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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桑

2002-04-29杨剑敏

山花 2002年8期
关键词:牧牛罗敷吴王

杨剑敏

罗敷的眼睛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望向对面的桑林。她垂涎那里的桑叶已经很久了。那边的桑林非常茂密,桑树长得过于高大,已经影响了叶子的生长。一直都没有人去采它们,任它们老去,真是可惜。而在这边,鲜嫩的叶子都被女人们抢夺一空,很长时间里,她的蚕虫们只能吃较老的叶子。那边的楚国人,他们难道不养蚕吗?他们的桑林为什么从来没人光顾呢?很长时间里,罗敷始终在留心观察那边的动静:她发现只是偶尔有人会来桑林里转悠一下。她们——罗敷和女伴们——有时会和对面的人戏谑一下,他们会互相投掷泥块枯枝什么的,双方都乐得哈哈大笑。她无数次地想问对面的人这些问题,有几次她也已经问出口了,但对面的人通常只是和她开玩笑,并不认真回答她。几年下来,她仍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想,也许楚国人的桑叶多得吃不完,他们在别的地方种了更多的桑树。但她又不服气地想,大家都是人,难道我们吴国人就不会种更多的桑树,而让可怜的一点桑叶被众人抢来抢去的。她不相信楚国人就比吴国人强。实际上,她从长辈们那里听说,这一带的桑林,包括楚国那边和吴国这边的,都是野生的。桑树最初都是野生的,根本没有人想到要去种它。它们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桑树低矮弯曲,无法当木材用,因此人们最初总是砍掉它们,直到人们需要更多的蚕的时候。这是同一片桑林,只是在楚国和吴国划定国界时,它们才被分割了开来。和吴国这边一样,楚国那边的桑林大概也是没有主人的,谁都可以去采。不同的是,吴国的妇女们将嫩桑叶一抢而空,她们的蚕虫总是不够吃;而楚国人则弃之不顾。也许他们真的不养蚕。

有一个念头老是在罗敷的心里盘桓。当她在这边转来转去找不到满意的叶子时,这个念头就更加强烈了。她忍不住第一千次地想:到那边去偷一些嫩叶子回来。不,其实这算不上偷,因为它们是没有主人的嘛。她要做的只是越过边界,到那边去转上一趟就行了。那里没有人会发现,他们很少到这一带来,完全可以避开他们。也没有守兵,这里根本不是重要的边界。其实,边界本身也是很模糊的。人们只是在某些地方立上一块石碑,表示这里是边界,然后他们就再也不去管它了。士兵们远在几十里外的县城里。即便战争过后,边界移动了,人们也不会想起把石碑挪一挪地方。离上次立石碑已经有多少年了?连老人们都记不清楚了。有谁会关心这些事呢?再说边界总是要变动的,有时这种变动非常频繁,难道军人们每次都要带上石匠?因此,石碑已经很破败了,裂缝里长着青草,藤萝缠绕着它,有时候还充当拴牲畜的工具。没人会把它当回事。她只需悄悄地越过它,就到了另一个国家,没有人会察觉。她要采来楚国的桑,喂饱吴国的蚕虫们。这一点让她觉得这念头很奇妙。

她和女伴们说过这个念头。她们常常一起出来采桑。在她们中间,罗敷是最漂亮的一个,也是最调皮的一个。她们都说:“你疯了么?被人抓住怎么办?”罗敷极力说服她们,她说楚国人根本就不来照看他们的树林,而且,即使有人看见,她们也可以迅速地跑回来,楚人不会越过边境来抓她们的:这说不定还是一件很刺激的事呢。“不行,不行。”那些女伴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整齐得如同事先约好的。她们还嘲笑她的异想天开,她们说:“你是不是厌弃了你的牧牛郎,想跑到楚国去享清福呢?”她们说的是罗敷的丈夫,一个从来都是闷着头像牛一样沉默的汉子。楚国比吴国要富裕得多,这是实情。不过她只想去弄一点桑叶,没别的想法。女伴们的嘲笑令罗敷生气,她咬着嘴唇,暗自下决心要一个人去。甩开她们也好,省得人多嘴杂,招人注意。还有,当她背着满满一筐鲜嫩的桑叶回来时,还可以让她们嫉妒得发疯。

罗敷真的这样干了。她第一次越过界碑时,心里嘭嘭直跳,就像新婚之夜一样。她过去了,她左右顾盼,双手迅速地在较为低矮的树枝上采摘叶子。她不时地停下来,侧耳谛听远处的动静。她最终是被一只从枯木深处窜过的野兔吓回来的。她没有采到很多的桑叶,不过她已经认定这是可行的。她以后还会再去的。

他们躲在草丛里,等着那个年轻女人的出现。他们等了很久,心里都明白不一定能等到她。但他们很有耐心。这些楚国人其实早在许多天前就注意到了那个女人。她体态轻盈,容貌美丽。她的行动像一只小鸟那样迅速。她的手飞快地采摘桑叶;一有风吹草动就飞一般地奔向边界另一边。这是一个偷采桑叶的女人。

最初是一个放猪的人看见了她。放猪人常常在这一带转悠,因为这里有最好的猪草。他的猪喜爱这个地方。但他很少进树林子,直到有一天他发现树林里有什么: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令他垂涎欲滴。他这样的人是娶不起老婆的,他连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许多次他悄无声息地接近这个女人,隐藏在树后或草丛中,偷窥她的一举一动。这个女人很谨慎,起初呆的时间也很短。她离去后,放猪人还要在那里惆怅地停留一段时间,在她走过的地方深深地嗅着,并且觉得有隐约的香味在周围弥漫。他每天都到那儿去等候,猪就让它们自己在林子外面吃草吧,反正它们也不会跑到哪里去。他每天都渴望见到她,但这个女人却不是每天都来偷桑叶的。不过她每次呆的时间更长了。她的动作也不像一开始那样慌张。有时她甚至撩起裙子在树下撒尿:这是放猪人最幸福的时刻,他极力睁大眼睛,想在那短暂的一瞬间,透过无数草叶和树木的阻挡,看见她的身体。有一次他相信自己已经看见了她雪白的臀部,但也可能只是他的幻觉。他愿意相信自己看见了她。放猪人是如此的兴奋,以至于他无法长久地将这个秘密忍耐下去。他终于要对村子里的那些嘲笑他从来没见过女人的毛头小伙子们宣布,他并非什么也不懂——他见过女人的屁股,而且只要愿意就还可以再见到。小伙子们并不相信他,不过他们还是在无聊中追问他看见了谁的屁股。他们历数村子里的年轻女人,甚至包括中年妇女,但放猪人一律摇头,他声称,他看见的女人屁股是村子里任何一个女人也比不上的。村子里根本不可能有那么美的屁股。小伙子们开始跟踪他了,正如他在跟踪那个女人一样。由于过分专注,他也没有发现小伙子们的动静,正如那女人没有发现他的动静。一天,他们终于全部看见了那个女人。他们不得不承认,放猪人的眼福的确不浅。回到村子里,放猪人发现一群小伙子在他简陋的家门口等着他,他们捶打他,亲热地和他拉拉扯扯,这使他很感动,因为过去他们从来都看不起他。他们约定今后一起去偷窥那个女人:在共同的欲望支使下,他们成了朋友。

现在,他们在多次的偷窥后感到越来越无聊。难道他们能做的仅仅是偷窥么?他们互相问道。一个在楚国人的土地上偷桑叶的吴国女人,公然地在界碑两侧来来去去,而他们只能躲在草丛中看她,连大气也不敢出,这是不是很不正常?这样一想,他们的怒气就全都起来了。他们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我们楚国人的脸都丢尽了,好像我们不敢把她怎么样似的。”他们这样嚷着,一个个揎拳摞袖,仿佛要大打出手。他们发誓一定要惩罚这个不知节制的窃贼:她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偷东西呢,而且一次比一次偷得多,一次比一次偷的时间长。他们这样说服自己去惩罚那个女人,其实他们心里都知道,他们只不过是垂涎她的美貌而已。他们谁也不说出来,但每个人都在梦中奸淫她。他们擦去夜里流出来的液体,然后在心中无数次地重演他们要干的事情。

那女人终于出现了。小伙子们并不急于出手。他们等她采得累了,坐在树下的厚草皮上休息的时候,才发一声喊,突然从草丛和树后涌出来。他们还没等惊慌的女人跳起来,就像鹰攫住一只可怜的野兔那样捉住了她。他们把她按在地上,大声地喝骂着,内容无非是“下贱的吴国人竟敢偷我们楚国的东西”之类的。惊恐的女人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她的嘴唇哆嗦着,双臂抱着身体,头发散乱地垂在脸上。她的筐子也打翻在地上,叶子洒了一地。她的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进一步激起了小伙子们的邪念。他们开始撕扯女人的衣裙。这时她明白了这些人想干什么。她尖叫起来,拼命地用尖利的手爪抓刨那些不安分的手。其实他们只有四五个人,但他们的手臂多得似乎数也数不清,而她只有一双手,她怎么也挡不住它们。很快,她的衣裙就被撕成了碎片。她的乳房和臀部裸露出来,无数只手正在这些部位用力地捏着、掐着。还有一只手正向她的下体掏去。那是放猪人的手。她痛苦地大叫着,奋力飞起一脚。她看见放猪人的脸霎那间成了一张鲜艳的画,血正从这家伙的鼻子里哗哗流出来。她又用力地咬住另一个人的手指,她咬得那么狠,也许已经将它咬断了。那个人惨叫着拼命甩着手,想从她嘴里摆脱出来。她松开口,那人仰面一跤跌了出去。女人乘着众人惊慌的一瞬间,像兔子一样一跃而起,用从来没有过的速度向界碑那边跑去。她跑得几乎要飞起来了。在狂奔中,她身上剩余的那点衣服碎片也丝丝缕缕地飘飞着,像落叶一样纷纷纷坠地。现在,她是一个正在狂奔的赤裸女人。在众人恼怒的斥骂声,这个女人就这样一丝不挂地跑过了界碑。

罗敷的丈夫,沉默寡言的牧牛郎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是怎样突然之间成为一个蒙受耻辱的人。他的生活一向都很平静,他白天牧牛,夜晚和罗敷厮守在一起。他们新婚不久,还没有孩子。他拼命地干活,努力地攒钱,为的是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他一点也不知道罗敷越过边境到楚国去采桑叶的事。今天,他从外面牵着牛回来,一路上每个人都在对着他吃吃直笑。他听到一些零星细语:“……她跑起来两个奶子上下跳动……”或者,“……没想到她的屁股那么白……”起初他不知道这些人在说谁,也就客气地和他们点点头,礼节性地陪他们笑一下,然后从他们身边过去。他从来不参与那些田间地头无聊的谈论。但他走着走着,渐渐意识到他们所谈论的事情和他有关。突然间,他想到了罗敷,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一个娶了美貌妻子的男人,总是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什么,现在,他恐惧地预感到,他的担心成了事实。他奔回家,冲进里屋。他看见罗敷正坐在被窝里哭泣。这个一向都不鲁莽的汉子粗暴地掀开她的被子,罗敷捂着胸口往床里面瑟缩着。她已经穿上了一件新的衣服。男人扯开她的衣领,他看到了罗敷乳房上一块一块的青紫印瘢。他直起身来,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他的眼睛里有凶残的火焰在燃烧。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十几个男人带着棍棒和屠宰牲口的刀子出发了。这是牧牛郎和他的兄弟,还有罗敷家族的青壮男人们。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他们在界碑那里犹豫了一下,仿佛要确认是否真的要过去。他们过去了。他们穿过整个桑林,没有发出一点声响。黑暗中,只有他们手里的刀子偶尔发出一丝光芒。在树林的边缘,他们停下来观察动静。村子就在不远处,灯火早已熄灭了,整个村子在寂静中沉睡。他们猫着腰,迅速地接近村子。连他们自己都惊讶于自己动作的灵敏轻悄。他们贴在最近的一间茅屋的泥墙上。这间茅屋又小又破,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穷困的单身汉居住的。他们互相看了看,做个手势,然后一脚踢开用荆条编成的屋门——其实门根本就拴不上——冲进屋里。他们还没等屋里的人惊醒,就已经捂住了他的嘴巴。他们用带来的火石轻敲两下,在闪烁的微光中,他们看清这是一个浑身颤抖的中年男人。他们低声喝问放猪人的住处。刀子在中年男人的脖子上比划着,他感到血正在从伤口处流下来,他没作任何反抗就招供了放猪人的住处,此外他还说出了那几个参与侮辱罗敷的小伙子的住处。他们押着中年男人来到放猪人住的地方。他的屋子更小更破,周围散发着猪的臭气。他们一棍子将中年男人敲昏。然后他们用同样的方法袭击了放猪人。他们用脏布捂住放猪人的嘴巴,在黑暗中将他捆起来。牧牛郎用宰牛时练就的本领将放猪人捆得又结实又狠,放猪人疼得在地上直哼哼。他们乱棍齐下,劈头盖脸地向放猪人砸去。很快他就不再动弹了,不知是死是活。他们做这一切时都是沉默的,他们怕一出声就会惊醒别的人。他们感到脚下的地湿了,这一定是放猪人的血流出来浸润了泥土。牧牛郎蹲下身,他掏出怀里的屠牛刀,扯开放猪人的裤子,熟练地割下放猪人的阳具。他把阳具和刀子一起揣回怀里,然后和他们一起走出门。

他们继续袭击另外几处人家。这些人不像放猪人一样是光棍,他们有家有口。这使他们的袭击变得麻烦了一些。他们必须确保在冲进屋后没有人来得及大喊大叫,为此,他们总是一踢开门就立即用棍棒敲击梦中人的脑袋,无论那里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有一次他们差点弄糟了,一个漏网的孩子哭了起来。在棍棒的呼啸声中他很快就倒在一边晕过去了。所有的人都停下手,屏住呼吸,呆在黑暗中倾听外面的动静。他们听了好一阵。在寂静中汗水顺着他们的身体缓缓流淌。外面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风吹过屋外树叶的沙沙声。这也许是因为孩子夜哭通常不会引起人们注意。他们干着这一切,并且诧异于自己的顺利。的确,在许多年没有战争的边界上,人们一直生活在宁静中,又有谁会想得到在夜晚的掩饰下可能发生的一切呢?他们互相对视,除了牧牛郎以外,他们都觉得已经够了。他们拉着牧牛郎往回走。他挣扎着。他们在村子的空地上互相拉扯,影子在地上零乱地晃来晃去。月亮出来了。村子里开始有了动静。远处传来狗的吠声。一个夜里出来撒尿的人惊恐地大叫起来,随即传来许多恼怒的询问的声音。牧牛郎不再坚持了,他们迅速地跑向树林。他们在黑暗中奔跑,不时地撞在树干上。很快他们就穿过了树林。

在越过界碑回到吴国这边时,牧牛郎又从怀里掏出了放猪人的阳具,他把它对着月光仔细端详,嘴角露出了恶狠狠的笑容。

族长他老人家怎么啦?人们不禁要疑惑地问。面对着这么多伤痕,面对着这么多鲜血,他为什么无动于衷?面对着放猪人空空荡荡的裤裆,他为什么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老人家是不是太老了,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锐气?听说当他年轻时,曾经独自一人干掉过五个吴国汉子,而且他还轻蔑地扬言:“杀几个吴国佬算不上杀人,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人。”那是在一场战争中,几十年以前的事了。难道岁月真的能让一个人变得懦弱吗?他不会让人们失望吧?但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没有敢把他们的疑惑说出来,连一直躺在床上逢人就哭诉的放猪人也没敢说出来。他们默默地看着他心情沉重地走来走去。他不愿意再看那些伤痕、血迹了。他回到自己的宅院里,背后跟着几乎全村的人。他在大厅上坐下来,端起桌上的杯子慢慢喝水,而人们则静静地立在院子里看着他轻轻地吹去杯里的热气。如果族长不开口,他们是不会离开的,他们心里很清楚这一点,想必族长心里也很清楚。他们就这样等着。

很长时间后,族长终于开始说话了。他说得很慢,字斟句酌似的。他说:“这些吴国人——虽然谁也没看见是什么人干的,但肯定是吴国人,因为你们中的一些人侮辱了他们的女人——他们比我们想象的要聪明得多。我原以为他们根本算不上人,因为他们断发纹身,没有礼仪,崇拜的是鳄鱼和蛇之类让人恶心的东西。但他们来无影,去无踪,行动诡秘,让我们吃了大亏。这表明他们不是完全没有头脑的人。可是我们不会偷偷摸摸地乘着夜色像卑怯的狐狸一样去袭击他们。我们将名正言顺地和他们开战。当然我们也不会蠢到派人下一封战书给他们,好让他们有足够的准备。”

族长挥挥手让人们离开。有了族长的话,村子里的人心落下了地。

此后的许多天里,村里架起了好几座火炉,几位铜匠赤着膊,挥汗如雨。打制武器的声音彻夜不绝。不久,村里的每个青壮男子都得到了一件武器,要么是刀子,要么是长矛。族长让他的小儿子,一个高大勇猛颇似年轻时候的族长的汉子,来率领这支匆忙组建起来的队伍。他们在村里的空地上进行了几天的训练,族长儿子给他们演练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武艺,年轻人又惊又喜地看着,他们既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又为村里有如此武艺高强的人而欣慰:这下复仇不会是一句空话了。族长儿子傲慢地对所有参加训练的人说,他丝毫也不指望他们学成什么本领,他只要求他们至少学会怎么样杀死一个人。他教他们怎样直刺心脏和砍去头颅。“我们不玩什么割人阳具的事,”他大声吼道,“我们要玩的是割人的头颅!”他们用草人来练习直刺,用冬瓜或南瓜来练习砍削。一段时间内,村子里到处都是被劈得稀烂的瓜泥。不久,族长儿子向族长表示他的人已经准备好了。族长微微地点了点头,伸出一根手指,向吴国的方向略指了指,然后继续喝他那似乎永远也喝不完的水。

当数百个楚国的精壮汉子骤然扑进罗敷所居住的那个村庄时,他们立即感到自己是否有点小题大作了。吴国人显然没有任何防备。许多汉子正在田里劳作,而一些妇女在自己的家门口晾晒衣服或侍弄蚕苗,孩子们在泥地里玩耍。他们纷纷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这一大批不速之客。族长儿子以他的精明立即明白了:潜入楚国的只是那个被侮辱者的亲人们,而整个村子并不知道他们的行动。但族长儿子不能半途而废,他带来的这些人已经被复仇的怒火烧红了眼:他们不能停止下来。他发一声喊,从腰间抽出他的长刀,向那些还愣在那里的汉子、妇女和儿童们一指,高呼:“宰了他们!”数百人一起响应这个吼声,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架势。顷刻间,即使是白痴也知道大祸临头了。有的丢下手中的活计向山里面逃命;更多的人举起锄、锸迎着敌人冲上来:他们想要救出他们的妻儿老小。女人们第一个反应是牵着抱着她们的孩子往屋后跑。哭声震动天地。数百名手持利器的楚国人开始不分青红皂白地乱砍乱杀,他们闯进屋子,踢翻装蚕苗的筲箕和装桑叶的筐子,砸烂灶台和锅碗瓢盆,扯碎帐幔;他们赶杀逃得慢的人们,同时也不放过那些乱鸣乱跳的鸡鸭猪羊。由于对方既没有武器又没有防备。楚国人就像砍瓜切菜一样,几乎没遇到什么有效的抵抗。只是片刻的时间,地上就躺了很多具尸体,既有人的,也有家畜的。鲜血渗入泥地中并逐渐漫延。受伤的人在尘土里呻吟,他们被自己的残臂断肢吓得昏死过去。这根本不是一场战斗,这只是一场屠杀。除了有一人被一柄耙子钩伤外,楚国人几乎没有任何损失。

在野外,楚国人找到了牧牛郎,就像他对自己的耻辱很迟钝一样,他对这场肯定会到来的屠杀也很迟钝。他倒是想到过楚国人同样会越过边境前来寻仇,但他以为那只是他自己的事。他在身边总揣着刀子,一有风吹草动就竖起耳朵来听。夜里他也把刀子放在枕头下。他很容易惊醒:他决不会被人在黑暗中偷偷摸摸地干掉的。但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在找他:村子里的人一定被他们杀得差不多了,现在他们来杀他了。当他打算逃走时,四面的楚国人已经围住了他。他们冷笑着,渐渐向他逼近。他们掏出各自的阳具来,对着他撒尿,同时大声喊叫着:“好汉,快来割啊,快来割我的!”牧牛郎的脸变得惨白,当他想到自己会这样惨死时,他的手颤抖得连刀子也拿不住了。他惶然四顾,除了楚国人,他什么也没看到。他的牛也早已跑光了。

楚国人没有在野外杀人,他们把他绑起来,带回村子里。现在,村子里只剩下死人和伤者了。许多房子在燃烧,空气中充满呛人的气味。牧牛郎被带到自己的屋子前。屋里屋外许多楚国人正在狂笑着,仿佛在欣赏什么很有趣的事物。有女人的尖叫声。他被一脚踢进了里屋。他抬起头,发现他的女人,美丽的罗敷,再一次地在众人面前赤身裸体了。这一次她不是在奔跑,而是被人压在身子底下。旅长的儿子正在她的身体上卖力地抽动着。他一边干一边打罗敷的耳光,令她疼得直叫唤。他打一下,就骂一声:“臭女人,你不想被楚国人干么?现在,这么多楚国人要轮流来干你了!”围观者们再一次哄然大笑。牧牛郎闭上眼睛,他不愿再看这一幕了。楚国人扯着他的头发,用手扒开他的眼皮子,他们兴奋地喊着:“看看你老婆的骚样吧!”在喊叫和哄笑声中,族长儿子把他的液体都射在罗敷的脸上。他从她身上心满意足地爬下来,挥挥手,示意别的人可以开始了。众多的男人围上去,罗敷的惨叫声在小小的屋子里回荡。牧牛郎痛苦地嗥叫着,他极力地挣扎,直到一柄利刃冰凉地划过他的咽喉。

许多年来,他一直担任着这个小邑的长官。在楚国,这个职务叫做县尹;在别的更遥远的国家,有的叫县正;有的叫邑人或县师;而在吴国,他们称之为邑宰。其实,这根本就算不上一个邑,只是因为处在边境,吴王才在这里设了一个邑。他来到这里,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他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住处。人们把土堆起来,夯实,围出一个方圆并不太大的地盘:这就算是城墙。没人相信这所谓的城墙能挡住一支席卷而来的军队。不过也从没有人想过要在这里坚守,一旦有了战争,他们肯定会迅速地撤走的。在这里设邑一直是他不明白的事。最后他只有这样解释:虽然他是吴王任命的邑宰,但实际上他只是起举烽火示警的作用。“这只需要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兵就够了。”他想。不过他可不敢把这想法讲给吴王听。事实上他也见不到吴王:在这里他已经闲待了许多年,官府已经把他给彻底忘了。没有战争,谁也想不起这里还有一个被称为邑的土围子。他不止一次悲痛地告诉自己:“我将要在这里老死了,而且还没有人会知道。”他定居下来,当地的人们用土和石料给他筑了一个屋子,这既是他居住的地方,也是他管事的地方(如果还有什么事可以管的话)。他真的拥有了几个昏昏欲睡的老兵,而他也常常在堂上就睡着了。他们的呼噜声在堂上堂下回荡。太阳下山的时候,一丝寒意让他们从梦中醒来。他们相顾并惭愧地一笑,然后退堂各自回家。邑宰的家就在堂后,他只要踱上几十个方步,就可以见到他的妻儿老小们。这些人总是愁眉苦脸的,他们老在盘算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穷乡僻壤,回到他们朝思暮想的故乡去。他的女儿已经老大不小的了,但在这个地方,她宁愿死也不嫁人的。

一天,邑宰显得颇为兴奋。他知道自己不应该那么兴奋,而应该始终带着沉痛的表情,不过他实在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他回到后院,对他的妻子说:“我们的机会来了。我想我们终于有希望离开这里了。”妻子懒洋洋的神情表明她已经听了太多次类似的话,她再也没力气去相信一个几乎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谎言了。“但这次是真的。”邑宰信心十足地说,“如果你看到了那些在前面大堂上赖着不走哭个没完的乡下人就明白了。楚国人袭击了他们,战争就要开始了。在吴王知道这事之前,我必须干出点名堂来给他看看。”

在那个被洗劫过的村子,邑宰看见了一幅破败的景象:被烧毁的房屋还在冒着残余的青烟;尸体尚未完全掩埋,到处都是腐息的气息在弥漫;活下来的人们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在山间田野,已经彻底疯了的罗敷在歇斯底里地笑着,奔跑着,她再也不愿意穿上衣服了,也不再有人去关心她是否穿着衣服。她的笑声在远处回荡,令邑宰毛骨悚然。村人们向他讲述了她的事情:她是这场惨祸的根源,不过她现在已经付出了代价。邑宰在短时间的沉默后反驳了这话,他说,永远也不要去怪罪一个吴国人,尤其是一个遭到侮辱的吴国女人。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楚国人。他说,多少年来,楚国人一直鄙视着吴国人,仿佛吴国人是尚未开化的野人似的,其实吴国人要比他们聪明得多。“这一点很快就会得到印证,”他说,“你们等着瞧吧。”他还说,把界碑设在这里本来就是不合理的,这是许多年前楚国不断吞食吴国的土地造成的。实际上,楚国以前离这儿远着呢,他们根本就不配享用这儿的桑叶。这自古以来就是吴国的桑叶,因此罗敷在那儿采一点桑叶有什么不可以?这几乎就像是在自家的地里采桑叶一样。一个美丽的无辜的女人,在自家的桑林里采一点叶子喂蚕苗,却有一帮强盗来烧杀强掠, 肯定是不能忍受的。永远不要怪罪一个无辜的女人,因为楚国人实际上从来没有停止过侵吞别人的土地,即便罗敷不去采他们的——其实是我们的——叶子,他们也会寻机来挑衅的。因此,可以说罗敷是及早地揭穿了楚国人的阴谋。这事肯定要发生的,只不过迟与早的区别而已。这个女人其实是有功的,她将会被邑里养起来,以终天年。邑宰的话让村人们,甚至还有一向在他身边服侍的人们茅塞顿开。他们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从来都应该是理直气壮的:楚国人早就想杀他们了,而他们竟然还不知道,还以为那是一伙可以相处的邻居。他们为自己过去的愚蠢而脸红。现在,他们把因泄气而一直低垂的头颅抬了起来,他们望向桑林的那一边:在那浓密的绿色的后面,有他们的世仇居住在那儿。这些强盗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掠夺他们的念头,现在,他们必须阻止这些强盗。

邑宰招募军队的进展十分顺利。愤怒的吴国人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披散了头发,身上刺着蛇和鳄鱼。他们无不善于在山间或水底与猛兽或巨大的水族搏斗,他们以此为生,他们都是强壮勇猛的年轻人。当他们听说楚国人对他们的鄙视和侮辱后(其实他们一向就知道楚国人瞧不起他们),这些人狂吼着折断路边的小树,或用铁一般的拳头猛击墙壁,仿佛它们就是可恶的楚国人一样。他们早已骂得连自己都不想再骂了,现在他们不想再说什么,他们只需要一件武器。在小小的邑城里,越来越多的吴国壮士看见赤身裸体的罗敷在街头游荡:邑宰在回府的时候信守诺言将她带了回来。但没有人能阻止她光着身子到街上去。事实上,邑宰吩咐下人们不要去阻止她。她满身尘土,肮脏不堪,成天转来转去,口里唱着难以听清的歌。吴国的壮士脸红了,他们恼火地低下头,烦燥地嘟囔着,他们发誓要杀死更多的楚国人,要奸污更多的楚国女人。

一支对一个小邑来说算得上浩浩荡荡的军队出发了。他们共有四千人。与此同时,邑宰派出的信使正在路上日夜兼程。在他到达吴国的都城之前,邑宰有足够的时间干他想干的事。他了解吴王,一个刚愎自用的年轻人,他最大的爱好是猎杀猛兽,或者与国内有名的勇士摔跤。此外,他喜欢召幸尽可能多的女人。这样一个君王,邑宰知道怎样去取悦他。信使在崎岖泥泞的道路上奔走,他将把这里的消息带给吴王,这个容易暴怒的人。邑宰叮嘱信使尤其要提到罗敷的美丽和她的不幸。他相信,吴王一定会被最大程度地激怒的。他几乎能看见吴王会怎样渐渐收起粗野的笑容,会怎样倏然站起来狂吼,他甚至能想像出他吼叫的内容:怎么能让楚国的猪来干我们吴国的女人呢?她们应当全都属于他,吴国的君主。邑宰要在吴王作出反应之前,干些漂亮的事给他看看。他了解吴王,了解这个容易心血来潮的年轻人一高兴会怎样让人在一夜间官升数级。他等的就是这一天,它终于来了。他率领着新招募的四千人,向桑林那边出发了,他们越过村庄,在村人们的欢呼中自豪地前进。在越过边界时,邑宰让士兵们将隐没在草丛中,被藤萝缠绕的界碑挖出来,用一匹马驼着,跟着队伍。他告诉所有的士兵,这会用得着的。然后他们继续前行。

自然,他们首先要消灭那个洗劫过吴国人的村庄。这是小菜一碟。这个村庄事先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他们知道吴国人一定会报复的,但他们没想到吴国人来得这么快,规模这么大。他们以为吴国人在得到吴王的命令之前不会轻举妄动的,而使者的来回将耗费很长时间,他们并不怎么担心。吴国人没费丝毫力气就踏平了这个村庄,不到半个时辰,村子里就基本上没剩下什么活物。老谋深算的族长和他勇猛的儿子都倒在了血泊中。吴国人割下他们的头颅,挂在长矛上,一路举着,向更远处的县城出发。他们放起一把火将村庄烧个精光。这个地方将不会有村庄了,即使有,也不会是楚国人居住的了。他们一路上屠杀所遇到的每一个村子,他们割下的头颅越来越多;而且他们果然奸污了更多的楚国女人。他们干完后还轻蔑地向她们的身体上吐唾沫。邑宰催促着他们,不让他们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很快,他们就望见了县城的城墙。这个县城比起他们所谓的邑那可是气派得多了,它甚至有护城河和吊桥。城郊的楚国人在慌乱的四散奔逃,城门立即就关上了,吊桥也被拉起来。城上的士兵向逼近的吴国人放箭,但箭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十支;城上根本没有多少士兵。恐怕整个县里也没有多少士兵,这一点邑宰心里很清楚,正因为如此,从没打过仗的他才敢于带着军队前来攻击楚国的土地。他们迅速地搭起梯子,爬上城去。这没费多大力气:四千士兵对于一个小县城来说无疑太多了,这几乎可以打一场大仗了。他们冲进城里,一直冲到县尹的府邸里。他们把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的县尹大人揪出来,推他,踢他,嘲笑他。他们把他的官帽和官服都扒下来,让他的仆人们穿戴起来。他们把一路上割来的头颅向他身上掷过去,吓得他心惊肉跳。邑宰得意地注视着他的异国同行被人戏弄着。他攥着县尹的头发将这个可怜的人拖到自己身边,然后嘻笑着用刀子在他脖子上比划着。尽管已经魂不附体,县尹还是表达了他应有的抗议,他提到两国许多年前达成的什么协议,提到边界上数十年的安宁,还特别地提到两国君王之间的情谊。邑宰不耐烦地打断县尹的话,他用平时很少使用的粗话咒骂这种所谓的安宁:他说两国的协议是在吴国的退让之下达成的,而且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至于两国君王,也从未听说他们之间有什么情谊,事实上他们根本不认识对方。他用刀刮着县尹的胡子,他说:“我是邑宰,你是县尹,我们是一样的官。可是现在,你很快就没命了,而我却可能要升官了。”然后他哈哈大笑,快活得浑身颤抖。他站起身,轻蔑地摆摆手,县尹就被拖了下去,随即传来一声悠长的惨叫。

吴国人的攻击暂时告一段落。邑宰率领一队亲随来到郊外的树林里,他让士兵们把一直跟随着他们的界碑从马背上卸下来。他指了一个地方,士兵们片刻间就在那儿挖了一个坑。邑宰庄重地捧着界碑,把它轻稳地竖进坑内。他接过士兵手里的铁锨,亲自铲了一锨土,洒进坑内。当界碑树好时,他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说:“现在,边界改变了,我为吴国夺回了一些土地。”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一个多月后,吴楚两国声势浩大的军队在边界附近对峙。在其它的地方,两国也都剑拔弩张,战线延伸到两国的整个边界。不过这里是他们最主要的战场。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地方顷刻间成了众人注目的地方。所有那些曾经在这一带很活跃的人都被蜂拥而至的人群所淹没。邑宰成了微不足道的人物,不过他已经得到了吴王的许诺:战争结束后他就能升官。疯女人罗敷总是赤身裸体地走来走去,她那含混不清的歌声令吴王厌烦,她被赶出了小小的城邑,但她仍在营地附近转悠。现在真正的主角是吴王和楚王,他们各自率领着十多万人马在这个拥挤的地方对阵。吴王很年轻,而楚王已经垂垂老矣,不过他们放出的话却惊人的相似:他们都声称要彻底击败对方,甚至就此灭掉对方的国也不无可能。对方的君王来了,这很好,因为他很快就会成为阶下囚的。两个人都有足够的信心将他们的对手带回自己的都城去祭奠先王。他们需要做的只是为对方准备好绳索和屠宰刀。他们的阵容都很庞大。他们已经小小地接触过几次了,有过一些规模不大的交锋,互有伤亡。更大的战斗就在后面。这一带的桑林已经全部被砍伐一光,以便腾出尽可能多的地方来让战车和战刀驰骋。他们摆开阵势,大战一触即发。在大战前的夜晚,两国的军队都在大飨士卒。他们点燃火堆,在高高的架子上烧烤巨大的肉块。烤肉的香气向远处的夜空飘散。在黑暗中,罗敷呆呆地望着那些狂嚼痛饮的士兵们。她吞咽着饥饿的口水,痴痴地想着,要是她的牧牛郎在这儿就好了,他宰起那些牛来简直像是在跳舞,人们可以看着大块大块的牛肉纷纷掉落。而现在,没有了桑林,没有了村庄,没有了牧牛郎,有的只是这么多明天将要去拼命的士兵。她这样想着,一面抱紧自己的双臂,在夜晚越来越冷的气息中缩紧了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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