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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锅

1994-03-31曹玉模

清明 1994年5期
关键词:官人柱脚

曹玉模

(一)人间喜剧拉开序幕

拆、拆、拆……

一夜之间,城市中心的官人巷高高矮矮、栉比鳞次的房屋墙壁上都被人用红笔涂上这种标记,这就意味着拆迁已不是停留在开会动员阶段,而是要付诸行动了。这条巷子住有二十多户人家,其中有一户姓孙,祖上曾有人在光绪皇帝的户部做过官,返乡后人都称他孙大官人,巷子也就因此而得名。巷子里的居民已早知道要拆迁,由宏图房地产开发公司与香港来的一个大老板合资将要建造一幢高达二十多层的大楼。拆迁安置协调领导小组做过动员,还宣布谁提早一天搬家奖励他50元,但居民还是迟迟不肯动手,住在巷子口的赵保田大伯,是最不愿意搬家的一个难缠户,他一直在观望。这天,他清早起来,蹲在门前阴沟旁漱牙,猛抬头发现那个红“拆”字已写到自家墙上,满嘴泡沫,牙刷插在嘴里就对屋里喊道:

“彩凤!你那孔雀石美容院朝哪搬?昨天你到杜师傅那里谈房子谈得怎么样了?”

接着屋檐搭的披厦里走出一个披长发的姑娘,睡意还没消失,粉红汗褡和白条睡裤,趿拉着一双红拖鞋,顾不着回答父亲的问话,向那墙上扫了一眼说:“拆掉好!拆掉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美容院算什么?剃头匠都成了美容师!”

彩凤是赵保田的最小女儿,算是这官人巷美人,去年她应聘到一家豪华酒家当礼仪小姐,每天下午五点钟穿一身绛紫色旗袍站在前厅迎宾,她那俊秀的面孔和那高条身材吸引一批又一批顾客在她面前走来走去斜眼偷看。一天傍晚竟然来了几个退休老太太隔着玻璃窗拿她打赌,有说她是蜡塑的,有说她是真人,一个老太太竟跑进来用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我的妈呀!还真是个活脱脱大美人!”就那么站在那里三个多小时,月工资五、六百,到哪找这份好差事去?可她父亲赵保田却硬要把她拖回来,说:“我们是本份人家,儿女干什么要给那些乌七八糟的人当画条子,抛头露面!还是去学个手艺!”硬把彩凤叫回来,跟广州来的一个女人去学美容。孔雀石美容院刚从后墙打个门,装潢起来,就传来官人巷要拆迁的消息。

这消息对赵彩凤来说,她很高兴。她早已憧憬着人生有个美好转折,周围许多同龄人有的泡在股市上,已经腰缠万贯,有的办公司已是大款,最差的也都在市场上拥有一个“门面”,拿出三万五万就像掏包烟那么轻松。自己受父亲思想干扰,这也做不得那也干不成,远远落在人家后面。拆迁官人巷,建造集经营、办公、娱乐、服务多功能的综合大楼,对自己不是面临转机的选择吗?

美容院拆掉,协调领导小组已答应将来会在大楼上为她安排工作。

“爸!你别操那份心,你已经退休了,该玩就玩,享享清福吧!”彩凤说着就帮助父亲搬出一把椅子,一张小竹凳,泡上一杯毛峰茶;父亲又去对面油炸店买来几个狮子头,坐下来享清福了。

几十年如一日,赵保田每天清早就这样坐在巷子口,喝茶抽烟,敲碎了狮子头往嘴里送,说他这是在享清福,不太确切,他这是作为一种威严的象征,摆他老代表、老委员、老主任的身份。过去,他坐在这里对那进进出出的居民指示什么,诉说什么,“最近上头又有新精神啦!”他显然以一方诸侯身份自居,什么运动,什么政策,他都说成是上头往下贯彻的,而在把上头来的精神付之实践时又常常说:“我们这官人巷复杂,上头来的精神也要灵活运用。”

前年,他以街道主任身份退休了,说是退休后享受副区级待遇,但是优惠待遇什么也没得到,住的房子仍然是过去孙大官人敦仁堂后面拴马的马厩。

赵保田在十六岁时,逃水荒流落在这条巷子里,被孙大官人的儿子孙拯国收留下来,雇用挑水。孙家那座敦仁堂,宽敞宏大,三进三出,三个天井,两边都拥合着厢房,通面宽十五丈、进深四十丈,大门朝南,有门壁,精湛的石刻里面镶嵌着“敦仁堂”三字。厢房的水平墙与正房的含山墙,前后相接,左右对称,参差错落,排列有序,尤其是正厅前廊有四根红漆木柱,每根柱脚下均有玉石雕刻的莲花形柱脚,坚实有力。柱上有两幅楹联:

我以书籍传子孙

胜过良田万亩

我以德名留后人

胜过黄金万镒

其实,孙大官人的后代孙拯国是一介武夫,做过段其瑞内阁总理时的新编第十九旅旅长,带兵住在徐州,讨了小老婆之后,就把大老婆送回敦仁堂居住。抗日战争胜利后,成了参议员,当解放大军由北向南推进时,他从敦仁堂离开时只带着小老婆、三匹马、驮着行装细软,匆忙南逃,而把不喜欢的大老婆和已经染上鸦片烟瘾的儿子孙朝中,留在敦仁堂里看守城郊附近百十亩土地,成了革命对象。

土地改革,孙家的土地毫无疑问地被分割了,敦仁堂也房倒屋塌,剩下的都让家里的佣仆、雇工分的分,占的占,只几年时间,面目全非。残酷无情的社会变革,使得官人巷什么都颠倒过来,孙家人死的死,亡的亡,逃的逃,留下一个鸦片烟鬼儿子孙朝中还一直被管制,到了七十年代初,孙朝中的儿子孙恺,孙家的第四代,长到十七岁,历史又在官人巷开了个大玩笑,爷爷在香港病危,有很大一笔财产,需要把正在农村插队的孙恺接去继承。随着历史向前推进到了九十年代初,今天,官人巷又发生一次颠倒性的人间喜剧,主角就是那孙家第四代孙恺,他要回来投资建造官人大厦。

(二)香港之夜

城市要深化改革,发展市场经济,必然要大规模引进外资。如何引进?市长的脑子里早已形成一种构想,那就是充分调动本市港台关系,谁在港台有亲戚、朋友、同学,就吸收这些人组建赴港招商团。第一次组团会议正在市长办公室里召开,原先在官人巷住过的、现任城建局局长李浩明突然闯进来,要求入团。

“你在香港有什么关系?”市长很坦率地问他。

“官人巷有个孙恺和我是同学,又一同下放插队,他爷爷解放前跑到香港,临死前把他召到香港继承遗产。现在是香港南洋公司总经理,算得上是个财团,我去找他……”

凭着这个关系,李浩明去了香港。

在赴港招商团的住地——希尔顿大酒店。八楼宴会厅的电梯旁,李浩明见到了阔别二十年的南洋公司总经理孙恺先生。从徐徐打开的电梯中走出来的众多经理、董事长人群中,孙恺先生算是年轻的,他那一身真丝硬料、闪闪发光的西装、彩色领带、红光满面、步履稳健地向李浩明走来,他几乎不敢认他。正在迟疑时,孙恺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浩明!当我知道你来到香港,我几乎一夜没睡好觉!”孙恺不顾周围人的眼光,扑过来搂住浩明的肩头:“应该首先是我宴请你,因为这里是香港,而不是枣树童。”

“什么?你还记得枣树童?”李浩明愣住了。

枣树童是个偏远山区小村庄,全村人姓童,因到处生长着一种低矮长满疙疙瘩瘩枝条的枣树而得名。文化大革命时期,一辆贴满红纸标语的卡车把李浩明和孙恺从官人巷送到那里插队。一到那里正逢干旱,

山岗上的花生都快要旱死了。老队长说:“锄头底下三分水,赶快锄花生。”小孙恺只锄了两天,手心里就被锄把磨出来几个大血泡,晚上痛得他翻身打滚睡不着。李浩明比他大三岁,就像哥哥一样照料他,跑到矮枣树枝下,剥下枣剌来为孙恺挑血泡,放出了紫黑色血水,然后再用艾叶烧出来的青烟,薰一薰,第二天血泡就变成了老茧,锄地的活才勉强坚持下来了。

“大概枣树童那枣刺戳得你太疼,所以你还记得?”

“没有那段刻骨铭心的生活,我到香港后光靠祖父遗产也不能有今天的南洋公司?怎么敢忘记它?我一直想找机会旧地重游!”

“就等你说这句话呢!”李浩明拉着孙恺绕过交谈的人群来到一个临窗的座位上,边叙旧情,边谈来港目的,凡参加招商团的成员,至少要带回一个投资项目。李浩明望着微笑的孙恺说:“我就是冲着你来的,你不能叫我失望啊!”

“先别谈什么项目!”孙恺仍沉缅在往事的回忆中。“官人巷还是老样子吗?”

由市长带去的礼仪小姐正好送饮料来,递了一杯猴魁尖茶给孙恺,他喝着清香的茶又说:“官人巷口住的那个赵保田,他现在每天早晨还坐在巷子口喝茶抽烟吗?”

“你还记住他?”

“他那样人物,怎能不记住。他天天早晨坐在那里喝茶,看起来是当家作主享清福,实际上摆身份,摆派头,吆五喝六。”

“你看的一点都不错!”

“听说我离开官人巷不久,我家住的那两间破房子都给他占去了,是不是?”

“他自己没住,转让给一家街道工厂当仓库了。”

“我到香港,爷爷已经病危,他见到我,问我住的那房子还在不在?那四根柱子还在不在?还说:柱脚底下埋有重要东西……”

孙恺皱着眉头,对他的祖传住宅似乎还保留着浓厚的留念之情。

李浩明愣住了。怎么一见面,孙恺就提这件事?对谈投资,谈项目,他不感兴趣,赵保田没有忘记,又没有忘记柱脚下埋有重要东西。什么重要东西?李浩明望着孙恺的脸,忽然想起一件往事,那是1970年春天,政治风波再起,一场全国性大清查运动,波及到官人巷。听人说:那天晚上赵保田带着一批基干民兵冲进孙朝中住的旧宅里,扬言那厅前木柱下埋有孙拯国丢下的变天帐,发动民兵锹挖锄刨,一天一夜,没有挖到什么变天帐,反而挖到四块用黄金铸造的柱脚,被赵保田悄悄搬回家去了。是真是假,无人调查,但谣言一直在官人巷飘荡了好几年,难道这谣言也传到香港孙恺耳朵里?他爷爷说的柱脚下埋有重要东西,莫非就是这四块金柱脚?

李浩明不好问孙恺,孙恺也沉默起来,刚见面时的欢乐心情消失了,两个人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

入夜,香港被霓虹灯编织成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频闪着灯管线条勾勒出窗外一座耸立大楼雄伟身影,光波鳞鳞,川流不息,银灰色粉末外墙极灯,又如斗转星移,云蒸霞蔚,五颜六色,由电脑调控的灯色,一会如彩虹天降,一会如山花烂漫。一个超世纪现代化世界金融、贸易不夜城,却掩饰不住对一个破败的官人巷的迷茫。历史与现实同时在两人心中交织更嬗。

好长时间两人不说话,李浩明憋不住了。

“呃!那次大清查,你不是还在枣树童当老插吗?你听到什么?”

“那是个造谣、诽谤的年代,我对什么话都不敢相信!”孙恺耸耸肩,双手一摆。好像要把不愉快的回忆一起摆开。

大厅里响起轻音乐,招商团赴港第一次邀请宾客的宴会就要开始。夜幕来临,海风飒飒,不仅音乐带有波涛的响声,就连大厅里灯光也带有波浪的跳动感。香港之夜是迷人的,招商团的成员却没有心情去欣赏。他们的眼睛都凝视到各自邀请来的港商面孔上去了。捕捉他们的神情,那含着微笑的面孔,淡淡的皱纹,一句港腔,是否带有含金量?带有投资意向?紧挨着孙恺身边坐着的李浩明,对于孙恺是否愿向官人巷改造投资始终不表态,心里很着急。说什么话,他都无动于衷,只是不停地打哈哈。这家伙,大概还记仇吧!官人巷的革命群众尤其是赵保田组织的“铁扫帚”战斗队抄了他的家,挖了他家的墙脚、柱脚,搜查变天帐,最后把他父亲孙朝中扫地出门,现在想要他回去投资,怕没有希望了。

市长带着四位礼仪小姐端着酒杯,挨桌敬酒来了,来到孙恺身旁,李浩明马上起身向市长介绍,市长摆摆手说:“孙恺先生的情况,我早有耳闻,官人巷孙家,几代书香,做生意搞经营也很擅长。我们中国自古以来经商和儒学是分不开的,目前世界经济都处于不景气状态,唯有东亚国家经济日益繁荣,经济学家研究认为这与东方儒学有关。孙恺先生!希望你不记前嫌,有些不愉快的事也别老放在心中,抽空回家乡走走,如有兴趣,也可和我们携手合作……来!为将来合作,干杯!”

孙恺脸上露出笑容,说:

“我如果回去,官人巷会不会有人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市长拍了拍他的肩头,笑起来。

李浩明说:“什么时代了,还说这些发了霉的旧话。”

“可对我来说记忆犹新!”孙恺说,“你不记得我们从枣树童回城,队里分给我的鸡、鸭、花生……只要背着这些东西回去,一进巷子口就有人冲着我的脊梁喊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喊得最厉害的就是赵保田家那个小丫头,我曾经为这件事打过她……”

“那个小丫头现在已长成个大姑娘了,前不久还参加过全市‘选美拿到名次呢!”

“大陆也搞选美了?”

李浩明指着市长身后四个礼仪小姐说:“她们就是选美选出来的前十名,市长把她们带来做礼仪小姐:你看怎么样?”

“靓!靓!”

四个礼仪小姐听到赞美声,一起簇拥过来,向孙恺敬酒,娇声滴滴:

“欢迎孙先生回家乡看看!”

“希望不久能在我们城市与孙先生相会!”

“我们代表全市公民欢迎你!”

孙恺激动起来,一连饮了四杯酒。

(三)巷口斜阳

赵保田大伯照例每天清早坐在巷口喝茶、抽烟、吃狮子头,然后就去上班。派出所考虑他是老代表、老委员、老主任,退休后工资收入不丰,又重新给他找来一份工作,在附近一个广场上看汽车。每进来一辆收费两元,上交一元给派出所,自己落一元,增加收入给他晚年生活带来安逸感,可是拆迁官人巷给他带来不安,住久了的小天地,条件虽差,却是他灵魂宫殿,离开它,拆迁它,等于皇帝面临改朝换代的痛苦。

在他看车的广场附近有个公共电话亭,猩红色蘑菇形,看亭子的老人钱三,也是官人巷老居民,年轻时帮孙家舂米,解放后在电信局当工人,退休后,弄到一座电话亭看看,现在和赵保田成了老搭档。

“呃!钱三!我们这几十年老邻居,说分手就分手了!”赵保田悻悻不乐地说,“你搬家怎么连招呼也不打呀!”

钱三从亭子里探出头,递给赵保田一根烟:“两年后不是又要做邻居了!”

“这么快?”

“香港大老板投资,有钱好办事!”

“香港大老板……谁呀”

“你还不知道?”钱三呶呶嘴,表示他信息灵通,有点得意地说:“听说投资的香港大老板就是那个死鬼孙朝中的儿子,狗日的小孙恺呀!现在阔啦!”

“闹来闹去还是小孙恺呀!”赵保田像被人迎面打了一闷棒,感到惊讶。早先他隐隐约约听说小孙恺要回来,他女儿彩凤也曾在家里当笑话传播过:“胡汉三真的要回来了。”他有点不相信,这世道真的变了,越是不愿听到的不愉快消息就越是来得快,说拆迁就拆迁,说孙恺要回来就真的回来了,弯子转的太快、太陡,叫我们这些人怎么跟得上。孙恺回来,叫我怎么有脸去见他,以前的恩恩怨怨,又怎么能说得清楚?

赵保田也和所有老人一样,到了这个年龄,越是眼前的事情容易忘记,越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反而记得特别清楚。就拿四十年前那场镇压反革命来说,他和钱三都被作为积极分子召去开会,讨论孙拯国逃往香港为什么把大老婆和儿子孙朝中留下来?他们算不算反革命?一间阴暗的小阁楼上,大家七嘴八舌,有说是反革命,有说是潜伏特务,赵保田也跟在后面干起哄,说他曾经看见过孙朝中睡在地板上,把耳朵贴着地板缝,听着什么,怀疑他那地板下藏有秘密电台。只有钱三反对,他说:“他老子不愿带他逃走,是因为孙朝中吸食鸦片。鸦片瘾发了,没有烟吸常躺在地板上。”众人讨论,决定由赵保田带队去搜查。那年冬天特别冷,傍晚还下着雪,一群人进了敦仁堂,孙朝中的母亲刚被乡下土改工作队带走,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躺在地板上,身上只盖着一床破毛毯。看着赵保田带人进来,都是他家从前的雇工,于是向他求救,向他借点米煮粥吃,他已几天没吃饭了。清水鼻涕满脸。

“你起来!”赵保田大声说:“把你父亲逃走时留下来的枪支弹药、电台全交出来!”

“老赵!你说什么?”

“别装蒜?”

“啪!”一个民兵窜上去打了孙朝中一耳光,别的民兵就你一锹他一镐,撬开地板,忙了一阵,除惊动了几支老鼠从地板下逃跑外,什么东西也没有,直到最后地板全掀开了,才发现孙朝中平时熬鸦片烟的铜锅、铜勺、装烟灯的盘子、烟枪……一套完整的烟具。孙朝中吓得双膝跪下,吸溜吸溜地说:

“我戒烟一年多了,这些东西放在地板下……我不能见它……”

“要的不是烟枪,是钢枪!”

“我家哪有什么钢枪!”

“电台呢?你爸爸逃走后你不和他联络?”

“什么电台?”

“我不是看过你趴在地板上耳朵贴着板缝,不是在听电台干什么?”

“老赵!”孙朝中朝赵保田看了一眼,“我家有什么东西你还不知道吗?我那是烟瘾来了趴在地板上闻闻烟锅、烟枪上的味道!”

最后,赵保田还是叫他端着烟具到了乡镇府。

……

赵保田被这些往事压得骨头像散了架,一点力气也没有,心里沉甸甸的。怎么也想不到这改造官人巷还是由孙家人来投资?想到这,心里不由一震:“我要是见到小孙恺能说些什么呢?又怎能说得清?做了恶人,背了黑锅……”他很想找钱三叙说叙说,同辈人,老邻居,取得心理上慰藉。他靠在电话亭旁,看着渐渐暗淡下的城市暮色,眼睛模糊了,人世沧桑,暮年心衰。坐在电话亭里的钱三,理解他的心情,没头没脑地说:“这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赵保田忽然把手上烟蒂摔到地下,用脚狠狠一踩:“什么‘河东、‘河西……他小孙恺回来又能怎么样?我们当初也是跟政策走的,又不是我私人和他孙家有多少仇恨?他记仇也好,不记仇也好……”说完懒懒地往巷子口走去。斜阳在他身后留下一条影子。

(四)往事历历在目

吃过晚饭,赵保田一家人照例坐在电视机前看本市新闻,老伴,女儿彩凤,还有小孙子,这是一天中最安逸最惬意时刻。与其说是看新闻,倒不如说是享受人生晚年天伦之乐。正像他每天早晨在巷子口喝茶、抽烟、吃狮子头一样,那不是肠胃的需要而是一种人的价值观的显露。

门外不时传来搬家的碰撞声,汽车的喇叭声,杂乱的脚步声,巷子里又有人家搬了。

“爸爸!你快看!市长会见孙恺了!”彩凤突然叫起来。“胡汉三变洋啦!你看他那派头,那背后不是李浩明吗?”

赵保田搂着小孙子闭目养神,眼皮苦涩得要命,听到女儿的叫声,费力地睁开眼,电视上先是一片模糊,渐渐明朗了,小孙恺正在和市长讲话,他穿着西装,西瓜油头,神气活现。小子!真像个大老板!浑身熠熠发光,红光满面,哪里还有二十年前穿一身破军装背着黄书包,低着头沿着墙根,一面走一面踢着石子的小孙恺模样?他和市长在谈些什么。听不清楚,全被那说话有点像鸟叫的女播音员的声音掩没了。

“……孙恺先生原藉本市,这次应万市长邀请回来,看到家乡改革开放经济建设成就巨大,十分高兴,他已愉快地表示:要在他祖居老宅官人巷建造官人大厦……”

赵保田手中遥控器一捏,会见的场面瞬息变成一个坐在满是泡沫浴缸里洗澡的美女。正看得兴起的彩凤叫起来:

“爸!你有毛病了!”

“换个台!”

“你怕他回来?”

“什么怕不怕。”父亲肚里有火,“他回来为什么偏要在官人巷造大楼,这不是耍他孙家威风!撵我们滚蛋?”

“爸爸!你在官人巷不也耍了几十年威风,又怎么样呢?不就是在巷子中间造了一个厕所,砖瓦还是扒孙家房子弄来的,一年到头臭哄哄的!”女儿彩凤和父亲争论起来。

父女发生矛盾,总是老伴出来调解:“你爸爸耍了什么威风?那时候你还没出世,你知道啥?做工作免不了得罪人,他小孙恺回来还能计较?”

“计较!我怕他什么?”赵保田跺了一脚。

彩凤进了内间,摸出一件风衣,边穿衣服边噘着嘴说:“东风吹,战鼓擂,现在谁也不怕谁,不是怕不怕问题,而是名声难听!”

“什么名声难听!”父亲更是火了,巴掌朝桌上一拍,“……有人造谣,说我那年大清查挖他家墙脚,挖到四块金柱脚,给我拿来家了,后被孙朝中看见,我怕他说出去,就把他推到河里淹死了——这是有人恶意造谣,弄个大黑锅叫我背着,你也相信?”

赵保田脸上气得通红,鼻子吸气呼嗤呼嗤响,拿火柴点烟,手颤抖着,烟老是点不着。

老伴劝说他:“几十岁的人了,还是火烧鸡毛性子,现在的人和从前的人不一样,看孙恺回来,想拿他来压你!”

女儿彩凤风衣已经穿好,衣襟一拖,走出门去,“光在家里争争吵吵没有用。我去找李浩明。爸爸背黑锅,女儿脸上也不光彩!”彩凤消失在苍黄色巷子口路灯下。

屋子里只剩下赵保田老夫妇俩。两副都已发皱的面孔,两双浑浊的眼睛,相望了几十年,不管什么时候,两人只要相互看一眼,彼此心灵就沟通了,知道是欢是愁。现在的赵保田从他那八字眉向上翘着,腮巴上两块肉挤凑着,老伴知道他又陷入深沉

而又忧郁的回忆中。

大清查是文化大革命后期发生的事。日子已记不清了。街道上又来了工作队,开始摸查官人巷谁有特务嫌疑?谁是反革命?谁是清查对象?积极分子自然少不了赵保田,一连几个晚上排队摸底,他只好又把孙朝中情况向工作队介绍:他虽然劳改过,但劳改却给他带来好处,鸦片烟彻底戒掉了,变得身强力壮,回来后竟然和街道上一个寡妇结了婚,生下了孙恺。街道上没有办法安排他就业,他想方设法,攒了一笔钱,买了一头灰毛驴,添置了一架板车,每天为城里一家造纸厂去乡下拉稻草。每天早晨天没亮,就听见他那灰毛驴的蹄子和车轱辘滚动声,直到晚上灯火四亮,才能回来。他那老婆和小孙恺总是站在敦仁堂剩下的最后三间破房子门前等他,他见任何人都点头,都掏烟,树叶子掉下来怕打破头。要排他是隐藏特务,简直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没有任何根据。

工作队找不到斗争对象,又把赵保田喊去:“你怕有右倾麻痹思想!”向他念了那一段扫帚不到的语录,不找出斗争对象,工作队交不了差,自己也过不了关。他一连抽了两包烟,终于用袅袅青烟把脑子薰出一道缝,想起一件事。有一次,他看见孙朝中拖草回来,把小毛驴拴在巷子口“忠字亭”旁边一根电线杆子上,孙朝中忘记给灰驴喂草,灰驴围着电线杆子打转圈,转来转去把缰绳挣断了,“忠字亭”旁墙上新贴上许多大字报,面糊还没干,灰驴闻到面糊香味,就用嘴舔那面糊,舔来舔去把几张大字报全舔下来,嚼成纸团。

这不可以上纲上线吗?孙朝中对毛主席不忠,对文化大革命仇恨,放着驴子去撕大字报。好?有了!赵保田把这件事说出来,工作队由沉默一下变成雀跃。

“把这个残渣余孽拉出来!”

孙朝中又一连几天无法出去拉草,家里小锅也就揭不开。在枣树童插队的小孙恺不得不从生产队背点豇豆、山芋回来,接济他父母。

空洞洞的官人巷,白天冷风,夜晚冷月,已经略晓人世的小孙恺感到没有温暖之处,常在巷子里彷徨、徘徊,用脚不停地踢着石子,以此发泄内心的苦闷。梳着羊角辫的小彩凤,比他要小十多岁,却常常呆望着他那前面卖生姜后面卖鸭蛋的破球鞋。

“还踢呢!鞋子破得挂不住脚了!”

“你别管!挂不住就摔掉,打赤脚!”孙恺悻悻地说,“乡下人,一年到头打赤脚呢!”

“我把哥哥的球鞋送你一双!”小彩凤找到一双球鞋送给他,还问:“你饿不饿?我盛一碗山芋干饭给你吃!”说着从家里端出一大碗山芋干子饭!拉着他:“找个避风地方赶快吃吧!”

……

已经睡上床的赵保田,冷静下来,往事历历在目。尽管那时候运动来了,如火如荼,但孩子之间还存有纯情,难怪女儿彩凤听说小孙恺回来了,她就十分兴奋。

“吱呀”一声,门被女儿推开了,彩凤看父母还没睡,就把风衣脱下来,朝内室床上一抛,有点生气地说:“爸!我找到李浩明了,想打听一下这谣言到底怎么造出来的,他说他也弄不清,他说:大概你爸爸过去得罪的人多,人缘不好。”

“放他的狗屁!”赵保田在黑暗中骂了一句:“孙恺就是他弄回来的,他不拍他马屁!别管它,我不在乎!”

“明天我直接去找孙恺!”彩凤回到自己房间,一看手表十点了,要不现在就去饭店找孙恺。

(五)协议谈判之外

市长会见孙恺之后又在他下榻的大饭店里设一桌丰盛的宴席为他接风,家乡的美味佳肴应有尽有,老窖陈酒,任他酣饮。餐后,在小会议室,以李浩明、合资伙伴宏图房地产开发公司杜总经理为甲方,孙恺为乙方,继续对合资兴建官人大厦的协议作进一步的推敲、讨论。由于孙恺醉意朦朦,对一些细节研究,不感兴趣,常常顾盼左右而言他;李浩明也有心事,他最关心的是那引进外资百万美元以上,有规定可以购买一辆免税进口小汽车,三句话不离这件事;而杜总经理则关心孙恺的资金何时到位,拆迁顺利,他的建筑工程队好早一点开进官人巷。

三人各怀各的想法,谈不到一个点子上。孙恺斜躺在沙发上,精神亢奋,滔滔不绝,大谈特谈他到香港后如何在祖父遗产基础上施展宏图,扩大经营,才使他的南洋公司大大发展了。也不时流露出拿点钱回来投资建设家乡,算不了大事。对协议细节讨论不感兴趣,说话老是岔题。

“我说浩明,那免税小汽车的事别谈了,我私人赠你一辆车也是小意思!”

“那不必!”李浩明打肿脸充胖子:“我们还是按规定办事,协议签字后,希望资金尽快到位。”

“那好!我去给香港打个电传!明天就叫人到中国银行香港分行办理转帐手续。”孙恺站起来说:“你们上次给我的帐号,写在我的记事本上,放在皮包里。”

杜总经理连忙说:“帐号我记得,我陪你去打电传。”

在一楼服务台,孙恺打完电传和杜总经理又乘电梯回到房间里,抱怨说:“先到位一百万美金,可以了吧!先付钱,后签字,你李浩明放心了吧!唉!类似这些事在香港都是我秘书去办,这次回来匆忙,连秘书也没带,你们两位是否给我找个临时秘书,帮助我处理一些琐事。”

杜总经理连忙说;“你要什么条件的?”

李浩明却不说话,看着孙恺笑,他明白他的意思。前不久,他接待一位港商,也是洽谈饭店改造的事,港商一到就住进饭店最高的楼层上,整天不愿下楼,大小事找他协商,他都推卸说没带助理和秘书来,要求中方给他配备一名女秘书。中方满足了他的要求,在新招聘的三十名女性服务小姐中,由他选择出一名最出众最漂亮的服务小姐,破格升为他的助理,陪他在房间里处理事务。

没过二十天,桃色新闻就从楼层最高处飘流下来。

“经理和助理在卫生间里接吻呢!”

“经理手上那颗宝石戒指怎么戴到她手上了。”

这闲言碎语还在耳边嗡嗡,现在孙恺不也是流露自己心声了吗?随后,他的话头又转到了除了投资建设大厦外,还想在附近风景区租借一块地建造一座私人别墅,每年抽出几个月回来住住,从商海的烦恼中回归大自然,享受享受这大陆上清新空气和山光水色。

“好!好!建造别墅的工程也包在我身上。”杜总经理不放弃任何兜揽工程机会,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浩明知其一也知其二,他要找秘书的事,不可轻视。港商单身一人,住在这里,白天应来酬去,倒还不觉得寂寞,一到晚上锦绣房间空荡荡就他一个人,是得需要有个助理,秘书陪陪,否则时间待长,感到寂寞,提起箱子走了,你要和他协商谈判,不是还要花上一大笔机票钱。

“呃!孙恺!助手需要具备哪些条件?说说看,我帮你留意!”

“我在香港有两个秘书,两个助理,一个说一口流利西班牙语,一个精通法语,助理嘛!都是博士学位。”他双手抱头朝沙发背上一靠,笑起来,“在这里不需要了。都是中国人还怕语言障碍吗?浩明,你到香港没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高级豪华饭店、酒楼

的标志就是美容室、美容房。香港是世界联合国指定的医学美容培训基地,全香港500万人口,美容院却有一万家。我在香港一个月至少去美容院三次,瞧我回来半个月了,我这脸上头上,灰蓬蓬、乱糟糟的……”

李浩明一下想到赵彩凤。

昨天晚上,赵彩风还跑来找他,一进门,灯光下,李浩明看呆了,她像那巷道角落里一棵泡桐苗,几阵春风,几场春雨,一下就冒得很高,绿茵茵,水汪汪,枝鲜叶嫩,面孔象那一串串紫红色的花朵,与市长带到香港去的礼仪小姐相比,没有什么高低。坐下来谈话,文质彬彬。谈她父亲思想顾虑,在谣言没澄清之前他是不肯搬家的,还谈到她的孔雀石美容院……

面对孙恺,李浩明巴掌轻轻一拍:“你谈到美容,我想到一个人,学过美容的,推荐给你!好不好?”

“谁?”

“赵保田的小女儿,小时候喊你‘胡汉三的。”

孙恺一时想不起来,他用手敲敲脑袋说:“说我是‘胡汉三的小孩子很多,我想不起来,哪个赵彩凤……”

“你想不起来,明天我叫她来给你看看,你就知道了。”李浩明笑起来,“保险不比我们市长带到香港去的那几位小姐差!”

“啊嗬!家乡尽出美人!”

“有人说,看改革开放显著化,别的看不出,就在大街上看姑娘的脸,姑娘的腰,看她们身上服装穿戴。这十几年,变化最大的是服装业的发展,还有一个化妆品工业,你逛逛商店就知道了。那些姑娘们……”

没等李浩明说完,孙恺兴奋地站起来说:“老兄!我想起来了。不就是小凤丫头。说起她,她对我还有恩情呢!我在枣树童鞋子穿飞了,回去时,她把她哥哥鞋子拿给我穿,饿了,还常盛饭给我吃。那时一碗饭比刚才市长请我吃的生猛海鲜,酱鸭烤猪还有价值。她家有电话吗?”

“你想现在就叫她来?”

“我是应该主动去看望他们才对!”

“现在夜深了,我叫她明天来看望你。”李浩明又把赵彩凤夸赞一番,说她已不是当年的小凤丫头了,而是一个婷婷袅娜,娇柔妩媚的大姑娘,几家高档饭店都争着聘她去做礼仪小姐,还有广告公司想请她去做广告模特,可惜生在那样的思想保守家庭,天生丽质却得不到充分运用。她一直想找个机会到社会上来闯闯,干一番事业。

“这么说,明天一定要见到她!”孙恺有点迫不及待。“要是中我的意,她的前程无量。”

李浩明从沙发上跳起来,“包你满意”。

(六)形象顾问

进出孙恺住的饭店,不坐豪华小汽车是进不去的,因为它接待的大多数是外宾,保卫工作做得很严。彩凤要来饭店看望孙恺,还是李浩明派车送来的。车刚开到饭店门口停稳,门内就走出一位身穿上红下蓝服装的门警用他戴着雪白手套的手轻轻把车门拉开,还用另只手扶着车门头,防备她走出来时碰着头。随着,门警很客气地问:

“您是赵小姐吗?”

“是!我……”彩凤受宠若惊。

“是来305号找孙恺先生的吗?”门警手一摆:“请跟我走!”

一进饭店大厅,看惯了官人巷那破墙烂壁低矮房子的彩凤,眼花缭乱了。那室内喷泉,那高大棕榈叶,那像金子铸的楼梯扶手,那猩红色羊毛地毯,那大盆景……都是很少看见过的。心里就暗暗嘀咕:住在官人巷里的人是人,住在这里的也是人,人与人之间就有这么大区别。扫一眼那购物中心玻璃柜里珠宝玉器,琳琅满目,穿身而过的小姐,带来阵阵香味,回首看看自己穿戴,一条黑色踩蹬裤,红色海毛衫,外披那件蓝色风衣,简直象个炊事员,与这里色彩、装饰极不协调。到了孙恺房间门口,贴身汗衫都已是汗浸浸的。门警把她送到门口,说:“请您按门铃。”鞠了一躬,很有礼貌的走了。

她迟疑一两分钟,才伸手去按门铃。

孙恺穿着一件像大松鼠皮似的睡衣,连声说:“欢迎!欢迎!凤丫头长得这么大了!”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进了房间,刚把她按坐下,一个全身着红的女服务端来一盘饮料,放在圆桌上,轻声说一句:“请用”随即离去。孙恺这时已换了一身运动服,显得生气蓬勃,和她坐得很近,又拉起她的手说:“你比我小十多岁吧?”

“那当然。你都去插队了,我才上小学。”

彩凤脸上红晕渐渐消退。

“你把风衣脱下,到卫生间洗把脸,看样子,你是骑自行车来的吧!满脸是汗。”

彩凤摇摇头。他越是看着她,她越是显得拘谨、腼腆,说话吞吞吐吐,手脚不知放哪里是好。她一面应酬他的提问,一面在埋怨自己:人家都说我性格开朗,也算新潮人物,怎么坐到孙恺面前,就变得像个乡巴佬?看着他卧室床边那个能拨动调节高矮的灯座,镀金的脚杆,金黄金黄,又想到官人巷出现的谣言,爸爸拿了孙家四块金柱脚的事,心里又开始紧张了。

“你爸爸妈妈身体怎么样?”

彩凤极力避开谈起爸爸,她觉得在这锦绣华丽的房间里,谈爸爸那样的人是不适宜的。她有一种感觉不时袭上心头,好像爸爸早已死亡,连同他那个时代。她曾不止一次听爸爸描述孙家上一代人的模样,孙恺的祖父孙拯国穿着貂毛领子的皮大氅,动步坐轿,前呼后拥,吃的是山珍海味,有几个老婆陪伴,女仆成群。可眼前的孙恺不是比他爷爷更奢侈吗?住这样的房间,一天要花多少钱啊!他手上戴的表,看得出来全是金子做的。她又想到那四块金柱脚。想着想着,孙恺忽然问她:

“彩凤!你现在从事什么职业?”

“我是学美容的,刚开了一个孔雀石美容店……”

孙恺兴趣来了。香港人最爱美容,他们认为人生是一次有限的单程旅行,为了防老驻颜,永葆青春,许多人不惜一掷千金,毫不吝惜地聘请高级美容师,专为自己美容,对有些人来说,把美容看作理发一样,港人光顾美容院多数是固定某一家,包月制、包年制,即一次付清一个月或一年的费用,常常是他们工资中开销的一大笔钱。至于富商、影视明星、政界要员都有私人美容师,亦称“形像顾问”顾问范围:包括日常皮肤护理保健,发型设计,化妆修饰,穿什么式样服装,佩什么颜色的领带。有人还把美容看作一个人拥有财产多少和他的事业是否繁荣发达的象征。

孙恺在回大陆前就想寻觅一个私人美容师,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个赵彩凤虽还不清楚她的美容技艺如何,但她生得这么一张满月般的面孔,眉目隽秀,皮肤白皙,身材也很俊健丰满,谈吐还不俗,有高中毕业的文化底子,可以说是很理想的了。加上青少年时期有那么一段相濡以沫的感情,真是合了一句古话:有缘千里来相逢。

“你那孔雀石美容院拆迁掉不要有什么留念的!”孙恺拍着胸脯说,“大楼造好之后,可以拨出一层给你!从香港专门聘请高级美容师来,还可以经营各种美容化妆品生意。”

“那我做什么事呢?”

“你当我的形像顾问呀!”孙恺笑起来。

“这我就不懂了,什么形像顾问?”

“专为我一个人美容!”

彩凤脸上红色又渐渐涨潮,她知道这句话的背后有某种含意,娇媚的一瞪眼,“这怕我爸爸不同意!”她就把自己曾应聘到一家酒楼当迎宾礼仪小姐,没干几无被父亲强制性地拖回家的事告诉了孙恺。

“啊?你爸爸还是那么老封建!”

“不谈!不谈爸爸的事!”

彩凤想绕开话题。

“我想抽空去看看他!看看官人巷的乡邻们。”孙恺用带有极浓厚人情味说,“等我把手头上的几件事情处理完毕,就在这里,摆上几桌酒席把他们都请来,叙叙旧情。过去,有些人对我父亲家庭那些做法,谁也不能埋怨。政策嘛!”

彩凤从香纸盒里抽出一张擦着手说:“还是别谈那些事吧!”

孙恺重复刚才说的话;“政策!政策嘛!香港没有这个词,但是开口闭口就是法律,一不小心就能触及法律。法律多了,也就没有人情味啦!在大陆上,尽管那时候政策界限那么严,也还是有人情味的,像你几次端山芋干子饭给我吃,我终生难忘啊!”

“什么?你还记得山芋干子饭?”

孙恺一把攥住彩凤的手,很兴奋,哈哈笑着说:“我记忆中的小凤丫头,怎么长得这么大,这么高,这么漂亮?嘻嘻!真讨人喜欢!”说着一只手伸过来抚摸着她那披到肩上秀发,彩凤没有拒绝任他盘弄,心却嘣嘣地跳,脸上红潮更大了。他的手渐渐从头发缝里伸到耳朵上,捏呀捏的,最后向鲜红腮巴上摸来,彩凤有点不自在,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一把攥住他的手,讪笑着说:

“我又要喊你胡汉三了。别动手动脚的!”

“哟!我还把你当作当年小凤丫头!对不起!请坐下来,我们好好说说话。”孙恺忙把一瓶果茶扭开递到她手上,“现在被称胡汉三反而光荣呢?市长对我说:前不久他还亲自接待一批台胞,这些人过去在大陆上还有血债呢!其中有三个人还真当过胡汉三式的还乡团长……要是在解放初期被抓住,早枪崩了,现在骨头都烂掉。可是这次回来还当作贵宾,也被安排在这里,像我一样,市长亲自宴请他们……”

“无非是市长想掏他们口袋呗!”彩凤一摔头发说:“现在大陆上的眼皮子都变得浅薄极了,见有钱的就张开,见无钱的就闭起来。像你这样香港来的大老板……”

“你反对我回来投资?”

“我干嘛要反对呢!我欢迎港台、老外来得越多越好,多办工厂、商店,我们年轻人就业的机会就多。”

孙恺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在想什么心事,偶然走到门口,忽地又返回座位上,感到心里很烦躁似的。彩凤怀疑他有什么话想说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是不是想问起那个谣言,打听他父亲孙朝中到底怎么死的。一双既惧怕又担心的水汪汪大眼睛看着他,孙恺也用深沉眼光看着她,眉目传情欲又罢。还是彩凤先开口:

“你这次回来想投资多少钱?”

“你当我私人形象顾问,以后你什么都会知道。”

“你要建设大楼,为什么偏偏选在官人巷?有人说你是特意显示威风,荣宗耀祖。”

“说这些话的一定是你爸爸!”

“怎么啦?”彩凤眼光变神了,“你听到有关他的什么谣言?”

“谣言?”

“关于那四块金柱脚的谣言?”

出乎彩凤意外,孙恺猛地坐到她身旁,一把抱住她,抚摸着她,双手托起腮巴,轻轻的说:“你想到哪里去了。在你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面前,还想什么金子银子?”

彩凤用手推搡着他。

他指着她左手上戴的细而窄的金戒指说:“你就戴这么小的金戒指?”扒开她的毛线衣领,拎拎她质地粗糙的金项链说:“大陆上的金饰工艺太粗糙,一点也不精致,这在香港连扫马路的清道妇也不戴,过几天我叫香港来人给你全部换掉!让我先把你美容一番。”

卧室里一阵淡淡香味彩凤如痴如醉,整个心灵等待接受他的美容,无法自控……

(七)出手打人

赵保田看着女儿常在外面过夜,即是回来也都是小汽车接送,听说被孙恺招聘过去当什么顾问了,心里隐隐感到一种不舒服。女孩子是容易被金钱诱惑的,又加上很多传说,港商来投资,资金到位的很少,但女性却玩了很多。他担心这种丑事发生在自己家里。

他想找机会敲打敲打女儿。一连半个月,女儿却不见影踪,他去请钱三往孙恺住的饭店打电话寻找,那边回答说:彩凤被孙恺先生带到黄山游玩去了,就他们两个人一道。这消息更使赵保田震惊,大骂女儿不要脸,和孙恺见面才几天?

官人巷居民陆陆续续搬家走了,赵保田一是缺乏人手,二是生女儿的气,心情不佳,最后只剩他住的几间低矮的房子还躺在巷子口,拆迁安置协调小组不断派人来催促,他倚老卖老不买人家的帐,最近连拆迁负责人李浩明也亲自乘着孙恺送他的奔驰牌汽车来动员。车子开到他的停车场,交了两块钱停车费,开始谈搬家的事:

“大伯!你准备哪天搬?”

“我要等那谣言澄清以后。”

“什么谣言?”

“你还装蒜!”赵保田瞪着眼,激动地说:“有那些轻骨头,哈巴狗,讨好卖乖,无端造谣。我赵保田虽说是个大老粗,没文化,跟政策做了不少对不起孙家的事,但说我挖了他家四块金柱脚,自己藏了起来,这完全是对我的诬蔑。”

李浩明知道这老头脾气倔犟,不太好缠,更何况自己也传播过这些谣言,心里有愧,看老头那气势凶凶样子,不敢和他正面冲突,只好面带笑容,表示比他晚一辈,恭敬敬的说:“赵伯!你消消气,什么金柱脚银柱脚;孙恺不会把它当作一回事的,何况那都是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你老别放在心上”

“叫我背黑锅离开官人巷?”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李浩明递给赵保田一根烟,笑了笑:“背这历史黑锅冤死人的还有呢!等孙恺和你家彩凤从黄山回来,就不是追究什么金柱脚银柱脚的事,恐怕他会用金子造一幢房子给你们一家人居住。”

“你说什么?”赵保田没接他的烟。

“你懂不懂金屋藏娇?”

赵保田眯了一下眼睛,沉思了一会,忽然八字眉一扬,伸手就打了李浩明一个嘴巴:“说你妈的什么胡话?我不是你李浩明,见了港商台商就成了哈巴狗。”

李浩明身为城建局长,在这巷子口众目睽睽之下挨人打了一个嘴巴,恼羞成怒,跳起来,骂了一句:“老混蛋!”但又立刻忍住了,这里人来人往,不宜凭感情用事,帽子一拉把被打红的嘴巴遮住,钻进汽车,在关门时还是对着赵保田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你再不搬,到时候叫推土机来说话。”

李浩明走后,赵保田满腔愤怒和恼火全集中到女儿彩凤身上,这么不要脸!孙恺他在香港难道没有老婆?不但有,恐怕还不止一个,这小狗日的有钱了,走到哪都少不了女人,逢场作戏,什么顾问、助理、秘书、礼仪小姐,那是门面上的招牌。孙恺可能内心里还夹杂着阶级报复情绪,把个人家庭中的仇恨变换个形式,拿金钱来俘掳人。他斜靠钱三的电话亭木板墙上,想着往事,想着官人巷昔日情景。蜡黄的西天霞光,落在

已经拆迁的残垣断壁上,拆迁扬起的灰尘,把巷道里弄得乌烟瘴气,昏昏沉沉,处处显得苍凉,破败颓废。他心里难受极了。很想找钱三谈谈心,但钱三还在嘀嘀咕咕埋怨他动手打人是不对的,而且打的不是一般人物,是城建局长,是老邻居,是拆迁安置协调领导人……

“唉!我说老赵,如今的年轻人,还能像我们年轻时候!”钱三又递给他一根烟,“你到大街上去看看,什么钱都敢赚,什么钱都敢拿,也什么钱都敢花,这世道变了,别拿老眼光看人!不过,我看彩凤还不是那种姑娘。她陪孙恺去玩黄山,也不必往坏处想。搬吧!搬吧!”

“是呀!不搬就用推土机来推了!”赵保田口气软了,但心里还有气。他看着电话机,忽然想起市长设有和居民联系的热线电话,随时随地都可以把一些不合理的事情打电话反映给市长。叫人搬家怎能这样强迫命令?244888,连拨了几次,热线却是冷线,只有嗡嗡的声音。他气得把话筒摔掉,回家了。

家里已是乱七八糟,老伴早动手收拾东西,捆扎包裹,做好装车准备。家里只有几只木箱子,_一个半截柜,现代化家具一样没有,一生快要结束了,就落下这种将要搬走的东西,心里酸酸的,有一种说不出的隐痛。

老伴到自搭的卫生间里收拾东西,一下看见大浴盆下面垫的四块莲花柱脚,在黑暗中,油滑发光。就问赵保田:“这几块石头还带不带?”

赵保田眼睛一亮,忽然想起:外面谣言说他挖了孙家金柱脚,其实就是这四块莲花柱脚:当时他觉得打碎了可惜,顺手就搬回家,作为洗澡的垫石。谁知竟被造谣说成金子铸的,天大的冤枉。这人嘴两块皮,怎么如此颠倒黑白,石头说成黄金!

“扒出来,带着,到时候拿它做证据!”

他忙过去帮助老伴把四块莲花柱脚搬过来,用水一冲,却发现每一块都刻有四个字,是篆体,老赵看过来看过去,一个字也不认识,拉起一块塑料布盖上了。

暮色好像从窗口偷偷溜进来,屋子黑漆漆的,老两口连灯也不愿开,带着浓重的郁闷,相对坐着,在默默地回忆往事度过官人巷最后一夜。

(八)真相大白

第二天,推土机、挖土机、重型卡车真的轰轰隆隆地开进官人巷。原先破旧低矮的房子顿时变成一堆堆残砖断瓦,尘土飞扬,只剩下赵保田家的几间房子,还在勉强地支撑着。东西虽然全部捆扎包装好了,连床铺都已拆掉,临时搭个铺,赵保田坐在门口,吸着烟和前来拆迁的推土机手诉说他的苦衷。还是那个老问题,谣言不澄清,背着历史黑锅,他是不甘心离开官人巷的。市长电话打不通,他曾想请人写诉状到法院去控告造谣的人。但是告谁呢?无头状纸法院是不接受的。他想来想去,心里那股闷气总是吐不出来。

又想到女儿彩凤。她是彻底背叛父母了,听说已从黄山下来,和孙恺住在饭店也不来家,丢人败姓,她把娘老子的脸丢光了。“赵保田和孙家斗了几十年,临老还把女儿送给孙恺当小老婆,他不肯搬家正是等着孙恺来请他一家去高级饭店里……”外面又有这种议论。

“我去把她找回来。”老伴也很生气。

正说着,巷子口传来汽车刹车声,彩凤穿的花枝招展的从汽车里钻出来,与刚要出门的母亲相遇。

“妈!你们还不搬?”

“正等着你回来呢?”母亲注意她那手上金戒指换了一枚镶有蓝宝石的。还有那颈脖上细如金丝的项链。彩凤避开母亲责问的眼光,冲着正在生气的父亲说;“爸!马上孙恺要来,你那脑筋不要磨不开,给人下不了台啊!他今天来是要邀请你们到他住的饭店里去住几天,房间都定好了。”

“好哇!”赵保田眼睛里闪着凶狠的光。“要邀请我们到他高级饭店里去?我们和他有什么关系?”

“爸!”彩凤叫了一声又转身向妈妈一伸脖子,也叫了一声:“妈!你们为什么用这样眼光看着我?好像我做了什么坏事似的。告诉你们吧!孙恺聘请我当他的私人美容师,陪他上黄山玩玩,这有什么了不起?我现在每天要帮他接电话,抄写文件,还准备学打电脑,忙得要死,你们怪我什么?”

父母大眼瞪小眼。心中疑团——女儿做了孙恺的小老婆——还在心里翻滚,但是话又说不出口,两人只有嘘叹了一口气:“唉——”

“市长来了!”外面有人叫起来。

“陪着港商来视察工地来了!”

两辆小汽车,咝咝地开到巷子口,果真是市长陪着一身腌菜色西装的孙恺,后面还跟着李浩明、杜总经理,都是挺胸突肚,迈着八字步,说说笑笑往赵保田家走来。彩凤似乎既是主人又是客人快步迎过去,在与市长握手时,李浩明附在市长耳边咕噜几句,市长仰面向孙恺说:“啊!啊!原来你们小时候就很熟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啊!”抓住彩凤的手连连抖着说:“我们是开放城市,就要有这样开放思想的青年,别怕那些旧脑筋的人指手画脚。我当初组织招商团到香港去,带着十名姑娘担当礼仪小姐,不也有人捣我的脊梁骨,说我腐化堕落……哈哈哈!”他拍着孙恺肩头,另一只手还拉着彩凤,问她今年多大了,一路说说笑笑,走了进来。赵保田和他的老伴都铁青着脸,带理不理的,坐在一只箱子上。

“大伯!”孙恺小心翼翼地喊了赵保田一声,带有抱歉的口气说:“我一回来,就应该先到官人巷来看看乡邻,拆迁当中有些困难,也应该由我来帮助你们,我毕竟是从这里出去的,生于斯,长于斯……”

市长在一边插话:“孙先生倒很有家乡观念。”

赵保田忽然站起来说:“我赵保田面子真不小,市长亲自来了,今天当着市长面,有些话我要对孙恺说清楚。外面对我造的谣……”

李浩明走过来,说:“大伯!算啦!你上次打了我一耳光,我都不计较,今天市长亲自陪孙恺来看你,过去的事就算啦。”

旁边的人都说:“算了!算了!”

赵保田双手一挥:“怎么能随便算了?我挖了你家金柱脚,还把你爸爸孙朝中推到河里淹死,这个谣言造的太离奇了。我必须要说说清楚。”

市长、孙恺、李浩明……人人都瞪着眼睛,在一片肃穆而又紧张的气氛中,只好听老赵的叙说。在那次大清查中,孙恺父亲孙朝中虽然被斗,但大家都知道他已是死老虎,斗不出新名堂,形式上应付一下,后来还是叫他去拉稻草。从城南山驿拉稻草进城,五十多里,早去晚归。那几天,正逢秋雨绵绵,俗话说:天阴拉草越拉越重,一天拉到半路上,雨越下越大,无处栖身,就到路边一个厕所里避雨,在那蹲了一夜,又冷又饿,第二天一早,又拉车上路,拉到途中龙潭桥,雨大路滑,灰毛驴在桥顶水泥板上滑跌了,缰绳绊住了孙朝中的脚,他打驴抖绳,缰绳缠结,把他摔下河里……清大早,路上行人很少,无人搭救……

孙恺听到这里脸色变青。用手捂住脸,声音鸣咽的说:“那时我和浩明还在枣树童田里栽秧呢!等我得到信,赶回来,爸爸……”

彩凤劝爸不要说下去。

赵保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当时人民公社写给盲人巷街道党支部一份通知,递给孙恺,“你爸爸到底是怎么死的,你看这封信就清楚了;谣言说我挖了你家金柱脚,被你爸爸看见,怕他揭发,我把他推到河里……”赵保田脸上发紫,青筋真跳,弯腰揭开一块塑料布,指着那莲花柱脚说:“我是从你家柱脚下拿回来这四块石头,在造谣人嘴里变成金铸的。市长、局长、孙恺……你们看看。”

彩凤叫:“这花瓣上还有字!”

每一片莲花上都刻有四个篆字,一共四句。

孙恺认出来了。

辅翊朝政累敦劳绩

忠正端敏防腐杜蚁

愣然的场面,一下被孙恺惊叫声打破:“我祖父在香港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官人巷老宅柱脚下埋有重要东西,大概就是这十六个字,可能是皇帝的御笔……”

李浩明说:“这能算得上文物了!”

“它不是变天帐,更不是黄金!”

大家七嘴八舌。

市长决定将这四块莲花柱脚,物归原主。敦仁堂没有了,只剩下这十六个字。待官人大厦破土动工后作为奠基石。此说得到一致的同意。谣言到此不攻自破。赵保田也就动手搬家了。

(九)砸掉黑锅

官人大厦奠基剪彩决定按原定的10月10日举行。当最后一辆卡车把一堆残砖断瓦装走,官人巷就意味着从此消失了,一切旧的东西也将被一座现代建筑物代替。奠基仪式相当隆重,以市长为首的来了一大阵官员,还有一支管弦乐队,十几支彩色气球拖着长长彩带飘向天空,在原先孙家大厅的地基上,那四块莲花柱脚代替了奠基石。当孙恺揭开披在上面的红绸布,乐队吹响,鞭炮点火,市长手上剪刀就要剪断红绸带时,人群中忽然骚动起来,从人缝里挤进来赵保田。头上顶着一口黑锅,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来到奠基石旁,将黑锅猛地朝那奠基石掼去,黑锅粉碎。

“搬到新地方,也用不上这黑锅了。”赵保田激动地说:“毁坏我名声的谣言澄清了,你们造大楼高兴,我也图个吉利。这世道变得也真快!”

他昂着头,眯着眼,看着那天空飘着的五彩气球,摇摇晃晃……

1993年底

责任编辑晓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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