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钓死湖
2002-04-29聂鑫森
聂鑫森
春三月。
城郊外的死湖,大且深,水蓝得发黑,依仗雨雪的恩泽,居然终岁不枯凋。湖边的水草和水上的绿萍,怡然自得地生和死,更替的过程却痕迹不露,于是生命便总是天真烂漫。小鱼小虾快活地成群结队,偶尔还有一尾金丝鲤耐不住寂寞,“呼”地跃起,击出一圈圈的涟漪,死湖便显得有些春心摇荡。
九点多钟的时候,笼罩在湖上的雾,忽然一层一层地掀开了,像旧式的宅院掀开一层层的风帘绣幕;太阳露出一张闺秀似的溢满红晕的脸,羞答答的。又过了一阵,太阳亮了起来,像一面铜锣,它的声音便是金黄金黄的光线,铿锵地落在死湖上,到处是明晃晃的,一湖的金箔银屑,很中看。风吹过来,湖水荡动不止,好像死湖从梦中醒来,即刻就要跳跃而起。死湖原来是活生生的湖!
湖东的几株垂柳下,颤颤地伸出三支钓竿。一支是三节竿、可伸可缩,手柄是有机玻璃雕制的,透明如水晶,看得出是从渔具店买来的。浮标呢,是一截又粗又短的软木,白白嫩嫩,像一截小藕。另外两支,是普普通通的小水竹做的。竹节很密,用烟火熏烤过,黄黑相间,如同蜻蜓的尾巴,浮标是空心塑料管,快活地在水面漂闪。
除了他们,没有谁到死湖来钓鱼。
细细的柳条在他们头上拂过来,拂过去,传出碎碎的声音。真静。
“师兄,这地方有什么鱼钓呢?你每天来,鱼篓子总是空空的。今天,又把我们哄来了,跟你作伴,你这老家伙,一点都不憨厚。”
坐在中间的马为德,转过脸,对右边的苟汉生小声埋怨起来。
“马老二,你真是个急性子,未必钓竿一伸,鱼就往你怀里跳?钓鱼就要沉得住气。古老三,你说对不对?”
坐在马为德右边的古孟龙,瘦瘦的脸上泛出一层笑,点点头,慢条斯理地说:“苟老大说得对,你急什么,我们又不指望钓了鱼做下酒菜。反正是没事,耗点儿时间免得天难得黑。马老三,你如今又没有老婆,难道还怕空手回去有人扯耳朵么?”
苟老大哈哈大笑起来。
马老三憋得一块脸通红,话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钓竿在手中只是乱晃。
“两位师弟,连我在内,筷子夹骨头——三根光棍。虽然是有儿有女,又都成了家,可我们是实实在在老了,老了又没有伴了,日子难熬也难挨。”
苟老大叹了口气,脸色阴阴的。忽见又白又嫩的浮标往下一沉,很调皮的样子,愣愣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老大,起竿呀,你的心思伸到哪个的裤裆里去了!”
马老二猛地吼了一声,震得垂在头上的柳条沙沙地摇晃。
苟老大“啊”了一声,慌忙起竿。迟了,什么鱼也没钓到,钓上的饵早被鱼叼走了。他尴尬地笑了笑:“这鱼也真狡猾,就像一些贪官,叼走了食,还不伤着自己,手段高哇。”
古老三说:“是你老了,手不灵活了。”
马老二忙附合了一句:“都老了。”
“是老了。两位师弟,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三个共操一台五吨大汽锤,我踩闸,你们用大铁钳夹着锻件翻去翻来,眼到手到,百发百中,要重就重,要轻就轻,没出过一件废品,身手矫健得像猴子一样。”
“老大,好汉莫提当年勇,如今我们成了老猴子了。”马老二颈上的青筋鼓起老高,说完了才感到一阵轻松。
古老三没作声,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描着苟老大。突然,他抛出一句话:“大师兄,你好像有心事?”
“老三说话总是说半句留半句,老大有什么鬼心思?无非是半夜里醒来,被窝里少个说话的人?”
苟老大没有作任何解释,他索性放下钓竿,掏出香烟,给他们各扔了一支,自己叨一支在嘴上,打着火猛地吸了一口,再闭住嘴把烟咽下喉去,过了好一阵,才张开两片嘴巴,烟雾便“呼”地涌了出来,一团一团的。
“说不想是假话,想得心里都发痛。你们晓得,我四十来岁,你嫂子就得癌症把我撒下了。我拖着三个儿女,一个人挣钱养家,里里外外全靠我一个大男人撑着,苦哇。儿女大了,又帮着他们成家,一个一个往外飞,如今那空空的屋里,就剩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和影子打伴。上班还心不烦,后来退休了,我是每天盼着天黑,天黑了又盼着天亮。儿女们都好,要我去跟他们住,他们要上班,留下来的还不是我?连孙子们都要上学、上幼儿园,我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了。我当然不肯去,还不如一个人留在老屋里,闲腻了就和墙上你嫂子的遗像说几句话。”
马老二、古老三听着听着,眼圈就红了。
这话说到他们心眼里去了,他们是同病相怜:老伴虽说是这两三年过世的,可儿女们自有他们的世界,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上班忙,下班还要忙着去进修,或者去挣另一份工钱,即使来看一下,也是屁股刚一沾凳子,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时间比金子还贵重。如今,他们都老了,只有寂寞是不请自来的常客。
好静。三个人的头上,静静地浮着一个一个的烟圈,烟圈静静地缠上柳枝,然后又被柳拂碎了,碎得无声无息。
古老三望了望湖对面,眼睛一亮,说:“你们看,那边还有一个工棚哩。”
“工棚?是不是守鱼的人住的,防止有人半夜三更来偷鱼!”
苟老大笑了,“老二,你这不是废话吗?这个湖是野湖,鱼自生自灭,谁管?如果那里住着守鱼人,首先就要来管我们了。”
马老二问:“你说那工棚是做什么用的?”
“我听说……这湖要填了,填了做住宅区,有些工厂在这里买了地皮。上次,听一个过路人讲,那个……工棚是湘中机床厂的,住了人,守着他们的这块地。”苟老大说。
“这地方太偏僻,说不定还闹鬼哩,即使看守的人是条大汉,未必就心里不打颤。要是我马老二,就会怕。”
古老三诡秘地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马老二,你去问老大。”
苟老大的脸上似乎亮了一下,说:“是个女的在守,五十多岁,无儿无女,丈夫是工伤死的。”
“这个厂的领导缺德!”马老二愤愤地骂道。
“是她自己坚决要来的,说是快退休了,领导没安排她什么事,她闲得骨头痛,硬把这个差事要到了手里。”
古老三偷偷地打量了一阵大师兄,突然问:“老大,你好象作过详细的调查,要不怎么这样清楚?”
马老二一拍大腿,说:“对!古老三是个细心人,什么事瞒不过他,大师兄,你从实招来!”
“你怕是审理犯人啊。我也是听说的。”
“听谁说的?”马老二穷追不舍。
“听一个不知姓名的人说的!”
苟老大把烟蒂子一扔,重新拿起钓竿,再也不说话了。他的手握着有机玻璃把柄,清凉清凉的,心里有了一种麻酥酥的感觉。
古老三只好把目光,收放到自己的浮标上。浮标兀地往下一钻,分明溅起一点小小的水花。他猛一起竿,钓起一条两寸来长的鲫鱼,尾巴甩得哒哒的响。
“老大、老二,我发市了。”
苟老大头都没有动一下,像在想什么心事。
马老二嫉妒得哭起来:“这死湖,死绝了!怎么我老马的钩就没鱼来咬!”
“那是因为你太性急。上次,人家给你介绍个对象,八字还没一撇,就忙向儿女去汇报。儿女一片反对之声,一件好事就砸锅了。”
马老二“哼”了一声。
古老三重新上饵,放下竿子,脸却转向苟老大,说:“大师兄,嫂子走的时候,对我和老二讲:你们要劝他再成家,男人没有女人日子太难了。那时,你总讲负担重,怕后娘亏待儿女。如今儿女都大了,你也该有个打算了。”“是啊,老三说得好。你心里如果有人了?别思前想后的,一口气把那个证领了,做好的粑粑下了油锅,再捞起来也是熟的!”
苟老大顿了一阵,才说:“今天约了你们来,是想商量一件事的。我是有了一个合适的人,早几天跟儿女们一说,个个慷慨激昂,好像天要塌、地要陷,说什么也不同意。”
“理由是什么?这些小崽子,只管自己快活,老辈子的大事他们倒管得细!”马老二气得一拳头砸在泥地上,砸出一个很深的坑。
“理由很简单:一个六十五岁的人,还结婚,他们的脸往哪里放?二是家里的财产给了别人,他们不甘心。”
古老三想了一阵,问:“如果你硬要结婚呢?”
“他们说,以后的事,他们就不管了?”
“他们敢!他们喊我马二叔,到了那步田地,我要用拳头来开导他们。”
“那不是一个办法,有法律,有道德准则,要动什么拳头?!”
沉默。
对岸的那个工棚,门忽地打开了,接着走出一个女人来,因为隔得远,面目看不清楚,但走路的步子很轻快。她手上挽着一个竹篮子,一直走到湖边的一架木跳上,蹲下来洗衣服,不时地还用手搭在额前往这边眺望。
太阳越升越高了,湖上有袅袅的白色水气蒸腾。木跳上的那个人影,变得影影绰绰,好像一幅水彩画。
古老三说:“大师兄,假如你什么都不怕的话,假如女的又很通情达理……”
苟老大打断他的话头,说:“她倒是很懂事理。她说,家里的钱和物,都留给后人,只来一个人就行了。”
“难得她这样开明。”马老二啧啧称赞起来。
“我也想好了,儿女的责任我尽了,也对得住死去的人了,我得想一点自己的事。”
“对。对。将来有了新嫂嫂,也请她为我为老三找个伴。”
古老三笑了:“老二呀,大师兄还没‘圆房,你就打起如意算盘来了。”
苟老大说:“应该的,应该的。”
那木跳上的女人,大概是把衣服洗好了,站起来,提起篮子,向岸上走去。走了几步,又回了一下头。
她一直走进了那座工棚里。
过了一阵,棚顶的烟囱里升起一线笔直的炊烟。阳光照耀着炊烟,透明、轻盈,似乎还闻到饭菜的芬芳。
苟老大痴痴地望着那一线炊烟,喃喃地说:“午饭正安排哩。”
“大师兄,你不要我们带中餐,现在快中午了,你安排我们在哪里吃饭?有酒?有菜?这附近没有饭店呀。”马老二伸长了颈根,好像刚从饿牢里放出来。
苟老大正要答话,古老三用手一指湖对岸的工棚,神秘地说:“自然是到那里去,好酒,好菜,师兄师弟要好好地喝一场。”
马老二一愣,立刻明白过来,搓着大手掌,嗬嗬地笑。
三个人收拾好钓竿、鱼篓,站起来,各自从树下推出自行车,把渔具挂在车上,推车走上斜斜的土坡。绕湖的这条路,可以到达那座工棚。垂柳依依,直拂人面。
“爸爸,爸爸。”
“爸爸。是我们……”
后面追来了几辆自行车,铃声杂乱地响着。
苟老大觉得耳熟,一回头,面前齐刷刷摆着六辆自行车,是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媳,以及女儿和女婿,连他的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也带来了,笑嘻嘻地搭在车上。苟老大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爸爸。”
“爸爸。爸爸。”
“爷爷。爷爷。”
“爷爷。”
后辈人错杂地、亲热地叫着苟老大,他兴奋得一块脸通红闪亮,心里像灌了一碗蜜,应都应不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
“爸爸,您忘了,今天是你的寿辰,我们在洞庭春酒楼订了寿席,请您去哩。邻居说,您到这里来钓鱼了,我们就一同骑自行车找到这个地方来。”
苟老大还以为儿女们忘记了他的生日,所以特地约了两位师弟来这里,一是商量商量终身大事;二是请他们尝尝她的手艺,当然他没告诉师弟今天是他的生日。想不到在他把这一切安排之后,离工棚不过一段很近的距离的时候,他的后辈们会突然出现在面前。
“马二叔,您一定要去陪我爸爸多喝几杯寿酒。爸爸老说你人好心好哩。”“担当不起。大师兄硬是像我亲哥哥一样,陪他喝酒,应该应该。”
“古三叔,您酒量好,我们都要向您敬酒哩。您一上桌,八面威风,我们只怕都要败下阵来的。”
“你们想得周到啊,心眼子比我们这一辈灵活,我们哪里招架得了?”古老三叹了口气,突然从鱼篓里抓出那鱼鲫鱼,使劲朝湖上扔去。鱼儿凌空划出一条银白色的弧线,然后落入湖水,尾巴一甩,不见了。
三个孙子挣扎着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扑到苟老大的怀里,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爷爷,妈妈给你买了新皮鞋。”
“还买了新衣服。”
“好大的蛋糕,九层,喷香喷香的。”“……”
苟老大望着湖对面的那一缕炊烟,目光渐渐暗淡下去。是的,后辈人待他不错,孝顺,懂礼貌,他还能奢求什么。
“老二,老三,去喝几蛊吧,看在后辈人的份上,我们走。”
古老三问:“不去那边了?”
“会去的。只是今天去不成了。”
他们把车掉过头来,跟着这支声势不小的队伍,背向着工棚,吃力地踩起车来。古老三在车上缓缓回过头去,那工棚上的炊烟没有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他妈的!古老三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句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