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平淡中见深厚
2025-02-24李祺
归有光,号震川,其散文在明代文人群体中造诣颇深,他崇尚唐宋古文,南下还乡后,他一边应试,一边谈道讲学,四方学士都慕名而来,后世尊称他为“震川先生”。归有光的文章在当时就已经具有一定影响力,“昆山三绝”的其中一绝便是归有光的古文。与归有光有过争论的王世贞,到了晚年也叹然道自己的文风不及归有光自然,认为归有光“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超然当名家矣”(王世贞《归太仆赞》)。
归有光抒情散文多从日常生活的琐碎小事切入描摹,语言质朴无华,用第一人称的视角将“我”与他者的生命羁绊做了平实的记录,笔触用语虽平淡,却“最抚凡人心”。用极淡之笔写极挚之情是归有光散文的独特之处,也是后世推崇其文的重要原因之一。不少文人认为其文继承《史记》笔法,开辟唐宋未有之境,还被时人赞叹有韩昌黎和欧阳修之余音。最为世人熟知的《项脊轩志》中的最后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星移斗转,魏氏离去已许多载,但在某个午后看到庭院中那棵茂盛的枇杷树,我又想起了你,枇杷树已枝繁叶茂,在时间的见证下繁衍生息,但相敬如宾的夫妻却早已阴阳相隔。文章至此戛然而止,枇杷树前的作者还有多少的联想和哀伤呢?
除《项脊轩志》外,归有光较为著名的抒情散文还有《先妣事略》《女二二圹志》《思子亭记》《寒花葬志》,这几篇散文都是在亲人死后为了纪念亲人写下的,涉及的对象包括自己的母亲、妻子、小妾、儿女,可见归有光用情之细腻,对亲人关怀有加,文章读起来感人至深,极富中国式审美含蓄平和的特点。那么归有光的抒情散文何以动人?本文基于以上提到的几篇归有光抒情散文的代表作进行细致的讨论和分析,总结归纳其抒情散文的艺术特点。
一、记事怀人,情真意切
贯穿归有光散文最为重要的特点就在于一个“情”字。他祖上是仕宦之家,到他这一代就基本没落了。在他幼年时,他的父母就先后去世了。无父无母又作为家中的长孙,归有光似乎从孩童时期起就注定要肩负家族重任,他在项脊轩中度过童年,幼时的无聊也让归有光更多地去观察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归有光的文章感人的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对日常生活细节的描摹,他见物生情,情又融于物中,使真挚的情感溢满全文。
《项脊轩志》初读时感觉似乎是作者随意之笔,记录与项脊轩这座小阁楼有关的人和事,物、人、事三者的记叙和描写交叉进行,过渡自然,融为一体。开篇交代了项脊轩的情况—“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庭院寂静,虽然如此,但亦有可喜之处,可见的还有小鸟与竹影。第二段,作者又提到“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寥寥数语,从最普通的日常生活图景出发,但写出了家族的光景:客人来到需要穿过厨房,可见院落杂乱;连家禽都跑到客厅,可见家中缺少能够料理家事的妇女;读书的阁楼失修漏雨,连案牍都无处安放,可见家中经济落魄。归有光没有明言家中的情况,但从字里行间我们也能窥探到归家的真实境遇。双亲离世,无依无靠,家道中落,这是归有光最初的不幸,也是其不幸一生的开端。
记载小阁楼的大致情况后,归有光宕开一笔回忆住在项脊轩中的人,由此转入了对人物的怀念,先妣、母亲、祖母、妻子在归有光巧妙的布局下一个接一个地跃然纸上,对每个人的描述虽然都只有两三句话,但情感的表达却富有韵味,并且给人留下了无限的遐想空间。归有光对母亲的记忆多数来自先妣的记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母亲慈爱,但归有光没有享受几天母亲的照顾和关怀,这是他的悲哀。祖母在门前走过,关心他为何日日在轩中闷着像个女孩一样呢,符合祖母年事已高的人物形象,同时又传达着她对孙儿的关怀,“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祖母在叙述中又指出了家中的情况“读书久不效”,而归有光就成了家中的期待。文章到此,虽只是简单叙述,却让人感受到了一个家庭衰落,失去双亲的孩子肩负家族期待的无奈与悲伤,读书的孤寂、对亲情的追忆、对家庭前途的忧虑在文中交织,悲情动人。
妻子去世后,归有光又提起笔在《项脊轩志》中记下了与妻子相伴的图景,“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从前的老人都已不在,吾妻成为至亲之人陪伴在“我”身侧,取代了小鸟和竹影的陪伴,使“我”的生活多了点慰藉,夫妻之间的琴瑟和鸣在三言两语中就可以窥见。但六年后“我”的妻子去世了。家人接二连三去世,只有南阁子(项脊轩)依旧,庭院前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又承载了归有光多少的悲哀。
《女二二圹志》是两岁爱女的圹志,归有光长期不在家,爱女见到父亲流露出孩童的天真,“及余出门,二二尚跃入余怀中也”,“一日,余自山中还,见长女能抱其妹,心甚喜”,见到大女儿已经可以抱起妹妹,俨然有长女如母之势,作为父亲的欣慰与喜悦是溢于言表。《寒花葬志》纪念的是妻子的陪嫁丫鬟寒花。全文一百来字,记叙了两件小事,一件是天气冷,寒花不让“我”吃荸荠;一件是寒花吃饭时眼珠慢慢地转着,“我”的妻子在一旁指给我看,觉得有趣。文章既写出了妻子对寒花的关爱,又透露出了小家庭的温馨,富有人情味。
归有光的抒情散文一般只在最后才直抒胸臆:“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予自乙未以来多在外,吾女生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见,可哀也已!”“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节制的叙事,从叙事中流露出情感是其散文的一大特色,叙事又从日常生活的小事着手,写的是母亲补衣、妻子写字、丫鬟吃饭等琐碎之事,思想情感自然表露而无过分夸张,凸显出情感的真实性,这也更能够使得读者感同身受。
归有光散文中所蕴含的深厚的悲情底色并非无中生有的生硬之情,而是他不幸一生的真切情感体验。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指出:“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归有光并非作文天才,他的散文植根于他精神和心理的痛苦,“他一次次舔噬自己凄楚的心灵,而催生散文花蕾绽放异彩”(邬国平《论归有光散文创作的两个主题》)。归有光自幼父母双亡,在二十三岁至四十六岁的二十三年中,家中就有七位亲人去世,平均每三年家里就遇到一次丧事。至亲之人接二连三地离开,科举考试的八次失败,其所遭受的命运残酷、沉重是可想而知的。也正是如此独特和深刻的人生经历,归有光才对家人分外珍视,以至于家人离世后他也时常怀念,其情感在文章中如汪洋般肆意横流。“归氏抒情类散文之所以叫座于世,正是他真情的流露能够感染读者,让读者产生共鸣。”(邢海阔《试论归有光抒情散文写作特色》)
二、文从字顺,语言质朴
归有光散文语言文字简单质朴,不尚雕琢,以自然为佳。抒情散文的文字中基本看不到修饰的痕迹,叙事多使用动宾结构。例如,《先妣事略》中记录母亲的生育,他写道:“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采用的就是“又年,生某某”的句式,将其兄弟姐妹交代清楚,又将母亲生育频繁的状况进行了交代,为后文母亲“为多子而苦”做了铺垫。
不假雕琢也体现在其词语的运用上,归有光的抒情散文基本没有使用形容词对事物或人物进行描摹,风就是风,雨就是雨,影就是影,语言组合简约,不适用生僻字,文从字顺,增强了文章的可读性。归有光崇尚古文,但其语言风格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白话小说的影响,语言组合生动形象,画面感强。例如,《项脊轩志》中描写庭院景象的句子:“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这句话就呈现了鲜明的口语化特点。唐文治先生对《先妣事略》的语言也有极高的评价:“纯用白描法,令无母之人读之,自然泪涔涔下,真血性文字也。张皋文先生《先妣事略》,与之相类,然微有不逮者,非天性之不如,盖文字稍亚耳。学者宜参阅之。”(孙建峰《归有光〈先妣事略〉的流风馀响》)
三、结构精巧,言简意赅
归有光抒情散文的篇幅都较为短小,抒情文章多为随感之文,并非刻意而为之,情感恰恰是在触物或触景的那一瞬间最为汹涌和剧烈,他常常捕捉一瞬间的感受,追忆起人物的二三事便将一篇文章写完。例如,《寒花葬志》全文虽未超过一百五十字,却完整记录下了寒花的音容笑貌。活泼可爱的十几岁少女却红颜薄命,未能侍奉“我”到老,这是寒花的不幸,更是“我”的不幸,归有光在文末抒发自己的情感:“吁!可悲也已!”可悲的究竟是寒花之死,还是“我”呢?
《项脊轩志》算是其抒情散文中篇幅较长的,但全文不过也七百来字,在七百字的叙述中倾注了作家的所有生命体验和真挚的情感,对家族命运的悲哀,对个人生世的无奈,对慈母的怀恋与想象,对家族复兴的期待,对亡妻的悼念,对孤独的品味等复杂的情感在这篇文章中都可以窥见。正由于作家的含蓄的情感表达,才为冷静客观的叙事增添了更多可解读的空间,而使全文“言有尽而意无穷”,作家不将内心的情感直接外露,只将回忆呈现在作品中,读者需要结合自身的人生经历去细致品味其中饱含的情感。
《思子亭记》悲悼的对象是归有光的长子,他在正文中交代长子离世时正值十六岁,他虽然没有过分言说作为父亲的痛心,但“十六岁”的长子和小女儿二二还是不同的,长子再过几年就要成人可以去闯荡一番事业,很可能成为家族中的新希望,承载着父亲的期待,但他却离世了,就像是心口处割下一块肉。正文部分叙述了在江边为儿子建了一座亭,而在正文之后附以长篇石刻歌辞就是这篇文章的巧妙之处。歌辞中令人感慨万千的是这一段:“是时亭前,有两山茶。影在石池,绿叶朱花。儿行山径,循水之涯。从容言笑,手撷双葩。花容照映,烂然云霞。山花尚开,儿已辞家。”“山花尚开,儿已辞家”,“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题都城南庄》),生死之遗憾,孰过于此?归有光在歌辞最后痛苦地说:“父子重欢,兹生已毕。”父子情深痛亦深,道不尽的哀伤。
四、贤良女性,典型塑造
归有光的抒情散文的重要抒情对象就是他生命中出现的那些重要的女性形象,这也是女性形象第一次大量地出现在散文作品中。归有光用平实的文字记录了她们平淡且看似平凡的一生,塑造了典型的“贤妻良母”的典型形象,这恰恰也是其作品的感人之处。归有光看见了女性的力量和女性之于家庭的重要作用,同时也让这些女性形象在文学作品中被看见。
对归有光一生产生重要影响的有两个女性,一个是他的母亲周孺人,另一个是他的第一任妻子魏孺人。《先妣事略》记录了这个平凡而伟大的母亲,生育了多个儿女,使她劳累不堪,她操持家中的大小事物,即使外祖家中殷实,也“入城则缉纑,灯火荧荧,每至夜分”,“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可见母亲的勤劳能干,治家有方。由于归有光的父亲去世早,母亲也承担了父亲教育儿子的职责,“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展现了母亲的期待与最简单的满足。大姐和归有光的亲事也是由母亲生前定下的,而这位妻子魏氏也的确是归有光一生怀念的对象。对待下人,周氏也极富有人情味,“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待人宽厚,从不打骂责备下人,可见周氏的善良温柔。母亲操持家中大小事务,将儿女和下人都安排妥当,全家上下井井有条,这样的母亲形象平凡却伟大,满足了世人对母亲形象的想象,符合众人的审美感受,因此也最为动人。
归有光的散文虽与传统“文以载道”所传达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宏伟高远的思想有所出入,其抒情散文的写法也较为单一,多为触景生情或见物生情,但这份平淡却来自归有光深刻的生命体验,感悟了世间的沧桑与物是人非后才拥有的节制。归有光用简单的文字还原生活的本真,即使没有华丽的外表,情感也能够真挚动人,这对后世散文创作具有重要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