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时空的生死恋
2002-04-29翟大炳葛晖
翟大炳 葛 晖
在徽州古城绩溪通往上庄的大路旁有一座在芳草萋萋掩映下的古朴的坟墓,石碑上镌刻着“曹诚英先生之墓”。曹诚英是谁?她又名曹佩声,她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急先锋之一的胡适先生的永恒恋人。他俩虽生不同床,死不同穴,但她坚信能与魂之归来的胡适至此一聚。这穿越时空生死恋,引导我们踏上了前往胡适故居之旅。
藏于青山绿水之间的胡适故居宁静而雅致,可谓是整个徽派建筑的缩影,古老的雕花格窗和似散幽香的木雕兰花,不禁让我想起浙江杭州的烟霞洞的清幽静谧来了,它们是那样的远,又是那样的近。与适之先生一生相关的女人,大约有五个:母亲冯顺弟、妻子江冬秀以及女诗人陈哲衡,异国情侣韦莲司,还有一位便是生死相恋的曹诚英。对于妻子江冬秀,胡适并没有那种原初即发的爱情,他们的相处只能说是男女双方面对生活的协作。但作为性情中人的胡适,无论如何地固守生活,总还是需要一种高于生活的精神交流——爱情。1923年4月,因病休养的胡适到杭州烟霞洞,在此地的绩溪同乡都来探望他,曹诚英随之而来。胡适一见曹诚英,往昔的记忆涌上心来。曹诚英也是安徽绩溪人,小胡适11岁,是胡适之嫂的同父异母妹妹,胡适本该称为小姨子。1917年,胡适归乡完婚时,曹诚英作伴娘,就在这次婚礼上,两人却一见倾心,而此时的胡适已是她人之夫,注定了两人情感上的“隔河相望”。1919年,曹诚英嫁给了上庄村的胡冠英,但曹诚英留学美国的哥哥曹克诚却极力反对这次婚姻,理由是她将无法继续学业。于是,在兄长的鼓励下,加之其对胡适的一份恋情,暂时离开了丈夫,就读于杭州女子师范学校。后因其婆婆藉口曹诚英结婚三年未有身孕,便让胡冠英续了小。1923年春,曹诚英与胡冠英离了婚。一半为了胡适,一半为了自己的生活。胡适于烟霞洞所见的曹诚英已不比当年,其心境之凄凉是可想可知的。胡适为此深感悲痛赋了《怨歌》一诗寄寓自己的感伤情怀。这首诗以“梅花”喻曹诚英,点明了朦胧恋情炽产生于胡、曹二人初见之时,曹诚英几年来遭际令胡适深感愤懑;而对于光景惨淡的曹诚英来说,风度翩翩的胡适的出现不啻是一个大惊喜,何况胡适乃学界执牛耳者,开一代风气之大师,加之风流倜傥,品貌双全,自己也早有了缱绻之情,于是两人的感情不可抑制的爆发了。两人相处的几周里游西湖、同登西山共读月色,过着神仙般的生活。只是由于曹诚英要回学校上课,胡适要去上海办事,两人暂作别离。6月,胡适复去烟霞洞,曹诚英亦值假期,两人拥有了更多相处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胡适与曹诚英自谓尝到了禁果的幸福滋味,好友徐志摩曾戏言:“适之是转老还童了。”
1924年,胡适和曹诚英的关系日趋明朗,在沪杭求学的友人们已尽知此事,胡适向江冬秀提出离婚,江冬秀不听则已,一听则勃然大怒,她从厨房中拿起菜刀,说“离婚可以,我先把两个孩子杀掉,我再自杀,母子三人同归于尽。”当下吓得胡适再不敢言。胡适是极力赞扬婚姻恋爱自由的,认为美满的婚姻、幸福的爱情常出于自由的恋爱中,但具体到胡适自身,爱情却被“生活”压倒。泼辣的江冬秀掌握了胡适的弱点:爱名、爱面子、尤其珍惜一顶作为青年导师的帽子,何况江冬秀的背后还有像梁启超这样的一代宗师、学术昆仑作为后盾。这位具有真性情的人在爱情和荣誉面前处于两难。一场炽烈的恋爱由此被迫中断,如胡适在《两个黄蝴蝶》一诗中所咏:“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身怪可怜。”
在爱情的领域,胡适做了忽飞还的那只黄蝴蝶,孤苦的曹诚英则在失意后游学美国,漂泊异域,而胡适49年去了台湾,从此两人远隔重洋,音信渺茫。可情难断,人难忘,对她来说维系一生的就是这段没有结局的苦恋的记忆。解放后,曹诚英以教授身份受聘于沈阳农学院,终老于上庄的子妹村旺川,她捐掉了所有积蓄,便在这通往上庄大道上留下了这座坟墓。佛言:“掬水月在手,拈花香满袖。”一段未了情虽苦及一生,亦美丽一生。为情而累及一生的曹诚英女士,在生命最后一刻亦未忘却这一段尘缘,将自己的最终归宿定在胡适归来的必经之大道畔。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一直有叶落归根,魂归故里的情结,她坚信胡适会向她走来……
同样,胡适对曹诚英(曹佩声)也是魂牵梦绕,只是他不敢公开表白,只能在诗中以影影绰绰方式予以表达,尤其在与曹诚英分手之后,加之妻子江冬秀成天与之争吵,就更加触发了他的诗情。1923年12月初他离开了北京市区去了郊区西山,借宿在戏剧家刘厚生的家中,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他与曹诚英在杭州烟霞洞水乳交融的日子,情不自禁地写了《秘魔崖月夜》一诗:“依旧是月圆时/依旧是空山、静夜/我独自月下归来/这凄凉如何能解/翠微山上的一阵松涛/惊破了空山的寂寞/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胡适面对西山的此景此情,咀嚼品味着在烟霞洞的昔景昔情,他忘不了这位红颜知己,朝思暮想,如醉如痴,他处于似梦非梦之中,又接连写下《小诗》与《烦闷》。在《小诗》中说:“坐也坐不下,忘又不忘不了,刚忘了昨儿的梦,又分明看见梦里那笑。”在《烦闷》中更是袒露出因对曹诚英执着的思念而神魂颠倒;
很想寻点事做,
却又是这样不能安坐,
要是玩玩吧,
又觉得闲得不好过。
提起笔来,一天只写头二百字。
从来也不曾这样懒过,
也从来不曾这样没兴致。
胡适不愧为性情中人,他对曹诚英的苦恋使他可以随时随地触景生情,看似景语实为情语,在一首《江城子》的词中说:
翠微山下乱松鸣,月凄清,伴人行;正是黄昏,人影不分明。几度半山回首望,天那角,一孤星。时时高唱破昏冥,一声声,有谁听?我自高歌,我自遣衷情,记得那回明月夜,歌未歇,有人迎。
在距杭州烟霞洞胡适与曹诚英耳鬓斯磨、相依相偎日子一年之后,此时的胡适正在北戴河,他又想起了曹诚英,在《鹊桥仙·七夕》的上阙中写道:
疏星几点,银河淡淡,新月遥遥相照。双星仍相隔银河,难道是相逢嫌早?
可谓人处两地,情发一心,但人处两地毕竟是不可以用想象代替事实,那种自我安慰的方式也只能是画饼充饥。以后胡适也偶而有南下见到曹诚英的机会,这只能给他带来短暂的欢欣,如《多谢》一诗中就说:“多谢你能来,慰我山中寂寞,伴我看山看月,过神仙生活。匆匆离别经年,梦里总相忆。人道应该忘了。我如何忘得!”胡适说得是肺腑之言,心心相印的刻骨相思是如影随形,是怎么也丢不掉的。这种我想起诗人戴望舒的名诗《烦忧》:“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有人问我为什么烦忧,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诗人以回文的方式说出他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心态。胡适也说:“烦恼竟难逃,还是爱她不爱?两鬓疏疏白发,担不了相思新债。”他求曹诚英将他忘掉,曹诚英断然反对。胡适在诗中说:“低声下气去求她,求她扔了我,她说:‘我唱我的歌,管你和也不和!”
虽然从表面上看,胡适所写的诗词是那么明白晓畅,然而由于这些诗词隐去了女主人的身份和他俩之间发生的故事,它实际上就如同唐诗人李商隐的《无题》诗。众所周知,李商隐的《无题》均为爱情诗,诚如苏雪林在《唐诗概论》中所说:“他平生曾恋爱两种女子,一为修道之女冠,一为宫中为嫔御,二种恋史都难宣布,遂以诗谜方法来写。”这样就决定李商隐这些爱情诗是一种想说,但又不能说公开说,只能变着法儿说的言说不可言说的艺术,它是那样朦朦胧胧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如他写的众多的《无题》诗中的两首: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篷山远,更隔篷山一万重!
对局外人说,胡适的上述诗词不同样为这样的诗谜吗!我们尽可以说胡适是一个为“名”所累的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但却不能否认胡适对曹诚英那份刻骨铭心的恋情是真诚的。胡适不是完满无缺的圣人,何况生活中压根儿没有那样的人,胡适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