晕晕忽忽憨憨痴痴。

他在卫生间里呕吐,声音很沉闷。男人强忍悲伤总会令人心软,我忘了恶心,担心地问他:“先生,你还好吧?要不要去医院?”他没理我,在里面待了很久。

他很细心,把所有他碰过的东西都收进垃圾袋。他说:“我赔你。你有檀香吗?”

他居高临下,我仰望他,目不转睛口不能语。

他笑了,“你就指在哪里去找就行了。”

我打开了闺房的门,引他进去,向他指了指书柜。

印度檀香放在观世音姐姐的旁边。

“你信佛?”

我没说什么,只伸手敲了一下观世音姐姐前面的小铜铃,铃声悦耳。

他点燃三支香,在观世音姐姐面前站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那无助的表情令我怜爱。

他留一支香在我闺房,留一支香在卫生间,留一支香在自己手上,上上下下熏着自己。他对我说:“檀香又把我变回一个干净的男人了。”

我问他:“想不想喝点米汤养养胃?”问完这句话,我才恢复正常。

他说:“好啊,你煨稀饭,我在沙发上躺一会儿。你不会嫌我碍事吧?”

“你多给钱,我就不嫌了。”我居然开起了玩笑。他也笑着当真摸出皮夹数了十张百元大钞递给我。

我接过钱,眉开眼笑地说:“我真值这么多钱吗?”

他露出了男人的本相,有点邪气地看着我说:“如果你愿意卖,我会出很大的价钱,你不知道,你是一个很值钱的女人呢。”

我认真起来,“凭什么?”

“就凭你要给我煮稀饭吧。”

那男人喝了两碗米汤,他告诉我,小时候常常喝人家的米汤,小鱼家的米汤最好喝,特别稠,特别养人。

我也告诉他,我和妹妹从小自己煮米汤的故事。

他说:“我知道了,我们都是喝米汤长大的,所以一见如故。是吗?”

我点头,灵机一动,仿佛丽莎附上了我的身,我说:别走,好吗?我是另一条小鱼,真的,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来着,你相信吗?”

他笑场了,用大手捂住了脸。

我又说:“你的手,有温度,有质感,我很想它抱我爱我给我一点力气……”

他站起身,从我对面走过来,拉起我,伸开双臂环抱住我。我们对视了几秒钟,他的嘴唇轻轻地也是坚决地贴紧了我的嘴唇。他闭上了眼睛,我没有。我看见他眼睛下面的一片阴影,还有阴影勾勒出来的明亮的鼻翼,那景致,是我最爱的古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愿意跟我走?”那男人问我。

“你是我的金子哥哥?”我也问那男人。

我们再没有做声,我们用身体语言交流。

就这样,我体会到了我妹妹不思量的幸福,我的爱情也跟妹妹的一样,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了。金子用眼睛说话:“小鱼,我爱你,我养你,一直到你死。”

我用手说话:“金子哥哥,我的子宫还在,我可以爱你很久,你一定要比我后死呵,听见没有?”

那时候,我们的屋子里响着吉他音乐,波涛从空旷的海上传来,海鸥唱着诱惑鱼儿的歌。据CD封面介绍,那原音现场,在太平洋深处的某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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