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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命术

2025-02-15先志

青年作家 2025年1期
关键词:华容老妈妈续命

【作者简介】先志,1998年2月出生于湖南湘潭,广西师范大学法律专业在读,小说发表于《当代》《上海文学》《天涯》《青年文学》《西部》《文艺风赏》等刊,现居湖南湘潭。

行差踏错一步,可不得了啊。在高楼上,连华生啧了一声,抿了抿嘴,食指的指甲刮掉,拇指的指甲一弹,碰到了防盗窗上已积满泥的不锈钢杆。底部铺着的三块木板已经腐朽,花盆底部黑乎乎的东西从排水孔钻出来,黏黏的,不知是什么。本来好好的月季也不知为何不再开花。屋内污浊的空气让人难以忍受。连华生踮起脚,从栏杆与栏杆的缝隙间,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卖西瓜的小贩经过。住在高楼上的连华生已经数年未见过陌生人了。小贩戴着一顶鸭舌帽,坐在卖西瓜的三轮车上四处张望。连华生不喊,这车就要颠颠簸簸地走了。他知道这车是要去青云市场路口的,很少经过这个年代久远的小区。恐怕小贩对这里还不熟悉。于是,连华生敲着窗边的水管大声喊道:

“别走,别走!我要买西瓜!”

卖西瓜的小贩好不容易刹住车,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头上找到了连华生的位置。连华生的脸藏在两丛干枯的月季之间。

小贩说:“老爹爹,我等着你,你下来吧。”

连华生说:“你上来,我自己挑一个。”

“什么?”楼层太高,卖西瓜的小贩听不太清楚,“我挑一个,给你带上去?”

“我腿脚不便啊,”连华生叫道,“我下不了楼。你上来,让我自己挑一个。西瓜很难挑的。我老了,现在眼睛也看不太清了,不过还好,西瓜只要听声音。我一个一个敲,总能挑到好的。你这里有一车的西瓜。难道这一车里就没有一个不坏的吗?肯定有的……”

卖西瓜的小贩听到一半,吐了一口痰,吐到裂开的花坛中,骂骂咧咧地走了。连华生望着车喷出的稀薄尾气,慢慢地说完,又哀叹了几声。

下午,连华生将上午遇到卖西瓜的事讲给儿子听。时间已将近四点,儿子刚从武汉回来。他穿着西装,在昏暗的客厅中感到闷热难耐,于是解开了领扣,拎起沙发上干瘪的衬衫、外套,或许还有一两根从河边捡来的荆条。他捡起荆条丢到了防盗窗上,又抖去灰尘,整理好坐垫,才坐下。他问:“怎么没有水?”他干渴至极。然而,连华生一心一意地讲述卖西瓜的事,还没讲完。

儿子说:“买西瓜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先给我拿杯水喝。”

“难道很简单吗?西瓜不用挑吗?”连华生一直站着,“我也是很合情合理的。我挑过了,那么西瓜再有什么问题,也与他无关。现在西瓜里注水的可多了。一敲,声音闷闷的。我听说水还会养虫……”

“好了,我帮你挑一个就是了。又何必去刁难人家。”

连华生被打断,一下子默默的,好半天才说:“但我在这里活了很久。”

“什么?”

“恐怕,我快要死了。”

“什么死不死的!”儿子不耐烦地拭去额前耳后的汗水,从公文包里拎出一捆药包,几只炙蜈蚣被挤出来,落在了茶几上,“正好,我刚从中药铺回来。于清莲说,你现在正是该喝药的年纪。”

十多年前,连华生有一个老相好在中药铺工作。那时他身体还好,腿脚也便利,常折了几朵楼下随风而生的野雏菊送给华容清。铺子里除了华容清,还有一个老妈妈,是华容清的母亲。她整日像块檀木坐在铺子里头的竹椅上,夏天脚边也点了小小的炭盆烘烤。谁能想到铺子里还有一位老妈妈呢?连华生与华容清已经够老了。那老妈妈该有八十多了吧。连华生最喜欢看华容清制作炙蜈蚣的过程:先将蜈蚣们各自串在一根根竹签上,去掉头和尾,搓掉足,再浇上点黄酒在盆里拌匀,开小火在一个铜锅里慢慢烘干。烘好的炙蜈蚣像是先秦的竹简。华容清束好几十根蜈蚣干,放入墙上的小柜,又挑出两根,和一些用戥子称好的白芍、川芎、郁李仁、柴胡、白芥子、香附、甘草及白芷等,分成两个药包,挂在连华生的指头上:“好了,把药送给于清莲。她就住楼上,是203,还是 303……你反正知道的。她家也不会关门。”

幽暗的病房总让人感到胆寒。于清莲的家与这栋楼的其他房间构造并无不同,只是她常年敞开门,门内的过道和走廊仿佛连成一体,侧边的厕所、厨房以及餐厅都显得幽深,仿佛藏着什么。另一侧的墙上挂了几幅从青云市场廉价买来的油画,其实只是为了遮住墙上漏水的痕迹。对此,华容清也曾抱怨过,因为如果水侵蚀到中药柜,那就麻烦了。不过,于清莲其实是个阳光的姑娘。当她听见连华生上楼时沉重的脚步声,立刻从病榻边的小板凳上一跃而起,在门框边等待连华生。

“大伯,你来啦,”她接过连华生手里的药,“进来坐坐吧。我把药烧上。我外公也在等你呢。”

连华生小心翼翼地顺着甬道前进。好像一段很长的旅程似的。到了尽头的客厅豁然开朗。客厅十分亮堂,大概因为一整面都是落地窗。窗帘畏缩地候在角落。太阳真是明亮,却又虚晃晃的,直叫人感到刺眼。连华生一下子就不自在了。于清莲中途蹩入了厨房,此刻他听见她揭开药罐盖子,拧开龙头接水,又点燃煤气,把药包倒进去烹煮的声音。他摸着还有余温的板凳坐下。那病榻上垂下的毯子正巧轻轻磨蹭连华生的膝边。

病床上的老伯瘦得惊人,宛如一副骨架。他半张着嘴,干裂的嘴唇显得像一个干燥的草圈。喉咙里不时发出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偏偏毯子又是这样厚重!混着毛毡制成的床垫,像饺子一样将老伯包裹得严严实实。连华生轻轻拎起膝边毯子的一角,便觉得无比沉重,立刻悔得撒手。

于清莲从厨房出来,她盘腿坐在连华生脚边:“你坐,你坐!我没关系的。”她又按住正欲起身离开的连华生,“吃了送来的药,他头痛确实好多了。”

“他还病着吗?”

“是啊,晚上他头痛得厉害!”于清莲似乎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一痛他就大叫,叫得像动物园里的狮子,像外面的雷声。他说他嗓子里有东西要爬出来。奇怪吧,痛的却是脑袋。别看他白天安静得很,晚上可精神极了!为了这个,我还特意买了盏灯。但我也不能整晚开着,开着我睡不着。白天我还得学习呢。”

她往后一指,连华生才看见窗帘后立着一盏落地灯。于清莲走过去插上电,忽然之间,灯泡亮得如同太阳,照得连华生赶紧用双臂遮挡。

“够亮了吧,”于清莲关掉灯,“如果不是这么亮,也骗不了他。”

晚上,连华生躺在床上,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手抓着薄毯总也睡不着。厕所里的水管一直在响。他打开灯,嫌灯光不够明亮,又从中药铺后头找出两盏落满灰尘的台灯,可惜插头已经歪了。于是他又把老妈妈房里的小太阳灯偷搬过来。小太阳灯像一架落地风扇,一插上电,嗡嗡地亮起橘红色的光。不一会儿,连华生就被烤出汗了。他忽然心慌得很,但并不觉得不舒服。华容清刚清点完傍晚送来的药材,洗了手脚,还没爬上床,瞧见连华生像蜈蚣干一般汗涔涔地压在毯子上:

“你这是做什么!大夏天的不嫌热吗?”

“你听到什么没有?”

华容清伸手去扯毯子,被连华生压住手腕:“别说话,你听。”

幽暗的天花板上,传来像猴爪挠树般的咔嘶啦咔嘶啦声。声音是从厕所里的水管传来的。华容清走进厕所,拉开窗,窗户正对中药铺后头的小垃圾场。垃圾场前的民房里有人在打麻将。麻将碰撞的声音哗啦——哗啦——,像流水缓慢地渗入地下。

“你听到了没有?”连华生恍惚地说,“这是于清莲家在叫啊。”

“我该找除虫队来了,”华容清关上窗,又凑近角落里的水管,贴耳聆听了一会儿,“几十年了,这些白蚁要把我家的天花板都蛀空了,还好中药柜提前做了防虫。”

“那叫声叫得我心痛得很!从今晚就……”

“你年纪大了,”华容清轻拍水管,那头也回声似的咕噜几声。她转身回到床边,声音渐小了,“明天,我给你开几服解心慌的药。”

“你多大了?我今天刚算了,我是五十九岁六个月零三十天。”

“算这么仔细做什么!”

“于清莲的外公多少岁了?”

“他啊,”华容清慢慢脱掉裤子,躺到连华生身边,“我妈跟他分开之后,我们就不计他的岁数了。”

“别打岔!”

“大概是九十三,或者九十四了吧。”

“九十三!”连华生没想到他这么大年纪,坐起来盘腿望着华容清,“难道你也七十多了?”

“他老来得子嘛!”

“九十三了还没有去世……人很少活到九十三。”

“可能是喝中药的缘故,他四十三岁起就喝中药了,”华容清掰掰手指,没想到已经过了五十年,“当然,这也是我妈的意思。”

“但他并不健康,”连华生被拽着又慢慢躺下,“我今天去瞧了。他比以往病得更重了。他都起不来了,喉咙里像压着块石头。晚上,又死命地叫!你听——”

“哎呀,这都是可以想见的。他老了。”

华容清对楼上顺水管重新传来的嘶哑吼叫声充耳不闻,转身抱着连华生一只干瘦的手臂,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翌日,华容清打发连华生去一趟青云市场。她需要一些新鲜的莲蓬、莲子,还有刚从东湖挖上来的粉藕。华容清的那位老妈妈想吃这些,每个月她就惦记着这么一点食物。连华生不清楚华容清是怎么得知这些信息的。每当他拉开帘子,小心翼翼地经过中药铺后面去厕所时,那位肤色黝黑、身体干瘦的老妈妈总是紧闭双眼,躺椅微微摇晃。华容清用勺子舀起莲子汤递到她嘴边,她的眼睛依旧闭着。好在她能吞下,这证明她还活着。现在,连华生更相信莲子和粉藕是她的保命之物,否则她怎么能活到九十岁呢?他懊悔自己以前为何视而不见,并抱着学习的态度接下了这项任务,这让华容清感到好奇:“你今天怎么了,心情不好?”

从中药铺到青云市场需要穿过平安街。平安街原本有一些卖旧家具和宣纸毛笔的店铺,后来又增加了卖羊奶粉、灯具和渔具的店。最近还新开了一家网吧。每次连华生去找孙子时,总会对那网吧的招牌感到不满:青云网吧。似乎开网吧的人与青云市场有某种联系。但连华生对青云市场的底细了如指掌:很久以前那里有一口古井,井水下连着某种物质,使井水热腾腾的,后来才知道这叫温泉井。热气蒸腾,蓝色和紫色的磷光像青云一样从井口蔓延。连华生还特意去看过,井已经被石板封死,只留下一块模糊不清的碑。他趴在地上想听听石板缝隙下是否有水声,一双手将他拉起来:“老伯伯,行个方便,让一下。”一个卖烧鸡的女人将一锅废弃的卤水泼在了石板缝上。

连华生走进了网吧。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正盯着蓝幽幽的显示屏,不停地点击鼠标。他抬头看了连华生一眼:“要开几个小时?”

“我来找人。”

“我这儿可没有学生。”

“我没说找学生。”

“那你找谁?”

“我找我孙子。”

那男人推了推眼镜,好奇地凑近连华生半秃的白发,蓝幽幽的光映在他的脸上:“老伯,您今年多大了?”

“问这个做什么!”连华生突然紧张起来,“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看您今年不超过70吧?我爸今年68岁,比您稍微年轻一点。但我的儿子才十六岁,他在县三中读书,每周才回来一次。您孙子成年了吗?我说过了,这里没有学生。”

连华生气得手直发抖:“我孙子九岁。”

“好了,那更没有了。”男人走出柜台,把连华生推到门外,“要么您打电话,要么就在门口等。总之,我这里没有学生。”

连华生站在门前的三级台阶上,头晕目眩,脚步不稳,误踏了两步,晕头转向地滑进了一旁的小门面。他进去后才看清这里卖的是什么。三面墙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寿衣,一个抹了发膏,白发梳得服服帖帖的老人迎上来,灯光下他的脑门油亮亮的:“您是给自己买,还是给别人买?”

等连华生到了青云市场,早市已经热闹了一阵子。人们提着塑料袋,反方向挤得连华生快要被推了出去。连华生只好绕了一小段路,找到一个无人小巷拐进市场。这里倒有几辆满载泥藕的三轮车,还有坐在路边掰莲蓬的妇女招呼他。连华生嫌卖得不够便宜,走到市场里才发现价格都一样。他随便捡了些莲蓬、莲子和泥藕,匆匆忙忙又往来时的小巷走去。他进来时,看到巷口有一个推三轮车卖旧书的,他好奇地翻看了一会儿,却背着手装作很严肃,忽然拿起一本。

这本线装书的名字叫做《如死真经》。牛皮纸封面上洒了几滴油渍,页边也已经卷起。单单只是名字就吸引了他。好像还有一本假经似的!连华生以为里头是什么奇门秘术,至少是一些画了图谱的气功书。更年轻的时候他也听广播练过,他还记得些拳脚功夫,一想到此便忍不住合指并掌,暗自演练起来。他真翻开,才发现这是一本药方,或许是关于养生的,每一个药方还配有草药的图。这是华容清感兴趣的东西。他本来兴趣索然,但又瞥到目录最后一个药方叫做“续命术”。

“这本书三块钱,”卖书的人赤脚坐在三轮车上看《杨家将》,凑近指点,“喜欢就拿回去。”

“再看看,”连华生依依不舍地将书放回,发现只剩这一本,“我先去买东西,待会儿再来。”

连华生拎了一袋藕和一袋莲蓬,穿过中药铺的前厅和后房,将藕倒进黑魆魆的厨房里的篮子。华容清正在后房扶着人换灯泡。踩在人字梯上的是连华生的儿子,他见连华生刚进了厨房又出来,灯泡拧到一半时叫住他:“爸,莲藕洗了吗?”

“唔,啊,还没有,”连华生低头哼哼,“等会儿再洗。”

“你又想让华阿姨洗吧?”儿子拧好灯泡,又用一块小小的麂皮细细擦了一遍,“我说,华阿姨都累坏了,她要管这个中药铺,又要照顾她的父母。华阿姨的女儿也辛苦得很啊,她放假了还得照顾外公。哎,我怎么没见到于清莲?她还在楼上吗?”

连华生拉拉华容清的衣角:“你让他来做什么?”

“我让他来除虫啊,”华容清扶好梯子,待人下来,“再不除,这个房子都要成烂壳子了!”

连华生不知道儿子在中药铺后头干什么。他倒是像模像样的,背着个装药水的气罐,手里提着个连在罐上的管子,就像吸尘器的管子。他还戴上了把整个头都包住的面具。这下他更听不清连华生说什么了。这是他从朋友那借来的。连华生只听到后头一阵阵噗呲噗呲的声音。可是这中药铺里真的有虫吗?他听说山里长草药的地方,蛇啊,毒虫啊都不敢靠近。能受得住的都要成仙了。或许他儿子正顺着吱呀作响的楼梯杀灭墙壁里的“仙人”。他才想起二楼夹层里还放了东西,但已经晚了。

儿子坐在楼梯的最高阶,把一件件物品丢下来,其中夹着一只死老鼠。除了这些,还有一些旧得已经烂成棉絮的被褥,一个瘪了的旧沙发,一堆旧衣服。

“这都是什么呀,怎么藏了这么多垃圾!”

华容清在柜台称好药给顾客,也跑过来看:“难怪!有这些东西,墙里怎么会不生虫!”

连华生无地自容。儿子戴着手套,毫无顾忌地拆开那些破烂的布和棉絮:“我本来想让你和华阿姨住在一起,想着正好能改掉你的毛病。很多东西该丢的时候就丢了。”他拆开一包衣服,掉出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袋子里是好几盒药。儿子捡起来看了看,又盯着侧面的说明小字费力地认了一会儿:“西地那非……哎呀,你现在怎么还吃这种药!”

连华生羞得手足无措:“这是很久以前的了……”

华容清戴上眼镜接过药:“这种药吃了不好啊,伤身体。你是什么时候吃的?”

“二十多年前吧……”

“难怪!”儿子愤愤地从楼梯上跳下来,“我妈那时候不会是因为这个去世的吧?”

“不至于,”华容清拆开药盒,“那倒不至于。主要是这药吃多了,伤身体。你现在还在吃吗?”

“没,没有,我现在吃了干吗呀。”

湿漉漉、软绵绵的药盒被拆开,里头竟掉出一些干死的蛆和结块的头发。

于是直到晚上,连华生才鼓起勇气将书拿给华容清看。华容清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提着戥子,小心而迅速地称好各种药材,并用油纸包好。明天早上有一批中学退休教师来取药,她们大多患有关节炎和嗓子病。等最后一包药称完,华容清将三十多个药包整齐地垒在柜台后,连华生将书翻到最后的“续命术”一页给她看。

“这些药材倒是不难找,”华容清用指尖点着字念过去,“黄芪、当归、葛根、真菊、肉桂、细辛……可是这是用来治什么的呢?既不是清热,也不是散风寒,我没见过这种方子,只怕吃了不上不下的,寒热交加,对身体不好啊。”

“这是续命的方子,你当然没见过了。”

连华生好说歹说,华容清终于同意了:“好吧,随便你。但是剂量先少一些,三天服用一次,先试试看,如果不舒服就停。”

过了几天,连华生的儿子又来了。他刚刚从车站换班回来,制服还穿在身上,刚坐下就忍不住分享:“今天站台差点出人命呢。”

“怎么回事?”

华容清随口一问,同时忙着把炒藕尖、莲子炒猪肝,还有一大盆热腾腾的粉藕汤端上桌。

“有位老太太没站稳,可能是因为年纪太大,看不清楚。车来的时候,她差点掉进轨道。”

“太危险了!这么大年纪,她不应该一个人出门坐车。”

“是啊,还好我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她儿子当时去洗手间了,回来后弄清楚情况,就一直感谢我。他儿子是个大老板,在武汉有公司。他叫我跟他去上班。”

“你没答应吧?”

儿子得意扬扬地说:“我当然要考虑一下。”

“哎,”华容清擦干手,叫连华生也去洗手,然后招呼大家吃饭,“你可要考虑清楚啊,不要上了别人的当。”

“是啊,”连华生洗完手坐下,“我们年轻的时候,到处都是陷阱。等你去了武汉,就不知道他要怎么对你。”

儿子没理连华生。这几天,连华生神采奕奕,坐着也挺直了腰杆,像是在寻找观众。但儿子只转头看向华容清:“华阿姨,这几天还有虫子吗?”

“嗯,没了,”华容清吃了一口饭,又夹起一块粉藕喂给身边闭眼沉默的老妈妈,“但是,你爸爸总说他睡不着觉,说天花板上还有声音。我倒是没听见。”

“不是啊,”连华生为自己辩解,“那是于清莲的外公在叫。”

儿子瞥了他一眼:“我看他挺精神,说明睡得很好!”

连华生无意与儿子解释续命术的作用。毕竟续命术的功效不是谁都能明白。他自从服下两服药之后,感觉好多了。下腹部的位置似乎燃起了一股火。年轻时,连华生还做过锅炉工,现在他感觉自己就像加了煤的锅炉,烧得热气腾腾,蒸汽从鼻子、眼睛、耳孔、指尖四处溢散,带动这具服役多年身体的关节又生龙活虎起来。他儿子倒是早忘了他做过锅炉工的事。小时候他贪玩,他们一家都是这样。儿子总是跑到铁轨边摘狗尾巴草、猪尾巴草,还有蒺藜,躺在铁轨边玩游戏。每天连华生下班都要胆战心惊地沿着铁轨寻找被隐藏的儿子。真是不把生命当一回事!想到这里,连华生问儿子:“我孙子呢?他是不是又去网吧了?”他重重地叹气,“唉,你要注意啊,网络对他眼睛很不好!”

“什么?”儿子狐疑地回头看他,“你老糊涂了。前阵子,他跟他妈妈早回娘家去了。我不是说过了吗?我都愁死了!”

饭后,华容清叫连华生跟着儿子把剩下的粉藕汤送到楼上。儿子阻止过,但华容清还是把藕汤倒入保温桶,一个不够,又倒了两个。明明他端着那个大盆上去就好了。为此,上楼时儿子一直数落连华生:

“你要是有个定心,就跟华阿姨好好过,平时有什么事帮她多做点。她老了,你也是……不要发呆!这不是以前了,还总是到处闲逛。要是我真的去了武汉,起码我能安心……你听到了没有!”

连华生只顾数脚下的步子。这楼梯原本有十七阶,可今天十六步就走完了。连华生心里坠坠的,他想重新走一遍,但一抬头看到儿子吓人的怒容,只能胆战心惊地作罢。

于清莲早早地站在门口等候,她接过两只保温桶:“好香啊,是藕汤吧。”她看到儿子身后的连华生,眼睛一亮,“哎呀,大伯,您今天精神怎么这么好?”

连华生受宠若惊:“真的吗?”

“真的呀,”于清莲提着保温桶,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连华生,转了一圈仔细打量,“真的,我觉得你变年轻了。”

连华生飘飘然。屋里弥漫着药汤的味道,沉闷而污浊,令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他悠然自得地在靠近门边的餐椅坐下,隔着几步远的地方就是床上的老伯。今天是个阴天,薄毯一盖,他仿佛就消失了。连华生端起桌上半凉的茶水抿了一口,仿佛没有看到那张床,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不停地侧耳偷听儿子和于清莲在厨房里的谈话。

“你毕业了准备去哪儿啊?”

“还不知道呢,”于清莲似乎揭开了药罐的盖子,咕噜咕噜地将药倒进碗里,“这么大的事,我总得找人商量商量。”

“总不能照顾你外公一辈子吧。”

“这也是个去处,”于清莲拿起抹布,抹干净碗沿的药渍,捧着还冒热气的药碗走出来,“跟着他我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呢。”

于清莲小心翼翼地将药碗放到床头柜上,又揭开老伯身上的厚毯。原本毯子遮住了他一半的脸。儿子躲得远远的,往连华生身后挤,直到把连华生挤得站起来,不自觉地移到床边。那老伯脸色苍白得可怕,脸上的皱纹仿佛要让皮肉从骨头上融化下来。他那薄薄的嘴唇似乎已禁止气流通过,实在很难相信他还活着。

“外公,喝药了。”

于清莲舀起一勺滚烫的药,凑近嘴边吹了几十次,小心地抵着老人的牙关倒进去。老人没有回应,药水仿佛顺着水管自然流淌。连华生还能听见药水在老人肚子里翻转的声音。药似乎迷了路。于清莲继续舀起第二勺、第三勺……就这样几勺下去,老人脸色竟渐渐红润起来,脸上的皱纹也随着复苏的呼吸缓缓翕动。等到药水见底了一大半,老人终于睁开眼睛,被喉咙里的药水呛得重重咳嗽。于清莲扶他坐起,搅拌开碗底的药渣,端过来,让老人顺着碗沿一口气喝完。

“今天是粉藕汤呢,”于清莲接过碗放下,又打开保温桶,低头陶醉地闻了一会儿,手掌扇动香气送到老人鼻尖,“可惜少放了一味料,我也说不上是什么。闻起来让人馋得不行。以前的汤,是叫人节制的。”

“哎,可能是华阿姨光顾着和我说话去了,”儿子走过来,有些懊恼,“她说,你已经一年多没出过这个屋子的门了,我吓了一跳,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呢?这是真的吗?”

于清莲收拾好药碗起身:“是真的。”

“那你怎么上学呢?”

“上学总有办法的,你看我住的那个房间里,不也有一台电脑吗?我可以上网课。”

“那总不算是真正的上学。”

“哎,所以我今年起申请了休学,我已经休息好一阵子了。”

儿子长叹了一口气:“我还跟华阿姨说,等你毕业了,和我一起去武汉上班呢。”忽然,他抓住于清莲的手腕就往外走,“所以华阿姨才跟我说,你一年没出过门。我今天来,就是要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的。”

“什么?我不要!”

于清莲惊恐万分。可能由于长期未出门,苍白细瘦的手腕如稻草般被儿子的手指紧紧抓住。她拖鞋底的纹路早在日复一日的室内跋涉中磨平了。这么一扯,她便摔倒了。她双脚乱蹬,拒绝连华生儿子的搀扶。她过长的指甲紧扣着脏黑的木地板,抠得地板缝中的污垢都嵌进了指甲,抠得指甲边缘尽数磨损,抠得绵软的地板发出尖锐的撕裂声。但连华生的儿子还是拖着她到了门边。她死命抓住摇摇欲坠的门框,木裂中的尖刺扎破虎口流出血来。连华生拽扯她带动整扇门如狂风骤雨般咣当作响。她手指深陷弯曲的门框里,一点点被拖下楼梯,声嘶力竭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

那老人似乎没听见。他专心致志地品尝着那碗粉藕汤。藕块切得太大,他还要用一双筷子,笨拙地将藕捣碎,捣小。

连华生望着地板上指甲留下的痕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餐椅离得太远;刚刚于清莲坐的椅子被老伯摆上了粉藕汤。他光是站着就汗如雨下。等于清莲的呼救声微不可闻了,他才讪讪开口:“伯,你外孙女喊你呢。”

老伯吸溜了一口汤,抬头问:“在哪里呢?”

“她刚刚还在这儿呢!”

“噢,那是在喊我吗?”

“是的,”连华生满头大汗,不停用手背擦拭额头,说完他倒不确定了,头皮像上了发条越来越紧,紧得他整个人都快中暑了,“应该是的。”

“你不要紧张。”老伯仿佛看出了什么,拍拍腿边床铺的凹陷处,“我听华容清提到过你,说你是个好人。”

“她说我是个好人?”连华生受宠若惊地坐下,但没有坐到老伯拍的位置,而是保持了一臂宽的距离,出汗的问题渐好了些,“我以为她早就和楼上不联系了。”

“是的,是这样的,但是……”老伯放下碗,像牛一样缓慢地,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这都是她妈妈的主意……但每天晚上我们都通过水管说话。水管方便得很,直上直下。耳朵贴在水管上,远处的人说话好像近在眼前。唯一要注意的就是有人可能偷听。你偷听过吗?”

“没有,”连华生没想到怀疑到他身上,慌张起身摆手,“真的没有!”

“你坐下!”老伯咚咚猛拍床铺,“我说了,不要紧张!你有没有去过这里的二楼、四楼和五楼?华容清的妈妈原先在每一层都有房子。”

“没有!我和她都没说过一句话!”

“我想也是,”老伯咧嘴露出牙花,缓缓说道,“毕竟,华容清跟我说,你最近也在研究续命术。”

连华生心头一惊:“续命术!”这三个字如久远的哀乐如雷贯耳。那小半本的东西已是他心头之秘。他没想到华容清竟如此松懈,通过水管告诉了别人,更别说还有人可能在偷听!老伯转身半趴下,在床与墙的缝隙里死命抠着些什么,先抠出两条油腻腻的枕巾,又是一架小玩具车,最后才翻出一本残破的册子。它毁了一半。老伯吸了吸鼻子,随手拈开最后一页丢给连华生看,那上面赫然印着“续命术”。

“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我都不知道它们压在床下多少年了。”老伯慢慢地回忆道,“我还记得我刚拿到的时候,哎,那时候,我喜欢在床上边翻书边吃东西。华容清的妈妈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我这个毛病,但我总是改不过来。”

连华生来回翻了几次,确认无误这就是他的《续命术》:“你怎么会有这本书?”

“我怎么会有?哎……”老伯的语气似乎越来越缓慢,“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

“难道它有很多本吗?”

“很多本?是的,每个人都有一本……到时候了就会有。”老伯又慢慢躺下,盖上毯子,“不过它没什么用,什么用都没有!好了,你是个好人,于清莲不在,还得麻烦你把保温桶带下去给华容清了。”

老伯说完,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刚刚脸上红润的气色渐渐褪去,气息也随着呼吸逐渐减弱。仿佛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从未活过来。连华生下楼时碰到于清莲正一瘸一拐地上楼,他还想问问她,但于清莲抱着胳膊,伤痕累累,头发也披散着。连华生觉得很过意不去。她甚至没注意到连华生手上拿着的那两个不锈钢保温桶。她“砰”的一下关上了那扇残破的房门。连华生头一次见到这条走廊真正封闭的样子。

晚上,华容清搬起老妈妈的竹椅,送她到中药铺后面的小院子里晒月亮。按照华容清的说法,太阳光太强了,月亮才适合这么老的人。华容清在一旁检查簸箕上晾晒的人参、黄芪、当归、薄荷等。十几个圆圆的簸箕挤满了小院子,连华生几乎无从下脚。他像是和老妈妈一起被困在了簸箕之海的孤岛上。他只能看着华容清像鱼一样灵活地在簸箕之间穿行。

“那个续命术的方子,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怎么啦?”

“我是问你有什么问题没有?”

“我早就说过了,我看不出来,也不知道那是治什么病的!”华容清直起腰,说道,“我说了要你吃了,不舒服了再告诉我。你现在不舒服了吗?”

连华生不知如何作答。他忸怩地细细察觉了一下身体的触感。他判断不准。他茫然地望向华容清:“但你告诉了你的父亲。”

“是的,我告诉了他。不然我跟谁说呢?于清莲老也不下来,我妈妈整日像块木头一样坐着。至于你,你就是那个研究续命术的人!我已经不年轻了!我老了!我又要跟谁去说呢?”

华容清叉腰站在簸箕之海的另一端,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委屈得胸脯一上一下,汹涌的泪水都被她强压下去了。她和连华生之间隔了七八个坚硬的簸箕。那些飘浮其上的人参干和皱缩的薄荷叶颤颤巍巍地抖动。

连华生没想到她如此激动地指责自己,一下口不择言:“但你没告诉我你父亲早就研究过续命术!还有那药!”

“他研究过续命术吗?”华容清按下胸口,擦干溢出的一点儿眼泪,慢慢平复,惊讶道,“他没跟我说过呀。我和他说的时候,他还问我续命术是什么呢!”

连华生当晚没有睡好。第二天、第三天也都没有睡好。华容清倒还是老样子,日复一日地进药材,称药材,卖药材,顾客也还是那些老顾客。连华生无所事事地坐在中药铺前厅里,焦虑得一根根反复查看自己的手指:手指没有什么变化,这种没有变化反而让他感到心惊。哪怕多年存在的手癣换个地方生长也好。他已经吃了好几服药了。他突然想起,应该去修复与于清莲的关系,应该让她与自己以及自己的儿子重归于好。于是,他趁着华容清跟随送药材的人去药材厂办事的时候,偷偷溜上楼。华容清临走前嘱咐他:

“我出去一会儿,可能暂时回不来。你把店看好,我就不锁门了。如果有人来买药,你就让他们下午或明天再来,听到了吗?”

连华生点头表示明白。等华容清匆匆忙忙地走后,他便上了楼。他敲响了于清莲家的门。于清莲开门一见是他,很是惊讶:“老伯,您怎么来了,这个时候……”

“怎么了?”

“我没有提前得到消息。”

“难道你以前知道我会来?”

“当然了!妈妈通常会提前通过水管告诉我们。不过没关系,”于清莲高高兴兴地把连华生请进门,“我好几天没见到别人了。正好,老伯,您能和我聊聊天。”

她想让连华生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但连华生这次执拗地拒绝了。他坐到靠门边的餐椅上。于清莲只好搬了床边的凳子过来坐下。床上的毯子黑黢黢的,远远看去很难分辨下面是否有人。连华生看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于清莲,问道:“你的伤好了吗?”

“好了呀,吃了药就好了。”

于清莲坐在低矮的脚凳上,仰头仔细地看了看连华生:“老伯,你这几天身体不太好啊。”

“怎么?”

她站起来捧着连华生的脑袋左右看:“要是我是像妈妈那样的医生就好了。我什么也说不上来。不过,可能只是单纯没有睡好。”

窄窄的方形餐桌上摆了一壶茶。连华生倒茶给于清莲和自己。他进来前斟酌了许久,心里不安得很,不知道如何向于清莲道歉。如此倒是烟消云散了,仿佛一直无事发生。两人静静地喝茶,厨房里没了中药烹煮的声音,连华生还不习惯。他试探性地咳嗽了两声,于清莲就说:“老伯,我要向你袒露一个秘密。”

连华生感到诧异:“什么秘密?”

“我也不好说,说起来总是觉得愧疚。你知道青云市场里的那口井吧?”

“知道。”

“前些日子,市政不是请人来疏通了吗?井水又浑又黏,早就不能用了。他们在里面挖出了好多东西,有炒菜的锅、灯泡、电池,很多乱七八糟的,还有一只死猫!”

“啊,我没听说过。”

“怎么会没听说呢?就是一年多前的事,你仔细想想。”于清莲前倾身子,抓住连华生干瘦的腿,有些着急,“你想起来了吗?那只猫就是我丢进去的!”

“啊,”连华生推拒着于清莲的手,“那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那只猫是妈妈的猫。”

连华生半晌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看着低下头的于清莲说:“是之前养的那只花猫吗?不见的时候,她确实找了很久。不过她怎么不知道猫已经死了?”

“她认不出来了。那天我和她一起去买菜。她经过的时候都没有认出来,只是捏着鼻子看了几眼就走了。毕竟,死了就是这样的。”于清莲低头抽泣着,“我嫌它平时晚上太吵,趁它不注意,把它塞到井里去了。”

“唉,”连华生叹了口气,“这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于清莲送连华生离开时,倚在修补好的门框上说:“老伯,今天跟你坦白了,我心情好多了。杀了妈妈的猫之后,我就不愿意出门。但现在我相信过不了多久,我就能走出这扇门了。”她的眼眶还红着,让连华生产生了怜悯之情。回想刚刚和于清莲的亲密对话,他轻快地下楼,脚步越来越轻快,甚至在走进中药铺的时候哼起了歌。歌是他很小时母亲教他唱的:“清泉水,水清泉,泉水清又响。”他刚进门时还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直到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才一侧头发现一楼帘子背后似乎有一个陌生人站在老妈妈跟前。

他走过去掀开帘子:“你是谁?”

那是一个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间的男人。他的脸色模糊,穿着一件墨黑的夹克和牛仔裤。他蹲在老妈妈的膝前,扶着老妈妈放在躺椅扶手上的手,只抬眼看了一下进来的连华生。连华生又问:“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连华生,只匆匆结束了与老妈妈的对话。好像他刚刚和老妈妈说了很多话:“……好了,我就说这么多,你自己选择吧。”

连华生有些胆怯地走近:“你在做什么?”

那男人没有回答他,绕过连华生,掀起帘子匆匆往门外走。连华生慌忙跟上,在后头一直问:“你是谁?你是来拿药的吗?华容清今天不在,你下午再来吧!”可他说晚了。那男人一步也没回头,走得很快。黑色的身影仿佛一阵青烟绕过中药铺的柜台,飘忽而去。连华生追到了大街上。迎面走来两个说笑的扛扁担的小贩。一个卖绿豆沙,一个卖豆腐花,见到连华生都缓慢地压低了声音,似乎提防他偷听到什么。那个男人不见了。太阳是如此刺眼,连华生张望了一会儿,就回了铺里。

他担心药铺里少了什么东西,但柜台后包好的药包数量他记不清,柜子里的药材他也一概不知。房间里的灯泡和墙壁都还完好无损,椅子也仍在。药铺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他惴惴不安地回到了中药铺后面。刚才那个男人似乎和老妈妈说了很多话。他从未和老妈妈说过话。他硬着头皮掀开帘子,走到老妈妈面前:“妈妈,刚才那个男人跟你说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摸上老妈妈的手。手硬得像块炭,冷得像块铁。寒意令连华生一阵哆嗦。老妈妈没有说话。他顺着手臂一路摸到老妈妈的脸。她一直戴着一顶沉重的、如同苗族头饰一般的帽子。他探查了一下老妈妈的鼻息,发现她已经去世了。

等华容清回来,只看到连华生如同一条丧家犬般蹲坐在中药铺门口的台阶上。他顺着眼前的阴影抬头望见华容清:“老妈妈她,她去世了。”

华容清放下手中的塑料袋,匆匆走入后室,不一会儿又匆匆出来,揪住连华生的背。连华生将下午那个来去无踪的男人告诉了华容清。

她一边哭一边责骂:“我不是说了吗!叫你好好看着店,要是有人来,就说我不在,让他下午来,或者明天再来。我就让你做这么一点小事,你怎么还搞砸了!”

她捡起地上的塑料袋,从里面翻出茼蒿、芹菜、圆白菜、蕹菜,一样样扔在连华生身上。连华生来回躲闪,最后躲到了大街上。大街上此刻空无一人,妇女们站在居民楼的入口处呼喊她们的儿女。一声又一声的名字接续回响,连绵不绝。连华生涨红了脸,慌不择路地逃到一个安静的巷子。他挑了一个由纸箱围成的小窝坐下,它的主人应当有事外出了。毕竟,流浪汉也有自己的忙碌。他心静了片刻,又开始不安:凭什么这又是他的责任!他抬头张望了片刻,又瑟缩地坐下,因为他听到了什么声音。他半边身子贴在巷子的墙上,墙冰凉凉的。一丝若有似无的音乐隔着围墙从远处传来。会是哀乐吗?这个念头一起,连华生就渐渐有些伤感。他贴在墙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抠弄坚硬的砖块。他才发现砖块上已经满是指甲的划痕,仿佛之前就有人经常坐在这里听音乐。

等到深夜,连华生才鼓起勇气回到中药铺。药铺的门大开着,里面还亮着灯,在萧瑟黑暗的古街上显得格外醒目。他悄悄走进卧室,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华容清曾用来研究药方的小桌上亮着一盏台灯。连华生在大厅里呼喊:“华容清!华容清!”但没有人回应。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把卧室和大厅里的各种抽屉和药柜都翻遍了,却什么也没发现。最后,他一步一步,胆战心惊地掀开通往中药铺后面的帘子。

华容清正闭着眼睛躺在原来老妈妈常躺的那把躺椅上。黑暗中,躺椅微微摇晃,寂静无声。连华生焦急地蹲在华容清面前:“妈妈呢?”

“她啊,”华容清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下葬了。”

“哪有那么快就下葬的!”

“她之前就有过交代。有交代自然就快些。”

连华生不信。他起身,来回走了一圈,没有发现老妈妈。那躺椅微微摇晃着,仿佛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推着它。连华生用力按住,但坚持不了多久就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

他摸着华容清的膝盖:“你坐在那里干什么!”

但华容清没有回答他。她变得漆黑而干硬,仿佛融入了夜色。夜深了,她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

连华生垂头丧气地拖着脚步走出中药铺的后室。大厅里,于清莲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三只垂挂的灯泡散发出昏暗的光。算盘边还有华容清原先用的戥子,中药柜的几个抽屉也打开着。

于清莲见连华生如行尸走肉般显现在灯光下,开心地招呼他:“老伯,不知怎么的,今天到了晚上,我就特别有精神,精神一来,也有了勇气。”她走到大厅中央,转了个圈,“你看,我走出来了。我思来想去,还是要感谢你。”

连华生勉力打起精神:“你走出来了就好。”

“老伯,你脸色很不好啊。”于清莲扶住连华生耷拉的双肩,十分担忧地打量他,“我给你开服药吧。”

连华生看她如旋风般从那几个打开的中药柜里拣出一些药材,又快速地用戥子称好。她折起一张油纸,想了想,又捡出几根炙蜈蚣,混在一起,熟练地将药打成几个包,然后挥手越过连华生的脑袋:“哎!庆东华!把咱爸送回家去,”她推推连华生,叫他转身向后,“这么晚了,他一个人不安全。”

连华生见儿子不知从何处睡眼惺忪地走来。儿子仿佛已经对这里很熟悉了,变得更高大、更健壮。他不满又无奈地接过那一大摞药包。他一拉起连华生的手,连华生便抵触地大叫:“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这么晚了,你还想干什么!”

连华生经这一吼,气力明显衰弱,但一想到家所在的高楼便一阵胆寒:“我不要回去!”

“好了,不要置气了。”

儿子像收拢晾衣架一样,轻而易举地将连华生背到背上。连华生在儿子臂弯的禁锢下徒劳挣扎。于清莲又回到柜台后继续打算盘。她打得有些着急,打错了好几次,还有那么多的药材等着她重新清点。连华生微弱的呼叫随着儿子的渐行渐远而趋于无声。夜重归于静。她抬起头,怅然若失地想了一会儿,似乎听见外头蛐蛐的叫声,走过去关上中药铺的门,又走到帘子后头,呼喊了一声:“妈!”

没有人回答。厕所里的水管又响了,好像有人用手指一下一下敲击别人的名字。她又回到大厅,在几个柜台和卧室的衣柜里翻来翻去,不知为何越翻越乱。床上还有连华生的一些物品,她用床单卷好,准备一齐丢到药铺后头的垃圾场去。扯床单时,床缝掉出一本写有续命术方子的书。于清莲翻了头几页,这些看不懂的方子令她皱眉。她把书夹进床单,打成一个包袱堆在门边。最后,她从药柜下翻出了一件薄毯,在这个渐凉的夏末夜晚,肘靠柜台思考了一会儿刚刚那个陌生的方子,那张续命术,忽感风从门缝中吹进来,又脚步匆匆,掀起帘子来到药铺黑暗的后头,将毯子盖在躺椅上的妈妈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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