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途中的美人关
2025-02-24王雅雯
古希腊神话史诗《奥德赛》和中国明代神魔小说《西游记》均围绕“追寻”母题展开故事架构,是两部讴歌英雄的名篇。英雄在追寻途中破除重重阻碍,最终到达彼岸。其中,美人关在众多关隘中极具特色。作品在借美人的描写烘托英雄的伟岸的同时,也侧面塑造了一批个性鲜明、不流俗于礼教的经典形象,大胆向世人传达女性呼声。
此外,《奥德赛》和《西游记》虽流传时代、体裁有所不同,却均为口头传唱逐渐产生的累积型文学作品,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时的大众审美和作者旨趣。而诱惑者多为女性或以女性样貌现身,这一方面是男性视角下的产物,体现了当时时代美好女性的标准;另一方面也一定程度上侧面展现了当时时代的女性内心活动,包含了一定的女性意识。探讨《奥德赛》和《西游记》中女性诱惑者的矛盾形象,有利于进一步了解古希腊及明中期的社会风气和对美的多维解读,了解当时独特的女性观念,二者的相互对比也将有助于探索中西女性观的差异,为当代社会中的女性形象和审美趋势提供一种新的视角。
一、“表里不一”的美貌
纵观《奥德赛》和《西游记》里出现过的女性诱惑者形象,则均有一个共同特点—“漂亮”。收留奥德赛的神女卡吕普索和基尔克拥有一头美发;美好的瑙西卡娅公主白臂生辉;便是魅人心神的女妖塞壬也美得非同常人,拥有诱惑性的歌喉。而在《西游记》中,白骨精更是“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月样容仪俏,天然性格清”。这样姣好的容貌,魅人心神,也同样引起追寻者的注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美的向往是追寻者在追寻路上必须克服的关卡,同时追寻者也在克服的过程中完成美的洗礼。这些女性诱惑者形象都拥有异于常人的美貌,她们在《奥德赛》和《西游记》中的表现各具特色。两部作品在美的描绘、美的强调点上存在显著差异。
(一)《奥德赛》中的女性诱惑形象之样貌
从对美的描绘上来说,《奥德赛》里的女性形象美在灵。在《奥德赛》中,美人总是和美景相互映衬。或浣洗衣裳,或纺织布匹,《奥德赛》里的女性诱惑者形象总是动态的,并不专注女性样貌的具体描绘,而是通过动作、言语给人以旺盛的生命力。例如,《奥德赛》第五卷借赫尔墨斯之眼对神女卡吕普索的描绘:
炉灶燃着熊熊的火焰,劈开的雪松
和侧柏燃烧时发出的香气弥漫全岛屿。
神女一面声音优美地放声歌唱,
一面在机杼前来回走动,用金梭织布。
洞穴周围林木繁茂,生长茁壮,
有赤杨、白杨和散逸浓郁香气的柏树。
各种羽翼宽大的禽鸟在林间栖息作巢。
炉火旺盛,织机运转,周围百鸟栖息,万物都是活的,而神女在这样鲜活的世界里放声歌唱,来回织布。《奥德赛》将神女的初次登场置于生产生活环境里,虽并未对其样貌进行直接描绘,却依托整个富有生命力的动景给人活泼亲切之感,这体现了古希腊人对于力量美、生命美的追求,神女同人一样亲切可感而与环境外界相得益彰,这里也暗含了西方神人同形同性的思想和二元对立的生态观。
无独有偶,《奥德赛》第六卷里费埃克斯公主瑙西卡娅也通过动态的劳动、生活场景展现少女勤劳、鲜活的姿态:
她们来到景色美丽的河流岸边,
那里的水池经常满盈,河水清澈,
不断地流动,能够洗净一切污渍,
她们把车在那里停住,给骡解辕。
她们把骡赶到水流回旋的河岸边,
去啃甜美的青草,再伸开双手从车上
抱下载来的衣服,抛进幽暗的河水里,
在池里灵活地用脚蹬踩,互相比技艺。
待她们洗完衣服,除去一切污垢,
便把衣服一件件整齐地晾晒岸边,
距离受海水冲洗的滩头碎石不远。
她们沐浴以后,把香膏抹遍全身,
便坐在河边滩头,开始享用午餐,
把衣服留给太阳的光辉曝晒烤干。
少女和侍女们个个尽情用完午餐,
然后把头巾取下,开始抛球游戏,
白臂的瑙西卡娅再带领她们歌舞。
值得注意的是,《奥德赛》中对于女性样貌本身的描绘常以神为喻一笔带过,如写雅典娜去见瑙西卡娅,“她来到一间精美的卧室,一位容貌/和身材如不死的神明的少女在那里安眠”。《奥德赛》对于女性诱惑者形象样貌本身描绘较少,一方面是因为古希腊对于力量美,更具理性的意志美的喜爱;另一方面笔者认为是因为诱惑者亦多为女神,出于古希腊人民对神的宗教式敬畏,对女神样貌进行详尽描绘亦是不合时宜的,因此较少着墨,也是对其内在的保护。
(二)《西游记》中的女性诱惑者形象之样貌
同《奥德赛》不同,《西游记》里的女性诱惑者形象美在神。它直面女性样貌本身,更侧重于对女性局部进行细节白描,让局部与局部之间的留白通过读者想象自然连接,从而赋予作品人物神韵。例如,《西游记》第九十五回对玉兔精的描写:
娉婷袅娜,玉质冰肌。一双双娇欺楚女,一对对美赛西施。云髻高盘飞彩凤,娥眉微显远山低。笙簧杂奏,箫鼓频吹。宫商角徵羽,抑扬高下齐。清歌妙舞常堪爱,锦砌花团色色怡。
开头即聚焦玉兔肌肤洁白光滑的特性,对其整体风姿予以“娉婷袅娜”的总评,详尽描绘“云髻”“娥眉”状况的同时,辅之以音乐,从局部的飘逸淡然延伸到整体的清丽风流,如山间清溪,神韵自然生发,给人清远飘逸之感。与此相类似的还有《西游记》第二十七回对白骨精的描写:“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月样容仪俏,天然性格清。体似燕藏柳,声如莺啭林。半放海棠笼晓日,才开芍药弄春晴。”这一系列的细节描写为读者勾勒出一副脱俗之姿。同时还应注意,《西游记》中对于女性诱惑者形象样貌的描绘除了对其本身进行叙述外,还借助了自然景物,如“体似燕藏柳”一句虽未直述其体态轻盈婀娜,燕、柳之相本身则赋予人物柔软轻巧的整体感受,景同相生,也体现了中国古代天人合一和讲究神韵的审美观念。
《奥德赛》和《西游记》中女性诱惑者形象样貌的差异反映了古希腊和中国古代人民对生态观念和美的认识的不同。同时,在关注文本的同时,我们亦不应忽略文本本身叙述视角的局限。纵观《奥德赛》中各女神,均勤于劳动,活泼圣洁;《西游记》各美妖亦均重在风姿,崇尚清远飘逸之感,文本内各女性之美大体趋同,实则是男性书写下对于其内心中美好女性的描绘,其诱惑形象摆脱不了男性及男性主宰的世界秩序的制约。
在《西游记》中,女妖被识破狼狈奋战,坚决抵抗直至真身泄露的丑态同揭露前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其中不乏男性凝视下的审判。例如,《西游记》第三十一回孙悟空曾笑问宝象国公主:“你女流家,晓得甚么?”《奥德赛》第五卷卡吕普索感慨:“可是对于提大盾的宙斯的任何旨意/没有哪一位神明胆敢回避或违逆。”
二、特色迥异的性格
《奥德赛》和《西游记》里的女性诱惑者形象性格差异鲜明。《奥德赛》里的女性诱惑者形象身份多为神女,因而性格中带有神性的圣洁和生机;而《西游记》中的女性诱惑者形象身份则多为鬼怪,性格里有不同常人的妖性和魅惑。然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神性治愈的神女,还是妖性魅惑的鬼怪,对追寻者均有不懈的努力,至诚心意的袒露,喊出了当时的社会呼声。
(一)神性与妖性的对比
在《奥德赛》中,女性诱惑者形象大多具有仁慈、勤劳、奉献等特征,散发出神性光辉。她们给予奥德赛休息的居所、果腹的食物,不息地织补浣洗,共情奥德赛思乡之切,接纳奥德赛心不在她们的事实,转而放他自由,为他接下来的航程事无巨细地进行指引。例如,《奥德赛》第五卷神女卡吕普索决定放手奥德赛:
不幸的人啊,不要再这样在这里哭泣,
再这样损伤生命,我现在就放你成行。
只是你得用铜器砍一些长长的树干,
作成宽大的筏船,在上面安上护板,
它将载着你渡过雾气迷蒙的大海。
我会给你装上食品、净水和红酒,
丰富得足以供你旅途中排除饥渴,
再让你衣服齐整,送你一阵顺风,
使你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的家园,
但愿统治广天的神明也这样希望,
他们比我更有智慧,更富有权能。
而面对奥德赛的质疑,她只是“听完微笑,抚拍他的手,呼唤一声”,并随即发誓以安其心。神女卡吕普索虽以诱惑者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对其的描绘却有雅典娜的提前预言、奥德赛的回忆和其当时场景的直接叙述,全知视角和有限视角转换自如,将神女卡吕普索形象立体化,凸显其奉献、宽容、仁慈而极具生命力的神性特征。
而相较《奥德赛》,《西游记》里从女性诱惑者形象视角的叙述少之又少,更多侧重于追寻者如何识破妖精,从追寻者看女性诱惑者形象,其本身则自带一种等级性,即女性诱惑者形象为极恶之相,于己则更低一等。同时,在女性诱惑者形象里亦有一种等级系统,即女怪比女人更低。例如,《西游记》第五十五回蝎子精从女儿国掠得唐僧,面对蝎子精的诱惑唐僧自忖:“女王还是人身,行动以礼;此怪乃是妖神,恐为加害。”同时,《西游记》中每出现女性诱惑者,环境必异变,如“忽闻得风响”,蝎子精便至。又有众诱惑者引诱是为了喝血吃肉,同孙悟空打斗变法乖张,均符合中国古代蛇蝎美人的思想意识。然而,正是这“蛇蝎美人”的称号,反而为她们的性格发展提供了自由的空间,使她们得以摆脱礼教中三从四德对良家女子评价体系的束缚,“她们不畏强权,敢爱敢恨。不管对方有多厉害,只要与自己为敌,她们就会不顾一切地反叛,连如来佛祖也不例外”(赵彤《〈西游记〉与〈奥德赛〉中的女性形象对比分析》)。在这样的极致反叛中,恰恰是她们表达了自己的内心需求,拥有极大的自由。
(二)抒情之诚
纵观《奥德赛》和《西游记》中的女性诱惑者形象的性格,虽差异较大,却都具有一个重要的特性:诚。面对权威、强者,她们大胆表达自己的情感,诉说自己的想法,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古代恬静式美女标准的反叛,蕴含了一定的女性意识。
在《奥德赛》中,面对神使赫尔墨斯传达的宙斯的指令,女神卡吕普索听完心震颤,大声地对神使说出有翼飞翔的话语:“神明们啊,你们太横暴,喜好嫉妒人/嫉妒我们神女公然同凡人结姻缘。”并旋即举出黎明女神和得墨特尔的事例,条理清晰,据理力争,尽情抒发内心愤懑。在《西游记》中,蝎子精直扯唐僧道:“我与你做个道伴儿,真个是百岁和谐也。”大胆展露心迹,袒露对情感的渴望。
而值得留心的同样是真诚的表露,《奥德赛》和《西游记》里的表达口吻亦有所差别。面对奥德赛即将远去,神女卡吕普索再一次示爱:“我不认为我的容貌、身材比不上/你的那位妻子,须知凡间女子/怎能与不死的女神比赛外表和容颜。”而《西游记》中蝎子精对唐僧示爱时则言:“我这虽不是西梁女国的宫殿,不比富贵奢华,其实却也清闲自在,正好念佛看经。”一个自信,一个自谦,一方面固然有叙述者对对象认知的影响(神贵于人,人贵于妖),另一方面亦受时代文化影响,即中国善含蓄,古希腊善外露。
三、诱惑行为的价值异同
(一)女性形象诱惑者与追寻者的关系
《奥德赛》和《西游记》两部作品的主线虽都为讲述追寻者追寻的故事,然而在回答“追寻者如何克服个人内心欲念”的问题上,二者是殊途同归的。
在《奥德赛》中,神女卡吕普索为奥德赛提供丰盛的食物补给、安稳的栖居之地和永恒的寿命,并同奥德赛欣然欢爱。奥德赛始终不忘家园,最终在众神旨意及他个人对故乡坚不可摧的思念下感动了神女卡吕普索,卡吕普索遂为其装满行囊,指明接下来应走的道路。在这里,神女卡吕普索这一诱惑者形象对追寻主体不仅起到诱惑的作用,还帮助了追寻者,为其追寻之旅起助推作用。而相比之下,在《西游记》第五十五回中,面对蝎子精作道伴的百般请求,唐僧四处斡旋,“不敢破荤”。而孙悟空“在格子眼听着两个言语相攀,恐怕师父乱了真性,忍不住现了本相”。在这个情节中,蝎子精的出场仅是为了磨砺唐僧本心而存在的,因而章目最后以“割断尘缘离色相,推干金海悟禅心”作结。相较于《奥德赛》里的女神的助推器作用,《西游记》里的女性诱惑形象功能相对单一,是作为心性的磨刀石、能力的陪衬品而存在的。这里也体现出中西方对人性欲望的态度。古希腊强调对欲望的接受并以理性征服欲望,如奥德赛面对塞壬海妖选择将自己绑在桅杆之上以听到塞壬的歌喉而不丧于非命;中国古代则对欲望坚决排斥,主张苦行僧式修习,二者最终均促使追寻者意志坚定,勇敢地奔赴彼岸。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在《西游记》中,作者对唐僧不贪女色整体持肯定态度,但女性诱惑者美到连孙悟空都忍不住“现出本相”,实际也是对女性本身价值的肯定。例如,西梁女国国王性情直接而热烈,为爱大胆追寻,《西游记》在凸显唐僧信仰坚定的同时,也反向衬托、讴歌了大胆追求、不惧礼俗的敢爱敢恨的女性形象。这反映了明中后期市民生活风气的多样化,也暴露了作者内心复杂而矛盾的女性观念。
同时,《奥德赛》里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面对巧用智谋将同伴变成手下的神女基尔克,奥德赛受神帮助食用食物而不受魅惑,并反抗基尔克之力使其就范,主动答应基尔克的床上请求而解救同伴。在这里,奥德赛面对诱惑者展开反诱惑行动,使诱惑者反被诱惑,为奥德赛接下来的追寻之旅提供方便。与《西游记》里唐僧义正词严地拒绝诱惑,孙悟空百般身手识破并惩罚诱惑不同,在遇见诱惑时,奥德赛并非同唐僧一样被一阵旋风卷去而身不由己地陷入,他欣然前往诱惑的洞穴接受诱惑并为己所用,承认诱惑本身的价值。这也体现了古希腊人承认人欲的观念。
(二)诱惑行为原因及结果比较
细究《奥德赛》和《西游记》中女性诱惑者形象诱惑的根由,二者亦有不同。在《奥德赛》中,神女卡吕普索和基尔克为其智慧、力量和神样的外表所折服而愿其常伴其侧,追逐情感;而《西游记》中的百妖或为了吃唐僧肉长生不老(如白骨精),或为了结成一段佳缘(如蝎子精),以求善命。可见古希腊同中国明后期社会大众追求不同。古希腊崇尚人的智慧与力量,具有人文意识;而明代以降的中国社会,看重因缘际会,具有浪漫色彩。
《奥德赛》和《西游记》中女性诱惑者形象诱惑行为的结果亦耐人寻味。在《奥德赛》中,诱惑者自身法力高强,并作为追寻者追寻路上的助推器同追寻者和谐存在;而在《西游记》中,诱惑者总是会被唐僧拒斥、孙悟空降服,且大多在将死时“机械降神”,借裙带关系护全诱惑者姓名。这里体现了中国古代社会以家族为单位,多借助伦理力量生活,讲究集体主义;而古希腊人则更强调个人力量,讲究个人主义。女性诱惑者在中西不同文本中的表现和际遇体现了不同的社会观念、作者态度、审美偏好,又得益于“诱惑”这一称号而能够自由表达自己的意志,展现了女性作为独立个体的价值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