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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芙蓉花文化考

2025-02-24丁梦玲

青年文学家 2025年5期
关键词:木芙蓉芙蓉花晴雯

作为中国古代小说的集大成者,《红楼梦》可谓包罗万象,让其他小说望尘莫及。《红楼梦》人物各有特色,不仅“金陵十二钗”群像生动鲜活,就连偶尔出现的人物也能令读者印象深刻。同时,小说还浸润着浓郁的诗情,其中不乏丰富的民俗、宗教、戏曲、花文化等知识,所以历来评论家都对《红楼梦》评价甚高。《红楼梦》编述的是“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王国维先生在《〈红楼梦〉评论》中有如下评价:“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着此乐天之色彩。”红学研究者对《红楼梦》的探索范围之广泛,着实令人惊叹,而随着可深入探讨的空间日益缩减,本文仅从植物的角度去浅探《红楼梦》中的芙蓉花文化,以期一探幽玄。

“《红楼梦》书中共引述植物237种”(潘富俊《红楼梦植物图鉴》),囊括植物种类之广,是其他小说所无法比拟的。《红楼梦》中之所以写花如此之盛,自然与小说主体中的众多大观园的女儿们息息相关。大观园与贾府构成了整个社会的微缩景观,它们通过四家人物的悲欢离合,触动读者对人类共同命运的深切同情,使读者泪水不禁为之一洒,这正是“千红一窟”“万艳同杯”。这一描绘深刻地揭示了即便身处荣华富贵的大观园中的女子们,亦如同花朵般绚烂而脆弱,易于凋零。《红楼梦》中的植物也多有隐喻,如果要论及植物对人物的映射之深远,不可不论芙蓉花。

一、芙蓉之辨

芙蓉自古以来分为水芙蓉和木芙蓉两种。荷花,即人们常说的水芙蓉,亦称“芙蓉”或“芙蕖”。早在屈原《离骚》中就有“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的记载,其中“芙蓉”一词首次出现,汉代王逸在《楚辞章句》中对此进行了解释:“芰,䔖也。秦人曰薢茩。荷,芙蕖也。”自屈原创造了“香草美人”的比兴传统后,中国古诗词中以植物作为寄托情感的依凭的例子不胜枚举。而木芙蓉则是指一种是陆生的锦葵科灌木或小乔木,常于八九月开放,别名拒霜花。此花卉的汁液色泽瑰丽,在古代常被用作优质的染色材料。以芙蓉花汁浸染的丝绸织物,色泽绚烂,美轮美奂,被誉为“芙蓉帐”。白居易于《长恨歌》一诗中,细腻地刻画了唐明皇与杨贵妃之间缠绵悱恻的宫廷韵事,其间所述:“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宋应星在《天工开物》这部典籍中还明确指出,传世的名纸“薛涛笺”,其制作原料正是取自木芙蓉的枝茎。

在《红楼梦》中,无论是出现在祭奠晴雯的《芙蓉女儿诔》里的“芙蓉”,还是黛玉所抽取题有“风露清愁”的花签上的“芙蓉”,究竟为荷花抑或木芙蓉,至今仍为红学研究领域悬而未决的议题。林维纯在《古典诗歌中的“芙蓉”辨析》中写道:“至于《乐府诗集》的《碧玉歌》‘芙蓉凌霜发,秋容故尚好’以及高蟾的‘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上高侍郎》)中的芙蓉,均指木芙蓉。‘芙蓉生在秋江上’一句,乍看似是水芙蓉,其实也是木芙蓉,因为有‘秋’字限制了它。从季节来判断,这是最准确的区别方法。”俞平伯在其著作《红楼小札》中论及:“芙蓉又为夭折之征……按《芙蓉诔》称‘蓉桂竞芳之月’,即九月也。”晴雯和黛玉应该都逝于抽签之后。上述说明木芙蓉有其独特的文化气节,不畏风霜之严寒,与《红楼梦》中的孤高自许的黛玉以及晴雯的品格正好相契合,又因其与女性美的体现紧密相关,故笔者倾向认同《芙蓉女儿诔》及花签上可确认为木芙蓉。

二、芙蓉花文化在《红楼梦》日常生活中的存在

(一)芙蓉花文化在居家生活中的体现

《红楼梦》作为一部有巨丽之美的小说,其中家居生活之中多用植物造景,且起居饮食之中也多用植物。

第七回中周瑞家的向宝钗探询关于冷香丸之炮制方法,其间详述其制程细节:

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

王夫人视宝钗为理想的儿媳典范,因其性格温婉且能体恤他人,认为她能对宝玉的仕途发展有所裨益。遗憾的是,宝钗自幼便身患一种顽疾,需定期依赖那机缘巧合下制成的冷香丸来缓解。四样花蕊皆为白色,而白色又有纯洁之意,且为四季代表之花,不仅符合宝钗冷美人的脾性,也暗合宝钗在贾府的地位。

第二十八回写到丫头送来元春所赠的端午节礼:

说着命小丫头子来,将昨日所赐之物取了出来,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

此芙蓉簟为雕绘荷花图案之凉席,文中屡见“褥设芙蓉”的描绘,足见以芙蓉花为饰的器物,在当时权贵之家中颇为风靡。但芙蓉簟的意义远不止于装饰摆设,它还蕴含着更深层的寓意。在礼遇上,宝玉与宝钗相等,而黛玉则与三春无异,均未获赠凤尾罗与芙蓉簟。相比之下,红麝香珠所蕴含的祝福较为普通,主要用以辟邪。清代徐珂的《清稗类钞》记载:“香珠,一名香串,以茄南香琢为圆粒,大率每串十八粒,故又称十八子。贯以彩丝,间以珍宝,下有丝穗,夏日佩以辟秽。”在后续的篇章,再度论及金锁与通灵宝玉之间所缔结的“金玉良缘”之说,借由赠礼这一世俗行为为载体,细腻且含蓄地折射出贾府上下对于宝玉与宝钗结成秦晋之好愿景的深切期盼。

第五十三回描绘元宵夜宴的盛景时:

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这荷叶乃是錾珐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戏分外真切。

《红楼梦》对各类宴会的刻画堪称精妙至极,不仅来宾的衣着装扮讲究,饮食安排精致,就连宴会布置亦经过匠心独运,处处体现着显赫家族的尊贵风范。元宵佳节之宴更是璀璨夺目,其间灯火的映衬自是不可或缺。那玻璃芙蓉彩穗灯上缠绕着荷叶,影影绰绰之间又是另一番动人的美景。

(二)芙蓉花文化在休闲娱乐活动中的内涵

第三十八回提到藕香榭的对联:

湘云念道: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

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

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

“莫怨东风当自嗟”一句选自宋代文学家欧阳修的《再和明妃曲》一诗,原诗中写道:“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这里说的是昭君因为被画工毛延寿故意抹黑,导致美貌隐没于深宫多年而不为汉元帝所识的故事。之所以抽到这根签,是因为她们俩命运相似,所以把黛玉比作明妃王昭君。天子因画工的欺骗而错失美人,宝玉也因被欺瞒而错娶宝钗。黛玉亦如那“枝上花”,难以承受“东风”的侵袭,轻易地便香消玉殒了。红学家蔡义江认为:黛玉为宝玉不惜自身安危的言行,暗含着一种牺牲精神,表面上似在责备黛玉缺乏养生之道,实质上则是对其高尚爱情的颂赞与肯定。宝钗所抽之签为牡丹,其上题有“艳冠群芳”四字。古人于花卉品鉴之际,援用了魏晋时期所行的九品之制,据张翊所著《花经》记载,牡丹被赋予了“一品九命”,荷花则位列“三品七命”,木芙蓉则处于“九品一命”之位。牡丹历来被誉为“富贵之花”,其雍容华贵之态,足以超越群芳,傲视百花之上。而黛玉身处“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贾府,自觉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内心却有一份执着的孤高,对一切保持着天真的渴望,难以融入这污浊的泥潭中。经霜才有风露,与上文写到木芙蓉有拒霜的气节相符,而木芙蓉生长开花的季节又在秋天,并且与黛玉处境相似,故而芙蓉所暗示的一定是黛玉。

三、芙蓉花文化体现在《红楼梦》中的人物映射中

第七十八回写道:

读毕,遂焚帛奠茗,犹依依不舍。丫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丫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

当宝玉得知晴雯离世,心中悲痛万分,目睹芙蓉花时,忆及丫鬟所述晴雯升天为芙蓉花神之事,为缅怀晴雯,创作了《芙蓉女儿诔》。未曾料到,黛玉仿佛自“芙蓉花中走出来”,旁边的小丫鬟误以为真乃鬼魂显现。紧接着,宝玉与黛玉携手对这篇祭文进行了修订,当黛玉听闻宝玉吟诵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陡然变色。脂评说,诔文“明是为阿颦作谶”(《红楼梦》庚辰本),“知虽诔晴雯,实乃诔黛玉也”(《红楼梦》靖藏本)。此论已被广泛认可。俞平伯在《红楼小札》中也认为《芙蓉诔》所祭为黛玉而非晴雯,根据只是小丫头一时询不来的胡诌,痴公子信以为实,遂大作《芙蓉诔》,所以回目说“杜撰芙蓉诔”。

在第七十七回宝玉与袭人的对话中,晴雯含冤被逐,宝玉说到晴雯病重生命难保,伤心地提起:

“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

宝玉以海棠花“无故死了半边”作为不祥之兆,悲叹晴雯病重难愈,实则体现了人与花之间的情感共鸣,此乃移情作用之体现。在版本比对中,庚辰本记为“海棠预老”,而甲辰本与程本则表述为“海棠预萎”。“海棠预老”之意象,与庾信《枯树赋》开篇哀叹庭槐“此树婆娑,生意尽矣”之境相契合。在现实生活中,晴雯身世凄凉,十岁被卖入贾府,父母姓氏皆无从知晓,十六岁便因冤屈而死,留下了“千金难买一笑”“勇补孔雀裘”“抱屈夭风流”等传奇事迹。然而,曹雪芹却在诔文中将其重塑为自“白帝宫中抚司秋艳”降临凡尘,最终重返天庭掌管芙蓉秋花的芙蓉女神。曹雪芹借鉴屈原《离骚》的笔法,运用“悲秋”这一古典意象,将故事背景巧妙地设定于秋日,采取“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王逸《楚辞章句补注》)的方式,深刻表达了他对这位不幸女子的哀悼。《芙蓉诔》将一名卑微丫鬟构想为自天界翩然而至的司秋芙蓉女神,进而将其因冤屈而消逝的肉体生命升华至超越时空的“恒久之灵”。曹雪芹汲取了宋玉《大言赋》中所蕴含的崇高美学意蕴,另辟蹊径塑造了一位以精神人格彰显崇高的柔弱女性形象。晴雯本为柔弱女子,《芙蓉诔》却放弃吸收楚辞《湘君》《湘夫人》《山鬼》等对女性之美的描绘,而以《大言赋》中的男性巨人形象为蓝本,旨在突破传统女性柔美形象的窠臼,展现男权社会压迫下女性所具备的独特人格魅力。“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恰似晴雯的风骨写照。自女娲等母性神话以降,崇高美逐渐演变为男性的专属表述,而《芙蓉诔》则在弱女子身上成功实现了崇高美塑造的突破。

“大旨谈情”“昭传闺阁”乃《红楼梦》的创作宗旨,“金陵十二钗”正册构成了该小说叙事结构的核心框架,而晴雯—这位“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女子,正是册中率先亮相的人物形象。在现实中,晴雯的肉体生命备受压抑,最终不幸夭折,然而其作为芙蓉女儿的“恒久之灵”却获得了永恒的解脱与自由,最终达到“生前与兰蕙并肩,死后主宰芙蓉”。在此情境中,晴雯的形象被精妙地融入,从而更深层次地强化了黛玉与芙蓉花之间的内在联系。脂砚斋批注载“晴有林风,袭乃钗副”,后世红学则衍生出“晴为黛影,袭为钗副”的说法,此观点在红学界赢得了普遍的认可。具体而言,晴雯身上映射出黛玉的清高气质与美丽容颜,且二者对宝玉皆怀有纯真无瑕的情感。

《红楼梦》因其浩渺广博的内容,在历史的长河中即使过了多年,还是有很多值得探寻的奥秘。本文从花卉文化处着笔,认为芙蓉应为经霜的木芙蓉,从芙蓉花探究《红楼梦》中对于人物生活的影响,以及对于黛玉、晴雯清高孤冷形象塑造的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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