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条花开的原野

“狗老了，人也老了。”走在巡线路上的王开喜冷不丁说出这句话。前边跑着的黑狗子停住了，回头看看主人慢下来，钻到路边的荆条花丛中伸着舌头呼呼直喘气。头顶烈日，王开喜满头是汗，回头看看新学员刘亚宁，他也被太阳晒得满脸通红。王开喜说道：“亚宁啊，坐下歇会儿再走吧。”

刘亚宁从包里拿出一瓶水递给师父，师父没接，拧开随身带的水壶，拿出包里的一个塑料碗倒满水，拿在手里倾斜着，冲那只狗狗喊道：“苞谷，来喝水。”狗狗摇着尾巴走过来，伸着红红的舌头舔水喝。

这是蒙山腹地最险峻的一段山坡，这里除了荆条花很少看到其他花。铁塔在起伏的山冈上逶迤远去，站在这里才能俯视山坳深处的铁塔顶部。那些山涧的泉水从密林深处传来叮咚叮咚的声音，布谷鸟在山林深处发出布谷布谷的啼鸣。狗狗听到布谷鸟叫就四处张望，寻找这个好像在喊它名字的声音。狗狗冲着山野叫了一阵，布谷鸟不叫了，它又竖起耳朵从风中寻觅这个叫声，终于又传来了布谷声，狗狗看看王开喜，王开喜拍拍狗狗脑袋：“苞谷，乖。”

一路走来，师父话很少，像山野和铁塔一样沉默，像悬崖缝隙里顽强生长的荆条一样干瘦而倔强。刘亚宁喝了半杯水，看到师父坐在山石上看着远处的铁塔，满脸都是沧桑。这个四十五岁的汉子，高瘦的身材，长年巡线被太阳晒得脸膛赤红，鬓角已开始出现白发，看似冷漠的面孔，但对于眼前这只狗狗却格外热心，而此时的小狗狗已经趴在他黄胶鞋边睡着了。看到狗狗的脸，刘亚宁就想笑，黑色的狗子竟然有一半脸是白色的，好像舞台上的奸雄脸谱一样。

刘亚宁想到最近党建部正在征集身边的故事，他想写师父，但跟着师父一个月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每天带着这只叫“苞谷”的狗狗走在前边，只有在巡视到铁塔或线路的某处时，才停下脚步拿出望远镜看一下，或者围着铁塔走一圈，用手去拧一把螺丝。

跨过那些水流湍急的山涧时，王开喜会抱起狗狗一个飞跃就过去了。刘亚宁虽然在金种子培训时参加过攀岩拓展训练，但看到脚下几十米深的山涧，还是打心眼儿里涌上一股寒意。想到以后将要在这样的山冈巡线几十年，刘亚宁还是感觉很失落。这与他在大学时设想的电力工作不一样，他那时想的是在崭新的办公大楼内，作为公司的人才站在电子屏前，调度着整个城市的用电负荷，哪里会想到被分配的岗位是巡线，现在都是无人机飞巡了，竟然还需要人力来穿过这些崇山峻岭。

最令刘亚宁心烦的还是这只叫“苞谷”的狗狗，每到巡线的日子，它好像知道日期一样，不等出发就跑到办公室外，一次次探头探脑焦急地等着人出来，一看到王开喜，就异常兴奋地围着他摇尾巴晃脑袋，好像过年一样兴奋。师父总是带上它出来巡线，在刘亚宁看来，带着狗巡线是全国第一家，这人和狗都是奇葩。最主要是主任明明看到了不但不说，还一个劲儿叮嘱师父带好狗粮和水。

巡线到泰沂线时，太阳已经偏西，狗狗明显慢下脚步，王开喜抱起狗狗，狗狗又挣脱着下来，跑一会儿停一下，嗅嗅周围的荆条花，最后对着远处的铁塔直起身子发出吼声，像狼一样的吼声。西边的天空出现了火烧云，银线起伏远去，风刮过山冈，山涧松涛发出千军万马的奔腾声，很快掩盖了狗狗的叫声。

一天巡线下来，回到山脚下坐到车上时，刘亚宁感觉异常疲惫，看看师父已经发出鼾声，脚下的狗狗也睡熟了。刘亚宁心里想，真是什么人带什么狗，这狗和人相处久了，连生活习惯都一样了。

深夜的工区，刘亚宁在办公室加班，伏案久了，走到院子里散步，抬头就看到门卫室后面的小菜园里，那只狗狗正围着门卫值班员在跳跃，他正在将一碗饭菜倒进狗狗碗里。看着狗狗低头吃得舒服，门卫值班员带着满意的微笑抚摸着它有些褪毛的脑袋。

“老师，这是你养的狗狗吗？”刘亚宁问道。

“小刘，这不是我养的狗狗，是我来之前的门卫大爷养的。主任反复叮嘱让我看好它，看好它也是我的工作之一。”门卫值班员解释道。

“办公区整天人来人往，看好它可不容易，不如送到宠物中心去。”

“那可不行，主任吩咐了，这个狗狗得特殊对待，喂这狗狗它还挑食，不放点辣椒它还不吃。但它很听话，平时不出来，晚上听到动静就跑出来叫，有一次有个小偷想爬墙进来偷东西，还多亏它的叫声提醒了我。”

同事小徐加班正要回家，听到刘亚宁和门卫值班员谈话，就说道：“这狗活得可有些年头儿了，都说狗狗有十五年寿命，我感觉它应该超过这个时间了。我参加工作时，就记得门卫室里有个老头儿养着这只狗，那老头儿对狗像对家人一样照顾，雨雪天都抱进值班室看着。那个老头儿脾气很倔，每天看到有同事出门巡线或施工不戴安全帽，就拦着车不让出去，一定看着人家戴上安全帽才放行。都说他是太平洋警察—管得宽。”他一席话说得三人都笑了。

回到家里，刘亚宁和女朋友说到巡线和狗狗的事，女朋友说：“你算找对人了，我闺密正好在宠物中心工作，你抽空抱出来，我给送到宠物中心就得了，省得它总在你眼前晃悠惹你烦。”刘亚宁一听，真是“瞌睡给了个枕头”，这不正好解决了问题嘛。

刘亚宁跟女朋友说过这事，忙于工作就忘记了，有一天下班时，正要开车出工区，突然看到那狗狗跑到他车边蹦跳，就抓起狗狗放在车上，趁门卫值班员不注意开车就回家了。

刘亚宁将狗狗抱回家，拿好吃的喂它，它怎么也不吃，总想从门口跑出去。刘亚宁打电话找来女朋友正想将狗狗送到宠物中心，门卫值班员的电话打过来，焦急地问道：“刘亚宁，你出工区有没有看到那只狗狗？”刘亚宁笑着说：“一只狗你也值得给我电话？”门卫值班员严肃说道：“刘亚宁，你要带走了抓紧送回来，主任从家里回来正在安排人找狗狗。”

这边电话刚放下，王开喜的电话就来了，打开手机就听到他大嗓门儿的声音：“刘亚宁，监控查到了，你抓紧把狗送回工区，今晚不送来，明天你就等着处罚写检查。”

两个电话把刘亚宁搞蒙了，为一只狗还惊动了主任，师父竟然发火了，他只好抱起狗赶紧送回工区。刚进工区大门，就看到王开喜和门卫值班员站在门口等他，他刚把狗狗抱下车，王开喜就抱起来反复检查，眼泪也流下来了。看到师父这样的态度，刘亚宁一时尴尬了，吞吞吐吐说道：“我，我就想带回家养几天。”王开喜眼睛红了，冲着刘亚宁吼道：“你这是偷狗，它一分钟都不能离开工区，你没资格处理它！你这徒弟我带不了，以后不要跟我巡线了。”主任走下楼，说道：“狗狗找回来就行了，下不为例。”刘亚宁从主任脸色上看出来压抑着的情绪，他想不到一只狗竟然引出这样大的动静。

巡线的周期又到了。王开喜带上狗狗，也不看刘亚宁，径直向车走去。刘亚宁一看师父还带着情绪，马上跑到车前为师父打开门。两人坐在车上谁也不说话。车辆一路疾驶，赶到山下，需要徒步巡线了，狗狗在前，师父在后，最后走着的是刘亚宁。

刘亚宁心里感觉很沉重，师父每到一个铁塔处都停下，拿望远镜观察了又观察，一丝不苟地检查，就是不说话。他一路沿线检查了三十座铁塔，直到下山才停下脚步，带着狗狗跑到河边洗手去了。

刘亚宁坐到车里，很郁闷。驾驶员老张看着王开喜洗完手在瞭望河中心的铁塔，暂时没有走的意思，就说道：“小刘啊，你可是捅了一个大娄子！别小看了这只狗狗，说起来事不大，但是这里面牵扯的历史可就远了。”

刘亚宁问道：“张师傅，你就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只狗怎么引得主任和王师傅都不开心。”

老张看着河边的王开喜说道：“以前有个跟王开喜一块儿巡线的职工叫杨玉宏，家是四川那边的，从青年时期就上山下乡来到咱沂蒙山。后来，他进了咱电力公司，参与建设了咱公司最初的好多大线路，属于最早的电力建设者。再后来是他巡这条线，之后王开喜进了公司，他带王开喜巡线。每年的年休假他都回四川去探亲，他的父母和妻儿都在四川，那时候没有高铁，他家又在四川很偏僻的山区，他坐火车倒汽车需要好几天才到达县城，还得走好几天山路才能到家，光在路上就把假期过了好几天。那时候没有手机，他一年到头也很少回家，只能靠书信和家里联系。可等他接到书信时，家里的事都过去一个月了，家里的事指望不上他。他最开心的就是家里来信，都是他父亲写的，信的开头总是那几句话：‘玉宏吾儿，见字如面……’家里有急事给他一个电话，从四川大山里一路转接到工区，也得十几个小时才能接通，他又是巡线在外，所以打个电话成了奢侈的事。”

看到王开喜带着狗狗走过来，老张轻轻咳嗽一声不说了。一路还是王开喜和狗狗睡觉，刘亚宁看着车窗外的夜色，心里翻腾起那些从电力志里看到的信息：1949年前，沂蒙山因为遭受了战争洗礼，山坡上几十年生长的荆条也只有拇指粗。电力发展一直滞后，经济发展电力先行，没有电的日子，山区一直都是人力来劳动，吃面需要推磨，收割需要镰刀，连吃水都得挑着水罐子跑出去十几里路。有个除夕夜，一对老夫妻需要下水饺，老头儿挑着水罐子跑出去十五里挑水，等到下半夜也没回来。老太太不放心，打着灯笼找到半路，看到老头儿摔破了罐子洒了水，坐在地上大哭，就传出来一担水挑两年的说法。可见当时沂蒙山没有电，连吃水都成了问题。在这样的困境下，组建电力队伍就是迫在眉睫的事，于是电力公司拿出钱从江苏聘请了一位老师，据说这位老师曾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东北铁路工作过，对电力技术相当熟悉。有了老师，电力公司还要再召集一些出身好的职工，一看档案，从上海、四川等地来的上山下乡青年，一心想投入沂蒙电力建设的，就吸纳进来，组成了第一批电力职工队伍。正是这支队伍，开拓了沂蒙电力建设的征程。当时，什么条件都不具备，车辆和施工机械都很缺少，这些先行者全靠肩扛手抬，数九寒天顶风冒雪，大锤夯地挖基坑，震得虎口开裂，一步一步将几千根线杆抬到山冈上。荆棘丛生，被扯破的棉衣露出棉花，胶鞋往往被荆条尖刺刺穿，两只脚被刺得鲜血淋漓，滴到石头上绽放一朵朵鲜红的花。吃饭就啃煎饼卷大葱，能烧一锅开水，他们就很满足。年底获奖了发一条毛巾，一块青松牌肥皂，或者一个印着“先进工作者”的搪瓷茶缸子，他们就开心得不得了。就这样一年年建设，历时十五年才打下了沂蒙电力的基础，以后所有的发展都在这个基础上成立。

刘亚宁心里想，这是老一代建设者，与这只狗狗能有啥联系呢，他还是搞不明白。

下班后，刘亚宁看办公室没人了，请驾驶员老张去他办公室喝茶，老张看着他眉头紧皱的样子，笑着说：“你这心结解不开就放不下心啊。”

刘亚宁摇摇头，无奈地说：“唉！我哪里知道这里面的事啊，还请您这位老师给我说说。”

老张喝着茶说道：“我也是在工区待久了知道一点儿，这个杨玉宏师傅一直带王开喜巡线，师徒俩感情没的说，据说王开喜的对象就是杨师傅介绍的，王开喜对杨师傅很尊重，像对待父亲一样关照。2018年，杨师傅退休了，公司专门开了一个欢送会，也算杨师傅奉献沂蒙电力的一个历史性总结。杨师傅巡线这些年从没喝过酒，那一天会后很开心，放开量喝了一回，和同事有说不完的感情话，还开心地说：‘熬了这些年，总算能回家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了。’欢送杨师傅走了没两天，四川汶川就发生了大地震。同事们一看急了，这人刚走那边就发生了地震，到底咋样了呀？于是大家就纷纷打他电话，结果怎么也拨打不通。公司上下也开始踊跃报名去抢修救灾。”

老张喝了口茶，一边回忆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刘亚宁看着他的脸，急切地想听他说下去。

“公司上下都为杨师傅担心，一天无数个电话都打不通，大家心里急啊，一些退休的老职工也来工区打听杨师傅的消息。就这样提心吊胆了一个月，有一天杨师傅回来了，他抱着一只小黑狗，满身灰尘，头发像刺猬一样，胡子也好久没刮，看上去一下老了十岁。大家一看都惊呆了。他嗓子沙哑得说不出话了，在纸上写着：‘家没了，请求留在工区看大门，不要工资。’”

刘亚宁听到这里，顿时感觉一股悲凉涌上心头。他摇了摇头，抑制住要涌出来的泪水，随即又低下头去，情难自已。

老张继续说道：“主任马上汇报给公司，公司领导指示全面安排好杨玉宏师傅的住宿，并答应他在工区看大门，一切待遇都尽量满足。从他走上门卫值班员那天起，无论谁出门，他都检查工装穿戴，不合格的不放行，任凭说破天来也不放走一个。他轮休时就找王开喜，一个劲儿央求徒弟带着他和狗狗巡线。主任心里明白，杨师傅对当年建设的线路有感情，就答应王开喜带着杨师傅，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注意他安全。杨师傅在工区得到了大家的尊重，过节时主任都特殊安排大伙儿和杨师傅一起欢聚，尽量减少他的悲伤。就这样又过了十年，杨师傅就去世了，临去世前叮嘱王开喜，把自己的骨灰撒在当年巡线路上，说自己青春献给了电力，最后也献给沂蒙山区，这样对于他是最好的安慰。杨师傅没了，那狗狗天天围着值班室寻找，不吃不喝好几天。王开喜忍不住难过，只好抱着狗狗一起去巡线。说来也奇怪，听王开喜说，每次狗狗走到杨师傅骨灰撒放处就像狼一样直起身子发出吼声，出去一次再回来就好吃好睡安生好几天。”

听完老张一席话，刘亚宁忍不住泪流满面，想到杨师傅一生奋斗，好不容易回到家乡，又失去了一生想回去的家，只好从地震坍塌的废墟里找到自家那只狗狗，抱着狗狗辗转千里再回到一生奋斗的工区，晚年把工区当作最后的家，又将最后的一切留在了沂蒙山。这只狗狗成了他对家最后的温暖，这就不难理解工区上下对这只狗狗的特殊对待了。

巡线路上，山冈开满了荆条花，狗狗欢快地跑着，刘亚宁跟在狗狗后面，拿过师父的背包。王开喜看着前边的年轻人细心地呵护着狗狗，心里一股暖流涌过，看着铁塔擎起银线在群山穿梭，问刘亚宁道：“亚宁，你知道我们这条线路为什么不能用无人机吗？”刘亚宁摇摇头说道：“师父，这也是我非常想知道的。”

王开喜说道：“因为这片山下是军事禁区，所以不能飞巡，更不能偏离我们的巡视线路，只能沿着设定的道路去穿山越岭徒步巡视，不能拍照也不能跨进禁区，他们在保卫我们的祖国，我们同样也是在保卫祖国的坚强电网。”

看着荆条花开的原野，想到老一辈电力建设者用毕生的奋斗开辟出来的道路，刘亚宁顿觉使命在肩，在这样的道路上才能写下无悔的人生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