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的趋向:世界性
1993-07-15李长莉
李长莉
中国近现代历史的研究一般是沿着两种思路进行的。第一是探究中国为什么没能走上西方式的近代化道路?第二是寻求中国为什么能摆脱西方帝国主义的控制,选择了在理论上更适合于中国的社会主义道路?二者的价值取向不同,但在一点上是一致的:都以西方近代化的模式作为一个既定标准,来评判其与中国的相异之处。这是由西方中心主义影响下的思维定势所造成的歧误。从学术趋向上明确指出这一点的有两个外国人,一个是美国的保罗·柯文,他于八十年代初出版的《在中国发现历史》(有中译本)一书,检讨了美国学者的西方中心主义观念,指出立足于从中国本身寻找近代化原因的新趋向。另外一个是日本的沟口雄三,他的《作为方法的中国》一书,更进一步提出了建立一种新的世界性学术视野和思维空间,把中国作为理解世界多元化发展的一种方法,而不是以西方中心化的世界即西方模式为指标来注解和评判中国。如果说柯文的提示使人们开始警醒头脑中有意无意的西方中心主义阴影,那么,沟口的新思路则为陷于困惑之中的人们打开一个新境界。
沟口雄三几十年来致力于中国宋代至近现代的历史,特别是思想史的研究,颇多著述,以思维活跃、视野开阔而独具风格。他的《作为方法的中国》是围绕中国宋代至近现代思想史,围绕儒学与现代化、中国前近代与近代化的联系等问题进行研究的长期积累,并形成了一种学术思路和研究方法上的总体思考。
作者在本书中贯穿着一个执着的思考:对亚洲的近代及中国的近代,究竟应当从何种立场来观察?他检讨了几代日本学者研究中国的角度和思路,认为,无论是赞美古代中国而蔑视近代中国的战前第一代汉学家,还是战后肯定中国革命的第二代研究者,都囿于以西方近代为基准来衡量中国长短的狭隘眼光,带有价值判断的偏见。他反省了自己这一代史家研究中国历史的角度,认为这一代左派史学家,抱着政治主义和民族主义的理念,为了以中国为镜子,检讨日本近代的道路而对中国进行研究。虽然他们对中国革命抱着同情态度,超越了摄取性的功利目的,却仍未脱开以欧洲近代化模式为方法来理解中国的偏狭眼光。
我们中国的学人,由于一直面对着祖国的艰难曲折,背负着沉重的民族、国家责任感,承继着经世传统,难以摆脱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情结,更易于被我们对西方资本主义和中国革命的感情所左右。在反思中国的近代化为何如此艰难曲折时,我们总是自然而然地把中国作为与西欧的对照物,而不是并立体来加以考虑,总是以西方近代化过程作为既定指标来衡量中国的问题。这就使我们难以看清一些属于我们自身的问题,更难于把握欧洲、亚洲及中国的各自的独特性。
沟口雄三在追踪日本新一代史家的研究动态和自己的研究实践中,力求找出一条出路。他捕捉到日本新一代史家学术趋向的关键所在,即他们摆脱了狭隘的政治主义和民族主义,而只是站在人类普遍的立场,以自由的个人来思考世界。沟口在认同这一学术立场的基础上,建构起自己的研究方法论,即把中国作为理解世界多元化发展的一种途径和方法,以求发现中国自身的近代化过程及特性。这也就是作者所概括的:“以中国为方法,以世界为目的。”沟口的这一理论有以下几层意思:
1.世界不是以欧洲为中心的一元世界,必须摆脱以西欧近代为基准的思考模式。
2.世界是多元发展的,亚洲或中国作为世界的构成要素,在近代化中与欧洲具有同等的地位与价值。因此,欧洲近代化原理不是普遍原理,同亚洲、中国一样,都是个别原理,它们各自有其独特价值。
3.中国是从另一个角度理解多元世界的一条途径和方法,应寻求亚洲、中国自身的近代化过程与特性,进而探究亚洲和欧洲各自的特性及人类社会的共性。
这一理论的灵魂即是世界性,学术立场的世界性,及思考空间、思维工具的世界性。它可能使我们跳出了西欧近代化模式的狭隘天地,获得了一个广阔的自由空间,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多角度地观察中国近代化过程及其特性。
沟口雄三运用这一方法对中国前近代及近现代的一些问题进行了研究,其中对儒学与现代化关系的研究尤其具有代表性。工业东亚的经济发展与儒教文化的关系问题,是当今国际学术界的一个热门话题。一些学者认为,东亚地区共同受到过中国儒教文化的影响,因而形成了类似欧洲基督教文化圈的儒教文化圈,并沿用韦伯的方法,寻找儒教中存在的资本主义伦理,以此来论证东亚的发展与儒教文化具有因果关系。沟口指出这一理论是将韦伯的文化圈理论框架同亚洲的简单比附。他不赞成将儒教文化圈作为一个整体而与资本主义相联系,而认为应当对东亚各国进行比较文化研究,分析各个国家和地区的文化个性,在个性中寻找其与资本主义的联系。
他认为,东亚各国虽然都曾受到过儒教文化的影响,但并未形成像西欧基督教文化圈那样的横向联系的文化区域。因此,各个国家的文化中,除了有儒教的因素外,还有本民族固有的文化因素。特别是在民众的日常伦理、民间习俗以及以此为基础的社会关系当中,民族固有的文化因素所占成份更多。要分析和比较东亚各国儒教的不同内容,更要注意各国前近代的社会文化个性,然后看一看资本主义的发展到底是与儒教的因素相联系,还是与其固有的文化相联系?它们之间又是一种怎样的联系?
沟口对中日两个同受儒教文化影响的国家进行了文化比较研究,分析两国文化的相异性及其在近代化中的不同作用。他运用韦伯指出的资本主义伦理的两个一般指标为分析工具,即对职业的使命感和超越于血缘关系而作为社会人、职业人的个人伦理。就前者而言,他认为日本重视职业的使命感,而中国则较淡薄。他在另外一篇专门论述这一问题的文章(《儒教与资本主义挂钩?》台湾《当代》一九八五年第三十四期)中指出,在中国,所谓继承家,是指不断绝祖先的血统,即使子孙不肖,也要把家业留给他,而不管他会从事什么职业。在日本,则更重视“家业”的继续。是武士,就要继续守住“家禄”,是商人就要继续守住“家业”。为了延续“家业”,宁可与不肖的儿子断绝父子关系,招来异姓的养子或女婿。江户时代的武士和商人,皆盛行此种作法。因此武士对其职位,商人对其职业,保持着一种使命感的传统。对于手艺人的技术,中国人看成“末技”,社会地位也极其低微,而在日本,社会却给予相当高的评价。在个人伦理优于血缘这方面,中国极重视血缘关系;而日本则比血缘关系更重主从关系,比家族、人情更重义理。江户时代的传统是:“君臣关系胜过父子关系,世间的义理较家族的处境更重要,行事处世,义理至上,有时亲子都可舍弃。”可见在日本有比血缘关系更重要的伦理世界。虽然日本这种重视集团间关系的伦理有别于欧洲的个人主义传统,但就对职业的使命感和重视作为职业人的个人伦理这两点而言,是与欧洲相通的,而与中国截然不同。正是由于这一传统,塑造出了日本型的勤奋工作者,他们为了集团或公司而忘我地工作,连家族、家庭都可置之一旁。这种类似于西欧而又独具特色的资本主义职业精神,不是来源于儒教,而是植根于日本前近代固有的文化传统。
那么,凡是东亚不同于西欧而为自己所特有的东西就都属于儒教吗?也不尽然。就日本与中国共有的“公”的概念而言,也是貌同而实异。中国的“公”是包含着自我的“共同的关系”,而日本的“公”则是不包含自我的“共同的领域”,是指职业的、社会的“公业”。两者的含义不同,所以在与资本主义相联系时所起的作用也不相同,而两者也不能说都属于同一的儒教内容。
但是,中国基于儒教的血缘主义就肯定阻碍资本主义的发展吗?沟口对台湾和同属家族父长制的韩国作了考察,认为并非如此。他认为在台湾和韩国,起码到现在为止,正是由于这样的血缘网,促使了工业化大有发展。但这种促进作用是有极限的,一旦到达某种阶段,闭锁的血缘网反而会阻碍发展。一如台湾和韩国所见的情形,随着中产阶级和政治民主化的发展,能力主义或个人责任的比重遂持续增大,血缘网便会逐渐被取代。因此,单就血缘关系这一点来说,对资本主义或工业化具有正与负两面的作用,不可一概而论。
由此,沟口得出结论:即使沿着韦伯的思考,日本的资本主义也不是儒教的。东亚的工业化发展与儒教文化没有必然的联系。
沟口的这一结论,是站在世界性立场,抛开欧洲模式的分析框架,充分注意到东亚各国的文化个性,注意分析亚洲儒教国家中,儒教与一般民众的生活伦理既相互渗透又有区别的状况而得出的。这一分析方法,很可以给当下海内外炒得很热的儒教文化与工业化发展的讨论来一服清凉剂。这一思路促使我们检讨自己的学术立场,我们是否在感情上依恋于作为母体的儒家文化,而在理性上又以欧洲模式为基准?我们只有摆脱“文化恋母情结”,方能跳出对儒学的偏爱,只有超越狭隘的民族主义和地域主义,把立足点转移到世界性上来,才能免入偏执的歧途。
沟口的研究也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既然工业化是一个世界性的普遍现象,是多元发展的,有多种模式,那么有没有一些普遍适用的社会指标?怎样在既遵重各国、各地区发展的个性,又符合人类发展的共性的基础上,概括出这些普遍指标?东亚发展中那些明显不同于欧洲的特性,是否应纳入这些指标之中?其内容又是什么?沟口的研究把我们引向了这个大门口,这恐怕是所有关心现代化命运的人们需要共同探讨的世界性课题。
沟口的学术业绩,所来有自。首先,从治学方面来看,他的研究领域十分宽广。他专精于中国明清思想史,实则自宋代至近现代均被纳入研究范围。又不限于思想史,而是扩及到文学、人物、宗教、社会、方法论等诸领域,尤其注意将思想与日常伦理、民间习俗、社会关系相联系进行研究。这一广阔而坚实的研究基础,使其对中国思想文化具有较准确的把握力,并对近代化过程中中国思想文化的变动有深刻的理解。同时,他作为中国思想史专家,还对日本、韩国及东亚地区的历史、文化及现状有广泛的了解,据此来进行比较文化研究。在如此广泛的研究领域之中,他以探究前近代与近代化的内在联系为主线,一以贯之,始终围绕着中国思想与近代化这一中心课题。这就使他既具有面的开阔眼光,又具有点的深刻程度。
再来看沟口的工作风格。他本人就是一个世界性的学者,他经常来往于中国大陆和台湾,香港,日本及欧美的学术机构和讲坛,与世界各国的学者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在他的研究室里,也常聚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这种经常的世界性的学术交流,不仅使他经常接触世界各地的信息,而且使他保持着开放的心态和开放的头脑,避免民族主义的偏狭,获得世界性的思考空间。所以他能够把握住当今时代的学术前沿和思考焦点。
从个人素养看,沟口具有开放的人格,较少偏见,愿意平等地同人们交流,特别注意向年轻人学习。他经常与一些仅及自己年龄一半的年轻人共同研讨问题,对于他们的新思考和新趋向给与充分的理解和尊重。他由衷地肯认新一代对自己所属的老一代的超越,并写道:“我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日本人为何研究中国?》台湾《新史学》一九九○年第一卷第二期)这就促使他从本属于老一代的政治主义、民族主义的学术轨道脱离出来,而能站在人类的普遍立场,以自由的个人进行独立思考。正因为如此,沟口雄三兼具老一代的深思和新一代的创意,能够吸收最新的学术成就和学术思路来丰富自己,用以解决学术前沿的种种重大问题,并敏锐地把握住世界性这一当今时代的学术趋向。
沟口雄三的这些关于“世界性”的思考,给我们以不少启示,我们应该对这种思潮给予充分的注意。
《方法としての中国》,沟口雄三著,东京大学出版会一九八九年六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