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的羁旅游宦词

柳永的《乐章集》中艺术成就最高的作品就要数这些羁旅行役之作，如果我们说艳词体现了柳永的“俗”，那么毫无疑问羁旅词体现了柳永的“雅”。这些作品体现了柳永作为士大夫的“高雅”情调，表现了他漂泊羁旅在外的孤独、寂寞与凄凉，表现了他在游宦中的悲苦，表现了他在困顿中对人生、名利的思考。

羁旅游宦本就是中国古代文学创作的一大主题。因羁旅在外会衍生出各种情感，如漂泊在外的孤单寂寞，寄居在外的思乡之情，远离家乡的忆内之情，与家人别居的感伤之情，这些情感在柳永的羁旅游宦词中均有所反映，只不过其离愁别绪表达得更为伤感，离别之情渲染得更为凄凉。

羁旅游宦词在柳永词中的地位一向很高。士人于漂泊之中感慨人生困顿、时光易逝、功业未就、壮志难酬之悲，这些都很常见，而且这一类作品无疑在格调上、内容表现上、词语的使用上都表现得很具雅趣。基本上这些特点柳永词都具备。除此之外，柳永的羁旅词又体现了他独特的、鲜明的个性，既言羁旅又言闺情。其实，羁旅言情不始于柳永，但绝对只有柳永才能将这种艳情毫无顾忌地表现出来。这种对过往生活念念不忘的情绪表现，也确乎是天真的柳永才能做出的行为。一方面，柳永于漂泊之中，过得不尽如人意。孤独、冷清的现状，使得过往繁华、热闹的回忆更加清晰地浮现于他的眼前。一分孤寂，倍增一分相思；一分相思，倍增一分留恋。另一方面，过往平康是如此新鲜、真我、性情，妙曼的歌舞、动人的歌声、绝尘的仙姿，都让柳永沉迷、忘我、难以自拔！

爪茉莉

每到秋来，转添甚况味。金风动、冷清清地。残蝉噪晚，甚聒得、人心欲碎，更休道、宋玉多悲，石人、也须下泪。

衾寒枕冷，夜迢迢、更无寐。深院静、月明风细。巴巴望晓，怎生捱、更迢递。料我儿、只在枕头根底，等人来、睡梦里。

柳永此词改变了过往“春女善怀，秋士易感”的表情达意的模式，士大夫们所青睐的“宋玉之悲”，竟然抵不上闺情之怨，此情种种，“石人、也须下泪”。此词表达闺情，卓人月《古今词统》中称：“世间有如此意枕，亦复何恨。”

总的来说，这部分羁旅作品，虽然也反映了柳永游学在外的孤苦，但是柳永救赎这种羁旅孤苦的方式，基本上就是回忆过往奢靡豪侈的歌舞狎兴。这类作品既有对汴京繁华生活的描绘，亦有对良辰好景辜负的无奈。

忆帝京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在某种程度上，秋思更易于使人体味伤感，尝遍别离滋味；春思更易于表达艳俗之情，思念佳人姿容，难忘柔情蜜意，空负良辰美景。人生境况的对比，很容易引发柳永对过往生活的感慨。柳永的羁旅词除了以哀情衬哀情的方式，来表现他对过往游狎生活的怀念外，还通过乐景衬情的方式来表现他对帝都生活放浪形骸生活的怀念。此类作品大抵是柳永入世未深之时所作，因此他对羁旅的孤苦体会并不深刻，往往是因为漂泊在外遇到的良辰美景而引发了他对过往花前月下生活的向往与追思。

柳永羁旅词有一部分确实是和他往日靡乱的生活联系在一起的。原本这些能够提升柳永形象、表现士大夫沉沦下僚且壮志难酬的高雅情趣的羁旅伤感作品，却因柳永写得过于俗艳和热闹，而受到了批评家们的指责。“宋人如柳永、周邦彦辈，填词鄙浊，有市井之气。”（魏际瑞《魏伯子文集·钞所作诗余序》）尽管这些热闹是如此遥不可及，但是柳永依然乐此不疲地对彼时情景进行着追忆。大抵只有对过往的追溯才能填补他漂泊在外的孤独、易感之心。

柳永的羁旅词在表现思妇内容方面，除了上述所提到的艳情外，亦有不少描写雅质的，与同时作家风格略近的羁旅思妇词。这些词在遣词造句上比较讲究，在景物的描写上比较细致，在情感的表现上比较细腻含蓄。

尾 犯

夜雨滴空阶，孤馆梦回，情绪萧索。一片闲愁，想丹青难貌。秋渐老、蛩声正苦，夜将阑、灯花旋落。最无端处，总把良宵，只恁孤眠却。

佳人应怪我，别后寡信轻诺。记得当初，剪香云为约。甚时向、幽闺深处，按新词、流霞共酌。再同欢笑。肯把金玉珍珠博。

这首词和上文提到的那些描写俗艳之情的羁旅词在风格和品味上还是略有不同的。以“夜雨滴空阶”来表现词人的孤寂，以“蛩声正苦”来增添孤寂之凉，即使对往日美好的回忆也放在了“按新词、流霞共酌”这样的雅兴上面，尤其是词的上阕对这种情感的表现和时下的士大夫并没有更多的不同，只不过语言在雅质的基础上更为通俗易懂，达到了雅俗共赏的效果。而且“夜雨滴空阶”一语，引自的诗句是“柳耆卿用其语，人但知为柳词耳”（龚颐正《芥隐笔记》），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柳永作为知识分子，对于文化经典的熟识程度和他不逊于时人的文化素养。吴梅称：“柳永失意无聊，专事绮语。张先流连歌酒，不乏艳辞。惟托体之高，柳不如张，盖子野为古今一大转移也。”（《词学通论》）

苏轼评“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叶梦得《避暑录话》），所言不虚也。在词学史中，秦观的地位无疑要高于柳永，这是于二人大多数作品的内容与情感表现、风情格调而言的，但这并不是说柳永不能为秦观之作。“历观古今诸词，其以景语胜者，必芊绵而温丽者也；其以情语胜者，必淫艳而佻巧者也。情景合则婉约而不失之淫，情景离则儇浅而或流于荡，如温、韦、二李、少游、美成诸家，率皆以秾至之景写哀怨之情，称美一时，流声千载；黄九、柳七，一涉儇薄，犹未免于淳朴变浇风之讥，他尚何论哉！”（彭孙遹《旷庵词序》）柳永非不能景语，非不能情语，非不能以景写情，情景相生，实则其写作的内容儇薄近俗耳。所以其雅作之词，尤其是柳永借秋景写雅质闺怨的词，亦是鲜有敌手。

雪梅香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

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

邓廷桢《双砚斋词话》称：“柳耆卿以词名景祐、皇祐间。《乐章集》中，冶游之作居其半，率皆轻浮猥媟，取誉筝琶。如当时人所讥，有教坊丁大使意。惟……《雪梅香》之‘渔市孤烟袅寒碧’，差近风雅。”这里说得有些过分，柳永的羁旅词也不是不能写得雅质，也不是不能写得纯净。那些写得好的雅质的羁旅词也甚得古人欣赏。“秦写山川之景，柳写羁旅之情，俱臻绝顶，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陈廷焯《词坛丛话》）但也确实点明了柳永词作的特点，虽有近风雅之处，但绝非其创作之主流。

柳永的羁旅游宦词，除了表现闺怨之情外，还表现了柳永对羁宦人生的思考，对官场和现实的反思。尽管这些思考与反思有发牢骚的成分，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沉沦下僚、困顿不如意的柳永的生活现状。而柳永词作中更有价值、更为真实的作品是那些反映因羁旅行役而产生对人生的思考、对人生存在价值的反思、对名利观念再认识的作品。

随着年纪的增长，长期漂泊孤独的生活，使得柳永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思考自己的人生价值，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所追求的名利到底是什么？因此，在柳永入仕之后的作品中，我们总能看到柳永对于名利的厌弃，然而现实生活却告诉柳永他求而不得的东西，却是他不能放弃的所在，因此在柳永这类作品的背后，我们看到的是一位年年困于选调而无法解脱的下层官僚的疲惫与不堪，这种感受在他的《戚氏》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戚氏》这首词历来受到批评家的好评，如王灼《碧鸡漫志》称“《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宋翔凤《乐府余论》称“柳词曲折委婉，而中具浑沦之气。虽多俚语，而高处足冠群流，倚声家当尸而祝之”，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附录》称“屯田北宋专家，其高浑处不减清真，长调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劲之气，写奇丽之情，作挥绰之声，犹唐之诗家，有盛晚之别”。这首词由秋入景，渲染了凄清、萧瑟的氛围，与悲千载宋玉同。年来鞍马困顿，行迹飘忽，倦意浓浓，乡关何处？蝉声蛩响，菊疏梧零，一片萧条景象。永夜无眠，孤夜难度，与过往的绮陌红楼相比，又有甚名利可言？如今的寂寞空虚，大概只能依靠过往的良辰美景来填补了。名利使得自己憔悴，往事却只能追忆，只能任追忆愁惨了自己，只有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此处，柳永对名利的感发尚不深刻，我们还看不到他内心深处对名利的不屑与蔑视。大抵这种对名利的思考，也仅仅是建立在“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论语·微子》）的情绪基础之上的，深刻性不足！

人生如此短暂，个体于天地之间无疑是渺小的存在。与魏晋名士那种感慨人生苦短，主张及时行乐、建功立业乃至服食丹药的多重解脱方式相比，柳永的解脱手段显得较为单一。唯一的一种方式就是回忆，回忆，回忆，不断地回忆过往的放荡不羁，过往的热闹与繁华，来填补现下的空虚、寂寞与无奈。

尾 犯

晴烟幂幂。渐东郊芳草，染成轻碧。野塘风暖，游鱼动触，冰澌微坼。几行断雁，旋次第、归霜碛。咏新诗，手捻江梅，故人赠我春色。

似此光阴催逼。念浮生、不满百。虽照人轩冕，润屋珠金，于身何益。一种劳心力。图利禄、殆非长策。除是恁、点检笙歌，访寻罗绮消得。

如此不尽如人意，如此心意难平，必然会引发柳永厌弃当下羁旅漂泊的生活，难免要反思自己到底为了什么而活着？自己的人生目标到底是什么？正如罗烨的《醉翁谈录》丙集卷二的记载：“为人有仙风道骨，倜傥不羁，傲睨王侯，意尚豪放。花前月下，随意遣词，移宫换羽，词名由是盛传天下不朽。惟是且世显荣贵，官至屯田员外郎。柳自是厌薄宦情，遁于武夷九曲之东。”这段记载难免有虚构之处，但柳永羁宦而心向花前，有厌薄官场之情，亦有其真实可信之处。

即使在政绩比较突出的云峰盐场，即使在关心、同情着盐场百姓的同时，柳永也在反思自己的生活状态，也在回忆着过往的生活。原来现下一切对名利的追求，都不过是在虚掷光阴，辜负了良辰美景而已。

夏云峰

宴堂深。轩楹雨，轻压暑气低沉。花洞彩舟泛斝，坐绕清浔。楚台风快，湘簟冷、永日披襟。坐久觉、疏弦脆管，时换新音。

越娥兰态蕙心。逞妖艳、昵欢邀宠难禁。筵上笑歌间发，舄履交侵。醉乡深处，须尽兴、满酌高吟。向此免、名缰利锁，虚费光阴。

就某种意义而言，柳永是一位执着于世俗的士子，他有自己的政治理想要实现，他有自己的家族重任在肩，他有自己的家庭要负担，他有自己喜爱的佳人和良辰要追求。所以，柳永应该不是一位发自内心想要归隐的士子。尽管这个世上有人真心实意地做着归隐的事，如陶渊明；有的人虽然不情愿但也在权衡之后选择了归隐，如辛弃疾；但是柳永，无论是从内心还是从现实来看，他都不具备归隐的条件。可是，柳永却在他的词中不止一次地提到了归隐。这大抵就是现实无法满足，回忆即是无用，千思万想之后，却发现原来可能还有一途可解忧愁，那就是归隐。但是这也仅仅是归隐的想法而已，终其一生，柳永都没有选择过归隐一途。

过涧歇近

淮楚。旷望极，千里火云烧空，尽日西郊无雨。厌行旅。数幅轻帆旋落，舣棹蒹葭浦。避畏景，两两舟人夜深语。

此际争可，便恁奔名竞利去。九衢尘里，衣冠冒炎暑。回首江乡，月观风亭，水边石上，幸有散发披襟处。

时光易逝，无论是淮楚，还是桐江，都无法抵挡青春的逝去，也无法改变良辰难再的现实。如果这一切都变成了柳永追求名利的束缚，而名利又变成了自己所喜欢的生活的羁绊的话，那么柳永也会将自己满腔的无奈宣泄出来。而如果过往的生活又是如此遥不可及的时候，那么，不如选择一个雅质的，可以聊且寄情的方式好了！“幸有散发披襟处”，但那里从来不属于柳永；“幸有五湖烟浪”（《凤归云》），但老渔樵永远不会是柳永；“平生况有云泉约”（《满江红》其一），但归来吟唱从军乐的才是柳永。

总之，柳永的羁旅词在表达情感方式上确实有它的独特之处，一方面柳永的羁旅词继承着古往今来秋日思悲的文人雅士的传统，尽管作品数量不多，但是质量堪称一流；另一方面柳永的羁旅词在表达着伤春悲秋的同时，也充满了对往日繁华、热闹的妓宦生活的回忆与向往。尽管柳永的羁旅词中穿插着对官场的厌弃，尽管其闺情的表达也有雅质的一面，但羁旅中渗透着艳俗也是柳永羁旅词的一个显著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