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机上的锦官城
2025-02-15章夫
老官山,藏着一个“锦绣成都”
灼热的夏日似探照灯一般,尽最大努力无死角般地俯射大地;又似特写镜头一般,无情地放大着世间百态万事万物。
此刻,诡异的北纬30度线正嵌入特写视野。丰饶的川西平原,成都北郊天回镇老官山,一场考古发掘正紧张进行。偶然间发现的4座西汉木椁墓地令人期待,这处考古遗址又名为“老官山汉墓”——
双棺合葬墓的一号墓首先进入考古者眼帘,一大一小的夫妻合葬墓。2000年过去,耳杯、盘等古物上的彩色漆光鲜如新。器物的底部,“景”字十分醒目。很显然,这是当时三大名门望族中景族的一位主人。
长达8米的二号墓室,除了50余枚西汉木牍,和一些汉武帝时期的五铢钱、西汉半两钱外,椁室内部的随葬品却所剩无几。直觉告诉考古专家,此墓显然已被盗过。木牍系官方文书,上面记载着汉高祖时缴纳赋税的法令,还有汉武帝时的“算缗钱”,以及妇女求子术和禳灾术有关的巫术类木牍。
三号墓出土了920余支竹简,还有一尊标注着经穴漆的人俑。
难道墓主人是一名医生或医官?
谢涛望着最大的二号墓室心有不甘,他再次沉到墓底进行拉网式排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果然有了收获,泥水中一枚汉代玉印,上面刻着“万氏奴”三个篆字。考古人员大胆推测,墓主人或许姓万,一个“奴”字泄露了墓主人身份,应该就是个女子。富有考古经验的谢涛深知,有一定规格的古墓往往暗含机关。再往下探,很快又有了新的收获,就在“万氏奴”身下,也就是木椁的底部,竟然还藏着一层底箱。
作为老官山汉墓考古现场负责人,谢涛知道汉代的成都十分富有,期待着不一般的发现。他指挥他的考古队友慢慢地靠近,轻轻地揭开底箱。成都的地下水十分丰富,泥水似乎有意要掩盖主人的秘密,一双双渴求的眼神注目下,混浊的泥沙便很快调皮般地淹没了底箱。
“快。快。马上排水。”谢涛有些急不可待。水很快散开,被浸泡的墓室显得杂乱无章,但一双双眼睛如一盏盏探照灯般,直视着眼前随时可能发生的一切。底箱打开了,一层浓密暗黑色的淤泥再次涌了上来,隐约可以看到夹杂在淤泥中间的一些木块和竹块,只是年代久远,那些木块和竹块也呈暗黑色。谢涛取出如面条一般脆弱的深色木块残件,手一摸,尚能感到木块残件上细滑的丝线和色彩斑驳的染料。“再排水。”谢涛催促道。那些木块和竹块组成的器物,挣脱层层包裹的淤泥,渐渐浮出水面。
直觉告诉在场所有的人——会有什么重大发现。慢些,再慢些,如同接生一个即将出世的婴儿,又恰似触碰一位沉睡已久的垂垂老者,任何一丝疏忽和不适,都可能造成不必要的遗憾。
“一部。”“两部。”“三部。”“四部。”
原来那些由木块和竹块组成的物件,竟然就是传说中的汉代织机——作为南方丝绸之路起点的成都版图上,期待已久却从未面世的蜀锦织机。
“四部织机”。“四部汉代织机”。“四部汉代蜀锦提花机”。
眼前四部设计精巧、结构复杂的汉代织机模型,令所有考古人员十分意外且惊讶——这是考古不断有新发现的成都平原上,第一次发现汉代织机。作为天下母锦的蜀锦,名扬天下,那些优美的蜀锦是如何织出来的?汉代织机究竟是什么样子?考古人员只能从传承的织机中想象。成都平原上的汉墓十分丰盛,所以汉代文物也特别丰富,但这些关于汉代的所有考古中,考古人员却一直未能发现有汉代织机。对于考古工作者而言,南方丝绸之路的文明古都上,没能发现蜀锦织机这样的文物予以直接佐证,是一个遗憾。
没想到一下子竟有四部织机重见天日,所有人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再往下看。”谢涛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低声吩咐。果然,又找到了那些织机的使用者——织工。黑色的头发、鲜亮的眼睛、红色的嘴唇、彩色的衣服……15件生动鲜活的彩绘木俑,就像刚刚从工作岗位上走下来,场面鲜活,恍如隔世。每一件彩绘木俑左胸上,还有不同的铭文,类似我们今天的工作牌,以区别织工的不同司职。由于常年浸泡在密闭的水里,它们身上涂了一层厚厚的漆,保存得非常完好。那些木俑或立或坐,手臂姿势也各不相同,其中还有一名“监工”正在工作。
这些场景,生动再现了成都汉代蜀锦工场劳作的图景。
通过二号墓的人骨鉴定,墓内人骨果然就是一位大约50岁的女性——应该就是墓室的主人——“万氏奴”。考古还发现,“万氏奴”髋骨严重变形。这或与长期负重有关。说不定这位织机的女主人“万氏奴”,也患有纺织工共有的“职业病”。
“可以确定,织机随葬时上面还挂满各种丝线。”谢涛凭着职业的敏感,似乎已经想象到了“万氏奴”生前的情形。
以至中国丝绸考古领域权威专家赵丰看过这些文物后,也不无赞叹,成都老官山的考古发现,是中国第一次出土完整的织机模型,也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早发现的提花机模型。
人们不禁要问,何为提花机?通俗地讲,就是能在织物上织出花纹的织机。今天看似平常,于汉代技术而言,要做到这一点是非常不容易的。古代普通织机是利用一片或两片综(提升经线的部件),分别同时提升单数或双数的经线,形成梭口,以便送纬打纬,织成平纹的织物。而提花织机十分复杂,不仅有许多综片,分别控制千百根经线作不同的升降运动,还有许多经纬线相互作用,与交织综一起同纬线错综参差交织,方能生产出各种不同花纹和文字图案的织物。
古老的成都被誉为坐落在“水网上的城市”,因都江堰水利工程而引发的各种河流穿梭城中自不必说,遍布大街小巷的水井、桥梁随处可见,成为城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今,只留下一些有关水、桥的街名还留有历史的印痕。近年来,随着现代化脚步的快速掠过,成都又被誉为“地铁网织成的城市”。那个叫盾构机的庞然大物在城市综合体下横冲直撞,短短数年便折腾出数百公里、十余条地铁线——蜿蜒曲折,在看不见的地下深处恣意延伸。
川西坝子的夏天酷似一个巨大的蒸笼。2012年那个夏天似乎特别闷热,忙碌的天回镇活跃着一群特别忙碌的人,他们是地铁3号线的建设者。随着盾构机的轰鸣声一路延伸,工程进行到老官山时,冒出了许多“不一般的地下水”,水呈暗黑色,再往前,水里面还漂流着一些木屑,随后又有了木器。
应该是“碰”到什么东西了。有一定文物常识的地铁施工者停下了匆匆的脚步。另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们是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抢救性发掘的队伍。就这样,老官山汉墓重新回到人间。
在闲适的成都,考古工作者是最为繁忙人群之一了。这些年来,成都平原的考古,真可谓新闻迭出,屡有佳音传来。由是,成都的城市年轮随时面临改写。
2016年9月15日,中秋之夜。秦时所筑大城与少城交汇处,新落成的成都“城市年轮收藏所”——成都博物馆正式向公众开放。
这个夜晚,作为镇馆之宝,那架汉代蜀锦织机成为博物馆绝对的主角。它穿越历史尘烟,在这座古老且命运多舛的城市“重生”。那架古老的专业名字为“连杆型一勾多综提花木织机”,正是老官山汉墓出土的其中一台织机的复原版。
“梭过之后,居然花现”。汉代蜀锦的流光溢彩,穿越时光,款款而来。人们携着手机蜂拥而至,长久驻足,即时直播,大饱眼福。
予不禁感慨,“如果真要为成都找一件适配的地标性文物的话,我一定会选这款汉代织机。”是她,让成都“锦衣玉食”三千年。
成都丰沛的历史,可以用很多元素去呈现。如果真的要用一件标志性文物去展现成都的“文化魂”和“精气神”,我极愿意推荐老官山汉墓里依偎在“万氏奴”身旁那四件独具魅力的织机。
古蜀先王蚕丛氏改良桑蚕创新纺织技术,用“创新基因”奠定了古蜀成都城市大厦中第一匹砖。是他们,在历史浩淼的漫漫长夜中找寻到了第一根经纬线,织就古蜀文明的肇始。如接力棒般续跑,历代成都的“蜀王们”爬楼梯一般艰难向上,用蜀锦蜀绣经纬线织就成一个芳华的“锦官城”,造就出中华文化符号“南方丝绸之路”重要起源地地理标识。
脚踏综蹑,抛梭引纬。身着艳丽汉服,一双素手上下翻飞,一位扮成织工的成都姑娘仿佛穿越到两千年前,熟练地操作那件巨大的木质织机。时间流泻,数千根极细的黑色与金色丝线,在轻盈的手指间上下翻飞,缓缓编织成一卷繁花似锦的浩瀚蜀锦。
此情此景,不由让人想起千丝万缕、丝丝入扣、一丝不苟等通过织工与织机交相辉映的成语来——原来,它们都是有悠长故事的成语。织锦,是需要足够耐心与韧性的。史载,古时织锦60日一匹,一匹值千钱。织机有很多综片,丝线需要通过综片,如果综片出了问题,织锦就全乱了。我们所熟知的成语“错综复杂”,原来,就是专门为之量身定做的。
纵横千年成都,经纬连接古今。“天回镇老官山汉墓”考古发现,跻身为2013年中国考古六大新发现之一。四部“前所未见”的蜀锦提花机模型,更是填补了世界纺织史的空白。
毫不夸张地说,锦官城的悠远历史就是用织机织出来的。远古、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成都,形如一部有形或无形的巨型织机,这座城池的百姓都是经纬线上不可或缺的一分子。那些色彩斑斓的“经纬线”,用千年的智慧与繁忙,织出了一个丰润的锦绣成都。
“天下母锦”最初的模样
蜀锦的历史跟古蜀国的历史几乎同步。蜀锦最初的织造年代,也差不多是“最初的古蜀王时代”——那是天府之国的孩提时代。
注视藏彝羌民族走廊的源头,一定会洞见三大蚕桑氏——西陵氏、蜀山氏和蚕丛氏。那裹着丝光绸韵的身影,是后世仰望的目光所聚——那是在5000年以前的“三皇五帝”时代。蜀族与中原发生的人文关系中,比大禹这个男人更早的,是“嫘祖”这位母仪天下的“蚕母娘娘”。
《史记·五帝本纪》载,昌意是黄帝的正妃嫘祖所生之子,这个儿子娶了“蜀山氏”之女为妻,生下了后来继承黄帝伟业的古帝王“颛顼帝”高阳氏。史书又载,生于古西陵国的嫘祖是轩辕黄帝的元妃,与黄帝并列为中华民族的“人文初祖”。
嫘祖与中原的关系不仅早而且盛大——缘于一场空前绝后的婚礼。新郎是威风八面的轩辕黄帝,新娘是美丽聪慧的女酋长。这场婚礼,不仅改变了古蜀的政治与文化格局,也推进了中国乃至世界的文明进程。
这些近乎于神话的故事虽然诞生在“史前时期”,很多人认为处于传说与神话之间,但中国是世上最早进入养蚕、缫丝、织绸的国度,则毋庸质疑。通过伸向海外的“丝绸之路”反溯到中国,其养蚕制丝的源头清晰可现。一个“祖”字,捍卫了嫘祖的历史地位,她堪称养蚕制丝的发明者和形象代言人,所以民间又亲切地尊其为“蚕母娘娘”。
史料阙如。尽管嫘祖的个人档案资料几乎无从考证,但我们仍可从结绳记事般的传说中,大致勾勒出这位“蚕母娘娘”和“天下母锦”的精彩往事。嫘祖,又称累祖,俗名王凤。出生于古西陵部落(今四川省盐亭县金鸡镇青龙山),其先祖在山上采食桑葚、蚕蛹过程中,发现桑树上有许多白色的蚕茧,以为可以果腹,于是将蚕茧放在嘴里嚼食,不想竟不能化渣入喉,放在水里发现有晶莹的丝线。由是,有如牛顿被苹果砸中后发现万有引力一般,那些被唤作“天虫”的野蚕吐出的长长丝线,意外地成为一件件粗陋的小型装饰丝织品。
慢慢地,野蚕吐出的丝越发不够用了,便有了野蚕家养技术。那一年,嫘祖年方16岁。
那真是一个人类发明恣意充盈的青春期。野外采集、栽桑饲养、室内饲养之余,嫘祖又发明了缫丝和织纺,并研制出制作“大帛”的技术。自此,人类关于野蛮与文明分界的重要发明,在中国西南的山间宣告完成;自此,古蜀的西陵部落结束了穿树叶、披兽皮的历史,以华丽的转身开启了人类最初的文明时代。
有了这些了不起的发明,嫘祖被族人推举为酋长。好事传千里,东边的夷人王、南边的越人王均来到西陵国,纷至向嫘祖求婚。居“轩辕之丘”,称轩辕氏,游牧在今天的河南、山西一带的“有熊国”君主黄帝,在领受了嫘祖以丝帛为贽的外交礼仪后,对贴肤的丝绸和遥远的送丝人爱慕不已。他消受不了日思夜想的缱绻,于是以游牧为名,带着他的族人千里迢迢,来到了今天的青衣江、洛水和雒水一带(均属岷江水系)。黄帝的威仪之举令嫘祖的脸上飘起了久违的“桃花红”,嫘祖的天生丽质与非凡手艺同样令黄帝“心旌动”。
英雄与江山,江山与美人。果真是佳偶天成——嫘祖应允了黄帝的求婚。
他们的天作之合,不仅仅是两个人的婚姻,更是龙族与蚕族的联姻。人伦之后,他们有了两个儿子,大儿子玄嚣(青阳氏)生在“江水”边,也就是现在的青衣江(今乐山一带);二儿子昌意,生在“若水”边上,也就是“洛水”和“雒水”一带。数年后,获得爱情、事业双丰收的黄帝,又率领他的游牧部落和云一样多的人群羊群牛群……班师回到中原。
夫唱妇随。嫘祖和她那双擅长养蚕制丝的手,从古蜀地去了中原。但她所发明的蜀锦,却在生她养她的这块土地上永远地留驻下来。
出于对这方土地的感激,黄帝让自己的儿子昌意迎娶了“蜀山氏女”为妻。黄帝龙族与西陵氏、蜀山氏蚕族联姻的结果,是一个新的强大的母系氏族“联邦集团”出现在岷山地区,这个集团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蚕丛氏。
三星堆出土了很多奇形怪状的关于青铜的人物形象,包括那些著名的纵目人——按照这个逻辑,他们应该都是嫘祖的后代,只不过人物形象大多汇聚在古蜀丝绸古国祖先最早的王——蚕丛身上。“蜀”者“葵中桑”“桑中虫”也。蚕丛时代蜀国最大的贡献,主要表现在“教民蚕桑”上。通俗地说,就是继承嫘祖开创的事业,教老百姓种桑树,养蚕,发展丝织,为了更好地生存,也为了将“天下母锦”发扬光大。
那可是古蜀锦的肇始时代。今天看来,无论这些传说如何虚无缥缈,从后来历史发展的进程论,这样的逻辑关系应该都是成立的。
我们不妨张开想象的翅膀,正是蚕丛氏后来向南逃亡的路线,成就了最初的“南方丝绸之路”——蚕丛氏为沿线土著带去了那吐丝如云的天虫。不仅如此,其后的蜀王杜宇从朱提(今云南昭通)一带入主成都平原的路线,鳖灵从古荆州入川的路线,以及开明王朝末年,拒不降秦的安阳王率将南迁的路线,都或隐或现与后来的南方丝绸之路有着了惊人的暗合。特别是蜀王子安阳王率蜀将士三万,突破秦军的重重围困,过云南,达交趾,抵南越,建安阳国(今越南东英县境内)的路线图,就是那条最早淌出的南方丝绸之路——它一直延伸到了西亚。
如此这般惊人的历史巧合,是偶然?是必然?
可以说,古蜀王不论从哪个方向迁徙的路线图,应该都是由丝“织”成的。有这些非凡的历史遗迹铺垫,成都这座繁华的城池,便有了与锦绣拥抱的底气。除拥有“蚕丝源地”身份和出色的女红技艺外,成都战国时代即筑有规模宏大的“织锦厂”——锦官城和“丝绸市场”——少城。
正因为此,即便南丝路一队一队马帮的蹄声、骆驼的铃声昼夜响彻,矗立在商人面前的,依然是一座“驮不空的成都”。
秦并巴蜀后,“亚以少城,接乎其西”(左思《蜀都赋》)。锦官城、车官城就像大城和少城外边的卫星城。有俯瞰天下胸怀和野心的秦国知道,仅仅靠民间力量在少城内小打小闹地搞织造业是远远不够的,必须采取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结合的手段,大规模地建造一个专门的国家丝织园区。
两千多年后,一位名叫李劼人的成都作家,形象地将此称其为成都织锦业的“特别工业区”。值得一提的是,那个叫做锦官城的“特别工业区”,选址就在笮桥南岸一片临江的开阔地上。我们无从知晓那位城市最高决策者姓甚名谁,我们不得不赞叹的是,这位决策者真是有眼光,他选择织锦之地的唯一准则,就是以锦为本,而非以风水、交通、成本等为本。应该说,在这位决策者眼里,以“锦”为本就是以“人”为本。
由是,一幅幅绝佳的景观出现了——织锦技师和织锦女工在成都两条河流的各个点位遍漂锦帛,成为那个时代最宏大的“行为艺术”。守望锦官城里的织女出城濯锦,成为成都市民游娱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也是民间对锦官城里神秘事象的擦边打探,和对以锦绣为代表的所有有关女红鲜活记忆的长久锁留。更为巧合的是,锦官们慢慢发现,只有“流江笮桥”附近的水才最出效果——它的干净度、温度、流速、化学含量构成等,不仅使蜀锦织成后在漂练工序中达到脱胶与漂白的作用,还可使其纹理更加清晰,色泽更加鲜丽,宛如花儿初绽。
“贝锦斐成,濯色江波”。左思在他的名篇《蜀都赋》里,特地记录下这样的神奇。
此间,锦城城垛里的一切都是神秘的,包括织锦技艺、设备工具、生产规模以及织女的身段、容颜与双手。每当蜀锦织成,数千锦女手把蜀锦,款款出城,来到江边濯锦,锦江北岸就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阅美、打望的人。锦女们一些在水边濯锦,一些把锦拿回城中搭在一望无边的高高的锦架上晾晒。微风拂起了锦女的长发和裙裾,傍晚的霞光把锦女袅娜的身影投射进江水,与随波逐流、随锦女纤手与腰身起落的长锦形成错位、交叠、倒置和反飞的奇妙景趣。
“濯锦江边两岸花,春风吹浪正淘沙。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匹晚霞。”刘禹锡写这首诗时,他灵感的江堤边一定浮出了浣纱女朦胧的丽影。一匹又一匹五颜六色的蜀锦在锦女手心舒展开去,就像一尾又一尾色彩斑斓的鱼儿被仙女放生。这个让人迷恋的场景会一直进行到夜色稠浓、雾霭袭来,锦女们在北岸的想象中折进她们的生活社区“锦里”,方人散江静,复归原态……锦江静静流淌,千年不息。
古与今,时与空,无形之中的血脉一直在悄然承续。
蜀锦拥有“天下母锦”之誉,这个“母”字的分量不言而喻。历史学家谭继和先生有几分挑剔地解读,并非织造于成都的“锦”都叫“蜀锦”。“只有在锦江里洗出来的锦,花纹好看、色泽鲜艳,其他河道洗不出来这种成色,才是真资格的蜀锦。”换句话说,蜀锦得名的关键,缘于有一条锦江——濯锦之江的简称。这种说法可以找到很多历史佐证。那道漂锦的复杂工序,就是谯周在《益州志》里说的,“织锦既成,濯于江水,其文分明,胜于初成”;也是左思在《蜀都赋》里形容的,“阛阓之里,伎巧之家。百室离房,机杼相和。贝锦斐成,濯色江波”。
濯锦之江,源远流长。不论自汉代以来的哪一天,只要你打开成都市区地图,便可见一条蓝色绸带蜿蜒于成都城中区东南,它就是成都的母亲河——锦江。《水经注》引《风俗通》载:“秦昭王使李冰为蜀守,开成都两江,溉田万顷。”自古以来,成都丝织手工业发达,汉代以来,织工们即在这条江中洗濯织锦,锦至鲜明,锦江由此得名。
对锦江记述最详细的《华阳国志·蜀志》,同样如斯描述锦江的繁华:
“秦孝文王以李冰为蜀守。……冰乃壅江作堋……以行舟船。岷山多梓、柏、大竹,颓随水流,坐致材木,功省用饶。又溉灌三郡,开稻田,于是蜀沃野千里,号为陆海。旱则引水浸润,雨则杜塞水门。故记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
一条锦江,有形无形地把“天府之国”连在了一起。有文字记载的锦江水,从公元前251年至今滔滔不绝……千载天府,万代锦江。一直从未改名换姓的成都,被赞誉为“锦城”,似银色锦带而绕城的两条河,也被冠之为“锦江”。
地兼繁华,幽美之胜。可以说,成都文明的源头,全渗透在那条滋养成都人的锦江之中了。
新雨初霁,在绿水烟波的背景下,山头岭畔,荔枝垂红,四野飘溢清香。锦江,以江水清澄、濯锦鲜明而著称。它流经成都南郊,江南为郊野,江北为市区,江中有商船……一条江养育出一座城池,更养育出一部与水有关的文明史。
“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作为从这片丝绸之地上走出去的汉代大儒,司马相如持皇帝手谕,成为“经略西南夷”的封疆大臣。“相如赋”、“相如锦”双双红遍大江南北。
“尔乃其人,自造奇锦。就撰经须,渗缘点中。发文扬采,转代无穷。”与“万氏奴”同时代的西汉大赋家扬雄,毫不吝啬如橼之笔,为蜀锦写下了豪华如斯的千秋文字。从织机产出的蜀锦,“织”成了后来不朽的丝绸之路。这样的豪华烘托出的古代成都,就是一座“货贿山积,纤丽星繁”“肆张列市”“百室离房,机杼相和”的繁华都市。
一个叫“二台子”的路标
邱弟恩眼里,“二台子”是由几间草屋、一间剃头(理发)铺子、两家幺店子(简易饭馆)和两家只有几张床的客栈拼凑而成的……这里上了年岁的人们都亲切地称之为“二台子场”,那是方圆数十里百姓们“赶场”(北方称赶集)易物之地。
用我们今天的标准看,这样的设施远远够不上“场”的资格。但在四川百姓眼里,只要位置好,大家“走”起来方便,“场”只是提供了一个交易的空间,有茶喝、有碗热饭吃,买卖东西方便顺畅……他们就满足了。
据说,在1949年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每天逢场(当时叫“白日场”),热闹非凡。江湖上的各色人等、南来北往的各路生意、活跃民间的大小杂耍……都在这儿聚集。把几间草房撑起的“场”烘托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体体面面,巴巴适适。
寻着历史的长长隧道,再往前探寻,就不难理解“二台子”为什么这么有名了。
成都本身就是古丝绸之路(即南方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而从成都出发,向北行进20公里之后到达的“二台子”,就是漫长的“丝绸之路”上一个重要的“歇点”,即行进在商路上的商家歇脚之地。他们有的坐着滑竿,有的骑着快马,有的雇用挑夫;有的绫罗绸缎,有的衣衫褴褛;有的锦衣玉食,有的粗茶淡饭。各色人等以不同的方式行进在这条淌金流银的石板路上,有的或许在这条路上常来常往,有的却是千里迢迢,长途跋涉,去完成一趟或许一生中最后的使命。
从这个意义上说,“二台子”对于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生中极其重要的驿站。
就是今天,“二台子”的标牌上,也还特别标着“驿站”二字——“二台子驿站”(驿者,旧时供传递公文的人中途休息、换马之地也。古时还有专门的驿丞,是指掌管驿站的官员)。按我们今天的理解,其间的驿道应该是“国道”或“官道”,又称丝绸之路。
有了丝绸,方有了丝绸之路。千百年来,在中国对外贸易的交通要道中,有一条南方民间国际贸易小道,被公认为比穿越中国西北茫茫大漠的丝绸之路还早七八个世纪,这条国际贸易小道就是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南方丝绸之路”。
丝绸之路横贯欧亚大陆,丝绸作为特殊的贸易品,是其最重要的载体,蜀锦则是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支撑。历史上,蜀锦出川主要有三条线路,可大致分北线、东线和南线。东线自成都至重庆,顺江而下通往湖北荆州及长江中下游;南线自成都经邛崃至雅安,后分为多条线路,其中包括经攀西前往云南;北线则是经广汉、绵阳、广元出川,翻越秦岭通往关中的蜀道。其中,北线可能是蜀锦连通丝绸之路最重要的通道。
南方丝绸之路,也称蜀身毒道,总长约2000公里,西汉时期就已开通,直达印度,是中国最古老的国际通道之一。南方丝绸之路的起点,就是成都。
锦里风流,蚕市繁华。蚕丛织锦绣,丝路锦官城。沿“南方丝绸之路”朝边境出发,将蜀布、丝绸、邛竹杖等特产贩运到云南、贵州、广西、广东等地,再转徙至缅甸、阿富汗、印度等国,又购回西亚、中亚、南亚诸国的香料、珍珠、琥珀、珊瑚等奇货以及炫奇杂技……一句话,这条繁华商路所托起的,是由丝绸所铺陈的高贵与富足。
让我们回到二台子身上。以上这些繁华与富贵,与20世纪80年代从成都三河场出土的“成都东汉陶三轮马车”相辉映,令人惊奇的是,马车出土地与二台子近在咫尺。三轮马车散落在一片马俑陶器残片中,出土的陶片数量在 3000 片以上,损坏程度很大。经考古专家历时一年多的修复,使得车马俑得以与世人见面,据说这也是四川文物修复界第一次完成陶车马俑的修复。
如今,修复一新的马车陈列于成都市新都博物馆,那辆“四川第一车”——1米多高的陶马体形剽悍,张嘴露牙,睁大眼睛直盯着下方;右前肢抬起,尾巴上翘,一副卖力专注飞奔的样子。马后是高约1米的三轮车,1米长的叉形连接器将3个车轮连在一起。
由于年代久远,有些古物可能面目模糊不清,但不管怎样,有车就有路,如此豪华的车型在此出现足以表明此地的富裕。由此说来,那些石板路还不是一般的石板路,能够供马车前行,已经是那个时代的“高速公路”了。
接受我采访时邱弟恩已经73岁了,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老成都”。“这是一条十分工整的石板路,我印象中这条石板路从成都一直铺到了金堂赵镇。”他跟我们描述他“小时候的丝绸之路”时,是这样说的,“这是一条出川的必经之路,人们又称之为‘小川北路’。”说起这些,邱大爷似乎沉浸在自己童年的往事之中,“那个时候从成都出发路过埋死人的磨盘山,再经母狗庙……一路往下走。路上的石头越来越光滑,晴天雨天味道各不一样,很有意思,我们的童年大多数是在这条路上度过的。”邱大爷还说,“小时候,我就知道了二台子这个地名。那里看似简陋,却热闹非凡。”或许因为对二台子这个地名的热爱,或许石板路真的太吸引人,1965年那个春天,青春韶华的他,竟然在二台子找到了爱情的归宿——径直从成都来到二台子结婚定居,把自己永远“嫁”给了二台子……商家栉比,货栈成行。水陆要冲,川陕关防。试想,“二台子”地处这样一个黄金咽喉要道,它能不让人趋之若鹜么?
准确一点说,今天的二台子是新都区三河街道下面的一个社区。古时,北出成都的“高速公路”,二台子是必经之地,也是第一个驿站。我们可以想象,在那个繁华的熙熙攘攘的古丝绸之路上,有多少熙来攘往的匆匆过客将目标锁定为“二台子”,少顷,休息片刻,在幺店子吃上一份热腾腾的成都小面,在简易的客栈消除一夜的疲劳之后,又匆匆上路,寻找下一个类似“二台子”的进发目标。
“二台子”几里路之外,便是重要的黄金水道——都江堰水系流出的毗河水道,直抵乐山,经长江径直出海……二台驿站,千载万乘接踵;二滩码头,千帆万筏争航。由“二台子”引发的富与贵,由此可见一斑。
身材硬朗的邱弟恩还透露,那些承载着许多梦想的财富之路——石板路,直到后来这条原始的“商路”慢慢衰退,退出历史舞台之后,老百姓东一块西一块将路上的那些石板背回家砌猪圈、修堡坎,石板路又慢慢回归变成土路……遗憾的是,现在再也看不到那些磨得光亮的石板了。
2008年,还是一个“场镇”的“二台子”,迎来了大规模的“撤乡并村”行政调整。于是乎,“二台子”周围赶场的松柏、三秀、碑石堰等4个村的百姓,纷纷告别了他们昔日“村”之称谓,都换成了“二台子人”。
或许因为老百姓都喜欢“二台子”这条千百年来一直朴实无华的“老街”,或许这个名字真的承载着这方百姓的寄托与梦想。总之,继那一次慎重的定夺后,原来4个村的近10万村民,都成为了现在的“二台子人”。
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初听“二台子”这个名字,我就拍手叫绝——没想到这个通俗易懂的四川名词还如此蕴含着丰厚的文化底蕴,叫起来响亮,听上去舒服,且意味悠长。想象着早已消失的那条石板路,想象着几间破草屋的“二台子”,也不禁在心里留下另一个问号:“二台子”因何得名?
如今,“二台子社区”大门口有一条宽宽的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分别立着两块硕大的屏风,屏风的左边记载着“二台子”的前世今生。
载,清时,一朝廷重臣,品行甚佳,憾膝下无子,令位极人臣之臣抱憾不已。一日,巡视各地,从川北返回成都路上,行经此驿站,天色渐晚,狂风大作,雨点如注,决定留宿此地。午夜时分,正值怀孕之妻肚痛难忍。随从紧张异常,怕再次流产,神奇的是,临盆时风雨凑停,夫人顺利产下一对男婴。重臣如释重负,跪地拜谢。遂问及此地名,众不知。朝臣遂取名为“二胎子”。因此地客家人众多,“胎”也“台”同音,而“二胎子”也觉不雅,遂改名为“二台子”。
史迹悠悠,古道茫茫。站在“欢天喜地二台子”牌坊前,看着雕刻的“二台子”来历,笔者疑惑顿生:清朝上下几百年,究竟是哪一个年代?重臣姓甚名谁?堂堂朝廷重臣,为何还取出“如此不雅”之名?作为离我们最近的一个朝代,这些要素交代不清楚,是很让人存疑的。“二台子”的得名,在老百姓口中还有另外版本的答案,他们说,“二台子”原来叫“二太子”,系唐王幸蜀时留下的地名。其实,这样的说法更让我相信,唐朝有两位皇帝相继到成都避难——安史之乱,长安沦陷,唐玄宗仓惶逃往成都;其后因为黄巢之乱,唐僖宗逃入成都避难。其时,他们身边带着重臣及太子随行也很正常。
不管怎样,两种解释应该说相得益彰,都与皇亲贵戚能沾上边。其实我更想说的是,更能沾得上边的,应该是那条石板路。没有这条路,没有这条古道上川流不息的人流……也就不会有“二台子”这个名字了。
我们可以设想,“二台子”之名的首倡者,不管是达官贵人也好,巨富商贾也罢,或是平民百姓惯称……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熙熙攘攘的古南丝路上,这里是人们记忆中的重要一站——“二台子”,如此亲切可人的名字,很能让人产生共鸣。
新驿新城,足领交通便捷;上风上水,平添区位优势。也如成都地方文史专家冯修齐在《二台子驿站赋》中所云:“美哉其土,乐也此邦。经天纬地,物阜乐康。”
笔者思忖,这个“乡场”在叫“二台子”之前也应该是同样的热闹。笔者感兴趣的是,二台子在成名之前叫什么名字?可问遍了上了年岁的老者,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他们说他们的爷爷的爷爷告诉他们,这里一直叫做“二台子”。
如果按照官方的说法,其实“二台子”这个名字历史也并不算太长,在那些长者“爷爷的爷爷”还健在之时,就有了“二台子”地名,以此推算,年代也不算短了。但奇怪的是,“二台子”之前的这个昔日鸡毛小店,真名却永远销声匿迹了,我深感遗憾。想想,如果我们能知道其本名的话,也应该是非常有趣的一个名字。
水美地肥的成都,像二台子这样用时间烘焙且不断蝶变的平凡故事,应该可以信手拈来。我们不容忽视的是,熙熙攘攘的南丝路上,那一个叫“二台子”的清晰路标。
成都的“说唱俑时代”
从汉代一路看过来,那一册册关于成都的档案和史志太过沉重,我们只能从几个源自汉代的小小切口,比如“说唱俑”,比如“汉画像砖”……去管窥以见全豹。
从年代上讲,相对于“二台子”而言,“说唱俑”的资格显然老得多。
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具有“国宝”和“汉代第一俑”之称的“击鼓说唱俑”——生于汉代的“说唱俑”,其正宗老家竟然就在“二台子”(从那儿出土的)。
关于“说唱俑”,《中国大百科全书》这样记载——
1957年在天回山发掘东汉晚期崖墓数座,年代在光和七年(184)至建安二十五年(220)之间,出土物中有大量陶俑及动物陶塑……最生动传神的是说唱俑。俑高56厘米,头上着巾,戴簪,额前有小花饰,大腹凸出,赤膊上有璎珞珠饰,左臂环抱一鼓,右臂向前平伸,手握鼓槌,下身长裤赤足,右足随右手前伸,左腿蜷曲于圆榻上,张口露齿,表情夸张诙谐。
一手抱着鼓,一手握着的鼓槌已经不知去向,但仍满脸堆笑,笑容可掬。是为自己的表现而傻笑?还是故弄玄虚而逗乐?我们不得而知,或许兼而有之。虽然身材看似矮小,但却一点儿也不容让人小看,这个生长于东汉的“成都艺人”,后世专家学者取了个精彩的名字——说唱俑。
席地而坐,头部硕大,裹着头巾,前额布满皱纹,赤膊跣足,左臂环抱一个圆鼓,右手做高扬鼓槌状,无论从哪个方位看,说唱俑的表演都仿佛已经进入高潮。他得意忘形,他神情激动,他表情夸张,他竟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还有甚者,头戴一顶旋钮式的小尖帽,远远看去,颇似一个高耸的发髻。上身赤裸,右臂上套了一个臂剑。上身特别长,胸与腹之间塑出一道深槽。下身穿一条浅裆长裤,为了突出滑稽的效果,裤子塑得特别低,仅仅兜住了撅起的肥腴臀部的下半部,裤管肥大,几乎遮住了脚面,仅露脚趾。头部故意偏在一边,脖子向前伸出,将一个调皮的说唱俑形象活色生香地展示了出来,令人捧腹。
不同行状的说唱俑浑身上下所透露出的,是这方土地的滋润与安逸。虽然人们并不了解他说唱的具体内容,但一看到这位热情、乐观、充满生命活力和幽默感的艺人,都会发出会心的微笑。甚至可以想象那样一个场面,这个说唱俑的面前,正有一群兴致勃勃的听众在倾听着他出色的表演……可见,汉代的雕塑家们是多么富有创造力和想象力。他们并非简单地模仿生活中的场景,而是采用了极其大胆夸张的手法,着重表现说唱者那种特殊的神气。用我们今天流行的话说,有很强的“代入感”——那是属于汉代成都的美学生活享受。
说唱俑的穿着很朴素,从他的表情和动作上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很知足、很乐观、很豁达,也很高兴的说唱艺人,举手投足间,无不看出其憨厚、淳朴和幸福感。
说唱俑——是成都人乐于面对生活的象征,更是古往今来体现普通成都人生活的“形象大使”。前面提到的邱弟恩老人,曾经就是一位标准的“说唱艺人”。采访中,当周围人都要他再表演一段时,他略显羞涩而又自豪地透露:“年轻时我可是个全才:金钱板、二胡、快板都会。”他常常在茶馆里表演,以挣些钱补贴家用。
虽然年届古稀,但他说话时羞涩的表情却显得格外天真可爱,与博物馆的那尊“说唱俑”神似。因为有退休养老金了,他也就很少表演了。就是后来,每到逢年过节,社区里有这样的表演机会,他只要找到了舞台,同样十分活跃。
我以为,二台子那个出土的“说唱俑”,很大程度上就是穿梭在茶馆等场所艺人们的集中体现。现在这里的农民大都不再种祖祖辈辈种的庄稼了,他们住进了漂亮的居民楼房,那些上了年岁的老人们,改变了形式上的“说唱模式”:经常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或交流一些生活上的经验,或琢磨一些新的手工艺品的做法……看着现在的富裕生活,社区党总支书记笑着介绍,以前的老人生活状况都不是太好,一些儿女认为老人是累赘,都不愿意供养。现在不同了,儿女们都抢着供养,因为老人不但每个月有丰厚的养老金,一般都分有一套住房。站在一边的一位老人也笑着过来凑话:“现在当然好了,吃穿不愁,生活无忧。只是原来的生活方式一时还改变不过来,原来随便哪个地方都可以蹲,都可以坐,现在连吐痰都不方便了。”说完之后,老人便哈哈大笑起来,一不小心,缺掉的门牙洞口大开。
就是今天,这里的百姓每逢大小事,都有吃“坝坝宴”的习惯,住进楼房当然不像原先那样随便有地方摆“坝坝宴”了。这里的基层组织显然想到了这一点,为了方便百姓继承传统的办红白喜事习俗,社区专门花数十万元修了一处“家宴点”。我专门实地观察,“家宴点”修得还十分讲究,就像一个农贸市场,甚至考虑到了放鞭炮的池子。“根据小区议事会讨论表决,大家都认为有必要修起来。现在已经修了两个家宴点,大家都很高兴。”社区工作人员介绍说。
行文至此时,我甚至在想,这里延续开来的一代又一代的“坝坝宴”,是不是也一直活跃着“说唱俑”们滑稽而搞笑的身影?就像今天成都市区各大饭馆、茶楼里那些背着电吉他的年轻男女们,只要你看着他们,他们就会意地凑过来,把歌单送到你面前,然后不由分说地响起琴声和歌声,不管唱歌水平怎样,一曲终了,你会不好意思地花钱点上一两首,以回报他们的劳动,那样,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实际上,这些年来随着城市发展,成都是鼓励这些艺人们穿梭在大街小巷的。2018年初,成都有了正规的“街头艺术表演”。这样说,是因为从这时开始,成都市正式将街头艺术表演纳入公共文化统一管理,以“动态化管理”让艺人在街头“持证上岗”。 这些艺人身份多样,有工程师、教师,也有独立音乐人。在接地气的街头,他们放松自在,尽情演绎。随着街头空间开放,大量优秀艺人涌现,洞开了“有一种生活美学叫成都”的新视界。那些找到人生价值和乐趣的“说唱俑们”,为成都这座“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城市再添一缕音乐眷恋。
“有一样东西赐予了万物光辉,那就是在街角能够遇见什么的幻想。”英国作家切斯特顿如是沉浸地写道,“也或者就是那种寄望:尚有某些事物在催促我们寻访崭新,也叫我们相信,在最想不到的转角还可能存有某种与众不同的、前所未见的、别具一格的、异乎寻常的东西;所以我们中的某些人才会对成为先锋怀着毕生的憧憬,这是我们表达信仰的方式:在这世上,也兴许在此之外、在现世之外,尚有可能存在一些我们闻所未闻的东西。”
街角,永远是观察一座城市是否独具魄力的重要引擎。成都市的这种官方倡议与支持,无疑希望成都涌现出更多的“说唱俑”,让成都的每一个毛孔都生动起来,魅力四射。
不得不承认,成都“文艺范”由来已久,远的“说唱俑时代”自不必说,仅《宋史·地理志》记载,就留下有“川峡四路……好音乐,少愁苦”的文字。特别是在那些把“爱好+挣钱”融为一体的年轻人眼里,当一笔笔简单的交易完成之后,他们会心满意足地转往下一个目标……他们就是活跃在我们眼前的“说唱俑”——所不同的,是他们拿着标志时代的带“电”的乐器,而他们的祖先(准确地说,是我们的祖先),手里拿着的,是一面小鼓和短短的鼓槌……
跷腿挥臂,活力如芒
眉眼间开心得意的笑容
取一缕,便可激活万古洪荒
说吧,说汉武帝把第一舞娘娶了
歌手李延年被宠得溢彩流光
唱吧,唱东村西社的奇人异事
铁血沙场的骠骑悍将……
夹在臂弯的一面小鼓
装着风声雨声马蹄声
人间烟火与乡歌村谣
被你拍打得世代飘香
穷有穷的鼓乐,贱有贱的粗放
一尊活力四射的泥俑
胜过无数富丽堂皇
附耳过来:明天随我去见
曲艺家协会的秘书长
申请书上的签名无所谓
你高抬的赤脚是陶制精品
到时正好以足代章
这首专为“说唱俑”量身定做的诗,活灵活现地刻画了“幸福指数”极高的汉代成都生活图景,其诗作者是我所尊崇的四川著名诗人张新泉先生。成都人的生活为什么巴适富裕?成都的百姓为何怡然自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说唱俑那里,我们似乎不难找到答案。
话说清代翰林院编修、“甲骨文之父”王懿荣到新繁龙藏寺访友时,偶然间发现了一块神似一玉玺的汉砖,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十分工整的篆字,无论是艺术价值还是文物价值都极高,他像见了宝贝一样,爱不释手,仔细一看,正好24字。其文曰:“富贵昌,宜宫堂;意气扬,宜弟兄;长相思,勿相忘;爵禄尊,寿万年。”
戏剧性的是,新繁龙藏寺离说唱俑出土的二台子不过数里地。据此,《新繁县志》遂将此砖命名为“二十四砖”,抗战时来川执教的南京中央大学教授卢前一见此砖,不禁发出感叹——
相思毋忘题在纸,廿四砖中字。精严吉祥,绝胜唐碑志。怜他世间痴汉子!
并留下自注,曰:“二十四字砖,殆砖文之最长者,直似唐志,可供讽读。而吉祥之语盈幅,丁宁嘱咐,想亦痴人之所以也。”
与说唱俑一样,这块深藏于四川博物馆的“二十四砖”也告诉我们同样的信息:汉代时的成都已经是一个“富贵昌”“意气扬”“爵禄尊”的盛世。
我很早就看到过“说唱俑”的形象,但真正来到“二台子”,又置身于新都博物馆二楼那个特别容纳“说唱俑”的展厅,我依然两眼发直,神情严肃,久久凝神,望着那几尊石像出神,从头到脚发自内心深处的喜悦,那种随意而成,那种立意高远的创意,那种对幽默特别的注脚……只有在汉代艺术中才能如此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我曾数次专注着那尊矮矮的说唱俑,百遍千遍也看不够。我也曾抽时间,一而再再而三地站在“他”面前与“他”作无言的对话,接受“他们”的洗礼……是好奇?是专注?是想接收“他”的艺术灵气?还是想洞穿“他时代”的生活真谛?或许都兼而有之,三尊“说唱俑”的形象定格在我脑海里,一度久久挥之不去……随时都可能复活过来,看着他们表演,与他们对话,常常在深夜里把我逗笑,我深深被吸引了,以至时间凝固……有时让人捧腹,有时令人沉思,总想从他那忍俊不禁的周身笑料里悟出点什么。与说唱俑相映成趣的,还有几尊舞蹈俑、抚琴俑,手之,足之,舞之,蹈之……那神情,那手势,那姿态,那气质,活脱脱一尊尊贴着“成都标签”的“兵马俑”——它们就是你,就是我,它们就是2000多年前成都人的模样。
新都博物馆陈列大厅的正中央,一大片地盘留给它,以至满屋子的文物便生色起来,仿佛齐聚四周,聚精会神,听它讲述那些永远也讲不完的古老而新鲜的成都故事,那声音在桂湖幽静的上空荡漾,一直穿越千年,荡漾到悠远以外的空间……“说唱俑”与“二台子”应该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因果联系。我一直在想,“说唱俑”与“二台子”惊人地在成都城郊的同一地方“出土”并非偶然,冥冥中必然有某种内在的逻辑关系才对。我甚至天真地推断,两千多年前,那些活蹦乱跳的“说唱俑们”表演的时候,也应该有一个戏台才对,不然人们怎能聚集围观?说不定“说唱俑”表演的那个舞台,就唤名“二台子”……因为那些让人忍俊不禁、满身“包袱”的“说唱俑”,一定要有一个贴切的戏台名字相配,而“二台子”之名与“说唱俑”的喜剧效果,一定是天作之合。
由此推算,“二台子”这个名字应该更为古老才对。其实,“说唱俑”也罢,“二台子”也罢,年代相同与否关系不大,更重要的,它们同时代表了这一方土地和土地上快乐生活着的人们。
画像砖托起的生活范本
如果要说成都的城市元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古都”的话,其中的“古”,很大程度是从“说唱俑”“二台子”和“汉画像砖”……这些清晰而醒目的元素体现出来的。因为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或许不起眼的民间玩意儿,正能从骨子里诠注一座城市的精髓。
初春时刻,我漫步在一望无际的油菜花铺满的川西平原上,五彩纷呈的风筝、五彩缤纷的汽车,还有五颜六色的人群……组成了一幅绝佳的世间五彩图。
这无疑是一片绿油油的富裕之地。这里自古以来就有着发达的农业经济,西北老百姓曾羡慕地说:“成都平原上的土地,在我们那儿都可以做肥料了。”《华阳国志·蜀志》也这样告诉人们:“四季代熟,弥补有焉。”天府之国因之而名扬四海。
这样的景致该是一幅怎样和谐的图画?我们不妨借助另一个重要的载体——汉代画像砖,去探视,去遥望,甚至去喝彩汉代成都人的精致生活。
画像砖本是一些浑厚古朴、宽大而略带点青色的古砖,作为汉代墓葬的重要物件,上面镌刻着汉代人丰富的生活场景。四川省博物馆内,有一个专馆陈列汉代画像砖,一件件形态逼真、仪态万方的汉代画像砖,就是一幅幅汉代成都的生活写实图景。以前更多的是从一些资料上看见汉画像砖图片或拓片,但在博物馆里看到体形硕大的画像砖原物,还是不免心生震撼:他们怡然自得,他们无拘无束,他们个性鲜明,他们天赋想象……那些现场感极强,栩栩如生的场面,很容易让人穿越进汉代的生活场景当中去。
置身四川省博物馆,我凝视一件命名为《宴乐》的画像砖出神。浮雕凝成的画风动感十足,画面上方的四人席地而坐,宽大的长袍之下是屈膝的肢体,座前有一张案桌,案上摆放着酒樽、杯、盂等宴饮器具。左上方略显夸张的古琴十分醒目,一人正抚瑟拨弦,一人在侧耳吟唱;相比之下,画面下方显得更为活跃,一男站在一旁,扬着左手叩鼓为节,一女婀娜多姿,扭动身体,挥舞长袖,翩翩起舞。可谓左顾右盼,和谐一体。余下两人亦为一男一女,男的戴着有髻的高帽,女的头上可看出明显的发夹,他们分布在画面右上端,盘坐席间悠哉游哉。
三男三女应该大概就是三个家庭(甚至可能就是三对夫妇),他们可能在某一个节日约会一起,宴饮至酒酣人乐之际,为助兴美丽的邂逅,彼此拿出自己的拿手节目。看上去略显朴实甚至简陋,不见贵族宴饮时“东厨具肴膳,椎牛烹猪羊”的丰盛场面,但不时映射着“主人前进酒,弹瑟为清商”(诗出两汉无名氏《古歌》)的闲情雅调。
泥土炼制的气息还未远去,微微凸起的线条轮廓分明,这一块小小的汉砖无疑就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那方《宴乐》画像砖系1965年出土于成都市昭觉寺后面一小土坡的汉墓中。“小地名叫青杠林……西距羊子山古墓群0.5公里许……”,时为“青龙公社社员在该处改整农田”,当地百姓发现墓群后报告给四川省博物馆。由是,画像砖方重见天日。
两汉时期,蜀地酿酒,宴饮成风,《史记》载卓文君当垆卖酒即是这一时期。众多汉画像砖中,以“酒”为主题的尤其突出。那真是一个活色生香的酿酒博物馆,另一方郫县出土的画像砖(名《宴饮》),无疑为这样的博物馆提供了生动而鲜活的素材。画面共七人,正面三人,左右各二人,座次井井有序。峨冠广袖,举止从容优雅,席前樽爵并列,碟碗横陈,众人捧盘举杯,互相推劝,饮酒作乐……他们的身份不同,主次各异。画面透露的信息十分丰富,让人感受强烈的,是一种“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和乐境界……成都平原大量出土的汉代画像砖与画像石,给了我们一个直观而生动的再现。
以汉字“福”为例。“福”这个十分古老的会意字,在甲骨文(“福”在甲骨文时为“畐”)的本意就是,两手捧酒坛把酒浇在祭台上。以此可看出,在我们的祖先眼里,有酒就是最幸福的。包括殷商时期的青铜器,很大一部分都是酒器。人类的初始阶段,快乐莫过于饮酒。
蜀地沃野千里,粮食产量喜人,这无疑为当时奢侈的酿酒业,提供了极其优良的条件。史载,汉代时的成都,酿酒和经营酒已经有了极细极科学的分工,无论是官吏富豪,还是市井百姓,宴乐饮酒已经成为普遍现象。左思《蜀都赋》中所描绘的“吉日良辰,置酒高堂,以御嘉宾”之盛,成为一种时尚。这种时尚与休闲之气,成为佐证天府之国的一幅妙曼的图画。
一件酒肆画像砖形象地展示了汉代时酒的贸易场景。铺面临街,酒坛累累,店主站在柜内,正在应酬前来沽酒的客人。画像砖的左上方,有两位饮客正急匆匆地向酒店走来,左下方则是推着独轮车的运酒员。画面动感十足,仿佛就是生活画面瞬间的一个定格。画像砖形如一个照相机,只是将这个瞬间努力定格成永恒。
酒为粮食之精灵。试想,如果连果腹都难以保证,哪还有余粮酿酒?没有了酒,快乐与富裕从何谈起?
除此之外,尚有车马过桥画像砖、舞乐百戏画像砖、西王母画像砖、拳术画像砖等等。一砖一模,一砖一图,主题鲜明。每一个砖画都力求是一个完整的画面,浮雕手法占了绝大多数,画像弧圆凸起有浮雕感。桑园画像砖描绘了汉代广种桑树,以供织锦的情景。整块青色的古砖被浓密的桑叶遮蔽着,画面看上去朦胧一片。树叶的缝隙间不经意地露出一间茅屋。一个妙曼的寂寞女子正在桑园中轻舒十指采摘桑叶。凝视这幅画像,耳边会响起汉诗《陌上桑》那凄美的句子:“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难怪历史上,不少文人墨客把锦江的水和织锦女工的手,比喻成汉代成都特别值得歌颂的两样东西。晾晒在汉代天空下的织锦,在城市一侧的江岸上时而发出旗帜的飘动声,时而发出丝绸的塞责声。来自异国他乡的商人骑着叮叮当当的驼队,云集于此,神奇的蜀锦、东方的工艺和颜色使这些来自中亚的商人倍感惊奇。他们从骆驼凹陷的驼峰间跳下来,虔诚地走进成都街头的锦缎庄,双手捧起流水般细腻柔滑的织物。
弋射收获画像砖体现的是成都平原秋天的景致。秋高气爽,天空中飘着淡淡的云彩,两个身背箭袋的猎手隐藏在莲池旁边的树荫下,张开弓箭向天空中结队飞翔的天鹅和雁阵射击。旁边的稻田里,三人执镰弯腰收割稻禾,二人绑扎稻草,一人肩挑谷穗朝晒场飞奔。一幅怡然自得的丰收图景。
令人过目难忘的是,市井画像砖上,发现有一块汉砖的中心位置凸起一座五脊重檐的宏大建筑,这个有着现代时尚表现的“三维空间”表达的阁檐上,悬着一只大鼓,或许是城市的标志性建筑,因而被置于四衢大道的十字广场中央。四条宽阔的街道像纵横交叉的河流把城市分成四个不同的区域,每个区域因经营范围的不同而形成不同的集市。仔细观察,会发现一个人牵着两只山羊从集市走来,不远处的酒楼上,一些身穿汉服长袍的人正在高谈阔论。鱼鳞般密集的屋檐下,推着独轮车叫卖货物的小贩踽踽而行。同一条大街上,两个腰悬长剑头巾飘动的人正阔步急行。一家插有小方旗新开张的店铺门前,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这,不仅仅是汉砖上简单的“看图说话”。
无疑,这是汉代成都城市图景一个生动的瞬间缩影。要特地感谢这些汉画像砖的创作者们,不然,不可能留下那么多接地气的艺术佳作。没有他们的精彩表达与丰富呈现,我们根本无法想象两千多年来成都的模样,是他们,将如此动感而多面的成都繁华市井图景,完美地留传后世。
成都汉代画像砖丰富多彩,无论是官方博物馆还是民间收藏,都十分普遍。仅在成都域内的新繁、马家、新民、清流等地,就出土有汉画像砖60多个品种,200多件。其中新繁清白乡墓,为多墓室,共砌有画像砖54块。有如今天成都的茶馆一样普遍,各式各样的画像砖构成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汉代成都。
1987年5月,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时,刚刚参加工作的张德全还是一位刚入门的年轻人。他骑自行车到新民乡河屯场走家串户“问古董”。在梓潼村,当他看到农民将一些古砖用来砌门槛、猪圈、地脚边时,遂问道:“你们在哪儿挖的?”已经对此见惯不惊的百姓将他带至林盘后院的一个土包,称“挖沼气池时”挖出来的。张德全大喜过望,次日又吩咐当地农民继续“挖”,并以50元一块的价格“收购”。收获颇丰。
“汉画像砖多用于墓室建筑,少数为砖椁和砖棺。画像砖墓只是墓室局部用画像砖,或在门部,或嵌于壁上,尚未发现有全用画像砖砌筑的墓。各墓所用画像砖的数量不等,少则两三块,多则几十块。”采访张德全时,他不时向我普及汉画像砖知识,“根据对画像的观察可以看出,制作画像的方法有三种:第一种是用尖利的器物在泥坯上划出图像;第二种是压印法,即在砖坯晾到一定程度后用模型将画像印上去;第三种是翻倒脱模法,即在木模上贴泥,拍牢打实,翻倒脱模,在制作泥坯的过程中,画像同步产生。”
古代人认为,人死后到另一个世界,也会如生的模样吃喝拉撒,所以往往在墓地刻画出现实世界的模样供逝者享用。张德全感慨,成都地区出土的汉代画像砖基本囊括了当时社会生活的全部,它们在地下共同构成一幅生动逼真的汉代成都生活全景。
从张德全那里我还知道,成都是我国出土汉画像石和画像砖的主要地区之一,汉墓里出土的画像砖的题材内容主要分为社会生活、历史故事、神鬼祥瑞、装饰花纹等四类。社会生活包括播种、收割、舂米、酿造、井盐、市井、酒肆、蚕桑、织布、采莲、车马出行、宴饮、养老、讲经、盘舞、羽人(日)(月)、驼舞、庭院、下棋……生活所事,无所不包,几乎形成了人们所能洞见的“汉代的日常”。据悉,水田农作、井盐、市井、采莲、采桐、放筏等内容为古蜀画像砖所独有。比如其他地方很少见到的制盐画像砖,画面上展现的是蜀地先民制盐的场景。画面左边是一个极深的盐井,井的上方是分为两层的高高的井架。井架顶部是升降装置,上面系着木桶用来汲取卤水,架上的四个人在拽绳子操作。井架的右边有一个方形大容器,里面装满了盐卤,用竹制管道引至右下角的灶锅内,三人在灶旁用天然气烧火煮卤,最终将盐水熬煮制成品盐。我们知道,盐在中国古代历代视为专供的奢侈品,汉代成都能看到如此精彩的制盐画面,实为罕见。
大量出土的汉代画像砖与画像石,给了我们直观而生动的再现,汉代成都离我们如此之近,近得举手可触,那真是一个亲切的鲜活的“民间历史生活博物馆”。
在大量生动有趣的物证面前,我们不难想象那个时候的艺术大师水准何其了得,他们的表现手法看似平常实则高超,那真算得上“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时代”,这个时候的艺术已经十分普及,艺术完全就是生活的折射,艺术家与普通民众打成一片,普通民众也涌现出不少艺术家。从他们无拘无束的表现上完全可以感受到,他们是幸福的、开心的、快乐的。
行文至此,我不免思忖,那么多汉代文物体现的都是自由和自在的主题,是不是汉代当局有意摆下的“形象工程”?让所有百姓都拿起笔来,“人人成为艺术家”为当局评公摆好,给后人一个盛世太平的错觉?要不,为何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么多汉代的产物,都是如此令人回味?不难设想,千百年来因为各种原因还散失了多少这样的文物?
答案或许是肯定的。大量史料告诉我们,那真是一个从物质到精神的巅峰时刻,一个让历朝历代华夏子孙都回味无穷的美好时代。而汉代成都尤其具有代表性与先进性,有“列备五都”之誉。这时的成都像是一块残留着彩釉的古朴陶片,它的颜色,有些类似于田野中的向日葵:金色、浑厚、流光溢彩。同时,在这种黄土般厚重的颜料里,又有一些温馨浪漫甚至是诙谐活泼的日常生活味浮现出来。因此,汉代成都又像是深埋地下的储满粮食的土陶罐子,丰稔的蓬勃生机从幽暗的时空隧道散发出来。
狄更斯在《荒芜庄园》中说:“不管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是去找快乐的。”也许在有些人眼里,成都人的乐观是一种“不知进取”的表现。实际上,成都人的乐观是他们独有的智慧与处世哲学。有专家将成都人的乐观称为“北纬30度上的心理学之谜”。这不?地震来了麻将照样不停地打;黄金周遇到大堵车,没关系,车的后备箱旁支起桌子照样吃方便火锅;热流滚滚袭来,那就把双脚泡在山泉小溪里,同样不影响打麻将……成都人的乐观由来久矣。走进成都的博物馆就可以找到答案,无论是青铜器上的纵目人,还是汉代著名的说唱俑,其各具情态各显神态的表情,无不传递着善意和笑意。汉画像砖无疑是一个鲜明的标识,从一个侧面反映汉代社会制度、社会关系、政治和主流思想、生产能力、战争方式、道德观念、精神信仰以及艺术水平等各方面的内容,由于内容丰富多彩,也被看作是汉代的历史画卷。
成都人用幽默而好听的独具成都味的成都话来总结成都生活,那就是“安逸”和“巴适”。与这两个词相生相伴的,是一个又一个植根于城市文化魅力肌理上的“城市颗粒”。这些城市颗粒,是博物馆,是艺术馆,是美术馆,也是社区里的咖啡馆,甚至可以是小巷里的书店或花店。城市空间的进化,是洞察一座城市高质量发展程度最清晰的“镜子”。
那些看似宏大叙事的对象,终极的指向还是人和人的需求的反映。一句话,要解答好超大城市的现代治理,其最终的核心还是要使人的需求得到满足。换言之,更好的空间,就是从市民的体验感出发,用无限的场景,并通过场景的叠加,去满足每个个体颗粒度更小的需求,为之创造幸福的生活。
就在本文行将结束之际,不禁又回想到了成都北郊的老官山。
从中国汉字这个层面上去理解,“老官山”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产生臆想。而老官山所在的天回镇——因“天子回銮”而得名,无疑更能彰显一个故事丛生的古镇。用时下一句时髦的话来概括——“它们都是有故事的”。难怪也成为现代著名作家李劼人名著《死水微澜》中,故事的重要发生地。
“这镇市是成都北门外有名的天回镇。志书上,说它得名的由来,远在中唐。因为唐玄宗避安禄山之乱,由长安来南京,——成都在唐时号称南京,以其在长安之南也。——刚到这里,便‘天旋地转回龙驭’了。皇帝在昔自以为是天之子,天子由此回銮,所以得了这个带点历史臭味的名字。”
这是李劼人先生长篇小说《死水微澜》里的精彩断章,我至今还能诵出其中的片段。
如果说成都是南方丝绸之路的起点,那么天回镇应该就是无可争议的南方丝绸之路第一镇。上世纪初叶,法国诗人维克多·谢阁兰曾手执兰波的诗集,千里迢迢来到成都——这座他想象中“世界尽头的大城市”。成都留给这个异国诗人印象最深的,除了人就是丝绸。探索“他者”的谢阁兰在首次访华期间,给妻子写了大量的家书。后来,这些家书结集成册,就叫《中国书简》,他在其中一封家书中深情地写道:
“一个熙熙攘攘的城市,有人气,但不俗气。不太整饬,也不太复杂。街道上铺着熨帖的大块砂岩石,灰紫色,穿袜子和木屐踩上去都很柔软。街上既充满了往来的脚步声,又有轻松而风度翩翩的哒哒小跑。富有的大商店不停地向外流散出丝绸。很难想象那里的色彩,气味……”
那时的成都,似紫禁城一般被城墙四面环绕,城墙的四个角上城门敞开。因为发达的丝绸业,这座城市商业繁盛,人们把它叫做“锦绣王”之城(法国驻中国外交官儒勒·乐和甘语)。
织机。丝绸。锦官城。二台子。丝绸之路。这种由各类名词垒积成的想象空间,其间的逻辑关系,尽在水间锦间和字里行间恣意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