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叙事如何撬动集体想象

当下，个体及其细腻的情感需求日益凸显，逐渐升级为一个广泛探讨的社会命题。这一转变在文学领域中尤为显著。年轻一代的作者们，成长于一个信息爆炸、情感多元的时代，对个体的情感世界有着更为敏锐的洞察。他们细腻地描绘了个体在现代社会中的复杂情感，以及个体与社会结构之间的微妙关系。这些文字不仅反映了个体对自我价值和情感表达的追求，也折射出社会变迁对日常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深刻影响。在这样的背景下，文学成为探索和理解个体情感与社会现实的重要窗口，为人们提供了反思和对话的空间。

方吟的短篇小说《鹦鹉曾栖息于此》讲述了一位曾怀揣艺术梦想的家庭主妇试图重拾画笔的故事。在传统观念中，女性往往被期望承担家庭照顾者的角色，男性则更多地参与社会竞争和职业发展。黄蓝的生活轨迹正是这一性别角色分工的生动写照。她曾怀揣着艺术的梦想，但因遭遇不公，被家人误解，最终放弃了自己的美术梦想，“从一所小镇居民从未听说过的学校毕业”，后来，她与医生丈夫相遇相爱，成为丈夫的贤内助。这一转变，既是对传统性别角色的顺从，也是社会结构对个体性别角色的深刻塑造。黄蓝与丈夫的关系，是小说中探讨个体行动与社会结构相互作用的重要维度。在婚姻初期，丈夫对黄蓝的关爱和支持，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因放弃艺术梦想而产生的失落感。随着时间的推移，黄蓝试图重新找回自己的艺术梦想：重新拿起画笔，购买昂贵的绘画工具，参加创意设计大赛，甚至为了赶截稿日期而彻夜不眠，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认可与尊重。这种尝试，不仅是对个人梦想的追求，更是对社会结构的一种挑战和反抗。

个体的反抗似乎并无太大意义。黄蓝的作品未入选创意设计大赛，她的努力与付出化为泡影，黄蓝试图在丈夫那里寻找安慰时，丈夫只是“哦”了一声，在黄蓝湿润的目光中，不在意地摆摆手，讲道：“没入选就没入选吧，你也折腾够久了。正好，下周我想吃土豆炖牛肉。”在丈夫的眼中，黄蓝的角色始终是贤妻良母，家庭的照顾者，而非追求自我价值的个体，所以“丈夫随意买下这盒蛋糕和一支蓝色蜡烛，因为他喜欢蓝色”，并且认为自己这个行为已经非常体贴了。黄蓝的经历是众多女性在家庭与社会中所面临的困境的缩影，也留给读者一些思考的空间，为什么社会性别角色分工如此根深蒂固？作为女性，如何去在这种社会背景下追求自我价值？

何田田的短篇小说《天才阶梯》通过一场精心策划的饭局，巧妙地勾勒出了现代社会中阶层分化、符号资本以及人际关系网络的复杂的图景。小说中的饭局成为展现社会阶层分化的舞台，人际关系网络则是实现阶层跨越的关键途径。苏灵心通过精心策划饭局，试图构建一个跨越阶层的人际关系网络。她邀请于柏、陈杰等不同阶层的人士参加饭局，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扩大自己的社交圈子，获取更多的资源和机会。饭局过程中出现的种种尴尬和冲突，如大伟的冷漠态度、小赵主任的谨慎言行等，都揭示了构建和维护跨阶层人际关系网络的难度和挑战。这些冲突不仅源于不同阶层之间的文化差异和利益冲突，更深刻地反映了社会阶层固化的现实。

符号资本在小说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于柏的财富和社会地位不仅为他带来了经济上的优势，更重要的是，这些赋予了他极高的符号资本，使他在社交场合中拥有更大的话语权和影响力。苏灵心试图通过文化、教育等非物质形式的积累来提升自己的符号资本。她凭借一支笔在网络上发表小说，用赚来的稿酬购买名牌手袋和钻石项链，自觉实现了阶层跃迁。尽管她付出了巨大努力，却始终难以完全融入上层社会。这种符号资本的差异，不仅体现在物质层面，更深刻地影响着人们在社交场合中的地位和待遇。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巧妙地设计了傅靓这个角色，通过苏灵心与傅靓的对比，进一步凸显了社会阶层固化对个体命运的影响。傅靓，作为典型的江浙沪富家女，她的生活似乎总是那么从容不迫，无须为生计发愁，“她日常穿戴的都是价格在五位数的奢侈品，工作两年从未查看过工资卡，用她的话来说，反正没多少钱。”相比之下，苏灵心虽然凭借自己的努力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她仍然无法摆脱社会阶层固化的束缚，“她没有当市委书记的父亲，也没有办企业的母亲，用于交际的每一分钱都是辛苦赚来的，穷人只能小心翼翼地表现出大方。”苏灵心以为自己“像换衣橱一样清空并置换身边的朋友”，比如儿时的玩伴小周约她喝茶，她会“奚落地拒绝”，甚至她还认为自己“也许有一天，她也会以同样的姿态拒绝傅靓。”实际上，仅凭一顿饭局如何打通往上走的天阶呢？社会阶层固化的现实像一道无形的墙，限制着个体的上升空间。作者以苏灵心孤独的身影和沉重的心情作为结尾，“他们所有人都化作了一棵树，藏进森林里，迷失在森林中的一群树。”在追逐名利的过程中，人们是否真正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

先志的短篇小说《续命术》塑造了一个孤独人连华生的形象。符号互动论认为，人们通过符号（如语言、手势、物品等）来理解和交流，从而建构和维持社会现实。连华生居住在高楼之上，数年未见陌生人，这种物理上的隔绝逐渐演化为心理上的孤独。连华生与外界的互动仅限于偶尔的卖瓜小贩、偶尔来访的儿子，以及楼下的中药铺华容清一家。这些有限的互动，不仅限制了他获取外界信息的渠道，也加深了他的孤独感。

连华生与儿子的互动，是作品中一个典型的符号互动案例。儿子对连华生的生活方式和观念感到不解和不耐烦，这种态度本身就是一种符号，传递出年轻一代对老一辈生活方式的疏离和不认同。而连华生对儿子的回应，如讲述买西瓜的经历、提及续命术，则是他试图通过符号（故事、观念）来与儿子建立联系，弥补彼此间的隔阂。然而，这些符号并未被儿子有效解读，反而加剧了两者之间的误解和冲突。中药铺的存在，为连华生提供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交环境。不过，这个环境中的互动同样充满了符号的误解和隔阂。连华生对华容清制作炙蜈蚣过程的关注，实际上是他对过去美好时光的怀念和对当下孤独生活的抗拒。而华容清对连华生的照顾，则是一种基于邻里情谊和社会责任的符号行为。然而，当连华生提及续命术时，这种符号并未被华容清完全接受和理解，反而引发了她的疑虑和不安。

更深入地看，《续命术》中的符号互动还反映了社会变迁对人们生活方式的深远影响。连华生所居住的旧小区、中药铺的传统经营模式，以及人们对生死的传统观念，都是旧时代社会符号的体现。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推进，这些符号逐渐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和价值。例如，连华生试图通过续命术来延续生命，这一行为在现代医学和科学面前显得荒谬而无力。这种新旧符号的冲突和碰撞，不仅加剧了连华生内心的孤独和焦虑，也反映了社会变迁对个体身份认同和价值观的冲击。此外，小说还通过连华生与于清莲的互动，揭示了代际间的隔阂和理解的缺失。于清莲作为年轻一代的代表，她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与连华生截然不同。她通过网络学习、休学照顾外公等行为，展现了对传统生活方式的反叛和对个人自由的追求。这种反叛和追求并未得到连华生的理解和支持，反而加剧了两者之间的隔阂。在快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中，人们如何面对孤独、寻求联系，以及如何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找自己的位置，小说直击这些痛点，非常有现实意义。

三部作品通过不同的角度和手法，呈现了现代社会中个体情感与社会结构之间的复杂关系。《鹦鹉曾栖息于此》反思传统性别角色分工对女性的束缚；《天才阶梯》揭示了阶层分化、符号资本以及人际关系网络的复杂性；《续命术》则探讨了孤独、隔阂与社会变迁对人们生活的影响。这些作品不仅是对个体情感的细腻描绘，更是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洞察。白璧微瑕，由于作者阅历的缺乏，在某些细节把控不够圆润，但这些缺点都是可以用时间弥补的，随着生活经验的累积与写作技巧的打磨，相信作者未来的作品将更加成熟和完善。

【作者简介】李敏锐，中山大学文学博士、新闻博士后，第二届广东省签约文学评论家，著有长篇小说3部；现就职于广东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