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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与脑的对话

1993-07-15

读书 1993年9期
关键词:莎莉黑奴庄园

平 路

美国一卷开国史,最值得敬佩的人物无疑是《独立宣言》的作者汤玛士·杰佛逊(Thomas Jefferson,一七四三——一八二六),身为总统、政治家、发明家、建筑师、农业改良者、国会图书馆与维吉尼亚州立大学的创建者,他的视野成为后世的典范:向我们证明了人的理想以及梦想可以作规划这个现实世界的蓝图。

然而,始终有一桩难解的谜题,为杰佛逊生平投下挥之不去的阴影:他生前,一八○二年,还是他第一任总统任期之中,专门写小道消息的卡伦德先生(James Callender),就在当时报上绘声绘影,说是杰佛逊与自己庄园中一位黑奴莎莉·赫敏(Sally Hemings)生下了黑白混血的小孩,最大的叫作汤姆,卡伦德将那黑女人莎莉描述一番之后,又形容汤姆多么“酷似他父亲”。后来,杰佛逊的政敌屡屡以这件丑闻攻击他,杰佛逊倒从来没有正式辩白,只在私信上驳斥过这个说法。

杰佛逊死后百余年的光阴,传记作者都刻意回避此一争议性的问题:一来因为除了谣言,几乎没有任何相关的文字证据。尽管杰佛逊为人巨细靡遗,留下了卷帙繁多的札记与信件,对于自己庄园中的黑奴,却只在买卖的时候才用文字登录。二来,主人翁过世之后,传记中的杰佛逊益发接近完人。他三十九岁丧偶,接下去的岁月,人们把他刻画成伤逝而禁欲的鳏夫。明知道杰佛逊与许多女性通信,到了一九二八年,关于他生平的一本书上还白纸黑字写着:“从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在妻子死后)曾经陷入过情网。”

先不论作混血儿父亲传言的可信度如何,由杰佛逊生前留下来的信件,我们知道杰佛逊丧偶后的第四年,在巴黎的时光,他就与一位生在意大利的英国女画家玛丽·考薇(Maria Corway),发生过一段缠绵的恋情。玛丽是有夫之妇,杰佛逊在书信往返中真挚地写着:

难道说我注定了失去每件爱上的东西!为什么你我不能够聚首?……

而玛丽的回信则是:

这一回,我恐怕来不成巴黎了。我丈夫开始起疑……唉,你又燃起我的希望?像是一个梦,现在,我满心希望梦境成真!

事实上,杰佛逊手稿中最动人的一篇《心与脑的对话》,正是他写给玛丽的第一封情书。

近二十年,由于时代气氛的改变,传记作者不可能再躲闪那个问号——他的庄园里藏着什么秘密?杰佛逊是否与黑奴莎莉生下若干子女(传说共五个)?——譬如,为杰佛逊作传而得到一九七五年普立兹奖的麦珑(Dumas Malone),认为这种说法纯属无稽,他也得要用书中的附录为杰佛逊辟谣。麦珑的看法是莎莉确实在杰佛逊庄园里与主子发生感情,养下了黑白混血的小孩,但与杰佛逊本身无关,莎莉是男主人甥侄辈的情妇。

有一位作者布若德女士(Fawn Brodie),很细致地把杰佛逊与莎莉的关系写成绵亘三十八年的罗曼史。在她那本名噪一时的传记中,一七八七年,芳龄才十四的莎莉陪侍杰佛逊的女儿到巴黎找父亲,从此作了与杰佛逊共度许多欢乐时光的情妇。布若德女士写道,莎莉原属杰佛逊由岳家继承来的黑奴,但莎莉本身,也是杰佛逊的白人岳父与黑奴的私生女,换句话,她其实是杰佛逊妻子同父异母的妹妹。莎莉虽有四分之三白人血统,依照当时的法律,莎莉的身份仍是一介黑奴。而布若德点点滴滴拼凑出当年的情状,她从杰佛逊那段时间的常用字中找到蛛丝马迹——譬如说,那几年,杰佛逊特别爱以一个黑白混血的词汇“Mulatto”形容风景、道路、泥土……布若德又去翻查杰佛逊的收支帐簿,发现两人乍见之下,杰佛逊花了不少钱为莎莉添新衣服等等。学院派的史家多认为布若德的证据不足取信,他们说,杰佛逊与莎莉的罗曼史属于小说家之言,非关历史真象。

但在另方面,两百年来口耳相传,始终有一支裔的黑人相信自己是杰佛逊与莎莉的后代。尽管肤色深浅参差、住在不同的城市、从事各种职业,但他们从老祖母膝上听来的,一代传一代的故事何其相似。至于当年那个最大的小孩汤姆,传说中,杰佛逊畏惧人言,后来把十二岁的汤姆送给别人抚养,并且让汤姆改姓伍德逊(Woodson)。目前,这批与伍德逊有关的黑人后代已经成立宗亲会的组织,希望正本清源,有机会载入杰佛逊家的谱系。

今年四月十三日,恰逢杰佛逊两百五十周年诞辰。故居庄园蒙特切娄(Monticello)的纪念晚宴上,史无前例地,宾客名单里添上了一位身材高大、橄揽色皮肤的律师库理(Robert Cooley III),他是莎莉直系后裔,据他自己表示,身上也流着杰佛逊总统的血液。

纪念活动主办单位的说词依然冠冕堂皇。负责人宣称邀请库理出席,并不在作出任何“追认”,只彰显着杰佛逊故居的生活史未包括奴隶的一页在内,就算不得完整的历史。

但在同时,杰佛逊的白人嫡裔异乎寻常的愤慨。事实上,这本来是杰佛逊生平中最具争议性的疑案,一般美国人也不可能把它当作一笑置之的风流韵事。其严重性固然攸关美国社会种族的禁忌,主要的关键却在于杰佛逊自己对黑白问题的态度。换句话说,如果莎莉真作过他的情妇,那么,杰佛逊便是道德有所亏欠的伪君子!

其实,杰佛逊本身在各种文字里一再反对蓄奴制度!譬如说,他《独立宣言》的原稿中,原来还包括了一段非难英国乔治三世提倡奴隶贸易的叙述,通过时才硬被删除。

文字上这样主张,证诸杰佛逊自己的行动却又不然。蒙特切娄庄园中有百余名黑奴(多数是从岳父家承继来的),杰佛逊只让其中两名获得自由。临终时,才再解放了另五名黑奴。若为杰佛逊寻找借口,原因之一或是他自己的经济情况始终未见改善。依照当时的维吉尼亚州法,解放一名黑奴,必定要把那位黑奴送出州界,否则,其他白人可以在州界之内令其再次为奴。即使送出了州界,如果不给予黑人一块耕食的土地,在十九世纪初的美国,黑人不一定有存活的能力。而杰佛逊父权式统治的庄园里,他就是所有人的大家长,基于这一份考虑,可能也让杰佛逊延宕解放黑奴的行动。而莎莉,则在杰佛逊死后,才由杰佛逊女儿还她自由之身。

尽管杰佛逊字里行间反对蓄奴并主张黑白享有平等的权利,另一方面,他屡屡写着黑人在心智与体力各方面都远逊白人。这样的矛盾是因为杰佛逊的思维里,能力与平权本来没有对应的关系,就像他曾经举例,科学怪杰牛顿的领悟力大异于常人,可并不表示牛顿应当比别人多享受权力。

虽然杰佛逊对黑人的资质有所怀疑,对照来看,他又相信北美、印第安人与白种人一样优秀。为什么他厚彼薄此,则牵涉到他对脚底下那片土地的厚望。他深信北美洲既孕育出肥美的菜蔬、健壮的牲畜,土生土长的印第安人一定耳聪目明,最多只是生存状况需要提升。至于黑奴,那是北美洲以外运进来的人种,杰佛逊认为,若在友善的环境下接受教育,几代之后,黑人才有改换其禀赋的可能。

此外,杰佛逊的心里必然也在进行争战:他确实随时随地在寻找黑人智力并不输人的证据。譬如有一回,他发现了某位黑人数学专才,正参与当时的首都建设工作,杰佛逊似乎比谁都感觉兴奋,他四处写信,把这特例告诉大家。但毕竟终其一生,杰佛逊认定的还是黑人禀赋较差。他并且以此推论黑白不应当混杂在一起,否则,他写道,岂只是白种人的贬谪与堕落,美国整个国家也将蒙受损失。

看到这里,你是不是陷入某种形式的悬疑之中?相信杰佛逊为人的一致性吗?那么,他不可能与莎莉一个接着一个的繁衍后代!相信黑人雄浑莫之能御的口述历史吗?那么,杰佛逊是个言行不符的知识贵族,他对待奴隶,就好像对待财产,奴隶生的子裔,不过是自行增值的财产!

再想想,你说不定又觉得其中非黑即白的结论代表了一种简化的思考模式。事实上,几乎所有的传记作者,皆承认杰佛逊心灵充满层次,是个极其复杂的人。杰佛逊追求秩序、向往和谐、喜爱智性的游戏、拥有无止尽的好奇心,然而,理性的思维就是杰佛逊的全部吗?或者,那只是他设计给世人见到的面相,就好像他刻意为自己写下的墓志铭一样:生而平等的《独立宣言》与主张宗教自由的州法作者,创设照见未来规模的维吉尼亚大学,皆是他生前付诸实现的理想,也是他希望流传后世在公共领域他的建树。至于与莎莉的关系,那属于私人感情的范畴。而可能让他自己大吃一惊的是,跳出了理性的桎桔,社会禁忌竟成为吸引力的来源,心理上的冲突、矛盾以及自责等等反而是继续沉湎其中的渊薮,正好似《心与脑的对话》那篇书信之中他反复推敲过的:

脑对心说:“你承认你的错误,但你还是一意孤行,继续拥抱、珍爱你的错误!”

心对脑说:“如果我当真听你教导,那无异于摒弃我的天堂……当我回想起往昔的快乐,我觉得值得,我情愿付出现在的代价……”

这场拉锯战里,或许你还是愿意聆听你的脑袋,宁可由社会意识的角度看待这件绯闻吧!你说,主人与奴隶之间确实存在着不只一重的隐喻。就像杰佛逊生前发出的警语:“当我想到行事公正的上帝,我简直为我的国家战,有一天,形势会不会倒反过来呢?”目前,历史已经逆转,杰佛逊逃不开作过奴隶主的罪孽,他一生将重新受到检验,到了现在,他甚至没有为自己说句话的余地,那么,二律背反地看,主人的真谛果然是奴隶啊!

唔,但是无以避免地,问题恐怕又回到心与脑的辩证关系中:既然主奴的地位注定互异,难道脑袋就应当作心的主人吗?说不定正是经由心的错误与执拗,以及感情悄悄地背叛了理智,才打破人与人之间无以跨越的藩篱!如果你用心去感觉,或许,绵延如地上砂的棕黄肤色的混血子孙,才像征杰佛逊生前未能言喻的种族融合结果。你怎么知道这不是聪明的他,他的衷心期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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