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鹦鹉曾栖息于此

2025-02-15方吟

青年作家 2025年1期
关键词:烧烤店临时工丈夫

【作者简介】 方吟,1995年11月出生于浙江慈溪,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系雕塑专业;作品发表于《文学港》《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等刊,现居浙江宁波。

面前的蛋糕上,奶油洁白如雪,点缀着几片看上去很酸的草莓,中央插着一支蓝色的蜡烛。黄蓝不喜欢蓝色,她盯着蜡烛,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左手的四个指尖紧捏着右手的四个指尖,捏出了一层薄汗。

丈夫从次卧走出来,手里拿着打火机,嘴里念叨着:“可算找到了。”他朝墙壁的开关一抬手,黄蓝便陷入了黑暗。她眨了眨眼,听着丈夫在桌上摸索蜡烛的声音,还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好像沾到了奶油,听上去有些狼狈。

可以等点完蜡烛再关灯呀,黄蓝心想,但她不会把这句话说出口。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即便在最艰难的处境下也没有。要是他能更多地关注我,也许我就不会遭遇这些了。不,事到如今,怎么能要求丈夫再为我做什么呢?

黄蓝在黑暗中回想起去年的生日。

“祝我们的小画家生日快乐。”丈夫一边说着,一边揽过黄蓝的肩。黄蓝注意到丈夫毛衣上伸出一个线头。她起身,从卧室的抽屉里拿出剪刀,修剪掉这个线头,然后重新温顺地把头靠在丈夫的肩膀上。

丈夫在镇上唯一一家三甲医院工作。黄蓝从一所小镇居民从未听说过的学校毕业后,回到镇上。在老宅修理发霉的天花板时,她不慎摔了下来,左手撑地。赶到医院时,黄蓝因疼痛而脸色苍白扭曲,但竟然还能勉强站在急诊室里。医生让她去拍片,她用不疼的那只手接过单子,转过身时却重重地摔倒在地,这次是右臂着地。醒来时,黄蓝看到两只缠着绷带的手,一时间不知道该用哪边的石膏挠头。她像跳加油舞一样动了动双手,疼得吸了一口气。最后只能往后一靠,用后脑勺左右来回蹭了蹭床板,才感觉到一些真实的触感。

住院期间,那位让黄蓝去拍片的急诊医生常来看她,脸上带着愧疚。虽然黄蓝晃着两只石膏手请他不用在意,说自己的低血糖历史可以追溯到青少年时期,但急诊医生还是经常来看她。黄蓝确实需要有人照顾,至少需要有人喂她吃饭。她笑着说:“要是没有你,我得学着用脚吃饭了。”急诊医生看着她盖着白色被子的下半身,轮廓修长迷人,说:“这么美的腿,还是用来穿好看的高跟鞋吧。”两人都红了脸。黄蓝出院时,急诊医生送了一双Jimmy Choo的高跟鞋给她。三个月后,黄蓝穿着这双高跟鞋,挽着医生的胳膊走进了教堂。

新婚的日子已经过去两年。丈夫在急诊科的规培结束后,回到了胸外科坐诊。在丈夫看来,黄蓝的双手并未因为骨折而留下任何后遗症。她几乎每天中午都会准备好两菜一汤,装在饭盒里,准时出现在他所在的医院门口。如果下雨,而又没有什么病人,丈夫便会提前撑伞在门口等她。两年来,保安们都见过他将黄蓝揽在身旁的样子,他们成为医院同事眼中恩爱的模范夫妻。丈夫对此感到得意,并且很快升职为住院医师。

离医院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新开了一家烧烤店。开店那天,黄蓝从店门口路过,被正在搬箱子的老板叫住:“你是小画家吧?”黄蓝迟疑了很久,老板笑呵呵地说:“认不出来我了?我是小和尚呀!”黄蓝有些恍惚,努力将眼前这位胖乎乎的老板和记忆中又瘦又小、总是拖着鼻涕的小和尚对上号。“你现在头发好多啊。”黄蓝说。老板立即把假发整个抓在手里,还晃了几下,吓得黄蓝和看到这一幕的路人惊叫一声:“假发呀!哈哈哈哈。”黄蓝惊魂未定地想戳戳大笑着的老板的肚子,但她没有真的去做。看那抖动的幅度,应该是真的脂肪。

晚上,丈夫和黄蓝一同到烧烤店吃饭。老板再次用展示舞蹈手帕的方式展示了假发,丈夫笑过后悄声对黄蓝说,他是雄秃。黄蓝问雄秃会怎么样,拥有茂密头发的丈夫面色和蔼地摇摇头,没有再说话。黄蓝想到小时候,小和尚总是在上课时吃零食,也常分给大家吃。被老师罚去走廊上站着时,他也会在嘴巴里嚼着什么。应该叫他小老鼠,黄蓝想。

老板端着满满一盆烧烤串过来,熟稔地坐在黄蓝对面,像是和认识多年的老朋友见面一样,跟黄蓝的丈夫碰杯,弄得丈夫有些拘谨。

“你知道她以前是小画家吗?”

丈夫摇摇头,看了眼黄蓝:“小画家?”老板说:“可不,小画家,她可会画画了,班里黑板报都是她画的,整个学校没人比得过她!”黄蓝脸有些发热,喝了口啤酒,整个人晕晕的。老板接着说:“兄弟,你不知道,那会儿我们校长都知道她,那个小画家!还代表我们学校去市里参加黑板报比赛呢。”老板给黄蓝夫妇倒满啤酒,白色泡沫漫出杯口。“然后呢?”丈夫问。黄蓝等到了这句话,老板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特等奖!兄弟,比第一名还厉害!”

那天晚上,丈夫比往常温柔,两人躺在床上,喘着气看着天花板上的白漆。“我不知道你会画画,还拿过奖。”丈夫抚摸着黄蓝的头发。黄蓝轻轻往他怀里蹭了蹭。“你的身体那么美,手也那么巧,简直是我的维纳斯。”黄蓝没有作声,街边的灯光透过窗帘投射在墙上,影影绰绰如被夏季微风吹拂的热带雨林。她感到比以往更有力量,用想象力肆意在雪白的天花板上涂鸦,直到日光渐起。

黄蓝第二次去烧烤店时,老板请她帮忙画一幅墙绘。图案包括几串烤串和几位酣畅淋漓地享用烤串的顾客。黄蓝根据老板提供的素材,小心地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一张草稿,然后递给老板:“是这种感觉吗?”老板正在与厨师对接食材,接过纸看了看:“对!没错!小画家就是厉害!”

黄蓝按照老板提供的经费购买了颜料,坐在灰色的墙壁前思考打底的结构。小时候,她也常站在黑板前,思考板报的布局。烧烤店的一位临时工走到她身旁:“姐,你一个人画这面墙吗?”黄蓝点点头。临时工崇拜地看着她,说:“还没到饭点,人不多,我可以帮你吗?”在画草图的过程中,临时工不停地帮黄蓝递工具。黄蓝有些不好意思,让她去休息一会儿,但临时工摇摇头:“姐,我可喜欢画画了,但我不会。难得遇到姐这样厉害的画家,让我看着你画吧。”黄蓝的脸整个红透了。

离开时,老板打包了一袋烧烤给她。黄蓝朝老板和临时工挥手告别,拎着烧烤往医院走去。丈夫在医院门外等着她,两人并肩坐在花坛上吃烧烤。

“医院新来了一批规培生,要轮岗,像我当时一样叫苦呢。”丈夫一边吃一边跟黄蓝说着医院里的趣事。一只小猫从花坛里窜出来,绕到他们脚边。黄蓝想去摸摸它,却见丈夫的尖头皮鞋不小心踢到了小猫,小猫飞快地逃走了。

“有几个同校的学弟学妹,主任让我负责。”丈夫继续说着。穿着无袖连衣裙的黄蓝望着小猫消失的方向,轻轻晃动着自己的拖鞋:“会顺利的,毕竟你那么优秀。”丈夫的手抚上黄蓝的腿,轻声说道:“真美的腿啊。”

从值班室出来后,黄蓝去了趟小卖部。她的右手虎口因为白天长时间握着木质笔刷而磨得生疼。她从货架底部找到了橡胶手套。付款时,店主注意到她小腿上有一块红印,问她需不需要买盒创可贴。黄蓝摇摇头,她的注意力被墙上贴着的创意设计大赛海报吸引。色彩鲜艳、饱和度极高的海报让黄蓝盯了好一会儿,耳边响起鸟类拍打翅膀的声音。她拿出手机,对着海报拍了一张照片。

丈夫写完手术记录,病人还未苏醒,墙上的时针指向三点。他感到胃里空空的,决定去值班室找一包方便面。虽然医院有食堂,但可惜大厨的手艺欠佳,医院一半的工作人员都选择叫外卖来填饱肚子,只有少部分人带着家属准备的盒饭,比如三个月前的他。丈夫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吃到黄蓝做的午饭了。她很擅长做土豆炖牛肉,牛肉是从镇西边的摊贩那儿买的,要选新鲜的牛肋条,土豆则可以在家附近摆地摊的小贩那里买。回家后,牛肉要先泡在水里去腥味,土豆削皮后也要放在水里清洗。黄蓝喜欢在入睡前轻声和丈夫讲述烹饪过程,丈夫听得多了,也记住了土豆炖牛肉的做法。在给病人开胸前,偶尔脑子里会闪过牛肋条被屠夫猛剁下来的画面。回忆着这些,丈夫给自己泡了一碗红烧牛肉味的方便面。

那段时间,黄蓝正在准备参加创意设计大赛的作品,如果获奖,她可以获得五万元的奖金。黄蓝看上去很高兴,丈夫也支持她的决定,反正靠他的收入就足够维持这个家了,而创意设计又不需要花费太多。黄蓝开始购买与设计相关的书籍,丈夫回到家时,看到她戴着眼镜盘腿坐在床上看书,远视镜片让黄蓝的眼睛显得异常大,像鸟的眼睛一样。丈夫愣了一下,想起了病房中常见的老年女性的眼睛。

烧烤店老板打电话邀请丈夫有空时去吃饭,这正合他的心意。当晚,丈夫请了几个科室的同事去烧烤店聚餐,六个人挤在一张四人桌上,老板送了四份菜给他们。表演假发戏法时,实习生被吓得往后一缩,跌进了丈夫的怀里,丈夫也被吓了一跳,打翻了两份赠送的小菜,大家都哈哈大笑,似乎对这种事情见惯不怪。老板倒是第一次看到反应这么大的客人,笑得没法把假发戴回去。临时工迅速地清理了打翻在地的小菜,端上热气腾腾的烧烤串,所有人都吃得很尽兴。

后来,丈夫经常带同事来烧烤店吃饭,有时甚至中午就来。每次,他们都和老板像结交多年的兄弟一样一起撸串,还要老板表演他的假发戏法。有几次,实习生也来了,不过再也没有坐在丈夫身旁,而是隔着四人桌坐得远远的。老板嘴里总是嚼着些什么,经营烧烤店这段时间,他的腰围似乎又长了一圈。不忙的时候,临时工待在收银台后面,握着原子笔无意识地描摹着墙上吃烧烤的卡通人物。值得一提的是,创作者的丈夫一次也没有向同事介绍过这面墙绘。

黄蓝捧着一袋马克笔往回走。一小时前,她蹲在美术用品货架前,从底部最便宜的马克笔中挑选所需的颜色。一个小姑娘跑过来,快速从面前的货架上抓出三支马克笔,说:“妈妈,我要买这个!”黄蓝瞥了她一眼,心想法卡勒的笔一支就要十几块。小姑娘的妈妈漫不经心地将三支马克笔丢入购物篮中。黄蓝继续在底部货架中挑选颜色。

被称为小画家的时候,黄蓝得到过一套进口彩色铅笔。家人喜悦地拿着黑板报特等奖奖状,校长送来时,有些责备地说,应该给孩子买些在家也能用的美术用品。彩色铅笔被装在红色的包装盒内,包装上有一只漂亮的金刚鹦鹉,拥有七种颜色的翅膀和巨大的喙,正是由这套彩色铅笔绘制,栩栩如生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扑棱着翅膀从盒子上飞出来。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鹦鹉看,家人温柔地说:“你马上也能画出这样的画来。”

拿惯了粉笔的黄蓝在鹦鹉的注视下拿起彩色铅笔,白纸上出现了一家三口,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被家人围在中间,颜色鲜艳。家人将这张画用透明硬质塑料板固定在玄关处,对黄蓝说:“这将是你成名后展示的第一张作品。”快毕业时,黄蓝给每个小学同学都画了张画,大家都有自己的特征。小和尚因为常给她带零食,获得了最精致的青色小脑袋,头发茬用了三种颜色。初中时,彩铅的长度缩减到三分之一。高中时,每支彩铅都只剩下了小小短短的笔头,颜色用光了大半,最后一点黑色彩铅,被用来涂抹在变得空无一物的玄关处的那张全家福上。

各自拥有了新成员的家人,像长着巨大翅膀的鹦鹉飞出了黄蓝的生活。离成年还有两百多天的黄蓝得到了一笔抚养费和一套旧房子。她在旧房子里考上了技校,每年只回来一次,睡一晚便离开。在读书期间,她谈了几次恋爱,很快接受对方的表白,很快又分手。有一次,黄蓝和一个读美术学校的男生交往,回去的路上路过美术班,画室的门虚掩着,她偷偷往里看,正看到背对着她的模特,是个老年男子,背部皮肤皱得像揉旧的纸。黄蓝听到铅笔摩擦在纸上的沙沙声,放缓呼吸,沉醉地听着,感到自己得到了许久未曾拥有的宁静,仿佛在海边,金刚鹦鹉盘旋在她头顶,海风抚起海浪。老年男子裸露的背部比她见过的任何人的都美。黄蓝贪婪地盯着那金色沙滩般的皮肤,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她出了一身汗,又觉得有些凉。忽然有学生发现了黄蓝的偷窥,大声质问,黄蓝猛地回到现实,慌乱中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美术班的男友很快就和她分手了。

黄蓝想着记忆里那只绚丽的金刚鹦鹉,将抱在怀里的马克笔倾倒在客厅的地板上,噼里啪啦像下了一场极短的暴雨。重新拿起画笔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是科班出身的黄蓝从色环色相开始学习专业知识。暴雨没有停过,她在雨中搜寻,速度要快,不然赶不上截稿日期。黄蓝趴在地上很久,时不时掷出一支马克笔,平添一声惊雷。在电闪雷鸣中,她不停奔跑,眼前是模糊的景色,深蓝色的、灰色的雨幕,唯有一抹微弱的红色,上下摇摆在雨幕中。黄蓝双手酸痛到难以抬起,尤其是手腕处,再坚持一会儿,她继续追寻它。

“最近你画画的时间太多了吧?”丈夫说着,指了指地上的头发丝。黄蓝从图纸中抬起头,雨声渐渐消退,鸟儿眨了眨眼。她起身走向阳台,拿起畚斗。她的胳膊微微发抖,几乎握不住扫帚。丈夫看着摊在地上的设计图说:“还不错,有点样子。”黄蓝用腋下夹着扫帚,慢慢扫着地面,冷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亲爱的,我需要一些人体结构的资料……”她轻声说,“电子资源上的图太小了,我看不清,能帮我打印出来吗?”丈夫心想,她的远视到底有多少度。

几天后,丈夫如约带来了打印好的资料,全都是用A3大小、80克重的纸张印刷,每一张都光滑亮丽,图像清晰明朗,甚至可以看到最细小的骨骼细节。黄蓝高兴地接过厚厚一沓资料。丈夫说:“我特地选了更好的纸张,光打印就花了半天时间,这是给你的,当然要更用心。”他说完,温柔地将她的老花镜从头顶取下,随手放在一旁。黄蓝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

截稿前两个月,黄蓝打电话给老板,想借用一下烧烤店的电脑。“我电脑一启动PhotoShop就死机……”黄蓝不好意思地说。老板回答:“这有什么,来用吧!”黄蓝带着设计稿来到烧烤店,临时工接到老板的交代,让出了收银台的电脑,还搬了一把小板凳坐在黄蓝旁边。黄蓝请她吃冰棍,两人咬着半透明的白色冰棍,感到甜丝丝、凉飕飕的。“姐,你真厉害!”临时工说,并向黄蓝请教怎么使用PhotoShop,甚至要了报名参赛表,说:“我也想去试试!”黄蓝漫不经心地把参赛海报发给她,说:“只剩一个月了,时间太紧张,下次你可以投稿试试。”“姐,你做了多久呀?”黄蓝瞄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日历,回答:“八个多月了。”

临时工咂了咂嘴,感慨道:“这么久,怪不得最近哥总一个人来吃烧烤。”黄蓝问:“他经常一个人来吃饭吗?”临时工回答:“大部分时间他一个人来,跟老板喝几扎啤酒。有时候也带同事来,哦,对了,有几次还带了个小姑娘来买冰棍呢。”黄蓝的手飞快地滑动着鼠标滚轮,说:“是吗?是不是一个齐刘海、戴眼镜的女生?”临时工点头:“对的对的。”黄蓝解释道:“那是他科室的实习生,大学时就认识,关系比较好。”临时工咬着最后一点冰棍说:“怪不得,我本来还不敢说呢,既然姐都知道,那肯定没啥事,毕竟是老交情嘛,就像姐跟老板一样,老交情!”黄蓝“嗯”了一声,视线没有离开屏幕,鼠标点击声嗒嗒作响。临时工依依不舍地将冰棍木棍丢到地上,说:“姐,你的腿真细,那小姑娘的腿也特别细,怎么就我的腿这么粗呢?”她捏着自己的小腿肚说道。

黄蓝突然愣住了,低头看向自己的腿。她不再理会临时工,匆匆完成今天需要完成的大部分设计,拎起包往外走。

“姐,你还有几张草稿纸没拿!”临时工喊道。

“先放着,明天我再来拿。”黄蓝回答。

黄蓝走到丈夫所在的医院门口,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保安看了看她,记得她曾是模范夫妻中的一员。黄蓝从未去过丈夫的科室,她沿着墙上的标识,走到二楼的胸外科诊室。“麻烦让一让,我不是来看病的。”她挤开人群。桌前坐着一陌张生的面孔,黄蓝忽然觉得自己太冒失了,怎么能这样唐突地出现在医院。“我,我是……”她脸颊绯红,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陌生医生倒是想起了她:“啊,你是家属吧,我记得你。他在台上,你要等他吗?”黄蓝知道“台上”是指正在进行手术,便点点头,配合地走出诊室,坐到走廊的椅子上。

丈夫从手术室出来,满脸倦容,看到坐在走廊一侧的黄蓝,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黄蓝紧盯着他的脸,从中辨别出一丝惊喜,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令她害怕的情绪。黄蓝整个人放松了,感到饥肠辘辘。她浪费了一下午时间坐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过道里等他,这四个多小时原本应该用来把几个设计打磨得更精致些,时间一直不够充裕。然而,黄蓝无视了这些,什么设计比赛,什么奖金,都比不过丈夫的重要性。

“你饿了吗?晚上我做土豆炖牛肉好不好?”黄蓝主动挽起丈夫的胳膊。丈夫摸了摸黄蓝的头:“小画家画完了?”黄蓝温顺地笑了笑,她不在乎鹦鹉飞向何处。

两人依偎着走向门外,这温馨的场景久违地再次出现在医院。下楼时,丈夫微微挺直身子,黄蓝看到齐刘海的实习生从楼梯转角处的一个房间走出来,迎面碰上,丈夫笑着和她打了声招呼。黄蓝低下头,注意到实习生纤细紧实的小腿上有一小块红色的痕迹。她停住脚步,丈夫和实习生也随之停下。黄蓝望向实习生刚刚走出来的房间,看到门上挂着“打印室”的牌子。

三人站立在人群中,形成一个三角形的顶点。黄蓝的胸口因剧烈的心跳而涌起一阵酸涩,医院空气中隐约飘浮着的恐惧,混杂着记忆中无法诉说的痛苦,尽数涌入黄蓝的心中,让饥饿的她感到恶心。她不顾身后停下的两人,继续朝门外走去,三角形被越拉越长,锐角愈发尖锐,与另外两点的距离越来越远。那天晚上,丈夫吃完方便面后,把被褥搬到了次卧。

吹灭眼前插着的十支蜡烛,家人第一次把最大的一块蛋糕切给黄蓝,上面用粉色和绿色奶油做了一朵软乎乎的花。“生日快乐!”同学们开心地围坐在四周,不停地往嘴里送蛋糕。“小画家,进门墙上那幅画是你画的吗?真好看!”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说,“小画家真厉害!”黄蓝脸红红的,家人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小和尚坐到她身旁,耳朵红红的,身后的男孩猛推了他一下,他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小、小画家,你、你能画一个我吗?”几个同学听到了:“我也要,我也要!”黄蓝放下蛋糕,拿出彩铅盒。“好漂亮的鹦鹉呀!”同学们喊着,受到夸奖的鹦鹉骄傲地立在黄蓝肩上。即使是校长看到,也会夸这只鹦鹉漂亮,黄蓝想。

校长向家人提议,让黄蓝去参加特色班,说不定这孩子能在美术方面有所发展。家人便将她送到镇上最有名的美术老师家中,花费了不少钱。“我们家就指望你了,你要成为画家,要画出像《蒙娜丽莎》那样的作品,将来办个世界巡展!”然而,这位镇上最有名的美术老师,也不过是在市里的美术展览上入选过作品。多年后,黄蓝某次回家时,听小卖部的嬷嬷们说,那幅入选的作品其实是美术老师抄袭的,原作者在小镇的宣传册上看到了自己的画,便告他侵权。这件事一曝光,美术老师又被家长发现私下猥亵来上课的学生。听说腿被打断了,手也被家长打断了,估计再也无法在镇上混下去了。这种人渣,嬷嬷们愤愤不平地说。之前,嬷嬷们还都是美术老师的忠实粉丝。黄蓝默默听着,从货架上拿出一罐啤酒和一包鱿鱼干。店主嬷嬷忘记问她是否成年。黄蓝坐在发霉的地板上,咕嘟咕嘟地喝着酒,又往嘴里塞着鱿鱼干,独自庆祝着迟到多年的正义。

家人不知道黄蓝为什么不愿意去上课,无论怎么劝说或责骂,黄蓝都不肯再去。因为美术老师不愿退还报名费,并威胁黄蓝如果敢说出去,就永远别想在小镇上混出名堂。黄蓝害怕地点点头,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发一言。家人气得打了黄蓝几个耳光,没收了她所有的绘画用品,并愤怒地诅咒道:“那你这辈子也别画画了,你永远画不出蒙娜丽莎!”家人只知道蒙娜丽莎。那盒彩铅留在学校的课桌里,逃过一劫。成绩普通的黄蓝变得更加普通,勉强考上普通的初中,再往后的成绩只能读职高。小镇里只有那些被认为是“坏孩子”和不会读书的孩子才去读职高,有个上职高的孩子对家人来说是个耻辱。初三的一天,晚自习下课早,黄蓝到家时家人正躺在床上,说:“再要个孩子吧,这个算是废了。”她听到轻微的耳语声。

黄蓝回到教室,从抽屉里拿出彩铅。鹦鹉如约飞来,月光为它的彩色翅膀涂上一层梦幻的银色。黄蓝的纸上绽开淡蓝色的泪花,她握着淡黄色的彩铅,试图画出蒙娜丽莎,然而笔下流淌出一条月亮河,泪珠滋养着月亮河,泪花在月亮上绽放,鹦鹉饮着月光河水,靠在她的笔尖小憩。黄蓝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监控室的保安都注意不到她的存在,任由这个学生趴在教室的桌上睡去。半夜,有个保安揉揉眼睛,看到教室里有个小红点。“鸟怎么飞进来的?”他睡眼惺忪地嘀咕。

提交完作品,黄蓝揉了揉眼睛,神经从长时间的紧绷中放松下来。十点多,正是烧烤店生意最好的时候。黄蓝没发觉自己在前台电脑前占了这么久时间,赶紧跟老板道歉。老板笑着说:“没事儿,你是画家嘛!给你用电脑是咱们店的荣幸。”黄蓝说:“你别瞎说了,我不是。”老板让后厨拿了一串烤玉米,递给黄蓝。黄蓝问:“临时工呢?”老板说:“临时工去北京旅游了,好像还碰到个大画家,每天跟人屁股后面拎包。”黄蓝笑着说:“她真的很喜欢画画。”老板说:“嗨,这玩意要有天赋,可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的。对了,后来你还有画画吗?”黄蓝轻轻摇了摇头。老板问:“为什么?你应该很喜欢画画吧?”黄蓝看着烤成琥珀色的玉米,像有瘀血沉淀在脆弱的玉米粒下。“以前你给我画的那张画,我一直留着呢。”老板从里屋拿出一个红色塑料文件夹,用右手在肚子上抹了抹,从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黄蓝接过这张纸,彩铅的附着力不强,十多年过去,纸上只能隐约看出画着个圆圆脑袋的小男孩。黄蓝看向老板,老板挠了挠头,假发被挠歪了:“你老公那事……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的,这事也赖我……我真对不住你。”她想起小时候握着粉笔站在凳子上出黑板报时的情景,觉得自己被需要。然而在最后一个月冲刺时,她分心了……原本几处设计按计划应该再修改得更好。其他投稿者如果既有经验又有实力,自己还有入选的机会吗?黄蓝边走边想,无意识地走到了医院。接下来的日子,她总是在花坛边上坐到午后时分,医院的人开始传言她是痴心的妻子,但她从未想过丈夫或老板。

半个月后,丈夫回家的时间变早了。黄蓝正站在阳台上浇花,厨房里炖着汤。她并不知道丈夫会回家,但煲汤的香味让丈夫几个月来的冷淡变得柔和。女人为自己吃点醋也是应该的。丈夫坐在餐桌旁,等待妻子为自己端上热饭和暖汤,心想,这个女人在讨好我,毕竟养这个家的人是我。丈夫清了清嗓子。黄蓝面前的花盆底端渗出水珠,滴滴答答流到地上,她充耳不闻,胳膊微微酸麻,依然浇着水,直到丈夫不耐烦地拖动椅子发出声响。

黄蓝休息了几天,恢复了每天中午给丈夫送盒饭的习惯。丈夫仍然睡在次卧,偶尔几天会留宿在她的房间。晚上,丈夫轻轻抚摸着黄蓝的肩头,上面还留有些青紫。他满意地轻声说道:“这才对啊,你呀,就是太倔,不过也挺可爱的。”黄蓝想到那个老师的手,也曾这样搭在自己的身上。她忍受着,眼睛望向丈夫看不到的地方,心想:“我不是孤单一个人。”耳边传来清晰的鸟叫声。

入选名单公示的那天中午,黄蓝从医院返回家,发现烧烤店大门紧闭。她好奇地走过去,看到光头的老板正在后院搬箱子。看到黄蓝,老板爽朗地打了声招呼:“小画家!”黄蓝瞪了他一眼,问道:“怎么关门了?”老板回答:“开了一年了,差不多该换个地方了。”黄蓝看着满地的箱子,烧烤架从最初的铁灰色变成了焦黑的颜色。

“好突然啊……”她喃喃地说。老板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对了,电脑你拿去吧。”黄蓝连忙摆手拒绝,老板却找了辆推车,把沾着烧烤气味的电脑搬上去,推到黄蓝面前,说:“你更需要它,别嫌弃是二手的就行。”黄蓝拗不过他,只好收下。“谢谢你,小和尚。”她低声说。露着青色头皮的老板拍拍黄蓝的肩,转过身背对着她,轻声说道:“生日快乐。”

黄蓝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她推着小推车,慢慢往回走,分两趟把主机和显示屏抱上楼。“今天是我的生日。”她念叨着,将电脑插上插座,打开屏幕。今天正好也是名单公布的日子,她心里默念道:“老天啊,保佑我。”黄蓝紧张得感觉周围像有岩浆在翻涌。五分钟后,她不得不再次出门,因为老板设置的电脑密码过于复杂,她没一直没法准确地输入。

在查到名单前,黄蓝先收到了临时工发来的微信:“姐,我入选了,啊啊啊啊啊!”后面连着好几条“啊啊啊”。黄蓝惊讶地看着手机屏幕,还没等她回复,临时工又一条条地撤回了。黄蓝感到一丝不妙,岩浆逼近。她努力平稳呼吸,在手机上点开网页链接。长长的名单字小如蝇,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找出老花镜。戴上时,她的手碰到脸颊,指尖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黄蓝把名单从头到尾看了三遍,三遍都没有她的名字。

黄蓝呆坐在花坛上,握着手机,临时工打了她好几个电话,发了十多条微信,老板也打电话过来,屏幕亮了很久才熄灭。她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错,还是自己漏掉了哪一步。“临时工进了,我没进。”黄蓝感觉头疼得厉害,忍不住想敲自己的脑袋。准备了一个月的进了,准备了一年的没进。她想把自己的躯壳都塞进疼痛不已的脑袋里。“我是小画家,马上就可以画出这样的画来。”“这个孩子废了,一生都废了。”黄蓝抽搐着捂住耳朵,大脑吞不下这具没有任何用处的身躯。

丈夫在医院花坛前找到了蹲在地上的妻子,以为她因自己下班晚了闹脾气。他拉起黄蓝,温柔地说:“辛苦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吧,是不是想要我陪着一起过生日?”黄蓝怔怔地看着他,几个小时的头疼让她显得脆弱不堪,眼睛红肿得不像话。丈夫愈发温柔,牵起她的手,两人相互依偎着往回走。她喜欢吃什么水果来着?算了,女生大多喜欢吃草莓。丈夫随意买下这盒蛋糕和一支蓝色蜡烛,因为他喜欢蓝色。打开房门,丈夫看到地上散乱地摆放着电脑主机和电线:“这是在干什么?”丈夫的声音有些不悦。黄蓝低声说:“这是小和尚送的生日礼物。”“哟,真大方。”丈夫将电线和插座踢到一旁,拉着黄蓝坐在桌前。关灯后,他摸黑从次卧找出打火机,心里想着,我真浪漫,真体贴啊。他催促黄蓝许个愿望。

黄蓝没有许愿,只是怔怔地睁着眼睛说:“我的设计没有入选。”

丈夫一时没听清,问道:“什么没有入选?”黄蓝重复了一遍,丈夫“哦”了一声,在黄蓝湿润的目光中,不在意地摆摆手:“没入选就没入选吧,你也折腾够久了。正好,下周我想吃土豆炖牛肉。”

她擦掉泪珠,微笑着帮丈夫擦去袖口上的奶油,起身拿出刀叉,将酸涩的草莓挑到自己的盘中,把最大的一块奶油蛋糕切给丈夫。客厅地上缠绕的电脑线像热带雨林中生长的藤蔓,而巨大的金刚鹦鹉最后在此栖息片刻,便展翅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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