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池塘的小路
2025-03-05先志
通往池塘的小路开在无人知晓的灌丛里。去灌丛,先要走上去镇上的土路。土路两边现在都是大块的弃着碎石的荒地,没有树。开了公路之后,就没多少人再走这里了。这里太热了,正午,路上飞着一米高的尘土,让人喘不过气来。但是去池塘就必须经过这里。他走了很久,看见一家由收费亭改装的旧商店依偎在路边,灰蒙蒙的。一辆暗红色旧摩托车刚停在门口,扬起的尘土还模模糊糊飘着。他舔舔干裂的嘴唇,太热了。热空气在波动。前面路升了一个坡,还有许多路要走。一个中年男人从商店里出来,身影在尘土里忽隐忽现。他跨上摩托车刚准备发动,马达声响了几下又停了。
“令伢子,”平叔高兴地招招手,骑着摩托朝他滑行了几步,“正好,把药带给你姆妈。”
平叔弯腰从摩托车前头的挂钩挂着的一个红塑料袋里掏出三个扎在一起的药包递给他。药房扎得太紧实了,上头的细线钩在手里,不一会儿就要嵌到肉里去。平叔拍拍他的肩膀,每拍一下还要轻轻捏捏:“现在就去,啊,现在就去。”
“现在不行。”
“哎,乖伢子,你姆妈中午还等你给你娭毑熬药。”
“我现在不回去。”
“你先回去了再去耍噻。”
“我晚上才回去。”
“你现下要去搞么子?”
“我要去划船。”
“划船?”他朝身后看了看,只有那个土坡,后面的路已隐在后头了,“你去哪里划船?附近又冇得船。你一个人去划船啊?附近冇得河,哪里可以划船?哎,你姆妈还在等你。你先把药带给你姆妈,再去耍。”
周令用手指了指前面那个土坡。土坡后面的路开始有些茂密的杂草了,然后是灌丛。他说:“我去那里划船。”
“乖伢子,听话。听话我下次再带你到电影院去耍。”
“今天?”
“今天不行。今天冇得电影。”
“每天都有电影。”
“今天我不回镇上去了。”
“那你要做什么?”
“伢子!”他气得一拍摩托车的把手,“不是只有你屋里要带药!”
摩托车一蹬就走了,搞起一大片灰尘。周令拉起衣领捂住口鼻,看见那个商店老板一直站在门口盯着他们。他拿着一把蒲扇叉着腰,抬头眯眼看向远处,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看了一会儿又进去了。商店里只有一排货架,靠在唯一没有窗户的一面墙上。底下一排货架上零散摆着几瓶饮料。周令走进去的时候,老板已经握着蒲扇闭眼躺在椅子上了。他从口袋里凑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币塞进老板的手里,从架子上拿走了一瓶水。
从商店到家还有很远。他走了很久的路,现在要重新走一遍。他打开水,一仰头就喝掉了一大半,剩下的要慢慢滋润嘴唇。路上除了细小的石头和小草,什么都没有。他一直踢着一颗尖尖的石头,不一会儿头上就都是汗。他要看能把它踢多远。上次他们去电影院,路上也都是这样的石头。那会儿他们突然感觉摩托车震动了一下,平叔把车停了下来,一颗尖尖的石头扎进了车胎里。平叔走进那个商店,把睡在躺椅上的老板摇醒。平叔问他:“有补胎冇?”老板转头看看那个空空如也的货架,什么也不说。最后,他们把摩托车停在商店门口,走路去了镇上,从下午一直走到晚上,在最后一场电影还剩三十分钟结束时进了电影院。荧幕上一个男人拿着一把枪指着穿睡衣的女人。座位上有一块淡红色的手绢,他拿起来在平叔眼前晃了晃。他说:“有人丢了手绢。”平叔拈在鼻子前嗅了嗅,摸摸他的脑袋:“蠢伢子,这是女人的丝巾。”
他把丝巾包好放在内衬口袋里,回去送给了妈妈。妈妈把它洗净了,晾在门口的竹竿上,和红色的内裤还有衣服晾在一起。她把它紧紧围在脖子上,下地戴着它,去镇上戴着它,戴了好几天,直到被一个骑摩托车呼啸而去的年轻人给抓破了。现在它又躺在他的口袋里,包着几颗亮晶晶的小玻璃石。
躺在池塘的小船里,他这么跟他们说的:平叔骑摩托带他去镇上,六点左右,他们先去吃了肯德基。他受不了太油的味道,只吃了一点薯条。然后他们去看电影。电影都很好。平叔不吃爆米花,他一个人吃完了整整一大桶。还有可乐。冷气很冷。电影院很大,但是人不多也不少,刚刚好。有时候看到一些地方会有人窃笑,他不喜欢。他只想安安静静看电影。
“电影讲了什么?”一个人问。
“讲了……讲了你们也不懂。”
“你讲咯。”
“不讲。”
“切。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也可以去看。”
船身稍微晃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撞了船。水面一片平静,什么也没有。他坐起来,看见他们都望着他。阳光细粉一样均匀地洒在每个人身上,刚刚好。一个人拿起挂在船边的小桨,插进了水里,胸有成竹地说:“我们可以划船去看电影噻!”其他人听了都站着附和起来,船身晃动有些失控。池塘藏在一片密林里,一次小的翻船可以称得上一次愉快的事故。撩开西边缺口上横生的丛植,能发现一支水流将池塘引向更开阔的地方。将船往那边驶大约一公里——虽然有时水浅得需要所有人都下船,把船扛到可以继续航行的水段——就能到达通往镇上的小河。他们可以把船寄存在镇上码头卖瓜子、啤酒和毛豆的阿姨那里——只是用绳子系好,请她帮忙看着——然后他们就可以上岸,去电影院,或者随便干他们想干的什么。
经过那个旧商店,翻过那个土坡,后面的灌丛就多了起来。通往池塘的小路就开在一束灌丛后面。他们约好中午在那里见面,去电影院。但是现在他去不了了。他提着药包,细线已经陷在了肉里。那瓶水也喝完了,瓶子被风吹到土路边的碎石地里。他在村子里没遇到什么人,只有一个收旧家电的女人扶着一辆三轮车等在村口一户二层楼人家的门口。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可能只是无聊而已,在等旧家电出来。他绕过她,匆匆小跑回家。大门没锁,他在卧室里找到了熟睡的妈妈。他叫她:“姆妈,姆妈。”他把她摇醒了。妈妈惊醒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看见是他:“你冇去划船噢?”
“平叔带了药。”
她坐起来挠挠头发,接过那一大包药,差点掉到地上。她找拖鞋就找了半天,一只踢到床底下去了,一只在楼下。她在楼下喊:“搞不好有人进来了哦。”她提着药,哪里都没去找,东西都整整齐齐的,去了后面的厨房。他在楼上好像都能闻到熬中药的味道。她把罐子放在灶上就上楼了,头发还是乱蓬蓬的。她眯着眼对他说:“我再困一下啊,你看下火,两个小时以后喊我。”
“我要去划船了。”
“现在?你还回来吃晚饭不?”
“应该不了。”
“我看下你娭毑。”
她撇下他走到对面的卧室去了。对面的卧室黑漆漆的,即便是白天也拉着窗帘。眼下里面都是中药的香味。每次换床单的时候,她都像搬运一个不会动的东西一样把娭毑搬到一张竹椅上,然后把床单用力一扯,露出光秃秃的床垫,铺上一张新的带洗衣粉香味的床单。然后再把娭毑小心翼翼搬回去。在整个工序中,娭毑都一动不动。
她出来了。“你娭毑困着了,”她说,“你和谁去划船?”
“他们啊。我早上说过了。”
“他们早就走了吧?”
“我不知道。”
“算了,他们可能走了,你今天别去了,下次再去。你不睡觉,就在附近随便玩一下子,等下记得喊我。”
她疲惫地回卧室去了。卧室门口还放着一个编到一半的篮子。晚上她就坐在门口的凉椅上,或者挎着去别的女人家,编这个篮子。她打着哈欠说:“我好像每天都困不醒一样。”她出来,拍拍他的脑袋,给了他五块钱:“去玩吧,买根冰棍吃,等下记得喊我。”然后她又回卧室去了。
他们早就走了——很可能是这样的,之前就说好了:“准时出发,谁也不等谁。”但是他们不知道电影院在哪里。而且他们如果不等他就走那也太不够意思啦。如果他不去,他们整个下午一直等在船上,期待在密林中央听到一阵急匆匆赶来的脚步声,那也太不够意思啦。他们很可能会等到傍晚,光线再也透不过密密的树叶,池塘一暗淡下来,叫人心昏气暗。于是他们只能下船,把船推到一个树洞里藏好,拍拍身上的灰尘和土,钻出密林回家。这样,下一次他们再躺在池塘中央的船上,会轻蔑地不高兴地搔他的痒:“我们上次等你等了一个下午,也没有看到你。”这样,他们就只能下一次再去电影院啦。可是他们很可能会说:“你就是不想让我们去电影院。”他不想让他们这样说,他只是不想把船搬来搬去,船很可能会弄坏,或者弄丢。船最好就待在那个池塘里或者藏在树洞里。
他们从池塘边缘抓起一把细沙交到他的手里。他们随便他信不信。上回,他去把灶上的药罐子取下,但是忘了拿毛巾裹着把手。他被烫得叫了一声,妈妈从楼上赶下来。盖子被揭开,药从罐子里倒进大瓷碗里。他看见药罐底部还有许多像沙一样的东西沉积着,就像河底的淤泥。他指着药罐里面问:“这里面为什么有沙子?”
“不是沙子,是药渣子。”妈妈一边用抹布擦着灶上漏出来的药一边说。
“里面就没有沙子吗?”
“总有一些沙子的。”
“他们没有洗干净吗?”
“肯定洗了,但是有些药不能洗那么干净。”
“那为什么这么多沙子?”
“不是沙子,是药渣子。”
他们随便他信不信。那把细沙已经攥到他的手里了。他可以松开,也可以一直攥着,攥到回家,丢到那个药罐子里面去。只要他相信,那就肯定有用的。有些人不就这么好起来的吗?草药都是长在地里的。他们听说有人把一些东西丢进了那个池塘里,池塘下面不只是石头和淤泥。所以连细沙都改变了。但他不在乎信不信。他不在乎药或者别的东西。他只在乎他们,在乎这个夏天和池塘有关的私密日子,快乐的日子。他只想好好地躺在池塘中央的那条船上,和他们一起。阳光像细粉一样均匀地洒在每个人的身上,大家低声交谈,轻笑,船缓缓摇晃,刚刚好。
去池塘就是去镇上的土路,就是从家里走到村口再到镇上去,反正也要经过慧姨的店里。平叔要给姆妈、慧姨、文姨等送药,或者口红、纱巾。慧姨一只腿得了风湿了,晴天的时候坐在小零食柜台后面,左腿直直伸着,不能弯曲。她对所有来买东西的人都笑:“明天要下雨了。”有一次门口的柜台没人,只有那台大冰柜立在店前的水泥地上,持续发出制冷的声音。他绕到那座小平房的后面去,后面的屋子有一扇窗户对着外面,窗帘没有拉好。他看见平叔脱了慧姨的裤子在给她搽药,连内裤也脱了。粗糙的手按在馒头一样的膝盖上,把馒头按得瘪瘪的。
其实那天他们到镇上只有八点钟。平叔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一沓钱,数了二十块给他:“你自己去看电影好不好?”
“不好。”
平叔又数了十块:“你再去买点东西吃。”
他摇摇头,手紧紧地背在后面。
他们站在一家粉红色的店门前,平叔手里拿了厚厚一沓钱,左顾右盼。两个打伞并排经过的姑娘打量着他们。可是他不知道电影院在哪,也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去哪里买东西吃。
“电影院就在那里,”平叔急不可耐,手指着街角,“你走过去,左转,下一个路口右转,就看到了。”
他摇摇头:“我不敢一个人去。”
“伢子,你都多大了?都十岁了!”平叔蹲下来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伢子,你都长大了!”
他在街角的小站里第一次吃到了冰激凌。是那种机器现挤出来,螺旋绕在一个蛋筒上的冰激凌,不是装在袋子里放在慧姨冰柜里的冰激凌。他们吃了冰激凌又回到那个粉红色的店门口,平叔抖着腿,朝他扬了扬那二十块钱。门口化着浓妆的老板娘一直审视着平叔,一言不发。平叔一个人进去了。他低着头,把手紧紧地背在后面。
他经过慧姨店门口的时候把钱紧紧地攥在手里。慧姨坐在门口,左腿直直伸着,露在柜台外面。慧姨盯着他踉踉跄跄经过。她喊:“令伢子,你干什么去咯?”他没有回答她,只看见慧姨脸上的嘴巴比平时鲜艳了些,是搽了新口红。她对着镜子啵了啵嘴,把镜子放下来才看见他。她看着他一直回头看着她,没有回答她,就这么倒退着踉踉跄跄走了。她摇摇头,把放下的镜子又举起来。这是一个安静的午后,什么危险也没有。过了村口就是一条土路,土路两边是无限铺展的弃着碎石的地。明年这些地也要开发了,要建做鞭炮的工厂,还有工厂的社区。村里都要拆迁走了的。除了慧姨,都在建房子。两层的建三层,三层的建四层,一栋的变两栋,多建出来的都是多建的钱。不要等明年慧姨就要嫁到城里。现在她只要安安心心把口红画好。土路当然也是要翻的,不然现在过不了大货车,以后也过不了。公路也太远了,要走五六公里,才能挨到边。
翻过土坡就快到池塘了。到处都很干燥,石头在路上发出炸裂的声音。他看见那个老板坐在收费亭改的旧商店外边,坐在台阶上,手撑着脑袋,眼睛眯缝着不知道在看什么。可能他好久没看见过人了。这条路上没什么人。所以他白天有时候也睡觉。睡醒了当然很好,不会错过一些事情,如果有人知道这里的老板会经常睡觉,也许会专门走上一两公里,把店内的东西洗劫一空。
通往池塘的小路就开在一束无人知晓的灌丛后面。路看不出来是路,只有一些小黄花指引着来到池塘。池塘早就静悄悄,空无一人了。水面只有他寂寞的倒影。那个空荡荡的树洞也睡了一只兔子,什么也吵不醒它。水面缺了一个口,一个带着锐角的碎片消失了。他用手指画着边缘的形状,画了好久,填补不了了。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水的西面传来划船的声音。
“嘿,”船首从西面的丛植中钻出来,领头的男孩看见了他,对后面招呼,“我就说他在这里的。”
他站在岸边等着船靠近,等他们把他拉到船上。但是他们的谈话等不了那么久了。他隔着水面大喊:“你们去看电影了吗?”
“我们看完电影回来啦!”
“真的吗?但是现在还没到傍晚。”
“我们中午准时出发的,”领头的男孩把他拉上了船,往池塘中央开,“你没有来,我们就走了。我们说好的,准时出发,谁也不等谁。”
“我要去给我家里送药。”
“真可惜。”
“你们看的什么电影?”
“看的……”领头的问后面的,“我们看的什么来着?”
“战争片,”一个高挑的黝黑男孩说,“我们看的一部战争片。”
“讲了什么?”
“战争片,当然是讲了打仗。”
“我知道是打仗。但是具体讲了什么?”
“就是两个国家打仗呗,一个打另一个,然后另一个又打回来。”
“嘿,”船首那个男孩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我们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我以为你们会给我讲讲电影。”
“电影没什么好看的,”另一个男孩说,其他人附和,“是的,没什么好看的。”
他在他们脸上扫来扫去,他们越是信誓旦旦,他越是泄气。他说:“好吧……”他从他们脸上一个个看过去:朱培,宋慈……然后他发现少了一个人。
“秦昊呢?”他问他们所有人,“秦昊也没有去吗?”
有两种不同的声音回答他:“没去。”“去了,但是……”
“秦昊怎么了?”
“他,”领头的男孩撇开头,“他死了。”
“啊,”他惊呼一声,“他怎么死的?”
“他淹死的,”拿着桨的高瘦男孩挥舞着长手臂,“我们在河里闹得太厉害了,船翻了。等到我们再上船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你们没找他吗?”
“找了,但是,”船首的说,“他已经被水冲走了。”
湖面一下安静了下来。桨也不划了,不知怎么漂到了水面上。只听见虫子在树上爬来爬去的声音。这些男孩们都坐在船里,手乖乖地搭在船边上,看着浮着落叶的沉静的塘水随着船身晃动漾出一片片涟漪。
傍晚他回家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细沙。也不是紧紧,因为手越是抓紧,细沙漏得越是快。不过沾了水当然不一样了。还是不松不紧地握着好。厨房里药罐还放在灶上。这时候他记得用抹布包着去揭开药罐了。药煮得太久了,水都要煮没啦。里面都是沙子在冒着泡。
他的爸爸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他骑着另一辆暗红色的旧摩托车从镇上轰隆隆下班回来了。他发现门没有关,一只女士红色拖鞋散落在一楼客厅里。他拿着拖鞋在一楼转了一圈,去到厨房里,看见灶上还熬着药,水都要熬干了,里面沙子一样的药渣子在冒泡。他连忙把药罐从灶上取下来,但是他太急了,忘记拿什么东西包着,把手烫了他一下,罐子就掉到地上,碎了,沙子都漏了出来。他在一楼转了一圈都没看见人,于是上到二楼,看见老婆在拉着窗帘的卧室里呼呼睡着觉。他把她摇醒了,她还迷迷糊糊的。
“什么时候了,还困,”他扇了她两个嘴巴,“令伢子嘞?他到哪里去了?”
“嗯?”她迷迷糊糊的,“我不晓得啊。他讲他早上要去划船。”
“去哪里划船?附近哪里有划船的地方?河都干了,还去划船。”
“我不晓得啊。”
“令伢子跟哪个去的?”
“我不记得了,”她急得快哭了,“清早他跟我讲了的。我都不认得。我以为是别个屋里的细伢子。”
“哎呀,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去找啊。”他急得一跺脚,把她催起来,“我去看下姆妈。”
隔壁的卧室比这间更黑,黑洞洞地散发着中药古老的神秘的香味。他把灯打开了,看见他的妈妈像一块檀香一样盘缩在床上,一动不动。其实细看之下在动的,嘴巴抽搐着一开一合。他走到床边坐下,掰着她的嘴巴急切地呼喊:“姆妈?姆妈!”
细沙从她嘴里流出来,流了他一腿。他一下站起来。她被他弄得翻倒在地上去了。细沙塞得太满太多了,现在像沙漏一样从细细的嗓子眼挤出来,最终在干燥的地板上汇聚成小小一堆。
此刻,窗外的灯一盏接一盏亮了,针刺一样扎进龟壳般幽深的房间。不是路灯,是捕鱼用的手电,甚至还有煤油灯。人们涌进道路两旁的野草中呼唤:“昊伢子!昊伢子!”野草坡下是挖得极深的沟渠,沟渠一直通往远处山坳中的水田。水田荒废了。夏天,本应是水稻扬花的日子。那些从叶片顶端逐渐张开的颗粒如沉睡的虫吊在闷热的空气中。现在只剩下被荒草掩埋的垄沟了。周令捡起从水田那边回来的人遗留下的木棍。木棍一侧扎了长钉,原先是属于那栋无人使用的房屋所设下的一道养鸡篱门的。去水田的人挥舞木棒击打漫过垄沟的草。现在他们回来了,一条死蛇躺在草丛边缘。男孩们跟在灯光摇曳的队伍后边,不近也不远。他小心地挑起那条灰暗的蛇,追上去,将棍子递到为首几个神色凝重的男孩面前:“他们打死了一条蛇。”
“这不是蛇,这是蛇蜕,”有人说,“蛇蜕就是蛇脱掉的皮。”
“我知道蛇蜕是什么。”
他垂下手中的棍子。原先似蛇的那张皮钩在弯曲的钉子上,被热烘烘的风一吹,迅速瘪了下来。他几乎就要松手甩脱这根棍子了,然后又有男孩说:“蛇蜕可以卖钱。”
“就这个吗?”
“是的。”
“这有多少钱?”
“不知道。但我叔叔是做这个的。”
“他现在知道这个多少钱吗?”
“他现在不在这里!”那个男孩非常泄气,他身体本来就不好,此时更是重重咳嗽了一声,“他现在就在前面!”
那些举着手电的人像水一样漫过眼前的路,又像水一样退下去。路是起伏不定的。他小心地抬高那根挂着蛇皮的棍子,担心它在某个一晃一抖的瞬间坠落,但他又不肯用手,哪怕只碰一下。人群很快经过了通往池塘的岔路口,那片久经踩踏的灌丛被忽略了。但男孩们说他们早就从池塘那边回来了。为首的一人抱紧双臂,踩在灌丛前一块碎掉的大石头上。他的鞋尖用力钻进那条才开了一点的石缝里,仿佛那是大地正被严刑逼供的嘴巴。他们告诉他船被毁了。
“什么?”
“他们砸烂了,”一个男孩没好气地说,“船没了,彻底烂了。”
“碎成木板了。”有人补充说。
“连板子都折断了。”
“碎成粉了。”
“你们不要乱讲,”有人纠正,“他们就是砸了好几个洞,船沉了。”
“还有什么好讲的,”为首的那个男孩收回钻在石缝里的脚,拍拍手,跳下来,走到所有人中间,“肯定会这样的,因为秦昊死了。”
“你们找到他了吗?”他问。
船没了。一阵闷热的风吹过。风钻进袖口,吹得在场男孩中穿短衬衫的都如膨胀的面团。伴随风来的是一阵阵的呼唤:“昊伢子,昊伢子!”呼唤声是从河流附近传来的,模模糊糊,随风的摇摆,一声大,一声小,像收拢好的一箩筐豆子不小心撒了漫山遍野。这里其实没有那么大,到镇上仿佛世界就结束了。至少他们划船的时候时间过得都很快。中午没去划船的日子,到了晚上,他们再往前走一点,走到慧姨的店门口席地而坐一会儿。电视机往常都摆在门口滚烫的水泥地上。此刻,慧姨的店在远处闪烁着模糊的光。人群已经经过了,走了。最初只扑哧一声,因为沉默,声音显得很大。他们回头寻找是谁放了个屁。有一个男孩突然开始哭了。他用肘部压住胸前膨胀的衣服,另一只手擦脸。又有一个男孩哭了,然后一个接一个。只有他手里仍拿着那根挑着蛇皮的棍。中间有一个男孩抽噎着说:“电影……没什么好看的。”
然后其他人附和,“是的,没什么好看的。”
他受不了了。灌丛后通往池塘的小路此刻显得幽深无比。但他有一根棍子。他可以用棍子扫除那些生来多余的草。但他得先将钩子上的蛇皮收好。那条破掉的船就像还没隆起的蚊子包长在他的后脑勺一样。如果蛇蜕能换到足够的钱,就可以将船修好了。其实划船也没什么意思。他们几乎从不让他划船,说他会把船搞坏,桨一共只有三把。但他喜欢坐在船上的时间——缩在船尾角落,留心不让伸出去的脚碰到其他男孩。沉静的塘水几乎要和船身齐平了,因此划得很慢,时不时有人叫“小心!保持平衡”。他有天怀疑是不是为了更好地保持平衡才不带他去的——不是指这一次,是上次。但这次有人死了。
去慧姨店路上有人喊他:“令伢子!你到哪里去!”他故意走在土路的边缘,一只脚走在弃满碎石的荒地上。那人晃着手电:“令伢子,你娘老子找你找疯了!”他哦了一声,加快脚步,最后跑了起来。他绕进了店里。门口电视机开着,正放着电视剧。他刚走近就开始插播内蒙古中草药的广告了。店内黑黢黢的,谁也不在。他小心地,一步步踏入最深处的房门。借着窗户漏下的模糊的光,他看见平叔面朝下躺在慧姨的床上,一动不动。
他心里揪了一下,将棍子靠在松动的门框上,蛇蜕掉了。他叫:“平叔!平叔!”白背心发黄了,泛白的头发还看得出稀疏的螺旋。裤子褪下一半,卡在膝窝里。他掐平叔的后颈,摇他的脑袋。平叔终于醒了。他喝了点酒,脸上还是红的。他翻了个身,靠在床头板上。等了好久平叔才认出眼前是他。平叔一下拉过皱成一团的被子盖在身上,骂道:“你这个伢子!你怎么进来的!你慧姨嘞?”
“不知道。”
“现在几点了?”
卧室墙上没有钟。他说:“我想要个袋子。”
平叔挥挥手:“外面都是袋子。”他找了一圈,才在柜台下的门背后找到一卷新的红塑料袋。他走回卧室,细心地将掉在地上的蛇蜕用棍子一点一点挑进袋子里。蛇蜕断成了好几节。平叔问他在干什么,提上裤子,好奇地走下床。平叔告诉他蛇蜕断了就没那么值钱了。他捧起塑料袋问平叔这些有多少钱。
“我不晓得,”平叔拎拎重量,“可能五六块钱吧。”
“只有五六块钱吗?”
“看重量的,”平叔打开袋子,在微弱的光下看了看,“我不晓得这是什么蛇。”
“是什么蛇会怎么样?”
“是什么蛇就怎么样,是好的蛇就贵一些嘛!”平叔敲了下他的脑袋,“你这个伢子,我又不是专门研究蛇的!”
他把蛇蜕留在慧姨的店里就走了。他拎着棍子孤零零走到池塘边。带钉子的那头垂在地上,崩开许多细小的石子。池塘边十分幽静,不多时他就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本以为一走到池塘边就能看见那艘被损毁的船,他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但是没有。月光潋滟的塘水上浮着断板残片。他也不信那些断掉的木板都碎成粉了。他绕到往常藏匿船的那个树洞,树洞空空如也。于是他一度怀疑是他们将这艘船藏到另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了,连同人。或许他们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灌丛后,潜伏在黑暗里,窥视着他。等他下水去搜寻那并不存在的船的残骸时,他们就一齐跳出来,围在塘边笑他怎么那么傻。
因此他犹豫了很久。他缓步走向塘边,试探性地将一只脚缓步踏上水面——立马又缩回。他仿佛听到有人钻出来的声音,平心静气一会儿,一切复归寂静,但也不能断定刚刚根本就是虫子爬过树叶的声音。他反复了几次,才意识到自己在表演一场荒谬的独角戏。可他本来就没有和他们一起坐船,没有一起看电影,没有一起回来,本来就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他围着塘边转了几圈,愤怒地号叫:“出来吧!我都看见你们了!”没有回答。他喊了一会儿就渴了。他累得坐倒在池塘边,自傍晚从家里出来后他就没喝过水。
他抓了抓胳膊上被蚊子咬出的一串包,忽然委屈地一抽一抽地哭了。他越来越希望他们是真的在捉弄他。毕竟,他们一直都担心他把船搞坏。可这艘船是他第一个发现的。那个令人渴得无法忍受的下午,他独自沿着这条隐秘的河道一直朝镇上走。他在一处树木都被砍伐掉的岸边发现了这艘搁浅的船。等他们从镇上回来,他告诉了他们这件事,一起将船偷偷划了回来。他躺在摇晃的船中央,这是他第一次躺,也是唯一一次躺,因为往后就没有那么宽敞的位置啦,人太多啦。现在,他不知道这艘船去了哪里。他擦掉眼泪,沮丧又故作镇定地拨开池塘通往镇上的水道边的密叶,像掀开最后一道帘子。他回了最后一次头:“我走了,随你们吧。”
他等了很久,拨开枝叶的手一直没放下。但除了一点近似呼唤的风声之外,什么也没有。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