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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的徒然

1994-03-31姜荷娟

清明 1994年5期
关键词:处境小说人生

辛 平 姜荷娟

一看到“乡下老师”这四个字,我们脑海里就浮现出当年下乡锻炼时常常泡在一起的那些一手拿书一手拿锄的农村教书先生的形象,他们面色黝黑,衣着破旧,田头课堂上下奔波,其艰辛情景,令人心神黯然。我们是带着这一先入为主的印象,去阅读《乡下老师》(载《清明》九四年第二期)这篇小说的。可是读着读着,脑海中原有的印象,同小说中描写的陈、顾、丘三位老师的形象,互相迭印,幻化出一些怪模样,仿佛哈哈镜里照出的那样,看了叫人忍不住要笑。这样的阅读效果,显然来自作者对他笔下人物的取笑,取笑他们在不自量力行为中的狼狈和尴尬:陈老师本质上是个守慎安分的人,偏遇上不让人安分的时代,驱使他去做“红卫兵”“造反派”这类不得安分的事。出外大串连受堵在天津,回到村里,不得不瞎编说“去过毛主席屋里”,还装出深沉的样子,承认见到了毛主席的“额角头亮得发光”。顾老师的学问是“半瓶醋”,一个偶然的机会,县笔杆子写的一篇报道文章,在省报发表,也署了他的名字,他就觉着自己是文才,是栋梁。可是,他教英文,把“English”读成“画拉格里斯”;他种试验田,稻子长得疯快,绿得冒油,就是“光长身子不长穗”。丘老师是“外来户”、“拖油瓶”,长得贼眼兮兮的,村里人都叫他“乌不溜秋的小猢狲”。他心灵手巧,有点小聪明,却小猢狲想摘“仙蟠桃”:先是想娶村支书的宝贝女儿,事儿成了泡影,反倒做了别人的笑料。之后,当了老师教物理化学,他又老想成为赫赫有名的文学家,稿子一篇一篇往外寄,许多大报刊一封一封给他“回信”,看得别人直咂嘴,不料被学生偶然翻出,都是退稿信。

读到堂堂老师的这些“洋相”,自然觉得很有趣,很好笑。但作者的取笑,显然没有恶意,相反,你笑过以后,还会油然而生出几分怜悯,几分酸涩。进一步说,这种风趣和诙谐,并不叫人轻松,反之,它却给人一种沉重,它把一份悲怆衬托得更加醒目和强烈。这是什么缘故呢?

这篇小说由三个短篇组成,每个短篇,叙说一位老师的故事。每个老师的故事,也很零碎,不成系统,没有中心,只是顺着时序记下几件他们生活中发生过的事,这件事与那件事之间,也不存在传统小说多见的那种前因后果的逻辑关系。至于三个教师的故事,也是各自为政,相对独立,彼此之间,没有一个事件、人物乃至场景,可一作为纽带,将三个故事连成一气。三个短篇没有任何情节性或因果性的关系。所以,整部小说,找不到贯穿始终的中心情节,人物与人物之间也不发生动机与行为上的冲突,用来推动情节的发展,完成性格的刻画。三个部分是三个独立的短篇,可是合在一起,又觉得很协调,很相称,觉得合起来是一个整体,一个艺术生命体,有了独立存在时所没有的那种意味。是什么使三个看起来互不相关的部分,合起来就成了有机统一体的呢?它那散中之不散,就是描写处境,就是真实地展现在文革到农村改革初期,乡下老师寻找人生位置的历程中可笑又可悲的处境。

每个人都希望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和用武之地,都希望自己有一个恰当的理想的可以施展才华的人生位置,希望获得一个美好的人生命运。于是每个人都要去寻找,去碰碰机遇和运气。每个人的寻找,又都是在“历史给它的具体条件”下去实现与完成的,即都要在供他生存的特定时空文化条件与他自身物质精神生理心理个性才气条件,交汇作用划定的圈限内去操作的。这篇小说中的三位老师,都是基层农村的民众,而在普通农民眼中和他们自己的心目中,又都觉得自己是文化人,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因而他们要表现出超越普通农民水平和志趣的寻找和选择。实际上他们身兼教师和农民的双重身份,就他们的出身家世、社会关系和个人才能来说,都是寻常平凡的百姓,他们在汹涌的时代潮流、强大的政治权力、长期的贫乏生活和顽固的农村习俗面前,没有多少个性选择和自由寻找的余地。于是主观上追求的寻找的自决性与客观上提供的寻找的不可能性之间,形成一种难解的矛盾,使他的寻找陷入难堪的处境之中:

陈老师高中毕业,正愁找不到出路,恰好碰上“文化大革命”的炮声隆隆,他终究喝过点墨水,反应比社员快些,就做了“造反派”,想依靠这一翻腾的时代大潮,获得“用武之地”。一时间,他成了村里的头面人物,注意的焦点,甚至还传说是县太爷的接班人。他自以为交了“好运”。但他毕竟只是个青年学生,他对生活的认识和把握,尤其是对政治斗争的理解和驾驭,可以说,还是零。他能有什么政治背景、政治手腕和预见性呢?结果,林彪摔死了,他被说成沾了“贼船”的边,从政治场上失去了位置。被赶到教师队伍里。于是,他又想依靠精心教书来找到自己的人生位置。他用心血培养的一个叫阿洪的学生,终于考上了北京大学,他在村里人心目中又有了非同寻常的位置。谁知这个临走时对他感激涕零的阿洪,到北京不久,就变心了,把老师忘到脑后了,他有些黯然。忽然,有一天,像天上掉下来似的,他有了一个在台湾当富翁的老丈人,还寄来一大笔钱,要他去香港见面。这是怎么回事,他弄不清了。他“没说什么,只无缘无故地叹了口气”,随后又对妻子说,他不去香港,要去北京,想去看看天安门,看看阿洪,说是因为“我都老了呢?”

顾老师是初中生,毕业早,很幸运,谋得了大队会计这样吃香的工作。他想依靠紧跟直接领导和出色的政治表现,坐稳大队会计和秘书的位置。一篇发表在省报上的报道,有他的署名,他的文才也因此出了名,当上了代课教师。于是他想借重当地文豪车老师的名声,进一步美化自己的文人形象,想凭着文才的资本,将来得个栋梁的地位,谁知稍不留意不知在什么地方,为哪桩事冲撞了支书,就被革职下来,会计秘书固然当不成,连代课教师的资格也被取消,赶回种田人的队伍,只得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冷不丁冒出个种试验田的机会,却又一败涂地。农村改革,村里办起了建工队,要他当会计,一起进了城,才感到自己“枉活了大半世”,感叹自己原先寻找的一切是多么可怜?!

丘老师由于特殊的来历和身份,不可能用投靠政治运动或直接领导者的办法,去寻觅适合自己的位置。一无所有的贫穷和低人一等的地位,使他只能靠天生的小聪明和小机灵,来厘定自己生存的坐标点。一场令旁观者合不扰嘴的嚎啕大哭之后,他莫名其妙地从社员转为教师。他想用写作来证明自己的才华,争取选择人生位置的主动权,可惜总未成功。迫于生活,他边教书边干农活,或者下河摸虾。一次上小集卖虾,挨了想吃白食者的踢打,他想反抗,好像又找不到勇气。看来成家无望了,不知从哪里闯来一乡拣破烂的女人,与他成了亲,生了孩子,然后,又像出现时一样,这个女人忽然又无影无踪了。于是,丘老师只好从此停止寻找,只在不停地写作自娱中,寻求一点排遣与自慰。

三位教师的寻找过程,可以说已经把

那段历史时期乡下教师可能采用的寻找方式、寻找途径都包括进来了。三种寻找想依托的靠山不一样,寻找中碰到的难题和变故不一样,寻找者得到的偶然机遇不一样,寻找的具体结局也不一样,可是三位老师的寻找,在骨子里又有着非常明显极为重要的相同之处,这就是:

第一,寻找的不由自主。陈老师卷进政治角斗,从一方面看,是他鼻子灵;从另一方面看,他也是无法逃遁的;后来被逐出政治角斗场,也是身不由已的。随后是“不知怎么的”被选去当了教师。这三位教师的寻找,都不晓得遇到了多少“不知怎么的”;顾教师连英语字母也念不像,不知怎么的,当上了代课老师,还教语文和英文,随后,又不知怎么的,被一撤干净。丘老师也不知怎么的,一场大哭就捞来乡民办教师,又不知怎么的,来了乡女人,成了家……。外部势力的神秘难测和力量强大,使三位老师无法抗拒,无法有自主的选择与寻找,所以他们的人生过程,与其说是“寻找”,真不如说是“被寻找”。

第二、寻找的徒然白费。陈老师有一次“独立”的选择,即培养阿洪。阿洪成才了,留给他的却是“黯然叹一口气”;顾老师有一次“独立”的选择,即种试验田,等来的结果,是气得要找人打一架;丘老师也有一次“独立”的寻找,伏案写作,写来写去,到头来收获的只是一堆退稿信。客观生活对他们的严峻约束,外在世界可供他们寻找的狭窄空间,他们自身能耐的限度,以及手找的不由自主性,凡此种种,决定了他们的寻找,只能是可悲的徒劳,留给他们属于他们的只是“衰老感”、“枉活感”,或者去做一个消磨人生的“活宝”。

一篇有价格的小说,总要从现实生活中发现些他人未见的新东西。描写乡下老师的生活,这样的题材决定了作品一般首先会揭示农村教育的落后和乡下老师的艰难,同时自然要触及农村物质生活的穷困和精神文化的贫乏,或者从怪异得不堪忍受的民风民俗中凸现历史文化的烙印,或者从教师的命运变迁道路坎坷,联系到一些不正常的政治斗争,或者从教育的角度透视三中全会以后农村面貌的新变等。《乡下老师》篇幅不长,确也写到了这些生活侧面。但这些内容,在别人的小说中已经写得够多了,如果停留在这个生活层面上,是难以写出新东西的。《乡下老师》的审美视焦显然超越了这些具体生活领域的层面,深入到更为一般的人生层面,即剖视人生寻找的某种处境。这篇小说通过对三位乡下老师的仿佛东鳞西爪、没有骨干情节建构的人生片断的描绘,展示的就是他们寻找人生位置的徒然,这样一种滑稽又苦涩的生存处境。这是作者的一个发现。他要让世人看一看乡下老师生存处境的真实状态,看一看乡下老师在寻找人生位置时处境的尴尬与心酸。作者那表面风趣内里悲哀的叙述,诱使着读者不得不走进这种处境,去确认这处处境的存在,感受这种处境的悲哀:三位老师从寻找到被寻找到不再想寻找,这样的人生历程,表明这种处境如何在销蚀着人的魅力。它启示我们:真正的悲剧在于活力将在徒然的寻找中消耗。作者似乎并不注重揭示这种处境的成因,作者只把使命限定在客观真实的展示上。作者在叙事方法上使了一个计谋,他把叙述的任务交给了一个少年学生。三位老师的故事,是由一个少年学生的眼睛去发现,一个少年学生的口吻说出来的。这就多少有点象酒店小伙计叙讲孔乙已的故事那样,可以寓悲哀于真趣,含苦涩于稚气,便于激发读者的感情,在情感的波伏中,引起人们对这种处境的警觉与关注。不知道小说作者的审美意图是否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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