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无声
2025-03-05阿尼苏
我迫切地想离开西镇,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我连夜检查好车子,带上小黑狗出发了。车子在柏油路上逆风而行。当导航仪提示拐弯时,我在一个岔路口停住了。小黑狗着了魔似的朝着一条灰白色水泥路叫唤。我转动方向盘,拐进了水泥路。我已远离西镇七百多里。当眼前出现连绵起伏的群山时,我降下了车速。我进入了坤都冷山地草原的怀抱。山坡上不时走过羊群和骑马的牧人。朝阳下,几行一字排开的院墙里挺立着红砖红瓦的房子,一条条炊烟正在缓慢上升。
我领着小黑狗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接着走到村前的山坡下遥望不远处的山谷。一片树林在阳光下晃动。我靠着一棵树睡着了。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叫声里带着欢悦。我睁开眼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衣服脏兮兮的,手里握着一根木棍,正弯腰冲我傻笑。小黑狗躲在我身边不安地哼哼。阳光照在男人的脸上,男人一会儿紧握木棍,一会儿又松开一些。伴着粗重的呼吸声,他不停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在坤都冷草原上,经常做这个动作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儿时的伙伴普日布。相隔二十年了,我的模样完全变了,他却一眼认出了我。
普日布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确定是我之后,兴奋地喊:“走,去我家。”他牵着我的手向村子迈步,就像当年牵着那头花牛犊向草原深处走去。他的动作很夸张,我像是他的战利品似的,我越表现出不情愿的样子,他就越兴奋。他的阿爸和额吉高兴地宰了一只绵羊。绵羊死前没有丝毫的挣扎,定定地看着我。当天中午我们围着炕桌吃饭。普日布只顾着吃肉,似乎已经忘记我的存在。他的额吉悲伤地说:“二十年前的秋天,普日布走出去许久没有回来,被发现时,他躺在山谷里,脑后有伤,我把他叫醒后,他中邪了似的原地转圈……后来他就傻了。”普日布的阿爸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没有说话。两个老人似乎意识到话题有些沉重,便一个劲儿地劝我喝酒吃肉。我已经二十年不吃肉了,更没有喝过一滴酒,只能尴尬地夹点素菜。普日布的阿爸声音低沉地说:“等我们都没了,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活啊!”透过窗子,我茫然地望着远处的群山,问:“我记得那片树林里有很多布谷鸟。”普日布的阿爸说:“本来年年有布谷鸟,今年突然就没了,连一只都没来,那片树林安静得像一片死水。”
沉闷的暑气裹着坤都冷草原,人和牲畜又湿又热,连草叶上都黏黏的。
我住在普日布家。深夜从另一个房间传来一阵窸窣声。普日布“咯咯”笑着走出了院门。我想跟着出去,却被他的阿爸拦在了门口。我问:“他出去干什么?”老人点燃一根香烟,猛吸一口,说:“我儿子小时候脑袋被一头红白花疯牛顶撞了一下,之后得了奇怪的梦游症,会没有规律地发作,有时白天,有时夜里。他能很准确地找到落单的牛犊,然后拿木棍去抽打。哎!不怕你笑话,到现在我们已经赔别人七头牛犊了。”我被电击了一样,无数个暗物质穿过我的身体。我抖动着双唇,说不出话来。老人掐灭香烟,继续说:“这二十年来,我们两口子四处寻医问药……还好,他现在至少不再抽打牛犊了,只是成天拿着木棍到处跑,不过不伤人,甚至躲着人走。”
那夜,即使普日布回来了,我依旧无法入睡。我一夜无眠。第二天,普日布拉着我的手爬上了山。他一会儿指着羊群说:“羊!”一会儿指着坤都冷村说:“村子!”我必须用力点头,他才满意地笑,再松开我的手。夏风浩荡,我俯瞰着坤都冷村,就像俯瞰着西镇。小黑狗始终紧紧地挨着我,不肯亲近普日布。我问普日布:“你还记得那年的布谷鸟吗?”普日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我接着问:“还有那头花牛犊。”普日布的身体抽动了几下,然后惊慌失措地跑下了山,直到我离开时,他也没有再出现。坤都冷草原上飘浮着灰蒙蒙的乌云。我匆匆告别普日布一家,返回了西镇。
这次出门并没能让我彻底摆脱困惑,反而加重了内心的负累。渐渐地,我不再犹豫,开始做最后的打算。我对西镇感到陌生,仿佛我从未来过这里。我对自己也感到陌生。仿佛我体内住着三个人,二十年前的我、二十年间的我和现在的我。
二十年前,我离开坤都冷村,在西镇开了一家五金店。起初我不懂做生意,起早贪黑地瞎忙了几年,等稳定下来后,雇用一对中年夫妇照看店铺,没什么要紧事,我很少过去。再后来,我卖掉镇里的楼房,在郊外买了个带院的平房。院子后面有一座山,山上胡乱地长满了树。若没有特殊情况,我每天至少爬一次山,有时还会一整天无所事事地逗留在山林。二十年来,我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我对山林的四季变化了如指掌,能敏感地捕捉到极轻微的细节。说来奇怪,今年夏季,我总能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尤其下过雨的午后,布谷鸟的叫声会更加清脆、频繁。往年在这片山林里没有布谷鸟的踪迹。它们的突然到来,令我惊喜,又令我不安。
西镇人口少,周边却有很多美景。东边有祭祀敖包的圣山,南边有河流和草原,西边有怪柳林。很少有人造访这座野山。我像个主人似的带着小黑狗在山林中穿行。这条黑狗原来是照看店铺的夫妇养在铁笼里的。它每次见到我就会不停地点头。我们对视时,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它让我想起了童年时一起玩耍的那头花牛犊。它们有同样的眼睛,我甚至有种错觉,认为是那头花牛犊把眼睛给了小黑狗。我觉得这是某种极其特殊的缘分和暗示,便把小黑狗买了下来。小黑狗特别依恋我,即便到了山上,它也会与我不离左右,随时听我口令。我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单调的生活。
我只有一个邻居,他是个独居老头,守着离我院子三里远的一小片果树园。从立春到深秋,他一直待在果树园,天冷的季节,不知去向。我们很少接触。我对他一无所知,偶尔从山上透过树林看见他驼背干活的身影。也许我们都很好奇彼此的存在,可谁也无意向对方迈出一步,就这样守着各自的天地。
我越来越喜欢简单的生活,就连我的屋子也装修得极其简单。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在角落里有一张草垫。每到深夜,我跪坐在草垫上,拉上灰布帘子,闭上眼睛冥想。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老山香,小黑狗早已在门房睡去。我在狭小的空间里,试图放空自己,进而看到更广阔的世界。起初,我觉得刻意放空自己是个自欺欺人的想法和行为,但习惯了就很容易沉浸在里面。像我这样的人,在社会上被称之为逃避现实。可我越来越感知到,一个人想从内心深处往外逃离的时候,并不是要与现实脱节,而是想更理想地活着。
当然,在我的生活里也有一些有趣的事情,比如养花。我对花草并不了解,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是五颜六色的花草能让我心情愉悦。于是我在院子里养了很多野花,这些花草恣意生长,带来满院花香。野花的生命力极为顽强,我对它们不管不顾,它们却不惧风雨和暴晒,绽放得异常热烈。我的院子地势较高,像个空中花园。我常站在院子里,俯瞰西镇全貌。黄昏时分,彩霞包裹着大地,温暖的余晖柔情地抚摩着万物。我喜欢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事物的轮廓。抽象的事物容易与我的心产生交织,能抚慰我的心灵。我这种少言寡语的性格和看似奇怪的举动,也曾引起过人们的非议,可时间一长,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再说,世界上奇怪的人多了,我这算什么。
照看五金店的夫妇也是一对奇怪的人。听说他们曾经能说会道,在外地开饭店挣了不少钱,可不知道什么原因,饭店突然倒闭,两个人四处讨生活,辗转来到了西镇。我与他们第一次打交道时,他们表现出从未出过门的那种老实、紧张的样子。我在心里,把眼前的他们和做生意时左右逢源的他们进行过比较。他们是他们,他们在暴露自己。他们又不是他们,他们在隐藏自己。我又何尝不是呢?我虽然在他们面前表现出不苟言笑的样子,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慌。想到这里,我苦笑一声。西镇接纳了这一切,所有的人、牲畜、植物,还有那些风雨。西镇是沉默的,它不在乎人们的喜怒哀乐,那些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它统统接纳。没有人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就连自己的主人都很难当。我越是感到自己的渺小,就越想远离人群,像一株野草一样生活。
我不是什么经历过大风大浪以后有所彻悟的人。我过往的人生轨迹近乎单调。我生长在坤都冷草原,初中毕业后进城,到叔叔的五金店里打工两年,之后回到坤都冷村待了一个夏天,又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离开了村子。从那以后的二十年,我一直生活在西镇。我的哥哥在城里工作,阿爸和额吉跟哥哥一起生活。每年春节,我过去看他们。我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只维持了两个月。前妻受不了我的沉默便离开了我,她说我体内流淌的不是人血。那时我与前妻租住在简陋的屋子里。她走的那天,窗外一会儿下雨,一会儿放晴。她收拾好行囊,拎着两个大皮箱走了。她的脚印敲击着湿漉漉的路面,身影逐渐消失在往车站方向延伸的柏油路上。
与前妻分手后,我再没找过女人。我一度对生活感到无望。这时,我的生意却做得越来越好。顾客有任何问题,我都会第一时间解决,日积月累,积攒了很多回头客。而当生活越来越好时,我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我所表现出来的仅有的热情,也只是出于礼貌,并非本心。“人有本心吗?如果有,人的本心是什么呢?”我陷入了持久的困惑。前妻杳无音信,我常产生错觉,觉得她是我意念中的人,她根本就没有来过,也没有所谓的走过,她是我无助时幻想出来的一个女人而已。有一天,我莫名其妙地踏进圣山脚下的吉祥寺,跟一位年迈的喇嘛吐露心声:“到底什么是生活呢?”老喇嘛没有说话,目光从我脸上移到了天空。老树上的经文彩带在风中飞舞,像看透世事一样漫不经心。
但我不敢常去吉祥寺,那里的氛围一方面让我感到轻松,另一方面也让我陷入更深的绝望。我心里产生了更大的矛盾,那就是热爱万物的同时,更加憎恨自己。我无法找到万物与自己之间的平衡点。我看了一些关于人类原罪方面的书。我也害怕变得过于偏激,常用另一个声音安慰自己——好在人有善心。
一头花牛犊惨烈的叫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星空灿烂,山里的夏夜异常安静。我起身走出院子,在黑暗中寻找花牛犊,小黑狗紧跟着我。我辨不清方向,花牛犊在黑暗中叫几声又不再叫,反反复复。过了一段时间,花牛犊彻底没了声音。我像个小孩子一样迷路了,靠小黑狗的引领才回到了家。我从小能通过牛的叫声分辨出牛的颜色,甚至能感应到牛的喜怒哀乐。这个特殊的本领,让我从小把眼睛看到的和心灵感应到的混在一起。我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存在。在坤都冷草原上,我感受到了生灵的挣扎,甚至认为,如果没有生就没有痛苦。
第二天上午,天气晴朗,我破天荒地走进了独居老人的果树园。我的头顶挂满了星星一样的青苹果。它们在阳光下,在风中,闪闪发光。我问老人:“老人家,您昨晚有没有听到花牛犊的叫声?”老人对我的突然造访没有表现出惊讶。他说:“嗯,听到了。”我问:“在哪里听到的?”他挥动着细长的手臂搬动着水管,说:“在空中。”我问:“您是怎么听到的呢?”他说:“到了我这个岁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都能听得到。”老人不再理会我,继续给果树浇水。他拄着棍子,望着从塑料水管流出的水,自言自语:“今天的雨真是清凉啊!”我走出果园,慢慢爬山。等爬上山顶,一股凉风扑面而来,不知何时天上飘来浑浊的乌云,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那天下午,院子里的野花莫名地衰败,布谷鸟的叫声此起彼伏,它们霸占了山林。我有种与西镇脱节的错觉。为了摆脱这种令人不快的感觉,我专门去了一趟五金店,跟中年夫妇聊了一会儿日常。他们喜欢喝浓浓的红茶,给我也倒了一杯。往常我不喝他们沏的茶水,但是这次喝了好几杯,直到茶水彻底变淡。焦渴在我体内蔓延,雨后的太阳更让我难受。我领着小黑狗在西镇的街道上瞎逛。以前种种的隐忍,或者说刻意的沉默和躲避,已经到达了顶点,我有窒息的感觉。尽管我的行为已经出卖了内心,但我依旧在脸上保持着原来那种既彬彬有礼又拒人千里的状态。那天我不知疲倦地走到了深夜。
初秋,我相继告别了吉祥寺的老喇嘛和果树园的老人。我没再向他们提出任何问题,而我的出现或离开,对他们来说似乎也无关紧要。我不是为了求得内心的某种安抚,只是觉得人与人之间,要分开的时候需要告别。我把五金店出兑给了中年夫妇,然后卖掉房子,带上所有的积蓄和小黑狗,重新踏上回坤都冷的路。
一路上我放任思绪。二十年来我不敢面对的过往,像电影镜头似的浮现在眼前。我通过几个朋友,要到了前妻的手机号码。我们通了电话,但谁也没有说话。我在电话里号啕大哭,仿佛要把这二十年来隐藏的眼泪一下子流完。原来,人是无法逃出过往的,那些经历过的所有事情,会永远像当下的生活一样鲜活。
我再次逆风而行,坤都冷草原缓缓进入了视野,还有普日布。
那时,普日布在众人面前十分胆怯、懦弱,几个淘气的男孩无论怎么欺负他,他都不吭声。只有跟我在一起时,他才显得轻松愉悦。但是我们的友情在秋天的一阵凉风中发生了裂痕。
那天中午,我本想找好几天不见的普日布一起玩。等我走到他家附近的一棵树下,看见他手里拿着木棍,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容走出了院门。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笑容,不自然中透着一股诡异。他这是要干什么?我心生疑问。我好奇地偷偷跟在他的身后。他慢慢地走进了山谷,一头落单的花牛犊正发出低沉的呼救。这时,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走到牛犊旁边,闭上眼睛,先是十分温柔地抚摩牛犊的细毛,接着突然睁开眼,表情变得狰狞,举起木棍照着花牛犊的前腿猛抽一下,花牛犊跪倒在地。接着,他一下下地狠命抽打花牛犊。他把我吓坏了,我一动也不敢动。布谷鸟惊飞了。他就那样不停地抽打……
那天下午,普日布变回了原来的样子,高高兴兴地来找我,说:“我们去山谷里玩吧。”我不敢走出院门,站在铁门后面故作镇定地说:“我有点事,不出去了。”他似乎没有听出我的颤音,问:“有啥事啊?”我慌慌张张地说:“那个……我家花牛犊不见了,一会儿要跟着额吉出去找呢。”我说完就后悔了。他走到我家牛棚前,伸长脖子往里看了一眼,说:“你说的是这头红白花牛犊吗?在呢,没丢。”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时,额吉从屋里喊:“儿子,你还没完成作业呢。”我一边往屋里跑,一边喊:“这就写。”我全然不顾院门外的普日布,进屋后赶紧关了门。
之后的半个月时间里,普日布没再出现。他的额吉带他到外地看病去了。我心想,他永远不回来就好了。可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他截住了。他上来拉住我的手,说:“我们去山谷里玩吧。”他看起来一切正常,但那张脸让我极为不舒服。我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甩开他的手,快速往家里跑。当我跑出很远的一段路后,回头一看,身后只有一片空空的原野。他没有跟着我,也不知去向。
几天后的傍晚,额吉望着牛群说:“怎么少了一头花牛犊呢?”我的心一下突突作响,却不敢说什么。我跟在额吉后面寻找花牛犊。还是在那个山谷里,我们找到了花牛犊。尽管额吉用手捂住了我的双眼,可我还是看见了惨烈而血腥的一幕。从那以后,每到夜里,我总能听到花牛犊和布谷鸟的叫声。普日布不再上学,村里的大人们集体隐瞒了他的情况。小孩子当中,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真相。普日布时不时拿着木棍到处游荡。村里人都把自家的牛犊看得很紧,而那个山谷也不知有什么魔力,总能召唤落单的花牛犊。后来,村里的孩子们也逐渐地察觉到了什么,没人敢接近普日布。
我家那头花牛犊有其他牛所没有的灵性,它常走近我身边,伏在草地上打瞌睡。我用小手抚摩它柔软的细毛,给它唱儿歌。可它就这样被普日布夺走了性命。普日布虽然傻了,但似乎感觉到了人们刻意的躲避。他的眼神里藏着一丝不被轻易察觉到的失落。他主动远离了人群。我和同学们很难看到他的身影,渐渐地,大家也不再议论他。他已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了。普日布偶尔过来找我,我也不理会他。他有时看起来非常正常,有时看起来疯疯癫癫。我总觉得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左右着普日布。因为从那年秋天开始,在我身上也发生了奇怪的事情。
我常常做噩梦。梦里出现辽阔的草原。突然,一股神秘的力量将我从草原推入一片阴森的山谷。山谷里有一片树林,天下着凉飕飕的小雨,我听到了布谷鸟和牛犊的叫声。天地旋转,伴随着剧烈的疼痛,我的脑子里出现了牛犊的颜色。我从梦中醒来,告诉额吉:“我家那头红母牛生了一头花牛犊。”额吉摸着我的额头问:“孩子,你哪里不舒服吗?”我说:“额吉,牛犊刚出生,就在山谷的树林里,快过去,不然就晚了。”额吉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匆忙走出了院门。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额吉怀里抱着一头红白花牛犊,身后跟着红母牛回来了。额吉仰头望望天空,低头看看我,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话。
我的头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学习成绩因此受到严重影响,勉强读完初中后就没再继续读书。阿爸、额吉领着我去市里看病,后来我留在叔叔家,一边治疗,一边帮叔叔干点零碎活。不久,我的头痛彻底好了,但是脑子里似真似幻的景象还一直存在。后来,我到西镇生活,其实也一直生活在过去。这二十年来,我活得并不真实。我在尽力修复自我。坤都冷草原、普日布、我——我始终无法正确地处理这三者间的关系。我在生而为人的痛苦中挣扎。在梦里,我好像变成了花牛犊,死后重生。
二十年前,普日布的病没有治好,村里人都觉得他已经完全变成了智障。但我知道他绝不是人们认知里的智障。他总是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每次出现时,他既不是正常人,也不是智障。他穿着过于干净的衣服,手里依旧拿着木棍,冷冰冰地问我:“你为什么总躲着我?”我说:“没有啊。”他说:“你就是在躲着我。”我沉默。他一步步走到我跟前,说:“你会后悔的。”他狠狠瞪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开。这样的行为发生了好多次,我逐渐地不放在心上。后来我会生气地对普日布说:“你给我走开。”他诡异的表情瞬间消失,耷拉着脑袋悻悻离去。
那年秋天,妹妹从幼儿园升到小学一年级。阿爸被调到另一个村子工作,家里的日常负担落在额吉一个人身上。每天都是我领着妹妹上学放学。可是就有那么一次,放学后,下着小雨,我跟几个男孩到河边玩,有同学说:“在小雨中更容易抓到鱼。”我先让妹妹回家,自己跟着他们疯玩。妹妹走时说:“阿扎,我去采蘑菇。”我随口说:“好。”可是……妹妹永远地躺在了那个山谷里……她那天穿着花裙子,枕着一块尖利的石头。现场干干净净,妹妹的裙子上散落着几只蘑菇,谁都觉得她是不小心摔倒的。额吉和阿爸也有过怀疑,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事是普日布干的。因为普日布从来都是害怕人的,村里人都觉得他不可能会对人下手。而且听普日布家人说,他的病情已经开始逐渐好转,甚至将来有望能痊愈。只有我心里清楚,这就是普日布干的。他疯疯癫癫的,他害怕地躲着人群,谁都觉得他是一个胆小的智障,只有我知道,他是可怕的疯子。甚至在他的目光里偶尔会闪过一抹十分诡异而狡黠的笑。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普日布经常被他家人带去外地看病。村里人只有空闲时,才会提起他。他成了一个常常被忘掉的存在。可我不能忘记他。
那天,坤都冷草原下着绵绵秋雨。我走在空旷的草地上,心里涌动着愁绪。这时我看见普日布手拿木棍向那个山谷走去。我偷偷跟着他走进了山谷。他突然转身向我露出奇怪的笑容,我不由得一惊。他向我举起木棍,我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慌乱,冲上前去,一把夺过木棍,狠命地挥舞。“咔嚓”一声,木棍撞击到他的后脑,然后断裂。他软软地倒了下去。我猛然清醒过来,慌张地跑出山谷,躲在一个狭窄的山洞里不肯出来。我紧紧握着断裂的木棍。雨越下越大,密匝匝的雨帘把眼前的世界遮挡得严严实实。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忘了雨是下着,还是停了。恍惚中,又是白天又是黑夜,又是夏季又是冬季。我像是做了个梦,但我又真实地感受到了一股钻心的疼痛,像是被雷电击中了似的,又像是被烈日灼伤了似的。普日布是谁?我又是谁?我头痛欲裂。
往事如昨,我一直没能走出去。
再次回坤都冷村时,我没进村子。我依旧坐在山坡上。坤都冷草原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有些草变成了树,有些树变成了草。在辽阔的草原上,一切本就隐秘的心事都变得更加隐秘。不远处的树林在晃动,我渴望变成一只布谷鸟,想飞翔就飞翔,想驻足就驻足,可以选择喜欢的树林,可以躲避人们的眼睛。没有风,秋阳把我晒得晕乎乎的,小黑狗在我旁边睡着了,一如当年的花牛犊。
就像童年时的场景,普日布手拿木棍,从山脚高高兴兴地向我走来。
责任编辑 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