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阶梯
2025-02-15何田田
【作者简介】何田田,1993年8月出生于浙江温州,14岁开始发表小说,著有个人作品集《何处春城》,有作品发表于《江南》《飞天》《星火》等刊;现居温州。

苏灵心左眼盯着后视镜倒车入库,右眼紧盯着手机屏幕。轮胎“刺啦”一声颤动了一下,似乎撞上了什么。她没有立即检查,而是先放下手刹,回了微信。第一个消息是于柏发来的,他一分钟前已经到了,还附上了一张散台的照片。接着是陈杰的信息,他也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半小时。苏灵心一向习惯早到,她负责点菜、安排座位,剩下的时间用来调整表情。她不喜欢仓促,因为一切在匆忙中总容易出错,仿佛所有事情都悬在高空,明知要出问题,却无法抓住任何实在的东西。然而,傅靓就不是这样。傅靓在任何时候都从容不迫,既然已经迟到,索性再晚一点也无妨。那次搭乘飞往重庆的航班时,苏灵心提前两小时就到了值机口,从队尾排到队首,又推着行李箱重新回到队尾,她已经记不清往返了多少次。眼看就要误机了,傅靓才戴着香奈儿墨镜,推着日默瓦行李箱,悠闲地走来。
这时又跳进几条新消息,小赵主任询问是否订到包厢,并配上一个憨笑的表情包。林乐乐和叶潇引是从师范大学一同出发的,因遇到堵车,晚到十分钟。最后一条消息是餐厅经理半小时前发来的,临近年关,八点前实在无法安排出包厢。
苏灵心推开玻璃门,餐馆里烟雾缭绕,酒菜的香气让空气变得浑浊而饱满,里面沉淀着人们欢聚的喧哗,浓烈而高亢。她在变形的声浪中首先看到了陈杰——距离上次见面已过去半年,他显得苍白得近乎稀薄,像美剧中拒绝伤人的素食吸血鬼。她立即换上笑容,热情地向他挥手,走近时又看到了于柏,便一同打招呼。
“让我来介绍一下,陈杰,职校老师。”苏灵心想了想,还是没有提起两天前在重庆,傅靓告诉她的关于陈杰的“隐藏身份”。陈杰是傅靓的表哥,苏灵心在半年前的一次饭局中同时认识了他们。傅靓是典型的江浙沪富家女,父亲是区级法院院长,母亲经营一家生物制药公司。作为独生女,傅靓从复旦大学毕业后赴伦敦艺术大学攻读研究生,回国后进入高校工作。她日常穿戴的都是价格在五位数的奢侈品,工作两年从未查看过工资卡,用她的话来说,反正没多少钱。相比之下,陈杰则朴素得像个大学生,而且话多,没什么城府,因此在第一次见面后就被苏灵心迅速从社交名单中除去。直到她和傅靓迅速成为闺密后,苏灵心才得知陈杰的父亲是前市委副书记,去年调任市政协主席。
“这位是宏业集团的于柏,知名房地产企业的九〇后企业家翘楚。”苏灵心说这话时,眉眼和鼻翼一齐微微翕动。
陈杰立即说道:“我知道的,有很多共同的朋友。”
于柏只是朝陈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问还有几个人。
苏灵心掐着手指数:“我们三个人,你说再带一位朋友,我这儿还有两女一男,共七位。”正说着,于柏招呼了一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走了过来,坐在于柏身边。于柏介绍道:“这是大伟。”大伟三十五六岁,面容在长年的丰衣足食中显得有些浮肿,一双眼睛瞪得鼓鼓的,像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金鱼。他头上戴着一个黑色钢丝发箍,把光滑油亮的前额露了出来。苏灵心听见陈杰对于柏说:“你这位朋友是不是姓董?”于柏回答:“对啊,董大伟,你认识?”陈杰与大伟相视摇头,陈杰又补充道:“有很多共同的朋友。”然后掏出手机说:“大伟哥,咱们加个微信吧。”大伟只是淡淡地说道:“一会儿让阿柏把我拉到群里。”
没订到包厢,大家就在散台上拼了一张桌子,转个身都能与人摩肩接踵,椅子不够用,还得眼疾手快地从隔壁桌“借”。在这里,人们以千奇百怪的姿势宣泄情感,男人歪斜着上身给对面斟酒,女人脱了羽绒服,把袖子卷到胳膊肘,借着酒劲扯着嗓子喊话。小孩子把玩着饮料里的吸管,或者用筷子敲击盘子,发出清脆的响声。也有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打游戏的,于是又混杂了游戏中突突的枪击和子弹击中的声音。酒杯里盛着或紫红色的、或金黄色的、或开水般清澈的液体,每个杯子都张着大嘴,就像每个人脸上黑洞洞的嘴巴。
为什么非要订在这里?对外,苏灵心总是说这家餐馆的炒菜特别好,总不能说因为便宜。七人一席放在沿江会所,没有五千块是吃不到像样的菜的,而在这里一千出头就能有黄鱼和龙虾。她没有当市委书记的父亲,也没有办企业的母亲,用于交际的每一分钱都是辛苦赚来的,穷人只能小心翼翼地表现出大方。
点完菜回来时,正好碰见小赵主任,林乐乐和叶潇引同时推门而入。苏灵心拍手笑道:“总算齐了,来来来,这两位是师范大学的老师。”林乐乐皮肤白皙,身材敦实,像个冒热气的白馒头,是个爱笑的可爱姑娘。叶潇引则腼腆,安静地跟在林乐乐身后。她俩坐在大伟一侧,大伟瞥了一眼,将自己的凳子往于柏方向挪了挪。
苏灵心接着介绍:“这位是市府办的赵主任,也是我的上塘同乡。”在此之前,她与他们三人都只有一面之缘,她不清楚小赵的职级,但想着于柏应该不介意多认识一位小领导,而自己也可以借此机会与他熟起来。至于林乐乐和叶潇引,苏灵心也有一番考虑。一个饭局不能只有自己一个女性,作陪的女性至关重要。需要调节气氛,不能过于沉闷,又不能喧宾夺主。身份和外貌不能过于出众,但也不能过于平庸。因此,在最近的联系人中挑挑拣拣,苏灵心最终选择了林乐乐。林乐乐是一名大学老师,副业开网店,虽然只打过一次交道,但她在人群中的活跃劲头和朋友圈里的炫耀卖弄,让苏灵心对她有了预期。至于叶潇引,她是林乐乐的同事,被拉来凑数。
“这位领导是哪个科室的?”于柏问。
小赵主任赶紧笑道:“哪里是什么领导,我在府办,负责农经这一块。”
苏灵心端着笑容坐在一旁。小赵主任谨慎,来之前问她今晚都有谁参加,于是她报上了于柏的大名。在这座有着七百万人口的二线城市,于柏毫无疑问属于财富的一线。
“农经,你是跟张市长吗?”于柏径直问道。
“我现在跟着王市长。张市长和王市长上周工作调整,刚好对调了。”小赵主任说完便转头对苏灵心说道,“我上周喉咙被鱼刺卡住,发炎了,今天只能少喝一点。”
苏灵心笑道:“你放心,今天就是好朋友们的聚会,纯粹吃饭,不喝酒。”
“那就好。”小赵主任说道。
桌上只有几碟冷盘,热菜迟迟未上。大伟和于柏低头交谈着,散台上充斥着醉醺醺的喧嚷声,让人一句话也听不清。眼看着气氛有些冷淡,苏灵心赶紧给自己倒满一杯橙汁,用杯底轻轻敲了敲玻璃转盘,满面堆笑地说道:“今天是小年夜,我们来干一杯。不喝酒的朋友,可以随意喝饮料或茶水。”
一阵骚动,三五个人从包厢里挤了出来,服务员在前面小心地引路。苏灵心端着果汁,眼神却注意着身后。可惜那几个人只是推搡着抢单,完事后又跟小火车似的肩搭着肩回去了。她瞥了一眼手机,正好七点。
苏灵心是在二年级时从上塘转到市区读书的。初来乍到,又因为一口浓重的乡音,受到同班同学的排挤。说是排挤也不太准确,并没有哪个孩子心存恶意,只不过是把她视作异类,集体游戏时都不带她玩罢了。有一年学校组织秋游,班主任要求孩子们自行组成六七人的小队。女孩子们立即划分成几个阵营,教室里一派热火朝天,等队伍都分完了,才发现苏灵心不见了。最后在厕所里找到她,原来是因为知道自己不受欢迎,自尊心又强,索性躲在厕所里假装不知道要分队伍这回事。
转机出现在四年级。开学初,调整座位时,苏灵心和班里人缘最佳的小周被分到了一桌。小周的父母都是老板,零花钱给得大方,她常常背一书包的零食和新文具来学校,有人喜欢就送。久而久之,她成了班上女生的领头人。苏灵心虽然没有零花钱,但她善于写故事,几本写在草稿纸上的言情小说轻易俘获了小周的心,很快两人便建立了女孩间的友谊。苏灵心惊奇地发现,自从与小周在课间手挽手进出女厕,放学后亲亲热热地一起分享水果捞,其他女孩对自己的态度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友好了。从前关系疏淡的女同学,如今争相借阅她的小说。到了秋游组队时,自己与小周这一组竟挤进了十几个女同学,谁也不肯退位让贤,急得班主任都无计可施。
自那以后,苏灵心明白,要想在一个群体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关键是以谁为坐标。成绩、样貌、家境,这些硬实力固然重要,但真正决定地位的,却是他人的眼光。后来无论是在中学、大学还是毕业后,每到一个新环境,苏灵心都会迅速瞄准这个坐标体系里的核心人物,与他们建立起友谊,一步到位,省去了逐级攀登的力气。
顶光暖烘烘地洒下来,杯盘声与敬酒令混响成一片。终于上了两道热菜,一盘炒年糕和一盘辣炒钉螺。苏灵心连忙起身,给左手边的陈杰和右手边的小赵主任分别舀了碗年糕,嘴里说道:“这里的炒年糕是一绝,我吃过一次就爱上了,一定要推荐给朋友们。”
陈杰和小赵主任都连声说着“不用,不用”,却也乖乖地拿起筷子等着。其间,两人闲聊了几句。陈杰问道:“政府单位今天还上班吗?”
小赵主任笑着回答:“我们要一直上到除夕,没办法。”接着又问,“您是办企业的吗?”
陈杰忙解释道:“不是的,我只是职业学校的老师,现在也算是半待业状态。”
小赵主任说道:“职校挺好的,轻松,不像我们经常加班到深夜。”
苏灵心这次请客,专门招待于柏和陈杰,有意从中牵线让二人结识。于是她找话题说道:“来之前我还以为你和于柏认识呢。”四周闹哄哄的,简直像春运的火车站,加之服务员们不时托着托盘穿梭,这话立刻被淹没在声音的海啸里。苏灵心只得硬着头皮扯开嗓门重复了一遍,于柏这才转过脸,仔细瞧了陈杰一眼,还是摇了摇头。苏灵心趁机又说:“听说你好事将近?”于柏这回反应极快,笑道:“别瞎说,我单身。”他的嗓音明亮,仿佛嗓子被开了光。说完便凑过去看另一边大伟横着的手机屏幕,一看便知是在打游戏。苏灵心听说过于柏痴迷游戏和跑车,曾在某游戏里花费了几千万,地下车库的藏车更是数不胜数,其中有一台两千万的保时捷918,据说全国没有几台,发动引擎那日,曾撼动了这座沿海小城的心脏。
约于柏吃饭这事儿看似只是随口一提,实际上是苏灵心筹谋一整年的成果。她先从于柏的表哥下手,借给大龄表哥介绍女朋友的名义,一次次请客,每次带出不同的年轻女孩。终于有一天,表哥带来了传闻中的于柏。苏灵心立即借介绍对象为由,与于柏建立联系,再通过滴水穿石般的耐心,终于在重庆偶遇了于柏。
重庆机场比想象中大许多。当时,苏灵心和傅靓挤在拥挤的摆渡车里,车行了一程又一程,窗外的雨将落未落,辽阔的山地上是半阴的天空,风夹着水滴噼里啪啦地打在两边的车窗上。傅靓挽着苏灵心的胳膊,从一个追求她的巴黎帅哥聊到巴黎的奶茶,说一杯奶茶要七八英镑,而且还得两杯起送。苏灵心假装惊呼,其实并不知道一英镑是多少人民币。傅靓又描绘起某位英伦绅士陪她在米兰购物时的场景,苏灵心佯装听得入迷。傅靓酷爱讲述自己的各种浪漫经历,从值机开始,苏灵心的脑海里便充满了她的那位在KTV持话筒当众表白的天蝎男,以及在小区门口苦候五小时的双鱼男。
等行李时,苏灵心看见一个略显眼熟的身影,对方也同时注意到了她,片刻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来旅游?”苏灵心问。
“来见一个重庆的小兄弟,你一个人?”于柏问。
苏灵心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傅靓,说:“和闺密一起来玩儿。”
傅靓也注意到了他们,安静地站在一旁。于柏便说:“这也太巧了,干脆一起吃个饭吧,我小兄弟做东。”
苏灵心心头雀跃,唯恐傅靓不答应,立即转过脸灿烂地说:“太好了,我们刚还担心来重庆没人给推荐本地菜呢。”说完,不由分说地拉着傅靓的手,在她耳边说,“这是宏业的于柏,一会儿介绍你和他认识。”
坐在七座商务车上,望着窗外渐次闪过的树木和车流,苏灵心的快乐几乎要从胸口迸发出来。于柏的朋友是当地的团区委书记,他说,太多人在重庆拿着导航晕头转向,这里有爬不完的坡,数不尽的梯。生活在这里,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层。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在最底层,但往下还有你看不见的几十层。很快,苏灵心便领会到其中的魔幻。虽然离目的地直线距离只有一百米,开车却绕行成了三公里。下车后,一行人跟着书记先步行到电梯间,乘电梯到四楼,以为四楼就是餐厅。走出电梯,却发现面前是一个草木葱茏的大花园。草坪被修剪成一个个平齐的方格,麻雀在格子间跳跃,似乎被这片繁茂的迷宫弄糊涂了,又跳了回来,也不知是否回到原点,还是跳得更远了,只得停下呆呆地环视四周。
苏灵心看得出神,直到傅靓停下喊她的名字,才如梦初醒般跟上去。接着,他们乘坐第二部电梯上三楼。此时苏灵心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果然,三楼出来后又成了一楼。穿过一大片广场和一条可以眺望江景的长廊,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天梯,尽头隐约可见一排如雾似幻的建筑。书记说那里就是此行的终点。苏灵心仰头,只在一片空白中望见一角模糊的青灰瓦檐,即便看见了那个遥远而模糊的顶点,也仍不知自己身处哪一层,距离那里还有多少级台阶。四人又向上攀登了一段。这台阶说来也奇怪,竟似乎凭空延长了一截,看那山顶仍是朦胧的一点。两名男士尚有余力,苏灵心与傅靓却已倚靠在栏杆上喘不过气来。书记笑着说:“在重庆爬楼就像打游戏,每个人的初始参数都不一样,活动的位置也不一样,有的人走了一辈子,也不过走到别的玩家的初始位置。”
傅靓追问:“那我们怎么判断自己走到了第几层?我刚看了导航,显示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
书记指了指旁边经过的登山者,说:“在这儿看导航没用,还不如通过周围的人判断自己的位置。比如我们刚上来的时候,旁边有一些摆摊卖冰汤圆的,现在你已经看不见他们了,就需要找一些新的NPC参考。”
于柏皱眉道:“兄弟,你这话不对,NPC一般是不动的,这满山哪个不是活的。”
书记便笑道:“还是咱于柏英明,哪有什么绝对的位置,咱只管走就是了。”
苏灵心陪着傅靓在路旁歇了一会儿,喘过气来后继续向山顶行进。又翻过数百级台阶,傅靓的脸涨得像熟透的杨梅,苏灵心也觉得心跳已经达到了极限,书记几次停下来说:“快到了,快到了。”此刻,路两旁已是幽深的青山,树木密密层层地生长着,又下起了零星的小雨,整个山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泥土腥味。人在树中行走,仿佛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身旁的树木正以千万倍的速度疯狂地生长着,而每个人都只是身不由己地被树推着走。
午餐设在山中的一座私人别墅里,密林深处,听不到人声。等菜上桌时,于柏抽起了一支雪茄,与书记从全国房地产形势聊到了人工智能。苏灵心心不在焉地听着,注意到傅靓也显得拘谨,完全没有了平日叽叽喳喳的性格,只顾低头坐着。她心底不免有些得意,终于在傅靓面前扳回一局,像于柏这样的地级市超级二代,光是认识他,便足以成为令人骄傲的谈资,何况还能被邀请来做客。书记聊得兴致盎然,当即拿出手机,让ChatGPT为于柏作了一首藏头诗。AI立即完成任务,一首暗藏于柏名字的诗应运而生。
于柏笑着说:“这还得我们的天才作家出马。”说完便看向苏灵心。
书记立即探过脸来说:“大作家,我儿子小学二年级的作文总是扣分,没有什么天赋,您有办法吗?”苏灵心故作深沉地说:“哪有什么天赋,不过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于柏接话道:“你说的这种天才是中国的天才。”苏灵心不解:“天才还分中西吗?”
于柏笑而不语。
书记赶紧接过话茬:“可否写一本《历史转折中的于柏》,以于柏父子为人物线索,串起共和国的成长史与房地产的兴衰沉浮。”苏灵心明白对方是在开玩笑,便笑着应允,如此宾主尽欢。看得出于柏心情不错,连喝了三扎红酒。
趁傅靓去洗手间的工夫,苏灵心瞅准时机向于柏发出邀约,于柏爽快地答应了。苏灵心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人在重庆山中坐,心早已飞回家去,寻思着小年夜的饭局该怎样筹备。
已是晚上七点半,热菜上了大半,桌子上密密麻麻地摆着生腌小青龙、贴在冰山一角的三文鱼片和冒着缱绻雾气的明火雪花牛肉。众人已很少动筷子,不是低头看手机,便是目光涣散地呆坐,隔座的人气肉气飘散来,也要冰冻三尺。
苏灵心眼睁睁地看着气氛无可挽回地恶化,几次望向于柏。他却仿佛毫不在意地吃着饭,偶尔与大伟低声交谈。大伟那张因酒色过度而显得浮肿的脸铁板着,嘴唇紧闭,虽然偶尔蹦出几个词“上海”“女网红”,这些词落在桌面上硬邦邦的,把原本就凝固的空气凿出一个个窟窿。苏灵心的胸口渐渐积聚起一团怒气,一部分是对大伟的愤怒,这人算什么东西,吃别人的还摆出一副臭脸,不稀罕就别来蹭饭啊。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愤怒,为什么自愿送上门去让人轻视?
这时,陈杰接了一句:“说到网红,你们认识那个苹果酱吗?”
苏灵心点头。苹果酱在某书上有十几万粉丝,自创潮牌,经常出入高端秀场,此前也在苏灵心的社交名单上,但她从未回复苏灵心的微信。
陈杰又说道:“她是我之前一个相亲对象,一坐下就跟我说自己刚跟明星去滑雪,平时都和几个做服装的企业二代一起玩。我说刚好那几个二代是我邻居,可以叫出来一起吃饭,她立马就不说话了。”
于柏接话道:“苹果酱经常半夜三点叫我去蹦迪。”
苏灵心心想,苹果酱在网上的人设是“沪上白富美”,没想到也在努力融入这圈富人。
陈杰又提议:“要不喝点酒吧,不然场面怪冷的。”
苏灵心一惊,几乎脱口而出:“我不喝。”意识到失态,她赶紧侧过脸笑道,“几位要喝点吗?”心中却惴惴不安,屏息观察每个人的神情。直到服务员送来六瓶喜力,她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六个冒着寒气的酒瓶子砰然矗立在酒桌正中,如同亚瑟王的宝剑。周围的人却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都在等别人先动手,没人愿意先亮底牌。
苏灵心解释自己昨天刚从重庆回来,发了场高烧,出门前还在吃头孢,实在不能喝酒。于柏说自己晚点还有事。林乐乐也摆手,理由是生理期。叶潇引则说要开车。在这种大家都不太熟悉的氛围里,很容易形成彼此保留的局面。终于,陈杰对小赵主任说道:“领导,喝吗?”小赵主任羞赧地说:“我听大家的。”于是陈杰给自己倒了三瓶,剩下的递给小赵主任。苏灵心知道他们在替自己热场,但她来不及感激。她已经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与恐惧攫住,喉咙里愈发透不过气来。抬腕看表,七点四十五分。此刻,时间已成为一种希望,她告诉自己,一切还不算太糟,只要能等到包厢,今晚就还有救。
有了酒精,桌上勉强有了人语。陈杰与小赵主任隔着苏灵心推杯换盏,谁也憋不出新的话题,最后只是一句“碰一个”,反正只是走过场,谁也不必太用心。苏灵心看得出,小赵主任盼望着于柏能加入饮酒阵营。在酒桌文化里,只有喝过酒的才算真正认识。可于柏假装看不见他的渴盼,毕竟对于柏有渴盼的,岂止一个小赵主任呢?
这时,苏灵心听见林乐乐问于柏:“你是哪个行业的呀?”
于柏答:“卖房子的,宏业的房子听说过吧?”
林乐乐一怔,眼底立刻星光绚烂:“宏业我知道的,你认识夏董吗?绿地建筑的夏董,他把我当妹妹的呀!还有新辉集团的陈董,我上周才见过他,你们肯定都认识吧?”
于柏咋舌:“老夏和老陈嘛,我经常跟这俩老头儿开玩笑的。”
林乐乐仰着如花笑靥,笑着说道:“还有工商联主席王董,我朋友圈还有跟他的合照呢,哎呀,圈子真是太小了。”
圈子的确小,可你并不在圈里。苏灵心在心底冷笑。她有一种亲疏有别的得意,总觉得于柏看林乐乐应是像看跳梁小丑一样,与这个那个攀关系,自己又没什么名堂。不像对自己,毕竟于柏会邀她一块儿用餐,是把她当自己人的。
“你舒服点没?傅靓都和我说了。”陈杰自旁轻声问。
苏灵心含糊地回答:“好多了。”其实,她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出门前测量体温,仍然是三十八度,喉咙肿得厉害,每次吞咽都是一种折磨。然而,人生的机遇是如此有限。她能够认识陈杰,并偶遇于柏,这一切都在为这顿饭蓄势。只要还能起床,她就一定要坐在这里。
苏灵心是在下山的当晚生病的。
起初只是咽喉不适,随后全身感到寒冷,而脸却热得像在沸腾。辗转反侧之间,傅靓也醒了,在黑暗中问她怎么了。苏灵心说:“你摸摸我的额头,是不是发烧了?”话音刚落,傅靓便凑过来,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那一瞬间的冰凉让苏灵心一愣,没想到傅靓会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而傅靓已经坐起身来摸索着手机。
正值夜半,苏灵心想着和衣就睡,傅靓却坚持要马上叫跑腿买药。等药的过程中,两人便起身闲聊。傅靓穿着一件丝绸睡袍,抱着一床被褥,侧身坐在床沿,一只手托着腮,脸庞精巧如鹅蛋。苏灵心学着她的模样,裹着被子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一杯热开水。
傅靓问苏灵心是如何与于柏相识的。苏灵心虽然烧得难受,但意识仍然清晰,心想你终于还是没忍住,勉强按捺住几分得意,用云淡风轻的口吻讲起自己与于柏的表哥相识多年,因此自然地认识了于柏,却故意略过了认识的时间和熟悉的程度。
黑暗中的傅靓沉默片刻,仿佛欲言又止,半晌才轻声说道:“他也是好事将近。”这却是苏灵心所不知道的,情急之下,只能含混地嗯了一声。
窗外是凌晨四点的光景,重庆的天幕上零星点缀着几颗星星,天色由浓转青,渐渐隐入寂静的江流。傅靓抱膝蜷缩着,半张脸隐入天光中,空气里只有空调扇的低鸣和她轻柔的声音。
傅靓回忆起第一次遇见苏灵心,是在公园路上的一家高档珠宝店。那天是店主举办的私人翡翠展,满室金翠辉煌。她和母亲并排坐在沙发上,啜饮着香槟,试戴着一枚枚翠绿欲滴的戒指。这时,一个年轻女孩走进店里。她穿着无袖菱格连衣裙,波浪鬈发披肩,站在柜台边,蹙着眉头看了一会儿,又离开了。直到女孩消失在视野中,傅靓心中仍有一股说不出的怅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被吸引。她只能自我安慰,觉得世界很小,相信还会与这个女孩再次相遇。
一年后的一个夏夜,傅靓独自坐在omakase的吧台前,听厨师介绍今晚的蓝鳍金枪鱼。身后传来移门推开的声响,一个纤细的身影一闪而过,傅靓几乎立刻认出那就是曾见过的女孩。她眼见着女孩快步走过,钻进身后的一个包厢。包厢门重新关上的瞬间,傅靓喃喃自语:“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再次相遇吗?”
半年后,在一家上市公司举办的企业家二代社交饭局上,表哥陈杰带上了傅靓。那晚,有一张椅子长久地空着。直到酒过三巡,一个女孩才匆匆赶来,坐下后急忙解释,因为参加宣传部对网络作家的采访而迟到。当她转过头来,傅靓几乎愣住了,才意识到这才是真正故事的开始。
苏灵心听着傅靓的回忆,有那么一瞬间,她是快乐的,哪怕这快乐只持续了一刹那。她这一生都在追逐影子,可有一天,她也成为别人眼中和心底的那抹乌影。即便追上了,看清了,发现不过如此。至少年老以后,她可以安慰自己,这一生中曾有几个瞬间,她也成为别人的坐标。
门铃响了多次,送体温计的、消炎止咳药的、退烧降火药的,原来山城的夜晚也有无数个赶路人。傅靓披上睡衣,先给苏灵心量体温,发现烧到了三十八度八。然后,她泡了感冒冲剂,掰出几粒奶白的小药丸,扶着苏灵心吞下。这一番折腾一直持续到将近五点,待苏灵心将每种药都吃了,傅靓才掖好被角,让她重新入睡。
窗外是一片烟灰,若有月光,这光也如雾般稀薄,无声无息地将人浸透得通体透明。苏灵心静静地靠在枕上,眺望着遥远的天际,那里有一座高耸入云的朝天门。
她从未如此迷惘过,她试图回忆这整整一天,这几年,身边所发生的沧桑巨变。她来自一个普通家庭,父亲用毕生积蓄将哥哥送出国,留给她的只有一句话:“你要靠自己。”从大学开始,她就感受到人世的参差。因为一些事情得罪了辅导员老师,由于没有背景,连累全组同学陪她写检讨书。毕业后,她在一家私立幼儿园做老师,拿着每月三千块的工资,被领导像牲畜一样地压榨。谈了三年的男友,因为其母亲嫌她条件普通而提出分手。幸好——幸好她有一支笔,能写出一些博人欣赏的小故事。后来,她凭借这支笔在网络上发表小说,用赚来的稿酬购买名牌手袋和钻石项链。她遇见了现在的丈夫,搬进象征中产阶层的绿城花园商品房。自觉阶层跃迁,她更加努力,每个阶段都像换衣橱一样清空并置换身边的朋友,以人为镜,照见自己的步步高升。去年,儿时的玩伴小周约她喝茶,她奚落地拒绝了。也许有一天,她也会以同样的姿态拒绝傅靓。
这条天梯很长,每一级都有无数扇门,生活裹挟着她一边向上攀登,一边不停地敲门。有的门开了,有的紧闭。有时她在门外,有时在门内。她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一看天梯的尽头是什么样,倘若能登顶朝天门,从上往下看,能看到些什么呢?
八点十分,第一拨食客才推推挤挤地走出包厢。苏灵心一直眼观六路,真到了这一刻,却又开始纠结。再看桌上,陈杰和小赵主任已经喝空了六瓶喜力,林乐乐和叶潇引已经许久未动筷,于柏和大伟不知道又玩了几局游戏。面对几乎完好的冷炙,苏灵心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她知道凡事只要坏了,便很难有回旋的余地,再换包厢,恐怕只会让收场更加难堪。于是她举起杯盏敲了敲玻璃转盘,说道:“今晚招待不周,我们一起再碰最后一杯如何?”除了大伟,其余人都积极响应,碰杯的脆响交织成一片。
最后,小赵主任掏出手机想要加大家为好友,陈杰便提议说:“我们面对面拉个群吧。”苏灵心虽然不太愿意让林乐乐加上于柏,但此时已是骑虎难下,只好不情愿地低头建群。桌上顿时又陷入了寂静,大家都在添加彼此为好友,发送名片。其间,听见陈杰说:“大伟哥,你的群设置了不能添加好友。”
“哦,稍后我加你。”大伟面无表情地回答。
起身时,于柏先去前台询问账单,苏灵心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开心地说:“我已经买单了。”大伟却绕过她,又去前台确认了一次。
走出餐馆,冷风习习,陈杰提议再去附近的小酒吧坐坐。这也是惯例,九点以前结束的饭局,通常要安排酒吧、茶座、麻将、电影等作为下半场项目。于柏这会儿已经跳上了停在路边的冷灰色大奔,挥手说自己还有事。小赵主任又背上了双肩包,见于柏不去,他面上也堆起谦顺羞赧的笑容,说:“我喉咙还有炎症没好,就不去了。”如此便只剩下林乐乐和叶潇引了,苏灵心有些着急,走近一步劝道:“可以点一杯不含酒精的鸡尾酒。”林乐乐嗲嗲地应了一声,扫了陈杰一眼,嗔道:“我就不去了吧。”倒是叶潇引同意了,这令苏灵心颇为意外。此前她们只见过一回,在朋友开的棋牌室里,林乐乐表现得格外热络,从自己的副业谈到一些共同朋友的八卦。叶潇引整晚安静地摸牌打牌,只有在听说苏灵心是个网文作者时,才兴奋得瞪圆了眼睛,说自己平日最大的爱好就是下班后窝在家里读小说。说实在的,苏灵心甚至还没记住叶潇引的模样。
三人并排走在街心,黑沉沉的街道上,只有遥远的河岸亮着几束凛冽的清光。苏灵心紧紧挽着叶潇引,感受到透过几层棉衣的她的陌生而恒定的体温。
陈杰忽然闷声道:“那个大伟,有加你们吗?”
二人均摇头。
陈杰的情绪立时变得激昂,话语也猛然多了起来:“我觉得这个人很搞笑,我问,大伟哥,我们加个微信。第一次他说等会儿拉个群,第二次他说迟点会加我。整晚黑着个臭脸,以为自己是谁啊,走的时候还假惺惺去前台问一嘴,不稀罕这顿饭是吗?”
叶潇引眨巴着眼睛说:“他应该就是客气说一下吧,加了干吗,也没有来往,不加也好。”
苏灵心想了想,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他是于柏的朋友,我不认识。”
陈杰接着说:“我知道他的,董大伟嘛,是森林集团董事长的干儿子,到处用企业资金投资。前两年他投了不少钱到宏业集团。对了,他是网红鸭梨的前任。他和于柏都喜欢网红。”
苏灵心愣了一下,瞬间明白了大伟为何生气。原来是因为于柏的表哥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喜欢牵线搭桥、热衷为富二代张罗漂亮女孩的人。于柏误以为是这样,才带着同样想猎艳的大伟来,结果一坐下才发现上当,因此整晚都很生气。想清楚了这一层,苏灵心有些五味杂陈,含糊地说:“于柏不是好事将近了吗?怎么还不收心呢?”
陈杰沉默了一会儿,犹豫着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算了还是说吧,只要做了别人总会知道。有个上海的小网红怀了于柏的孩子,上个月刚生下来,是个男孩。于柏之前一直在追我妹妹傅靓,直到那个带球跑的小网红找上门。”
一瞬间,苏灵心怔怔地望着远处街头的红绿灯,一点殷红,一点翠绿,尽数在她的眼底炸裂。她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陈杰一定在暗中观察她的表情。或许今晚的情景早已通过微信传到了傅靓那里,因为只要做了什么,总会被人知道。
这一夜,叶潇引发来一条小说链接,兴奋地表示准备通宵阅读。苏灵心点开后,发现是一位与自己同名同姓的网络作者的作品。这时已是午夜十二点。
凌晨一点,林乐乐在朋友圈发布了两张她此前在三亚度假时拍摄的比基尼性感照,配文:“睡不着”。下面赫然显示着于柏的点赞。
苏灵心点进于柏的朋友圈,往下拉,看到一条条政商新闻和夜店跑车的照片,其中夹杂着一部电影推荐——《天才雷普利》。她打开电影APP,将这部电影收藏,打算第二天观看。
凌晨三点半,陈杰发来微信,问大伟加她了吗?支吾了片刻后,他终于问苏灵心晚上那些人是否知道他的背景。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不知道是感到释然还是更加惆怅,安静了许久,才发来新的信息:“那个小赵主任也很搞笑。我让老同事去查了,他不过是个四级科员。整晚只有我陪他喝酒,结果他居然说自己喉咙发炎,我的心都被他弄凉了。你信不信,他要是知道我爸是谁,下半场肯定会来。”
苏灵心起身拉开窗帘,独自坐在床沿,仿佛在眺望重庆夜晚那遥远的天际。青苍的寒夜里,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她闭上眼睛,感受着沉重的黑暗一点点从穹顶压下来,仿佛仍置身于重庆的森林里。在那条看不见的天梯上,他们所有人都化作了一棵树,藏进森林里,迷失在森林中的一群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