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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寻香记

2025-03-05梅海霞

福建文学 2025年3期
关键词:熏香海南

1

他说他有很好的海南野生香,邀我去他的香厂看。

那是我第一次去马巷的香厂,虽然早早知道马巷是国内闻名的宗教香生产基地。循着手机定位,车子开到一栋破旧的居民楼门口,我看到他出来迎我。四十来岁,个子不高,平头,没有发福的偏瘦身材显得为人勤恳。进了居民楼十分钟后我判断他那份清瘦是体质因素,与勤不勤恳无关。

那显然是居家与作坊混在一起的居民楼,而非什么工厂。一楼昏暗的卷闸门里有两台满是粉尘的绿漆制香机,旁边堆满了分不清楚种类的木片原料和麻袋装的香粉。墙角摞着一排排晾晒香条用的晾晒网。穿过晾晒网从楼梯上二楼,就是他的接待大厅,也可以叫办公室、洽谈室。闽南常见的根雕泡茶台上,有沾着茶渍的茶具、插满烟头的烟灰缸、装着样香的塑料香筒凌乱地散着。刚好是晚饭的时间,厨房里的饭菜味飘出来,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拿着作业本在办公室嬉闹。他叫他们去吃饭,不要闹,爸爸要谈事。

我闻着屋里弥漫的混杂而奇怪的味道,局促地坐在泡茶台前,等着喝主人泡的招待茶。灯光昏暗,我的脸色应该也很暗淡。介绍我们认识的中间人说,他是这一带很有资历的制香老手,早年跟台湾老板学制香,去海南收香,遇到很多现在没有的好料。找海南沉香,他是行家。沉香行业每一个产地都有专门的料商。那时候,我们用东南亚进口料多,按照国际行情,供应量和价格都比较稳定。海南香虽然被誉为国香,也不需要进出口的复杂程序,但是因为野生海南香量少难得,即使去产地,偶有当地香农手里存着家传的好香,也是看人要价,价格十分不稳定,并不适合我们。但是建立香料标本库,我仍然需要标准产区的各种等级的野生海南沉香。

可是等我面对这位行业前辈的时候,受骗的感觉油然而生。无论是工厂(作坊)的规模还是这接待空间的寒碜、凌乱,都与我从中间人那里听到的信息不符。快烧壶里的水开了,他撕开一袋铁观音,茶叶倒进盖碗里的同时竟然点了一支香烟抽起来。这套动作放在香以外的任何行业都合情合理,但在香行业里,起码我不接受。我不知道他要怎么用抽烟的手给我试香。

勉强喝着小茶盅里的茶(那个时候铁观音已经是过时的茶,喝的人不多了),我没有了寒暄的耐心,单刀直入地说,你不是有很多野生海南料吗?看看。

他叼着烟起身,说,直接看料吗?指着泡茶台上的线香说,我成品香也做的。

我说,看料吧。是野生的,不是人工种植的?我补问了一句。

他掐灭烟,不屑地摇了一下头说,肯定是野生,人工料我没有。他那一摇头,倒扳回几分,那是下意识的动作,并没有夸张的自证与推销。

那时候,市面上流通的人工种植沉香还没有铺天盖地,名称也朴实地叫作人工种植沉香或者人工料。

隔壁的房间,灯光依然昏黄不明,像是家庭里的储藏间,过季衣服被褥堆在靠墙的桌子、凳子上,并不是好好地放在衣柜里。收得最整齐的是一箱一箱透明亚克力收纳箱子里的沉香原料,也是从地上摞起,三五箱一摞。这场景让我想起在马来西亚一个缅甸移民聚居的村庄里买香料的情景,竟是如此的相似。外人看着高雅、精美的香道,还原到源头的时候,是这样的与那些精致的词语无关。

房间里的气味忽然好闻起来。他搬下一箱,打开盖子,拿出一片猫耳朵大小的壳子香,纹路是书上说的鹧鸪斑的样子。他用打火机燎一下边缘递到我的鼻子下,一股清凉、甜美的味道蹿进鼻子,好闻极了。他说,都是十几年的老料子了,做线香,熏着闻都好得不得了。我问他,另外那些箱子里也都是一样的吗?

他说,不一样,这箱是尖峰岭不沉水的壳子。还有黎母山的、鹦哥岭的、五指山的,沉的,不沉的,都不一样。

我说,一个海南岛,树种都一样,香味还不一样吗?

他说那当然,越南的香,惠安和芽庄的香,也不一样啊,何况海南香。

我听着觉得好笑,他拿一个国家和一个省份比,居然比得理直气壮。

我说,那你给我都试一下。

他一个产地一个产地找,开箱,依然是用打火机烧给我闻。按理说,在他的“厂”里,该用个电子香炉试香,电子香炉可调节的电温更容易突出沉香中清凉好闻的花香、果香,而这种打火机粗暴的燎烧法,多数是在更原始的产地,不便带电香炉的时候使用,但是因为明火温度太高,如果香料等级不够,就会焦煳味大过香味。这是买家爱用的方式。

我来的时候没有吃晚饭,试香试得越来越饿,对方却并没有要请我吃饭的意思。

我便说,大概知道他的香料品质,准备告辞了。我丝毫没有采购的兴趣。

他怅然地看一眼成堆的香料说,要是这些钱拿去岛内买房子,现在都值好几千万了。似乎也不是说给我听。

这就是我和他的初见,也是第一次正式了解海南香。这印象里,除了海南香独特的香气,占比更多的是他那个狭小杂乱的作坊,饭菜味、烟味混杂的接待室,还有茶香浮夸的铁观音,茶桌上茶渍包浆的茶具……

第二天,我丢给介绍人一条信息说,去老Y那里看过了,好像不怎么样。

介绍人电话拨来说,海南香,我知道的就是他,这一带没有别人了。老Y是个呆子,为了那些香,经常口袋空空。不然他那个厂会更大,房子也会更大,车子也更像样。

我问,那这些香他没有卖出过吗?

卖也很少,他不爱卖料子,更爱卖做好的线香。他这个人,卖料看人的。人不对,他连看也不给看。说是海南香,天下第一的香,不能随便卖。介绍人说。

2

那时候,我入行不过三四年,30岁左右的女孩子在这个行业极少见。第一次买原料砍价,被料商淡淡地说一句“你又不懂”晾在那里半天。老Y这里虽有中间人介绍,但这个行业,很多时候,大家更相信自己眼见为实的判断。

按介绍人的说法,这位前辈给我试料是觉得我还算得一个懂行的买家?

那几年,野生海南香因为香农们的漫天要价,人工种植香也还没流行,市场比较冷清。成品线香、盘香的原料使用越南、马来西亚、印尼料较多,我们又有稳定的供应渠道,便也没再继续关注海南这个产区。

直到有一天一个想学香的人咨询电话打来,问我们有没有教香道。电话打到我个人手机上,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的声音。

解答完对方的问题,那娇滴滴的声音说,呀,太好了,我在海南有5000亩沉香林,等我去学,我要跟你们合作。

开课前一天,那娇滴滴声音的主人出现了,是个年轻貌美、五官明艳、装扮入时的漂亮姑娘。她自我介绍叫晓婉,1990年出生,海南人,原是海南高端房地产经纪人,目下承包了5000亩沉香种植树林,准备转行进军沉香业,所以要来专业学习,最好可以合作。

她打开手机让我看她投资的5000亩沉香种植林的视频,成千上万棵笔直的一人多高的沉香树像菜苗一般矗立在那片盛产琼脂的土地上。杂草除得干干净净。覆盖着群山的海南的天空非常蓝。

她的声音说着说着就变得亢奋又洪亮,跷着二郎腿歪在鸡翅木的扶手椅子里,等待我以不低于她的热情递出合作愉快的诚意。

我淡淡地哦了一声,问她,茶喝得惯吗?

晓婉在厦门待了四天,上了一期完整的香课后,说话的嗓门越来越小,还多出几分原先不曾有的温顺柔和来,也终于明白我为什么对她所谓的5000亩沉香林反应冷淡。

沉香树(瑞香科白木香树)的种植近年来在云南、广东、广西、海南颇为普遍,因为沉香的经济价值高,很多种植户大面积育苗种植沉香树,再通过人工方式快速结香,一般为钉伤、烧伤或菌种注射。原先爷爷种树孙子收香,需要几十年的事情,现在迅速缩短到几年,最快的人工结香方式三五个月就可以结出指甲盖大小的香片,然而这种香的香气比野生香寡淡无韵味,价值也不可同日而语。

那5000亩沉香林若要结出好香,如果等得起,也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晓婉上完香课第一时间给股东打电话,要求退掉接手不到3个月的沉香林。赔钱也要退。因为如果不退,不仅短时间见不到收益,还要投入每年几十万的打理费用。真正隔行如隔山。

原以为那个声音时而娇美时而豪迈的姑娘又转回她的地产经纪行业呼风唤雨,不想第二年,又收到她发来的一条1分钟多的视频,在蓊郁葱绿的南方丛林里,我一眼便认出了许多棵两人不能环抱的野生沉香树,粗略判断不到百年也有六七十年树龄,而且非常集中。

我立刻拨通了她的语音电话。那娇滴滴的声音说,我的梅老师,我就知道这回你会打给我。

原来因为之前收购那5000亩,晓婉的声名在屯昌一带不胫而走。许多无力养护种植林的农户纷纷打电话问她愿不愿意把自家的沉香林也收去。晓婉为此三天两头接到推销电话,烦躁不已。直到有一天,一位经熟人介绍来的潘姓大姐非要她去看看自己的沉香林,并跟她说,你来了就知道,我的跟其他所有人的都不一样。

因为熟人介绍,晓婉勉强去看林区,就在她之前的5000亩对面的山头。不想一看惊呆了,真不一样,竟然是一片百来亩的野生沉香树林——就是视频里给我拍的那种。上过专业课的晓婉知道野生香树林与人工林的价值。

这片几乎可以堪称奇迹的真正的海南野生沉香林,是两代人艰辛守护的沉香林。20世纪50年代分给海南制药厂,林中植被丰富,除了沉香树还有多种南方药材。海南当地人敬畏沉香树,老厂长以命相护,守住了上百棵野生沉香树,否则这些沉香树免不了被偷盗砍伐的宿命。而现在的承包商潘大姐与她先生是出身广东电白的药材商,1989年来到屯昌乌坡,发现这里盛产一种叫益智的中药。益智果形如母丁香,补肾益气,是著名的南方中药材。而高大的野生沉香树亭亭华盖,部分香木只是经过试验性人工开香门,并未过多伤害树体,亦未采香。电白人对沉香再熟悉不过,于是潘先生夫妇承包下这片山林,数年来,靠益智的收成养护着这片野生沉香林。转眼他们的儿女需要老人回乡带孙女,夫妇俩不得不考虑转出这片药材林,于是晓婉便成了这里的新主人。

3

8月的夏天,我们从厦门飞海口,在晓婉管理的博鳌度假酒店休整一夜,第二天清晨出发。经过一个多小时车程,尤其是20多分钟曲折的山路,当我站在这片沉香林里了解它的历史与由来的时候,我呼吸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清香。

澄澈的天空下,久经岁月的沉香树以参天的姿态耸立在这里,斑驳的树身布满均匀的香门,有些从根部开始分叉长成好几株连体树,有些从树心开始裂开,似被雷劈电凿,有些又直挺挺直插云天。然而就是这些奇特的树,一旦受伤,伤口感染后就会开始魔幻的结香过程。树木死亡后,木纤维迅速腐朽,剩下金坚玉润的千古名香留在地表直至埋进落叶与尘土里。这就是神奇的自然。

在苍老的沉香树环绕的基地遮阳棚里喝着不加盐的益智排骨汤,沉香、益智泡的养生酒,听着潘先生讲他如何用三副加了沉香的桂皮汤治好当地朋友的绝经症,不由得感叹,大自然孕育了太多的神奇,而中国是一个充满了神草、神药的国度,一个被上天与神明庇佑的国度。

午餐后,我们离开基地前往另外一片更为野生状态的山林。

海南的生态环境充满了原始的魅力,沿途到处是触手可及的果树,硕大的波罗蜜和摇一摇就会掉落的木瓜让一群人像孩童一般兴奋起来。这样的景象,对于久居城市的心灵来说是最好的疗愈。

一片蓝色铁皮围起的林区显示出这片树林与周边环境的区别。打开铁皮门后,我们再次被震撼了,更为原始的成片的沉香林呈现在眼前,植被丰富茂盛。往林区的深处,我在地面上发现了自然死亡的沉香树桩,根据经验,树桩的附近应该会有倒架香。我蹲下来,捡起一块已开始腐朽的枯木,发现其中布满了蚂蚁,也就是说,这片林区极有可能有虫漏沉香。所谓虫漏沉香,即由于瑞香科的白木香树、蜜香树味道清甜,常招虫蚁啃咬而形成带有特殊甜味的沉香,是极好的品香、熏香材料。

当我和小潼趴在木桩上左看右看的时候,被骄阳当头猛晒的晓婉一个劲催促我们往前走,说前面还有,前面还有。当我在木片里找到油脂浅薄的沉香的时候,晓婉终于明白我们在干吗。

由于要视察整个林区,取了一些样本后,我们继续披荆斩棘往林子深处前进。到了一块近10米高的巨大的石头下,晓婉说这片林子是由一条龙守护的,龙就住在这块巨石里。她是地道的海南人,信这个。

在巨石下自然死亡的沉香树桩周边,我们找到成片的壳子香,有的木质已经完全腐朽,只留下薄薄的香片,清洗完浮土,即可以熏香使用,晓婉把她的柠檬黄色的防晒衣脱下来,裹了一包。有的还粘连在未腐朽的树干上,无法马上剥离,我们干脆把几段朽木全都带上,回去进一步剥离、清洗、挑拣分类。如果说沉香价比黄金,晓婉女士恍然间发现,她居然可以在自家的地里找金子。

晓婉的助手李副总,负责给我们拍照、拍视频,完全不能想象三个刚才还斯斯文文的女生对一片土地与朽木的热情和兴奋。

带着土块包裹的沉香和没有完全分解的树干回到基地,辞别潘先生,赶回酒店已近7点,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晓婉把波罗蜜和木瓜交给服务员准备晚餐。我们回房洗漱,等待晚餐和晚上的沉香清洗和挑拣工作。

首先要清洗浮土。晚餐后,在酒店茶室,服务员为我们准备好了几大盆水,没有专业的理香工具,我们只好找来酒店客房的牙刷和几把美容用的小镊子,开始淘洗。与白木粘连的沉香块入水后,白木的部分一捏就会粉碎,沉香哪怕只有薄薄一层香,也极有韧性,泥土是很坚硬的,很多需要浸泡才能刷洗掉。沉香的结构奇形怪状,特别是虫漏沉香很多孔洞,因此清洗就特别需要耐心。三个人蹲在地上一晚上,服务员跟着我们不停地换水,最后清洗完,只剩下两三百克碎香料。用托盘装好,自然晾干,我们已经累得倒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开始试香和分类。由于这些都是采自地表的倒架类壳子香,香脂线的颜色较浅,属于古时所称的黄油格(区别于黑油格、鹧鸪斑),且大部分结香的时间不久,也就是《香学会典》中所谓的三级香,都不能单独品闻,只能做最基础的底粉,但由于是纯正的野生壳子香,比起市场上买到的底粉依然干净很多。没有克重秤,我粗略地估计了一下,一行四人耗费一下午加一晚上、一上午工夫,所得沉香也不过200克左右,价值不过200块。

看着那些所得无几的香,这一番采香让晓婉感叹,从前看见野生沉香,黑黢黢一块,真不怎么样,却动辄克价数百过千,原来做个香农也真是不易。好香,竟这样难得。

4

对海南屯昌的野生沉香林,与其说是寻香,不如说是瞻礼。也终于明白宋代的文人们为何对海南香情有独钟。

我决定做一次海南野生香展,将海南产香的代表性的著名山脉所产的沉香标本集齐,通过图文与实物,以唐宋时最典雅的隔火熏香的方式让世人真正领略琼脂天香的美妙。也或许是那时候,凭着对行业的敏感,我似乎预见了将来铺天盖地的人工种植沉香。

我想起了两年未见的老Y。微信跟他说想再去看看他的料。他给我发的依然是老地址。到那一看竟是新盖的两层楼,气派了很多。一楼大厅摆的是之前的根雕茶台,还有一角铺了白石子,种了高大的铁角蕨绿植,颇有情调。

他在二楼接待,一张宽大的非洲红木板茶桌,上面放着茶台、香炉、几袋香粉小样、烟灰缸。香炉里东倒西歪插着几支试点过的香。不知是因为新建的楼亮堂,还是他生意不错,人比之前更精神了,T恤衫的领子很洋气地立着。招待的茶,也换成了时下流行的岩茶。

这次的会面,双方的情绪似乎都不错,他很乐于带我参观他二楼的新展厅。从对着楼梯的过道往里面走,一扇锁着的玻璃门打开,一筐一筐的香料堆在地上。靠墙也做了一排货架隔板,除了可以装进玻璃瓶、塑料盒的小碎料,更多的是形态奇异而骄傲的一块块野生沉香。他就那样任由它们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摊在货架上,眼神里充满了看自家淘气孩子的宽容。

我向他讲明了来意和诉求——我需要海南各个不同产地的标本。他根据收货时做的标签,一箱一箱翻给我看,准备用打火机烧的时候,我拦下了他。我们每个产地都取了一小片样本,带到接待厅的茶桌上。我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拿出了隔火熏香试香的一整套工具。

隔火熏香作为一种熏香方式,起源于唐代宫廷。将燃透的一小截手指大小的专用香炭(一种压缩的合成炭)埋进香炉厚厚的香灰中,在堆灰的过程中,依照炭的深浅,利用灰的松紧度,堆出一座山形灰堆,在灰山顶上会形成适合熏香的温度。将灰顶压出半个指甲大小的平面,放上0.1克不到的香料,就可以品闻香味了(亦有在灰顶上架一小片银叶或者云母,再放香)。依据香料的不同,温度可高可低,低温会比手心温度略高,高温也就在五六十度,这其中的分寸全靠修习者自己掌握。极品的香料,如沉香中的海南香、越南土沉以及野生棋楠香,在恰当的温度下,会释放出悠长、纯净,或醇厚或空灵的极致香味,细腻的香味变化丰富,令人神迷,无法忘怀。宋明两代的文人将这种熏香方式更加精细化、审美化,不仅所用香料极为讲究,更注重品香后性灵的抒发,多形成诗词与香注。日本香道流派纷繁复杂,其共通之处也是以隔火熏香为主要形式,但是与中国文人追求性灵的自由抒发不同,更多地加入了游戏与竞技的性质。

隔火熏香也是鉴别沉香产区、年份、真伪,以及评定香料价值的终极方法。这比操作上毫无技术含量可言的电子香炉更真实、全面。因为电子香炉是恒温设定,无法像炭火那样随时变化,而沉香多变的香味是在不同的温度下挥发不同的有机成分造成的。

但隔火熏香是个技术活,学会且做得好的非常少,炉温低不出香,炉温高出烟,炉温散则有杂味。温度需不高不低,聚合平稳,且随香变化。很多初学者掌握不了其中需要心领神会的奥妙,玩一阵子放弃的大有人在。学会的(大约千分之一二),能随时稳定出一炉好香的,可以叫作炉主。

老Y看我摆出了传说中隔火熏香的器具,流露出孩子般好奇且赞许的神色,但为了不打扰我,只是静静地给我泡茶添茶。待炉灰热好,约40分钟,我们几乎没什么言语往来。开始试香的时候,我请他坐到我旁边,便于传递香炉,共同品鉴。每一款香在炉温下绽放,我递给他的时候,他难掩那种真正爱香人的陶醉,美好的香味是可以令人忘记尘世中的一切的,甚至连自己也会忘记。我们试完一些标准等级后,他转身去展厅,出来的时候怀里抱了一个玻璃瓶,那样子很郑重。他说,这个我不卖,但我想你这样做给我闻一下。我用电香炉做很好闻,但应该跟你这样不能比。

有顶级香可闻,我欣然答应。重新燃炭,堆灰。玻璃瓶盖一打开,像有很多带着香气的看不见的蝴蝶飞出来,那感觉很空灵。香料二三十克,不算大,一块小山的形状,油脂看着也不甚油黑,但一拿到手上,从手心开始就是凉意和酥麻的感觉,仅仅是常温下的味道就让人如此震撼。我切下1毫米宽、2毫米长的大小,轻轻放在调好炉温的灰顶上,一缕穿透力极强的香味窜出来,接着那香味像海面一般铺展开来,纯净、通透的香味仿佛浪花在鼻端不断变化着,撩拨着,时而是林间花香,时而是甜润果香,时而散发一阵清凉,时而是浓郁的蜜香,闻之不尽,几秒钟,脑袋就空了,脚底酥软,好似踏在云朵上。老Y闻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被自己收藏的眼光感动了,还是被我的出香水平感动了,我在那张岁月磋磨过的脸上看到了一种被纯粹感动的动容,那种动容过了青春年少的岁月是极少有的。

那一两毫米的香,大约出了半个小时,一直持续地变化着,像出不尽似的。品完后,我们怔了很久都没有说话。但是我们心里都把对方当成了朋友。至于那块香,我没有问价,那样的顶级的海南棋楠香,一克开价两万块也不过分,何况他不卖。

野生海南香的普及香展很成功。第二年开始,海南、广东人工种植的沉香像一夜春风吹遍了海南、广东、莆田的批发市场以及电商渠道,行业内名称是“国产绿棋”或“国产棋楠”,到零售端直接叫“棋楠”。

后来老Y收到自己不能确定的香,就拿来找我试。试完疑惑的表情就豁然开朗,说还是你这个准,哪天我也来学一学。刚说完,又改口说,哎呀,我一个男的搞这个不像,还是拿来找你试。

试到好的,价格也合适,他也会原价让给我一些,算是对我试香的答谢。但是要付钱给他就很困难,迟迟不给单子。你问他多少钱,他总说等一下给你开单子。等一下常常会等到年底。开始以为他觉得钱少,无所谓。有一次十来万,他依旧“等一下”,等了大半年。

后来才听说,他成日醉心收香,不等到钱都花完了,是想不起来理账单收款的。

鹅梨帐中香流行的时候,他气呼呼地告诉我,那些人在直播间每个人都说自己的鹅梨是真鹅梨,可是你看看,全网的鹅梨都是我们这一带加工的,你见过谁家有梨皮?没有梨皮不削梨,哪里来的真鹅梨?

国产绿棋流行起来,他也帮人代加工一些。我每次去,他都捏着鼻子,扔给我说,你闻闻,每次做完我的机器都要洗好几遍。再后来,直播席卷,他的客户也向他要国产绿棋。最近一次,我去找他,一见面他就气愤地丢给我一袋香粉说,居然嫌几块钱一克的国产绿棋太贵,我只好给他搞个几角钱一克的绿棋。你闻闻,这能闻吗?

责任编辑 韦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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