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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木齐五题

2002-04-29

山花 2002年8期

逃 苇

混血的城

让我写写这座混血的城

整整八年,它培养我的忍耐、我的边疆气质

整整八年,夏天用火,冬天用冰

以两种方式重塑我的心灵

它被叫做“美丽的牧场”

青草疯长成楼群

一顶顶毡房突然臌胀为城市

街上驶过杂色汽车

如同牧羊鞭下的一群

身披尘土,来自各自时间的黑暗……

它远离大海,远离浪涛拍岸

另一种浪涛拍打我——

热的血、浓的血、清洁的血、泥泞的血

在大十字和小十字相遇,融会成

同一种赤诚的血

现在,我缓步进入人群

我要记住一双双流动的眼睛——

那蓝色火焰的摇曳和凝视

无论是汉人、维吾尔人、哈萨克人、蒙古人

是时间中的兄弟姐妹

被同一种夜色覆盖眼帘

又被同一种晨光唤醒

从小西门到二道桥,从一种繁华

到另一种繁华,我的听力拒绝喧嚣

但我记住鼓声,咚咚咚发自城市的胸膛

是真正有力的心跳。还有——

孜然飘香,送来烤肉的尖叫

一串肉在火上尖叫就是一只羔羊

在火上尖叫,是一百只羔羊在火上尖叫

——多少羔羊葬身人的口腹之坟

“啊,愿你们安息。”我低声默祷

沿丝绸之路走来了

东方的贵客,西方的嘉宾

你们要在汗腾格里停一停

看鸽群如何围着一轮清真的新月盘旋

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赞美

仿佛它们早已熟读了《古兰经》

夏天,请从郊外摘来玫瑰

献给首府最美的女人

但美丽的女人太多,令人眼花缭乱

晕头转向,以至于浪费了玫瑰

冬天,我决定抓住你的魂魄不放

让时间的脚步慢下来,驻足稿纸

我要用火热的诗句拦截一场大雪

而每日的餐桌上,要有一份

传统的食谱:土豆、白菜和萝卜

构成感恩的朴素理由

让我再来写一写那些通宵达旦的聚会

烈酒唤醒头脑里的精灵

也唤醒骨子里的恶魔

一次,当天才的程娃放肆地亵渎圣灵

我在他头顶浇下半瓶伊力特

以便盛开一朵液体火焰

圣灵岂能亵渎!瞧,虔诚的基督徒大可

如何克制着内心的愤怒

这座城市已染上一点孤寂

一点享乐的虚无和忧伤的快感

我说:“出发吧。”它起身驶向未来

一路推开阳光、风沙和罕见的雨水

在无始无终的时间沙漠里

像海市蜃楼,出现,然后消失

将一具真实投进我的诗篇,充实我的表达

整整八年,我,一个乡异人,爱着

这混血的城,为我注入新血液的城

我的双脚长出了一点根,而目光

时常高过鹰的翅膀

高过博格达峰耀眼的雪冠……

二道桥

二道桥如今已不是一座桥,而是一片街区——乌鲁木齐最著名的维吾尔族聚居区。宽泛意义的二道桥指的是从南门汗腾格里清真寺到南梁塔塔尔清真寺(洋行寺)方圆两三平方公里的范围,狭义的二道桥仅是二道桥民族农贸市场,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商业的心脏,每一次心跳都带动了城市血管那些纵横交错街巷中奔跑的旋律和高歌般的喧闹,从而使这片街区保持了一种永不衰竭的活力。古老与现实、世俗与神圣、光与尘、梦与思、宋教的肃穆与商业的热闹在二道桥如此天然地融为一体,这是一座色彩、音响和气味的博物馆,一场活生生的现在进行时的情景剧。

一条狭长的街道(解放南路)从南到北串连起不多的几幢高楼,大片平房和黄泥土屋,不下十座造型各异的清真寺,山西巷、宽宽巷和众多无名幽深的小巷。街道是如此狭窄、拥挤,人走在步行道上,除了要寻找摩肩接踵人流中的缝隙外,还得随时避开迎面而来的榆树、灰杨树和白蜡树,它们一不小心就会和你撞个满怀,因为干旱它们长得枯瘦,躯干早被人流磨得油光发亮,只有餐厅前成排摆放的无花果树生机勃勃,叶片肥硕,果实饱满,它们虽栽种在大瓷缸里,却不缺少主人的细心呵护和殷勤浇灌。这里店铺林立,商业气息十足,店名都十分好听,富有诗化了的异域情调:喀什绿岛快餐厅、歌声不断音像行、拉合曼蜂蜜店、吐曼河宾馆、阿米娜乐器店、伊斯坦堡超市、雄鹰国际饭店、土耳其地毯世界、巴基斯坦铜制工艺品店、库尔班大厦、玫瑰花宴会厅、木卡姆音乐厅、百大寺旅社、甜蜜月百货中心、丸子烤肉王……更有不计其数的无名的店铺和摊点,点点滴滴加入商业的洪流,声声吆喝参与商业的合唱。维吾尔族是一个重商的民族,他们用一种认真虔诚的态度对待商业,使商业返璞归真,变成一种天真和神奇!一切都能变成商业,成为小小的奇迹:一只烤肉炉,一布兜馕,一牛肚黄油,一盆子面肺米肠,几块秤砣似的土制肥皂,几小把乌斯曼草,几朵雪莲花,几只石榴,一推车西瓜,一小堆莫合烟,一些干果,几杯加了冰块沙枣的饮料,几碗酸奶……他们都经营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从容、耐心又富有热情。维吾尔人都是天生的装饰艺术家,富有想象力的形式主义者,干果商将葡萄干、巴旦杏、核桃、酸梅、杏脯排列成美丽的图案,地毯商将自己的店铺变成了波斯宫殿,烤肉师傅将全羊烤得金黄喷香,还饰以诱人的香菜和红绸,即使一盘普普通通的冰皮凉粉,也要用红蕃茄和青辣椒来衬托。我最喜欢带内地来的朋友去看一家维药铺子,铺子里的药材稀奇古怪,什么阿魏、树脂、茴香、鹿鞭、蝎子、蛇胆、毛粪石、硇砂、芒硝,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五花八门,令人叹为观止。最奇特的是门框,上面装饰着数百条沙漠蜥蜴,内地来的朋友总是看得又恐惧又兴奋,有的还大呼小叫的,这大概也是商业魅力的一种吧。

我在乌鲁木齐住了十多年,二道桥是我最爱去的一个地方,有时候较长时间没去了,心里总是一种欠缺,这不单单出于心灵的认同,更好像是身体的需要和补充,人的感官同样需要一种猛烈的冲击从而谋求一次精神的酣畅。那里的烤肉、抓饭、拌面是乌鲁木齐最好吃的,那里的干果品种丰富、质地优良,那里来自中亚和南亚的舶来品琳琅满目、应接不暇,那里的音乐,无论是街头热烈的奔放的鼓声,音乐厅传来的古典木卡姆音乐,还是音像行嚎叫的乌孜别克斯坦摇滚,都给了我听觉极大的享受和满足,我的视觉同样陶醉于清真寺蓝色的拱顶、艾德莱斯绸的绚丽、地毯华美的图案、花帽的一闪、一朵少女脸上的红晕。二道桥的人流是一条真正的长河,各民族各色人种汇而为一的长河,挤身其间的有维吾尔商贩,头戴白帽去做礼拜的回民,刚刚下山夏天仍穿着羊皮大衣的哈萨克牧民,红脸的气宇轩昂的蒙古族壮汉,胖墩墩笑咪咪的塔塔尔人,梦游似的锡伯族青年,行色匆匆的老外,内地来的观光客,无业游民,手捧《古兰经》的宗教学生,摇响萨巴依高唱的乞丐,怯生生兜售乌斯曼草的小姑娘,手推摇篮车里做梦的婴孩……一个人进入如此色彩班斓言语杂多的人流,如一滴水迅速融入澎湃的长河,他被取消了种族、性别、容貌、特征,他消失不见了。融入了也是一次彻底的融化和改变,甚至人的体温和血液也在相互交融,这混血的长河只奔向一个前方,那就是:人,生命,礼赞!

每次在二道桥,我总觉得不是自己的双腿在迈步,而是被人流,一种无名而庄重的力量,挟持和推动着前进,正午阳光的猛烈使我感到了一点晕眩、一点微醺和一点摇晃,我觉得自己不是走在一条街上,而是正在经过一座微微震颤的桥梁。——在一瞬间,我突然理解了人们为什么给二道桥取了“桥”的街名,这貌似凡俗的称谓其实包含了何等高超的蕴涵,何等奇异的想象。而在人流如潮汐般退去的夜晚,从汗腾格里寺高耸的圆形拱顶到塔塔尔寺木质的八角棱形塔楼,在高远而发蓝的夜空,我总觉得那里也架着一座隐秘而神圣的“桥”。

红山

红山的东边是一个缓坡,那里有一片树林,长满榆、杨、松,还有一些小灌木,是情侣们幽会的好地方。那里的鸟鸣,吉它和都塔尔的旋律,以及相拥者的喁喁私语,形成一种和谐浪漫的音乐,偶尔有小偷、流浪汉混杂其间,也受到感染,都被迷住了。许多边城青年的初吻就发生在这片树林中。在这个山坡上谈情说爱,迎来黎明和日出,是美好而终生难忘的事。夏天,从天山下来的雪水被水泵抽到了山上,沿着山坡形成几条流水淙淙的小溪,在整座城市火烧般的炎热中构成了一个阴凉静谧的世外桃源,清澈甘冽的雪水直接流进了年轻人因爱情而焦渴的心。

然而缓坡只是一个开始。人们知道,山顶(“红山嘴”)在西端,那里有一座青灰色的砖塔,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从树林里出来的情侣向西而行,山势缓缓增高,然而所谓高也是相对的,红山的海拔高度近千米,但实际高度只有几十米。一公里多的路,不用几分钟就到了。——一面垂直的断崖突然出现在脚下,几乎使人刹不住脚步。悬崖陡峭狰狞,好像是一把巨斧猛地砍出来的。情侣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们战战兢兢地站在高处,恐惧感使他们抱作一团,不敢往下看一眼。……过了一会儿,一种轻盈、飘忽、晕眩的感觉慢慢抓住了他们,仿佛将他们提起,放在云端。爱的柔情蜜意迅速被另一种疯狂替代了,这是危险而可怕的,然而跳下去的冲动比任何诱惑都要大,都难于抗拒,他们的心怦怦怦地快要跳出体外,再也忍不住跃跃一试的决心。每年,几乎都有相爱的男女从悬崖上跳下去,殉情者的数量在不断增加。以前,悬崖下面就是急流湍湍的乌鲁木齐河,自杀者的尸体常常滚进河中,冲向远方沙漠。如今,河水几近干涸,纳入了一条小渠,取而代之的是河滩快速公路。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位于市中心的红山都像一艘爱情的泰坦尼克号,其船尾——东边的山坡和树林——已经沉没,而船头——西边的山顶和悬崖——却高高翘起,在拼命挣扎。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能听到这艘巨轮下沉的声音,还有人的惊叫和呼救。诞生于林荫下的爱情是羞涩的,沿着山坡西行变得大胆,在悬崖上则达到了致命的高潮。在山坡上迎来爱情的日出,在悬崖处送走爱情的日落,也许没有比这更美丽和圆满的了。因为红山,这座城市的爱情染上了炽热、疯狂和毁灭的色彩。

红山对面,越过一大片热闹的街区,是阴沉沉的妖魔山(雅玛里克山),它像一头神秘的怪兽静卧在那里。曾经有一种传言,说当乌鲁木齐河断流的时候,红山和妖魔山就要合拢,所以人们在两座山上修了镇妖避邪的宝塔。如今乌鲁木齐河快干枯了,但“怪兽”和“巨轮”还没有相会,我想,与其说是城市川流不息的生命还不如说是殉情者壮丽的死隔离了它们。

包家槽子的亚心

包家槽子,从村名听上去也是一个贫瘠荒凉的地方。南北走向的槽形冲宽沟的一边,七零八落散居着十几户人家,一些黄泥巴的独立房子。几株老榆树是村庄的标志。这里土地瘠薄,砾石遍野,植被稀少,沟沟洼洼中偶尔有一些零碎的耕地,但是盐碱太大,种下的庄稼总被打得蔫蔫的,产量低,有时还绝收,所以这些小型耕地很快被废弃了。村里人主要靠养羊为生,是那种退化的新疆土羊。早晨,各家各户的羊群离开村子,撒向四周的荒野和山坡,白色,黑色,褐色,像一支散佚的杂牌军。

这个村子属乌鲁木齐县永丰乡,在乌鲁木齐市西南30公里处。尽管离首府不远,但对于外面的世界特别是城市灯红酒绿的生活,村民们是陌生的,也没有多少打探的兴趣。青年人结婚,会去城里采购电视机、家俱、服装什么的,一般人很少离开村子。村里最受尊敬也最为古怪的人是吴廷德老汉,70多岁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摆弄石头,专心地雕凿石狮子,他的作品憨态可掬,拙朴动人,但鲜有人问津,销不出去,院子被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狮子占满了,但老汉并不在乎,一如既往汗流浃背地神情忘我地干着自己的活。城市对于村民们来说是遥远的,他们更爱这方圆几平方公里的地方,生活过得不富裕,但怡然自得,有一种自足的平静。

1992年夏天的某一天,平静被打破了。这一天,吴廷德老人和村民们看到从城里来了一辆车,下来几个人,找到村里一块台地,乒乒乓乓钉下一根木桩。村民们好生奇怪,围过去问个究竟。来人是中科院新疆地理所的,他们告诉村民,这里是亚心——亚洲大陆的地理中心,钉下木桩是为亚心做标志。经过他们多年的研究和精心测定,亚洲大陆的地理中心在东经87°19′52″,北纬43°40′37″,也就是包家槽子村这块微微隆起的台地上。

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彻底打破了这里的宁静,激起了四溅的浪花,原来祖祖辈辈生活的偏荒小村是一处未被发现的风水宝地啊。然而兴奋之余,他们有些茫然,有点不知所措,这突然的命名倒像是陌生者的强行闯入,弄得他们心慌意乱的,不知“亚心”会给村子带来怎样的命运和未来。现在放羊经过那块台地,看到那根小小的木桩,心里会产生异样的庄重的感觉,尤其是半夜醒来,荒野寂静,仔细倾听,能听到亚洲心脏的咚咚跳动,那么近,仿佛就在身子下面,村庄、房舍、床都在轻轻跳动,一颤一颤的,觉是再也睡不踏实了……

不久,游客(包括老外)三三两两来到村里,站在木桩前拍几张照片就很快离去,有的拣几块卵石请吴廷德老人刻上“亚心”二字作纪念。吴廷德老人成了明星,各路记者纷纷登门采访,称他为“民间石雕大师”、“亚心守护神”,像“亚心”一样,老人也被命名了。他和他的石狮频频亮相于报刊和电视,首府一家四星烟洒店请他去免费食宿一星期,老人住不惯宾馆,享受不了精美复杂的饮食,呆两天就病了。本已是年老体衰,再加媒体和商家的反复折腾,几年后老人就去世了。与此同时,围绕“亚心”的商业战在首府你死我活硝烟弥漫地展开了:地理所和旅游部门为“亚心”的命名权和使用权发生了争吵,旅游地图迅速标明了“亚心”的位置,商家们纷纷抢注“亚心”商标,以“亚心”命名的饭店、宾馆、公司、工厂、大厦一下子出现了几十家,我当时所在的新疆政协报在我建议下也改成了亚洲中心时报。“亚心”成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成了利润的化身,当时的情形,就像是一块肥肉遭到了各路人马的哄抢。

如今,一座16米高的“A”字形蓝色不锈钢雕塑(“A”是英文单词“亚洲”的第一个字母)替换了简陋的木桩和木牌。乌鲁木齐市政府准备斥资上亿元修建一座规模宏大的亚洲中心公园(简称“亚心公园”)。包家槽子的命运的确变了,村民和他们的羊群将离开世居的家园,迁到新的陌生的地方去。

古尸馆

从前,波斯人用蜂蜜浸泡尸体防止腐烂

埃及人用香料腌制木乃伊,而在新疆

沙漠的干旱和清洁保存了众多混血的先辈

多年前,“楼兰美女”的出土轰动一时

高鼻梁、金发、碧眼,漂泊东方的印欧风采

她的美貌被电脑复制并传播世界,不亚于

一位当红影星。此刻这位大名鼎鼎的美女

正在古尸馆门口迎接舒女士和我

躺在注满毒气防蛀的玻璃棺中

如一截乌木,深陷往昔岁月的晦暝

“这是亚洲最大的古尸馆……”

年轻的考古专家兼神秘主义者张晖介绍

十几具古尸,男女老幼,构成一个兴旺的家族

一位无名美男子,曲膝仰卧,神态安详

脑门上的海盗图案记录大海上的打劫生涯

某一天却突然闯进了中亚沙漠

张雄,高昌国大将军,死于一次内乱

盔甲腐烂,衣袍成灰,前胸雄壮地隆起

他的骄傲、愤怒和肺活量一样惊人

龟兹的王子剩下半个脸颊,如同他的江山

丧失了另一半,疯狂的盗墓贼撬开他嘴巴

拧断颈脖,抖出黄金和珠宝

三个殉葬的女奴,蜷曲的身体像句号

夭折的男婴,刚刚满月,小石片压住眼眶

阻止恶魔摘走这颗纯真灵魂

鼓着腮帮,噘起小嘴,似乎仍在吃奶

发出啧啧——他有一个山羊乳房皮制成的吸奶器

“瞧这位官太太,吃得太胖,出土时还在冒油……”

滔滔不绝的张晖结束了讲解

参观过程中,舒女士比较沉默

莫非在构思一首沙漠里的朦胧诗——

在此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当人们面对生命的未来:一个古怪的尽头

还有何话可说?我们总愿意轻易承认

他人之死,面对自己的,却是噤若寒蝉

这难道是对生的过分迷恋造成的疲惫和狭隘?

不过,在灯光幽暗的古尸馆

有两种人能够坚定自己的信念——

厌世主义者为厌世找到了依据

享乐主义者为享乐找到了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