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子
2004-04-29戴斌
戴 斌
一
星期六上午十点半,我和许多在君来保龄球馆打球。球馆很静,许多弹无虚发。打着打着,我想到苗条,忽然心慌起来,手也软了,把球一个个打到槽里面。许多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地仰倒在坐椅上。
许多说:“我们不打了,去喝杯水歇歇吧。”于是我们上到保龄球馆二楼咖啡厅,靠窗坐下许多要了一杯咖啡,替我要了一杯橙汁,然后问我:“你是不是有心事?打得那么臭的。”
我笑笑说:“没有呀,我的技术就是那样,要把我看得太高。”
许多说:“有心事,我看得出来。”
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管我有什么心事,说说你的心事吧。”
许多抿嘴笑,说:“我才真没有心事呢,我活得多幸福。我明天就回家,过几天就结婚做新娘了,你说说看,难道我不快乐吗?想不快乐都不行哪。”
“那也是。”我说,“恭喜你!”
“虚情假意。”许多不高兴地努努嘴,低头啜咖啡。
我和许多是在火车上认识的。那会许多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腰纤腿细,肩窄肉嫩,留着刘海,老喜欢挫动下颌顶出下嘴唇往上吹风,将刘海吹得飘出小叉来。我就是看着那个活泼的小叉与她搭话的。那会我二十四岁,虽然也不算小了,但还有很多的热情,觉得任何人都亲,可以聊上几句的。许多告诉我她已在东莞打了半年工,这次在家玩了半个多月,觉得不好玩了,又去打工。我说,你一个小女孩这样跑来跑去的,不怕别人把你给卖了,比如我。许多听后打量我几眼,嘻嘻笑,说,你卖我?我把你卖了才对呢。许多细长的眼睛贼亮贼亮的,开心得真让我担心她把我给卖了。
那是我第一次出门打工,有很多东西我都不懂,许多便在火车上对我讲她的打工生活。当时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说“进厂”一词。在她的意义里,工作就是进厂,而找工作就是找厂。这是我在家乡好古老的小镇上从未听过的,于是把它作为时髦词汇记在心里,紧接着记住的是她的名字,她开始时不肯说她的名字,只说姓许,叫我猜猜,而我一下就猜出来了,我说,叫许多。她惊诧道,你怎么一下就猜中了?然后又收起惊诧的表情,说,大多数都能猜中的,太好猜了。
我到广东来的第一今晚上,是在东莞一个叫篁村的地方度过的。许多就在那里上班,那里有许多许多的老乡,当然宏观上讲也是我的老乡,我们都是一个省的。我在那里住到了有生以来最便宜的房间,一晚两元钱。那房间大约有四平方米,是用木板隔出来的,有一个屁股大的窗户,透出些许微弱的光;房里有一个上下铺,铺上除了一张席子便一无所有,我用旅行包作枕头,沉香沉香地睡了一晚。翌日,许多送我上深圳的大巴。在上大巴前,许多带我吃了麻辣凉粉,硬是不要我买单,又认真地写了地址给我,一个小女孩这样对我,真让我感动。而最使我感动的是,当我踏上车门时,她的眼睛红了,眼里有不舍的光……
想到这里,我再看许多时,只见她望着窗外某点,眼睛还是那么细长莹润。咖啡厅里若有若无的飘着一支不知名的乐曲。
许多忽然转过头来,说:“你又在想什么坏主意?满脸的贼笑!”
“我想起那一年东莞篁村那个傻女孩,她送我上车时,眼睛都红了,好像我们认识了几十年似的。”
许多莞尔一笑:“我那时年轻幼稚嘛,被你憨厚的假相所迷惑,要不也不会一收到你的信就毫不犹豫地往深圳跑了。”
“你那时是不是爱上我了。”
“臭美!”许多说,“我怎么可能爱上你呢,你长得那么难看。”
“那你为什么一收到我的信,便毫不犹豫地跑到深圳来呢?”
许多将双手递到我面前,伸缩着指头,说:“你看看我的手,我的手指头,多美呀!”
许多的手的确很美,手指头修长文秀,巴掌玲珑小巧,像是件艺术品,但我还是弄不明白这跟她来深圳有什么关系。她说:“我那时刚巧学会了打电脑,能把电脑打得飞快的,他们都说我那不叫打电脑,叫跳舞,键盘上的舞蹈,所以我便想到深圳来了,篁村那个地方能有什么前途。”
我赞道:“你还挺奸的嘛。”
“那当然。”许多毫不客气地说。
我抠出BB机看了眼时间,都快下年一点了,我说:“我们去吃饭吧,吃什么菜?”
许多可怜地说:“土豆。我不想吃饭,想睡觉,你陪我睡觉好吧。”
二
我害怕和许多睡觉,此前我和许多睡过两次。第一次跟她睡过后,我逃得远远的,以为一辈子不会再见到她了。没想到三年后却在龙华碰到她,于是不可避免的又睡了一觉。我想这就是人生,该发生的你始终躲不掉,而不是你的你怎么追求也追不到。
我记得第一次和许多睡觉是在一个中秋节,在西乡的一间出租屋内。那年我被朋友骗了,流离失所,在街头浪荡了几日,碰巧许多Call我,得知我的情况后,便叫我去她那里。她住的是一套由木板隔成四房一厅的出租房,坐落在西乡臣田,里面住着三个人,刚好多出一间房来,于是我便租下了。
那年是我最倒霉的一年,我到西乡后,不想去找工作了,便躲在屋里写小说,我的小说快写完时,到了中秋节。深圳街市上满街的月饼,但中秋夜里没有月亮,细雨霏霏。许多参加单位上的联欢晚会,另外的房客也到各自的朋友那里玩去了。我对着铺开的稿纸写不下一个字,心被什么东西抓住,欲罢不能。我扔下笔走下楼,上街溜达。
忽然有一把伞遮住了我头顶上的雨,许多笑哈哈地站在我身边,热切地问:“怎么在这里发呆?”
许多说,“我们上去吧。”
我们上楼。我问:“你不是去工厂开联欢会了吗?”
“我去了一会,很无聊的。”许多挨着我笑,“不如我们自己过中秋。”
“好呀,”我停住脚步,“我下去买月饼。
“都买好了。”许多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我高兴得直拍她的头顶。她不但买好了月饼,还买了几样菜,穿着小白裙到厨房里做,我撑着门框看她。她动作灵敏,手脚麻利,不一会就把菜做好了。
“要是有月亮就好,我们到楼顶去赏月吃饼。”我呷一口啤酒说。
许多轻轻叹了口气,说:“这样也不错了。”
“也是,这也是一种福分。”我抿嘴笑。
“缘分。”许多盯着我说,“能同在一个屋檐下躲雨,就是一种缘分,不是吗?”
浙浙沥沥的雨继续在窗外飘着,偶尔被一片风吹进来,冷冷的扎着我们的皮肤。席终人散时,月亮还没有出来,我回房睡了一阵睡不着,头脑一点睡意也没有,像冰棱那么冷静。我想起床写几行文字,身子却不想动弹,便懒懒地躺着。
忽然门被推开,许多轻轻走进来,说:“你睡觉没有?土豆。”
“没有。”我说。
“那我们聊聊天好么?我也睡不着觉。”
“好吧。”我坐起来伸手找开关。
“不,不要起床,也不要开灯,我们就躺着聊聊吧。”许多轻倚过来,猫儿似的爬到床内边,挨着我躺下。“不过,你不许欺负我。”
床太窄,我往外挪了挪,展臂给她枕住。开始时,我们东聊聊西聊聊,心头一片透明,倒也没什么非分之想。但聊着聊着,话源渐渐少了,欲念慢慢涨起来。许多的身子渐渐地热了,她仄身向着我,胸脯贴到我的身上。我这时才知道看上去瘦瘦的她,胸脯也是那样的丰满与柔软,散发着暖人的温度和馨香。
我敛敛神把持住邪念,翻身背对着她,她扳过我的身子说:“不许背着我。”
我说:“许多,你还是过去睡吧。”
“不,”她说,“我怕,我要你搂着我睡。”
“这,这怎么行呢。”
她藏了会脸,抬起头说:“如果,如果你想做坏事,那就做吧。”
“哪会呢。”我忽然云消雾散,爽朗地说。
后来我便睡觉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醒过来,触到许多暖烘烘的香软可餐的躯体,欲望便不可抑制地盖过了我的理智。我做坏事时,脑中还清晰地意识到我像只动物。但不管如何,我还是把坏事给做完了。我不动了时,许多也不动了,乖乖地在我怀里睡觉了,鼻息微微,像莲花塘里细细的涟漪,让我感觉到了那种久违的宁静与踏实,以及宁静中淡淡的隐隐的如丝如绒的怅然。
这便是我和许多的第一次睡觉,早晨我醒来时,许多在镜子前梳妆,她显然已经梳妆一阵时间了,头发在脑后绾着髻,眉毛画得长长的,嘴唇点得红红的,脸颊抹得白白的,穿着无领T恤,细柔的脖子长长的显露了出来。她对着镜子顾盼一阵后,便开始修剪指甲。她神情专注而安详,完全沉浸在她的美梦中。我不想打破她的梦境,静静地看她,心间充满着爱的柔情,只想好好去爱她,用毕生的温柔来呵护她。
许多意识到我在看她,慢慢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你看什么亮吗?”
“漂亮极了!”我由衷赞道。
“不,你是哄我开心的,是不是?”
“不是,你的确漂亮极了,真的!”我十分诚恳地望着她,想再说些赞美之词,但一时居然找不出半句。
许多看着我,捕捉到了我的诚恳,又是一笑,这一笑使窗外的阳光都为之一动。但笑过之后,她便静下来,像是一下掉入了幽深的枯井,双眸含着重重的忧愁。我一怔,不知道她的情绪怎么会变得那么快,正在猜疑间,她又朝我笑了一笑,很惨的笑,说:“要是他——阿欣看见我,他会不会后悔?”
我像霜打的青草,蔫着头沉沉地说:“会的,他肯定会后悔的!”
“真会?”
“绝对会后悔的。”我坚定地说,“不后悔的不是个男人!”
许多顿时流下泪来。接着便抽动着鼻嘤嘤地哭出声,越哭越伤心,最后干脆伏在写字桌上猛哭。
我爬起床,穿好衣服,到卫生间洗刷完毕,回到房间。她还在哭,我摸着她的头发叹了口气。
她抬头说:“不知道,不知道他现在到哪里去了?”“管他到哪里去了呢,这种人不值得你伤心。”
“不,他……他只是……不懂事……”
那个叫可欣的男人,原本是许多的男朋友,我去到西乡不久就和许多分手了。在他向许多摊牌后,许多先是三天三夜地哭,接着发现怀孕了。怀孕的许多不肯去打胎,她把肚子里的那块肉看成是她的孩子了,这叫她如何下得手去杀死她的孩子呢?但她最终还是去了医院。当她回来走进房门时,脸色惨白,眼睫上挂着泪花,无限哀凄地说:“孩子没有了——”
我的眼泪也大颗大颗的滴下来,仿佛死去的孩子是我的。
三
我和许多第二次睡觉是在我们重逢后不久的一个夜晚。那年我逃离西乡后,以为这一辈子不再和许多见面了,心底也愀然良久。没想到四年之后,我们会在这个叫龙华的小镇上相遇。
那天晚上我去逛南城百货是因为进市里看苗条未果,不好意思回宿舍,想逛晚一点回去。我和老乡小赵合租一套房住;我对苗条的追求他自然很清楚,但这王八蛋一直认为我是追不到苗条的。那次苗条忽然要我去看她,她说你明天下年来吧,我做清蒸鲩鱼给你吃。有这么幸福的吃清蒸鱼的机会,我自然要对小赵炫耀。小赵一个劲阴笑,一点都不相信,几次劝我放下手中的皮鞋刷,说皮鞋擦那么亮干什么,做镜子照呀,不要水月镜花一场空。我则舔着舌头喷啧有声,说,苗条做的清蒸鱼就是好吃,喷喷,那个味道、那个香法、那个颜色,简直是色香味俱全哪!小赵说,你吃过没有呀,装得那么像!
302路公共汽车到民治时,我掏出手机给苗条打电话,我一般不喜欢在公共汽车上打电话,但那会很兴奋,很想听到她的声音。我终于听到她的声音了,是个疲软拖沓的声音,她问,你到哪里了?我到市里了。我瞎说。她说,到了市里呀,那你过来算了吧。我听出那声音过于勉强,我说,那就算了吧,我下次再来。好呀好呀!苗条的声音忽然高了四十个分贝,快乐地说,你下次再来吧。
回到龙华,我先找了个偏僻的相信小赵没去过的西餐厅吃了饭,又坐着看完了一集《还珠格格》,发现时间还很早,便决定去转一转,免得过早回宿舍遭小赵奚落。我沿街乱走,不觉便到了南城百货商店,在商店门口碰到了许多。据许多讲,那会她是到南城百货商店去观察店里的生意的,因为她正想在商店里租柜台开金店,而且她观察已有几日了。我看到她时,她正坐在电梯旁的电脑画像前,和那画像的女人聊着什么。我盯着她看,她也盯着我看。她变了许多,白了,胖了,有了几分成熟的风韵;我也变了,黑了,肥了,剪了个寸板,整个儿一副烂仔样,不再是当年那个温文儒雅的文学青年模样。是我先叫出许多来的,我说,你是许多吧?土豆!你是土豆!她跳了起来。
那晚我没吃到苗条的清蒸鲩鱼,却碰到了许多。
四
第一次睡觉给我们的感觉并不深刻,隔那么多年后,差不多已忘记了,当然说忘记是不准确的,但总之是淡得只剩下影子了,就像冲过多次的茶,不再有令人睡不着觉的功效。我再次见到许多只是尴尬了片刻,便被相逢的喜悦所替代。许多的反应也并不激烈。我们坐在咖啡馆聊天时,有一刻她看着窗外一动不动,也不吭声,跟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见。
我涎着脸皮傻笑了一阵,见她还没反应,便火了,骂道:“你发神经呀!”
许多于是转过头来说:“你那年为什么要逃跑?”许多气势汹汹的。
“那要问你自己,你那天早上说了些什么?”
“我?我说过什么了?”许多愕然望着我。
我笑了一笑。
许多说:“不许笑!快说!”
我叹了口气,说:“那天早晨,你在镜子前化了个很漂亮的妆,问我你漂不漂亮,我说漂亮,你便哀愁着脸问我,说要是他、他——阿欣看到了会不会后悔?我听了,便决定走了。”
许多听我说完,释然一笑,说:“原来这样,如果我不问你这句你就不会走,是吧?”
这是个难答的问题,我便把问题抛给她,我说:“你说呢?”
许多抿嘴想了想,然后挥挥手笑道:“算了算了过去的事别说算了。”
许多向我讲述她的生活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讲到了刘萍。刘萍是许多一个关系较好的老乡。许多说在我走后不久——约半个月左右,刘萍打电话给她了,她一听到刘萍的声音便哇的一声哭出来,死抱着电话不肯放下。刘萍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打的跑了过来。那时刘萍在一赌场筹备处上班,见许多凄凄惨惨的可怜样,便把她也带了过去,许多便在龙华接受了三个月的培训。我逃离许多后,在市里呆了一阵子,随后也到了龙华。从许多在龙华所呆的时间来看,我们应有很多见面机会的,但我们居然在四年后才见面,也说得上是无缘到顶了。许多说刘萍带她到龙华后,见了她们师傅蔡龙,蔡龙仔细看了许多的手后,两眼放光,就像是老虎见到了猪,二话没说,便与许多签了个五年合同,随后便教许多发牌。许多所在赌场是澳门式的标准赌场,需要一群拥有专业技能的小姐,许多成了她们中间的佼佼者。许多说她在汕头干了三年,因政府查得紧便撤退回龙华了,除了偶尔开了几次临时赌档外,已差不多一年没做事了,这次与朋友准备开金店。
五
在我和许多睡第二次觉前,主要发生了许多开金店失败之事。许多本来是要在南城百货租柜台开金店的,但在租金问题上没有谈拢,便在另一地方开了。那地方靠近麦当劳,人气很旺,许多的铺面不大,但也说不上小,包装修、存货,共投资了一百二十万,许多投资了五十万,她的合伙人阿莹投资了七十万,刚开张时生意还说得过去,每天都要赚上一小笔。许多曾乐观地对我估算,如果照这样下去,一年半基本上可以拿回投资,也就是说一年半时间可以赚到五十万。对我来说这是个天文数,让我羡慕得不得了。然而,那年是个多灾多难的年份,许多的金店开张不到四个月,便遇上了全球金价大跌,一下子便亏掉了她三十余万元。开金店的风险不是没考虑过,而且大多数同行都按兵不动,持观望态度,许多她们却轰轰烈烈搞了起来。她们是这样想的,如果这金价不跌反升,那么她们便可赚上一大笔了,不冒险哪来的发达?
许多和她的合伙人阿莹都是从汕头赌场出来的好姐妹,这金店投进去的钱便是两人在汕头几年的全部积蓄了,现在一古脑地赔了进去,也足以让看惯赌场兴衰荣败的好姐妹面面相觑,哀叹不已。
我常到她们店里去坐坐,阿莹常说我是许多的男朋友,我说,正在追着呢。阿莹和许多便相视而笑。扪心自问,在许多店里时,我想得更多的是苗条。我和苗条第一次见面就在她们金店旁边的麦当劳门口。那会我在报纸上读了一千连载小说,感觉蛮不错的,磁巧又知道了作者苗条的BB机号码,于是在一个无聊的下年CaII了她。她复机了。她的复机让我感到很激动,我一激动便开始胡说八道了。我说:“你的小说写得那么有才气,你的人是不是也长得很难看呀?”
问完,我以为她会啪的一声挂了电话的,谁知她无动于衷地在电话那头说:“你看看罗,也许没有你想象的惨吧。”
我于是约她见面,约好在麦当劳门口。我在门口等了她半个钟头,见还没人来,正以为自己上当受骗了时,她打我手机了。她问:“你在哪里?我在麦当劳没见到你的。”我告诉她我的确切地点,和我穿的衣服,她说:“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我左右看一下,发觉离麦当劳最近是右边的电话亭,便老是拿眼睛往右边瞅,没看见有什么人要找人的。而苗条却从对面走了过来,她迎接着我的目光在我面前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又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这时我注意到这姑娘了,她有一个宽阔光洁的额头,淡淡的眉毛,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我猜想这个女人如果是苗条的话,我不感到奇怪,看看她那个额头,才情毕露呀。但看她目光专注的模样,又不像是在找人的。我目送她离去,她却忽然回过头来,朝我嫣然一笑,说:“你在看什么呢?”
现在想来,我也许一开始便落在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那阴谋的核心是苗条刻意要使我爱上她,然后对我轻蔑地扁扁嘴,扬长而去,作为对我问她是不是长得难看的报复。
小赵倒是力劝我找许多,这王八蛋劝我时那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总让我怀疑他受了许多的贿赂。有一天我顶他,许多那么好你怎么不去追她?小赵说,如果许多肯嫁我,我立马回家离了婚,找她。他有个倒霉的婚姻,三年前他老婆离家出走,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她在哪里。小赵也不是跟苗条有什么仇,他说的都是些心里话。婚姻在于经营,他觉得许多是个小公司,依我的能力足以经营得红红火火,而苗条是个大公司,也许我心有不逮。当然,最重要的许多是现成的,只要我愿意她就会嫁给我,苗条却和我八字还没一撇,我又何必为一个虚无的梦而放弃现实呢!
六
就是在小赵喝醉的那天晚上,我把许多带回了家,这便是我们的第二次睡觉。
从饭店出来,小赵一头扎进他的房间,凉都没冲便睡了。我和许多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电视,电视里放些什么记不得了,反正没什么好看。后来,见许多打了两个哈欠,我便从阳台上收下一件T恤和一条大短裤给她,叫她先冲凉。许多冲过凉后披头散发、宽衣大袖的盘腿坐在床上看书,我冲凉后进房时,她抬头冲我傻笑,我也冲她傻笑,随手关了房门,坐到她身边。许多的身子便倚过来,靠在我肩膀上。我吻了一下她的头发,说,好香。
那晚,我和许多在床上看了会书。许多合起书本说:“还看哪,天都要亮了。”
我抿嘴一笑,起身去关了灯。许多说:“你笑什么?我不许你笑。”
我说:“笑笑都不行了?”
许多说:“不行,你笑得很淫荡的。”
我倒过身去抱住她,说:“淫荡的色狼来了!”
许多挣扎着滚开去,叫道
“非礼呀,非礼……”
我们在床上闹了一阵,待到身子发热,意乱情迷时,许多忽然正色问我:“土豆,你爱我吗?”
对这个问题我没有思想准备,被她一问,我下意识地想到苗条,我的确很爱苗条,至于许多,我没有考虑过这问题。许多见我没吭声,又问:“土豆,你爱我吗?”
“我要你。”我嬉皮笑脸。
“土豆,我想知道你爱不爱我。”
我淡淡一笑,说:“都这把年龄了,经历的事也不少了,还说这爱不爱的干什么?”
“可是我想知道。”
我忽然觉得索然无味,放开她,背转身子睡觉。苗条这时不可抑制地涌上我心头。
许多安静了一会,笑了笑说:“你怎么了,不想说就不说吧,用得着给我一个冷背脊么?其实我知道你是不会爱上我的,如果你爱我,几年前你就不会跑了。我问你只是想让你说说假话而已,可没想到说声假话也这样令你难受。你知道女人都是喜欢听假话的,并且常将假话当真话听。你看你……”
许多的语调幽幽的,不紧不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一个遗像说话,听得我心里一阵酸楚。我转过身去,说:“多多,不是我不识抬举,是我……是我……怎么说呢?反正是我不好,我这个人实在是很差劲的。”
“我知道,是你爱上了别人,对吧?”
我想了想说:“我还是什么都跟你说了吧,有些事憋在心里难受,又将我的难受变成了你的难受,说出来可能要好点。”
许多静静地看着我,于是我便对她说了苗条的事;这本来是个艰涩的叙述过程,但在我的叙述中,许多恰到好处的提问,让我十分顺利地讲到了眼前的景象。待我讲完,许多便开始笑话我,她说:“想不到土豆你还是个多情种子。”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我像吗?”
许多也叹了口气,伸手抚摩我的脸,半晌说:“北岛有一句诗,‘一切爱情都在梦中,你说是吗?”
那夜,我和许多语无伦次地乱聊一气,迷迷糊糊睡了一觉。我感到特别的累,以至翌日早晨许多几时走的我也不知道。我起床后,下了个很大的决心——一定要忘了苗条。
这便是我和许多的第二次睡觉,伤心伤肺,无甚滋味。所以,当许多在保龄球馆说要和我睡觉时,竟把我给吓了一大跳。
七
星期六我和许多打保龄球时,忽然想到苗条,心便痛了起来,总是将球打到槽沟里,许多没有看出我的心事,因她自己也是满肚子的心事。我的心事主要是苗条晚上要去赴一个人的约会。那个人我认识,事实上还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我想不到苗条既然是如此坚定不移的女人,为什么又那么轻率地去赴那人的约会,可见她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坚不可摧,或者说是有些假正经。而更使我伤心的是,那人是个有名的红颜杀手,苗条去赴他的约会十有八九不可能全身而退。昨晚她跟我煲电话粥煲到凌晨三点,她告诉我那人是如何如何在追她,想尽千方百计约她出去,她便答应了他星期六的约会。我自然要苦口婆心地劝她,并且不厌其详地说了他许多坏话,所以电话才会煲到凌晨三点,但我的良苦用心终究付诸东流,女人想堕落是谁也阻挡不了的。她有必要和我聊到凌晨三点吗?她做的这一切仅仅是让我明白有多少人追她、仅仅是要让我吃一番醋?我不相信!
这一切的罪过在于我的“我不相信”,因此,我注定要在打保龄球时心痛。把球打到沟槽里。
许多的心事是她要回去嫁人了。在我们第二次睡觉后不久,许多便回家住了相当一段时间,最近才回到深圳来。她告诉我说,在家里时,经人撮合她与一个下岗工人订婚了,那下岗工人很穷,自然也很没能耐——这年头有能耐的人是不会穷的。许多还说,她一点也不爱他,下岗工人自然也说不上爱她,但既然总是要结婚的,就结婚算了,并不一定要有爱才结婚,许多是在餐馆对我说这些的。她说的时候语调淡淡的,语速较快,像是在讲别人的事。讲完后便不再理会我的问题,她像把这事给忘了。此后许多便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将她在外几年买下又不愿带回去的,轻描淡写地送人。有一天,我对许多说,有什么可以送给我的吗?许多说,“你想要什么?”我看着她日渐空疏的房间,说,你有什么可送的?说过后,我十分后悔,我怎么可以对她说这种话呢?许多将深圳的事情处理差不多了时,便要回家去结婚了,这是早与家里约好了的。随着那日子的一天天临近,许多却有些不情愿回去了。对那并不遥远的未来,她莫名地害怕起来,她多次对我说,这么多年没回去了,不知道回去后还能不能习惯,我真的有些担心。
我和许多打保龄球的翌日,是她回家结婚的日子。在打完球的中午时分,她却说她想睡觉,并且要我陪她睡觉。但见我面有难色,便一笑,改口说:“算了,不为难你了,我们还是吃饭去吧。”
我抿嘴笑。
“笑什么笑,”许多说,“不怀好心。”
吃过中饭以后,我陪许多逛街购物,直到天黑。
许多在购物时倒也没什么脾气。我一路体贴入微地陪着,像个活动的衣架,让许多大包小包的往上挂东西。在她不挂东西的空档,我想到明天她将远离深圳,嫁给一个她并不爱的人,不知未来的命运将会面临些什么时,我心愀然。上天安排我和她在四年前相识,在这四年后重逢,又在这样一个沉闷的星期六陪她购物,让她打点行装远嫁他乡。这令我难过却又无能为力。小赵一直在劝我娶了许多,他认为她会使我一生幸福,可是我放不下苗条,我对爱情还心存希望。小赵说,如果你在苗条那里受挫,你便会返过去找许多的,许多才是你最佳选择。现实点讲,许多的确是好的选择。我承认小赵的话中有道理。一、许多性格温柔,善解人意——这是做老婆的根本;二、许多处事明理,善于调节我需要处理的人际应酬——这是做老婆的基本;三、许多有一笔钱,足以购置一套三房二厅的商品房,要使我少吃多少苦——这是做老婆的成本;四、许多爱我,这是最重要的,在一个爱你的人的柔情里生活,总比和你爱的人生活要强多了——这是一个坏男人赖以生存的老本。在我和许多一起吃晚饭时,忽然想到小赵说的“四本”,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拔许多问:“莫名其妙的,你笑什么?”
我说:“没笑什么。你回家结婚的事有告诉刘萍么?”
“当然,就算我自杀我也会告诉她的,何况是结婚!”
“她怎么说?”
“你去问她罗。”许多说,“她晚上会给我打电话的。”
我问;“几点?”
“你是不是很迫切要听听她的声音?一说到她就两眼放光,恨不得插翅飞过去,紧紧地抱住她,是不?”
“去你的,你怎么也说出这难听的话来许多笑说:“现在你爱苗条不知是真是假。
“谁知道。”我说,“真作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许多叹了口气,说:“我师傅蔡龙说,人生其实就是一粒骰子,每个人生下来就得赌上一场,无论你怎么样地折腾来折腾去,赢面不在乎自己点子的多少,而在于注押在哪里。”
“你的注押在哪里?”许多问。
“我,”我愕然了,“我不知道……”
许多扬手口叫小姐买单,这时我们的晚餐已吃完多时了,坐在咖啡厅里喝咖啡。小姐过来收钱时,我掏出的钱包被许多按住,她不容商量地买了单。然后,她又问我:“你真不知道你的注押在哪里?”
“我真不知道。”我无奈地摇摇头。
“那你就好好想吧,想通了告诉我。我明天下午四点钟的飞机。”许多说完站起身收东西要走。
我要帮她却被她拒绝了。她说:“我自己来。”许多便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挂在自己身上,走出餐厅,走到街上,在霓虹灯影里,朝她的住处走去。我站在街边看着她的背影,这才发觉她其实很结实,大包小包在她身上,根本就没累及她坚定的步伐,
我回到宿舍,坐到沙发上,下意识地打开了电视。电视画面清晰,但我不知道放了些什么,心猫抓样的难受。后来我忽然想到要给苗条打个电话,便关了电视,回到房间,按了她的号码。电话很快通了,但是没有人接,我耐心地听着,直到铃声变成忙音。那晚,我便一遍又一遍地按重拨,每回都等到铃声变成忙音,直到天亮。
苗条一夜没有回去,也不知到哪个酒店开房去了。
翌日早晨,我到阳台上去做扩胸运动时,我的心已很平静了,除了有些衰弱外。阳台上的一盆花死了。我不知那盆花叫什么名字,它是我宿舍的前任留下来的,一直活得好好的。我叫小赵过来看,小赵看过后分析死因说:“原因有三个:一是被你昨晚的烟熏死了的;二是要么浇多了水,要么浇少了水;三是它本来就要死,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它自己想死,或者寿数已尽,是谁也让它活不了的。何况死有时并不是坏事,对么?”
小赵这王八蛋看着我吟吟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