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条
2023-12-20张金刚
山谷探幽。蓝天、白云、青山、碧水,美丽的山水画卷在眼前铺展,如置身桃源。自然万物的清香,混合在暖热的微风中,轻柔拂过,满满的初夏味道。这味道,似从儿时的家乡飘来,超治愈,竟冲开了我被鼻炎困扰数日的鼻腔,嗅觉忽地恢复,且格外灵敏。在杂糅的味道中,我欣喜地分辨出了荆条叶、荆条花的清香。
“荆条花开,就可以下河游泳了!”小伙伴们悄悄耳语着,生怕耳朵灵、爱唠叨、好动手的母亲听见。荆条花开,夏天来到。憋了秋冬春三季的我们,早跃跃欲试地要跳入水中,耍个痛快。母亲一看到荆条花开,却紧张惊心起来,同步启动“监视监听”模式:谁敢下河,绝不轻饶!
可水的诱惑太大了,我们极尽能事地躲过母亲,下到河里,快活成了一条鱼。此时,村里每个母亲,都是全村孩子的母亲。只要瞥见河里有光溜溜的身影,听见哪里有扑腾扑腾的戏水声、叽叽喳喳的欢笑声,她们登时火冒三丈,随手从柴堆里抽一根或从田边荆条树上折一根荆条,挥舞着飞奔过去,嘴里高声喊:“敢下河,看我不抽你们!”
又细又长、极具韧性的荆条,挥在空中,啪啪作响,令人生畏,是母亲手中的“揍娃神器”。逃课了、打架了、偷瓜了……被逮到,这“神器”就该发威了。特别是那荆条的细梢儿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母亲为让孩子长记性,即便事后抹泪,或做美食安慰,当下也毫不留情,下手很重,甚至抽出血印。孩子疼得“再也不敢了”,一辈子都记着。屡试不爽后母亲还从山上精选一根挺直、粗长的荆条棍,蜕皮晒干,拿给老师当教鞭。老师前一秒在敲黑板,下一秒反手就将教鞭敲在了调皮学生的肩膀上,倒不疼,却足以惩戒。真被气急了,老师会用荆条教鞭猛劲敲黑板、讲桌,叭叭的响声让我们不寒而栗,一个激灵,便聚精会神地乖乖听讲。
见母亲手挥荆条、面带杀气向河边冲来,我们赶忙出水,边跑边穿衣服,或干脆抱起衣服,光腚跑开。追上,够到谁,就抽谁。毕竟跑不过小孩子,母亲慢下来,喘着粗气,手中的荆条耷在地上划拉着,引得我们回头吐着舌头做鬼脸。母亲喝一声“你们给我等着”,算是败下阵来了。回到家,我们站在墙根,荆条抽身,痛哭发誓,是免不了的。这场景,现在回想起来,身上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却也忍俊不禁。被荆条揍过的童年,或许才是完整的童年。
荆,释义有一条:“古代用荆条做的刑杖。”荆条被赋予“鞭笞,惩戒”的功用,怕是始于廉颇受教悔过、负荆请罪的故事吧?蔺相如没有将荆条抽在肉袒负荆的廉颇身上,还躬身相搀,成就“将相和”这一段千古佳话。但这自带威严的荆条,却被母亲、老师挥在手中,抽在了那些犯错的孩子身上、心上,敲打扶正其言行、品德。那疼,铭记一生。
故而,闻得荆条香,首先想到的不是荆条繁茂的枝叶、飘香的紫花,而是那与之相关的乖张、悔过、疼痛的儿时记忆,倒也不难理解了。说来,还真该对荆条心生敬畏与感恩呢!其实,岁月深处,荆条并非都是如此疾声厉色,温和温情的一面还是更多些的。
当荆条枝叶荣发,行至初夏,一簇簇花骨朵便悄然在丛中孕育,并不起眼。不经意间,它们齐刷刷地绽放在万绿丛中,花不大,却繁密,一朵朵挨挤着,一串串簇拥着,如在山间腾起片片温柔高贵的紫色云霞。近观,灰褐硬挺的荆条枝、碧绿扁薄的荆条叶,托举着紫色小花,每朵都柔嫩可人,精巧花形好似微缩的酒樽。只是一盏盏酒樽中盛的不是美酒,而是一滴滴甜香的荆花蜜,惹得蜜蜂在花间“嗡嗡嘤嘤”,忙碌往返,为赶花的蜂农酿造上乘的荆花蜜。
父亲深谙农事,趁荆条枝、叶、花长得正盛,手握镰刀,肩挑扁担、麻绳,进了山。选枝丫蓬乱生长的荆条,砍上数捆挑回家,一部分扔到猪圈积肥处,任由猪儿在上面踩踏、排泄,沤出上好的农家肥;一部分在猪食槽上方搭起凉棚,让猪儿在清爽的阴凉下痛快吃食、酣睡、养膘。这一拨荆条烂掉、枯掉,再补一拨新鲜的。每年养猪吃肉,积肥耕田,荆条可是发挥了一定作用的。待荆条花开谢,叶枯落,枝粗老,父亲便到了一年中最忙的时节。可再忙,秋收之余,父亲仍要到远山收荆。
那些长得高高的、直直的、粗壮的荆条,父亲会用斧头擦着地皮砍倒,修掉多余的枝枝蔓蔓,荆条此刻便被唤作“架梢”了。可别小看这架梢,菜园地里种的黄瓜、豆角等,全依附着一根根架梢搭起的架子攀爬。藤蔓依附在架梢上,自由快活地缠绕攀高、开花坐果,接续不断地为主人结出一根根翠绿或嫩白的黄瓜,一嘟噜一嘟噜鲜灵灵的长豆角、短豆角。待到蔬菜罢园,架梢便完成了这一季的使命,被撂在一角,等待来年暮春再列队登场。
那些长得长长的、直溜的、稍细的荆条,父亲会用镰刀在分叉处砍下,削净没用的细枝叶片,一根根扎成捆,挑回家,晾起来,以待编篮筐。冬闲,连日晴朗,父亲取出两捆荆条,泡在池塘里。几日后捞起,荆条变得绵软、柔韧。小院内,父亲摆开阵势,耐心细致地用一根根荆条编出一只只精巧、美观、耐用的篮子、筐子,盛装一年的收成。
荆条满山都是,做柴火最好不过。几十年里,不知父亲进山多少次,只记得院墙外的荆条柴,总也取不尽,烧不完。又高又整齐的柴垛,是一种荣耀,垛起了父亲的功劳,更垛着一家人火热的生活。荆条在灶内毕毕剥剥,饭菜在锅里香气四溢,撑起了寻常百姓家殷实自足的烟火日子。父亲常拍着胸脯,对母亲说:“这荆条柴,你可劲儿烧,保管到我老得進不了山了,还能烧五年。”
除此,父母还会砍根“丫”形的荆条,给我做弹弓架;砍些钩形的荆条,做麻绳的吊钩;砍根强壮的荆条,做镰刀把儿;砍数根稍粗的荆条,做搅玉米面疙瘩用的长筷,编成蒸馒头用的蒸箅……有时下地干活儿带饭,随手折两根荆条做筷子;有时削根别致的荆条,打磨漂亮,用作母亲绾发的荆钗;有时采集风干的荆条籽,装入枕头,可清热镇静,祛风安神……细想起来,这荆条还真是曾经根深蒂固地融入了日常生活呢!
如今,留在家乡的父老乡亲大多年迈无力也无须再进山砍伐荆条。那些经年的篮筐、器具、柴垛,也成了“古董”,在岁月里静默,而那有荆条参与装点的青绿却永远长在。父亲曾进出几十年的远山,已鲜有人问津,得到休养生息的荆条,想必已融入了无边的林海之中。
探幽山谷。我为邂逅那远山而欣喜,为重逢那荆条香而沉醉。恍惚间,似在我的故乡与山谷、儿时与现实间穿行。我亦愿化作一株不择土而生、不惧风霜雨雪的荆条,低矮却根深向上,卑微却挺拔刚韧,普通却利村益民,幽居却志坚香远。
张金刚: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等多家报刊。著有散文随笔集《多年离家已成客》《水盆盛太阳》。其中,《多年离家已成客》荣获保定市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编辑 闫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