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小说的京派文学特征
2025-02-24任首语
萧乾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在中国文坛有着重要地位。其作品《梦之谷》是萧乾以自身经历为蓝本创作的长篇小说,具有自传性质,它以独特的叙事方式和情感表达,成为研究萧乾创作及京派文学的重要文本。目前,学界针对萧乾的研究涵盖多个层面,如小说、散文等,都受到研究者的关注。然而,就《梦之谷》来看,学界更多着眼于这部小说的自传体特色,对其所体现的京派文学特征仍存在一定的研究空白。本文以萧乾的小说《梦之谷》为研究对象,分析在小说中萧乾对人性的挖掘、艺术追求以及语言风格三个方面,探讨小说蕴含的京派特征。
一、复杂人性与人道情怀:萧乾对京派文学人性挖掘的实践
京派文学强调对人性的深入挖掘和多维度展现。京派作家们不满足于简单地描绘人性的善恶,而是试图探究人性的复杂表现。例如,林徽因《九十九度中》中的阿淑,她善良真诚,是世俗眼中的好女子。但在婚姻上,她被传统观念束缚,渴望真爱自由却因孝道两难而苦苦挣扎,反抗与顺从间的纠结尽显人性复杂。再如,老舍《茶馆》中的庞太监,他对自己买来的老婆和儿子毫无悲悯之心,经常虐待他们,人性之恶展现无遗。但同时,他深受上层社会摧残,又是一个可悲之人。在《梦之谷》中,萧乾塑造了不少立体丰富的人物形象,如若萍和盈等。和林徽因、老舍等京派作家一样,萧乾也注重人物性格塑造的厚度和多面,《梦之谷》中丰富的人物形象更能体现萧乾对人性的深入思考,展现其特有的人道情怀。
(一)男主人公若萍
在《梦之谷》中,男主人公若萍是一个追求美好爱情、反抗压迫与束缚的青年。他对待爱人矢志不渝:在与盈的感情中,他始终坚守承诺,努力想要拯救盈于困境。例如,当盈面临刘校董的威胁时,若萍想尽办法希望能带盈离开,即使他最后收到了盈的绝情信,他仍怀着激愤和疑惑的心情想找盈问个清楚,他始终对这段感情难以释怀,展现出了他对爱情的坚定无私。
萧乾笔下关于其对于人性的塑造并不是单一的良善,同样也体现出了人性的弱点。在小说中,若萍流露出了懦弱逃避的人性色彩。例如,他最初面对刘校董的权势与威胁,虽内心愤懑,却未在行动上采取更为积极有效的反抗举措,这体现出他在强大社会威压及权势面前人性中的畏难与退缩。
本性的良善与人性的弱点在若萍身上共存,经过自我斗争,他还是与刘校董发生了冲突,决心要把盈解救出来。良善占了上风,体现出若萍的人性光辉,他对盈所遭受的苦难的同情,也体现了他的人道情怀。这种人性光辉与人道情怀使得若萍的形象更为立体。
(二)女主人公盈
在《梦之谷》中,女主人公盈有着极具魅力的人性特征,她坚韧顽强,努力向上生长,渴望自由。盈自幼丧母,父亲也对她不闻不问,她所处的家庭环境极为恶劣,然而她却依旧勤奋求学,孤身一人在师范学校读书,尽管生活艰难,但她并未放弃对知识以及美好生活的追求,这足以彰显她的坚韧顽强。
即便坚韧如盈,在面对以刘校董为代表的恶势力压迫时,她还是有着诸多无奈与挣扎,盈问若萍:“也许,有一天我为了念书当了回临时妓女,你还要我不?为了念书!为了我们的那一天。”她为了改变命运,为了摆脱贫困与压迫的束缚,她愿意抓住一切机遇,甚至走向极端,这种想法体现了她在残酷现实面前的无奈。在贫困、压迫和社会不公的困境中,底层小人物往往被迫走上一条违背他们本心却似乎是唯一可行的道路。萧乾通过塑造盈这个人物,表达出对底层人物的关注与同情,展现出了作家具有的人道主义情怀。
萧乾在创作《梦之谷》时,结合了复杂的社会现实,以此对人性的美好与丑恶进行了思考和展现,这与京派文学对人性的挖掘和呈现方式是相符的。
二、抒情、梦幻与意境的交织:萧乾小说的京派艺术追求
“京派小说的代表作,几乎全是抒情写意成分相当重的,有些简直就是小说体的诗。”(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这是严家炎对京派小说艺术追求的一个概括。例如,废名的《桥》,该小说几乎不存在连贯的故事情节,通篇由片段式的场景构成,如一首散文诗,给读者呈现出了一幅山水田园画;师陀的《果园城记》这部作品抒情含蓄而深沉,巧妙融合了写实与象征手法,兼具散文的流畅与诗的韵味,深刻体现了京派小说追求抒情、含蓄、深沉以及写实与象征相融合的艺术特色。可见,京派小说善用抒情写意,重视情绪的舒展表达。而萧乾在《梦之谷》的写作中使用了大量的抒情、象征等艺术手法,这就为《梦之谷》浸染了诗意的色彩,使得《梦之谷》更像一篇围绕爱情的抒情诗歌。
(一)抒情手法
著名学者吴小如在其书评集《旧时月色》中认为:“我们得承认《梦之谷》是抒情诗……”可见作品中的抒情部分占比之重,大量的抒情手法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能够感受到强烈的情感冲击。
《梦之谷》中大量直接抒情的艺术手法用来体现若萍的种种境遇,如“我们携着手,像一切恋爱传奇所描写的,徜徉在梦之谷里了”,这体现了若萍与盈热恋中的欣喜甜蜜。小说通过直接吐露若萍的内心情感,进而让读者更为容易去理解并感受作品中人物的情绪,最终与作家产生共鸣。
如果说直接抒情是作家给予读者猛烈的情感撞击,那么间接抒情就是情感的沉淀。这种沉淀通过多种方式呈现,使作品的情感表达更加丰富和细腻。在《梦之谷》中,对外物的描绘常常与若萍的心境相契合,成为情感的寄托。例如,“正是那棵硕大的苦奈树,在‘情窦’上,它对我不啻亚当的‘智慧树’。在它凉沁的遮荫下,我学会了怎样幸福。”在男女主人公热恋期间,苦奈树是幸福甜蜜的象征,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爱情的变故,苦奈树又成为失恋后痛苦和失落的载体,“如今,正像悟了禅的释迦,我明白原来它同时也教给了我怎样苦恼”。作家把主人公对爱情的感受寄托于苦奈树之上,使得读者没有直接面对毫无掩饰的情感宣泄,而是经由对苦奈树象征意义的变化去体悟其中情感。这使得读者能够更为深入地体味作品的情感内涵。
(二)记梦手法
记梦手法作为一种别具一格的文学表现方式,通过对梦境的内容、所营造的氛围以及其中蕴含的情感进行分析,为作品赋予奇妙色彩。记梦手法常常被作家用来抒发内心深处的情感、潜藏的欲望。
《梦之谷》中有大量关于梦的元素,如“谁会在红日升到中天时分,仍呆坐在白石阶上,用回忆的手捕捉半夜那个朦胧的梦呢?谁又痴得竟还在梦境里胡乱摸索”。弗洛伊德指出,梦是潜意识的展现,是内心欲望的象征性满足。因此,文中“呆坐在白石阶上,回忆半夜的梦”,意味着梦者也就是若萍因与盈在一起的愿望没有达成,故而通过回忆梦境来获取情感满足。“在梦境里胡乱摸索”显示出若萍内心与盈相爱的执着与渴望。现实的阻挠使他们二人终未能走到一起,而梦境就成了若萍逃避现实、实现愿望的最好途径。“昨晚做个什么梦,梦见玉塘,梦见苦奈树,也梦见了‘那一天’。”这句话通过梦反映了若萍内心深处想要被盈理解和关注,希望获得盈情感上的支持。同时,若萍梦见玉塘、苦奈树和“那一天”,意味着他对过去美好时光的怀念和对未来的期待。
(三)象征手法
杨义在《中国叙事学》一文中认为:“意象这种诗学的闪光点介入叙事作品,是可以增加叙事过程的诗化程度和审美浓度的。”小说标题“梦之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它不仅仅是男女主人公相恋的地点,更承载着若萍深厚的情感寄托。例如,“这样我才像一个虔诚的朝香者,负了一肩伤感的祭品,向着梦之谷踱去了”,这里的“梦之谷”象征着二人“爱情的圣地”,承载了二人相爱的回忆,也象征着爱情的归宿与情感寄托。“于是,我们便携着手,像一切恋爱传奇所描写的,徜徉在梦之谷里了。”这里的“梦之谷”象征着精神上的栖息之地,逃避现实风雨的港湾。萧乾通过象征手法构建出“梦之谷”这个幻象,带给了读者深层次的失落体验以及面对幻境与现实的思考。
丁亚平在《萧乾与象征主义》一文中提出:“在有些作品(如《梦之谷》)中,作家还把心理描写和象征性的暗示结合了起来,因而使作品意象上的暗示呈立体性的流动画面。”在《梦之谷》中,若萍对“椰子”和“菠萝”的对比暗示就能体现出这一点:“当我发现坚壳的椰子安然无恙,菠萝却已烂得不成样子时,我心里更觉得软硬的分别是存在的了。我默祷着盈的灵魂是椰子。我相信她是。”“椰子”有坚壳,象征着对爱情的忠贞、抵御外界诱惑压力的坚韧;“菠萝”烂得不成样子,象征着脆弱、易受伤害的特质。若萍把对盈的情感期望投射于“椰子”“菠萝”之上,他祈祷盈的灵魂如椰子,可以坚守本心,不屈服于刘校董的逼迫。这种看似简单的物品对比,却蕴含着深刻的情感寓意,让整个故事沉浸在既充满希望又饱含忧虑的氛围里。
处于京派作家群这一独特艺术氛围之中,萧乾的小说在艺术表现形式方面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小说《梦之谷》中对诗意风格的追求,通过抒情、象征等艺术手法来传达自我感情,这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京派特征。
三、语言风格的艺术雕琢:萧乾小说的京派风格呈现
京派文学强调文学语言的自然性和生动性,京派作家们追求用自然、质朴的语言来描绘生活,使作品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例如,汪曾祺在《受戒》中写道:“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沈从文在《边城》中写道:“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由此可见,京派作家们的语言带有自然生动的色彩,他们注重对自然的描绘,其作品风格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
(一)拟声词的使用
在《梦之谷》中,萧乾运用了大量丰富多样的拟声词,涵盖了生活的各个方面。从人物的行为动作,如“登登登”的上楼梯声、“叽里古鲁”的说话声、“唿啦”站起来的声音……这些拟声词未经大量修饰与加工,直接展现了生活中最为原始、最为真实的声音形态,让读者可以快速联想到自己在生活中听到的相似声音,给人一种自然且亲切之感。再如物体发出的声音,像灯芯“嗞嗞地响”、床板“咯吱地响”、烟斗“咝咝冒着烟”,这些为小说增添了浓厚的生活气息,使整个故事更加贴近现实生活,体现出语言自然、质朴的特点。如果没有它们,读者很难真切地感受到故事发生的环境特点,环境氛围将变得无趣抽象。
(二)大量“可感”动词的使用
例如,“然而那种一起一落的掌声又像一块没结没完的牛皮癣粘在我的耳边,我的背上了”,这句运用了通感的修辞手法,掌声属于听觉范畴的感受,然而在此处作家却将其描述为“粘”于耳边和背上,把听觉感受转化成了触觉感受,这种通感的运用让读者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演讲者对掌声的那种独特体验。当若萍面对异乡时,“我的心为一腔酸酸的乡思糊住了”。这句把乡思比作一种能够“糊住”心的物质。这一比喻将抽象的情感—乡思,转化为一种能够触摸、感知的具体状态,体现了乡思的强烈以及对人内心的占据之感。
萧乾通过生动的拟声词和动词的使用,将生活中的各种声音和动作鲜活地展现出来,让读者感受到生活的真实质感,就像京派作家们所倡导的那样,用最贴近生活的语言来传达生活的本真。萧乾在《一本褪色的相册》中说过:“鲜活则是文学语言的生命。”而《梦之谷》中大量语言的运用既精练生动又完整契合文意,这使得小说富有浓郁的真实气息,这种真实形象不与诗意的文风相矛盾,反而为文学赋予了真正的生命色彩。
总而言之,萧乾《梦之谷》的创作在人性塑造、艺术手法的运用、语言风格等方面都具有一定的京派文学特征。萧乾塑造出若萍这种既敢于抗争,但又在特定情况下懦弱逃避的人物形象,这样立体丰盈的人性刻画契合京派文学对人性塑造的高标准要求。大量抒情手法与象征手法的使用使得情感表达更富有韵味。比如,小说中对“苦奈树”的描绘,随着主人公情感的转变,它拥有了不同的象征意义,这一变化巧妙地传达出人物内心复杂的情感历程,体现了京派文学对抒情写意的追求,让作品充满诗意的情感氛围。最后,在语言风格方面,《梦之谷》具有自然性和生动性。自然性体现在运用大量的拟声词和生动的动词,使得语言贴近生活实际,符合京派文学追求自然质朴的理念;生动性则通过通感、比喻等修辞手法增强语言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与京派文学所强调的语言生动性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