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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2-15白琳

青年作家 2025年1期

1

很奇怪,有件事总会想起。他缓缓说:在德国的时候,有一天我经过一条大街,晚上九点,除了居民住宅里一点灯光,四处都是青黑色的,和你这条裙子一样的颜色……我站在一个街角,只有墙壁上支出来的几盏灯薄薄打着光,我刚从莱茵河边走回来,那里的人也不多了——除了一些不肯回到酒店的游客。我经过了一道桥,之后到达东岸向北走,从那里可以看到对面大教堂和城市的全景。“他们应该到这里来的”。我想。我是说那些游客。再往后我走上铁路边的人行道,那么晚了,还有好几趟火车从身边呼啸而过,离我只有几米的距离。我望向远处的深黑色天空,知道马上就要下雨了——现在跟你讲话时都仿佛还能呼吸到那时候的味道……马路对面就是我们那时候的住处,为了节省房租,最初我和珊同我的母亲一起住。她们每天都要吵上一架,没错,外国人也会吵架——我无数次被问过这个愚蠢的问题:你太太和你妈妈竟然也有婆媳矛盾?……总之那晚,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那栋房子,以及我必须走进去的那间公寓,那些房子像是被遗弃在黑暗的森林——一整条街区都是这样的房子,比起这里,简直算得上破败——我原本应该去租一个新一点的公寓,哪怕小一点,和珊搬出去,但是你知道我刚刚回去……

好了,总之那是一段非常不愉快的时间。我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珊也没有,而且那时候她还怀了孕——好了,打住,每次我想到这些总会心烦意乱,因为从这里开始我的人生中似乎滋长了无数的寄生虫似的麻烦。我开始束手无策,开始无休无止地与这些麻烦搏斗,好像每个人都把他们身上的重量甩一部分到我身上,总之我不堪重负——好了,我真的得打住……不知为什么,那晚我站在街角,没错,世界的另外一面,一个小城镇的僻静拐角,忽然我想到了你,这让我惊讶。到现在我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的想象里,此前你从未出现过,但那时候,我感到自己的念头非常清晰。我想,你此刻在做什么呢?我记得你信心满满地说要当翻译……我忽然开始羡慕你,我想,“她的人生还有多种可能性。”我记得你说话时的样子,充满活力——原谅我用了一个平庸的词,但就是那种对生活的激动,让我感到自己好像沉在了冰冷的水底。那时候是冬天,我裹紧了自己的大衣。然后就开始下雨了,很快它们就在小广场前面打湿了一大片,一切似乎都在运动,只有我在静止。

好了,我应该停下来。好了……他陷入了新一轮的懊恼: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总会想起以前那些事。好了,我需要打住……他真的停了下来,从酒瓶里拔出软木塞,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你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很不错。他尝试调换语气:令人羡慕。

她认真听着他仔仔细细描述那时的场景,用词准确,一点也不像一个外国人,他的每个字节都清晰可闻,听者很容易跟着他回到了德国科隆郊外的那个小镇,陈旧的墙面在雨水中瑟瑟闪动,晦暗的光线下,一个男人正被生活修理。他要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

红色格子桌布上是一双惨白的手,从她注意到它们的时候就颤抖着,一刻钟之前她握住过它们,令其短暂地安静过。不过松开之后很快就重新开始,颤抖着,颤抖着。现在一起抖动右手食指的第二指节被贴上了创可贴。厨房的水槽旁扔着些处理血迹的餐巾纸,他切柠檬时弄伤了手指,他尝试调制一种新鲜口味的鸡尾酒,因为这个小小事故而作罢。她踮着脚从厨架上层取下一瓶经典基安蒂产区的葡萄酒。他试图去帮助她但晚了一步,伸手时她已经平稳地拿到了酒瓶。

好像你比以前又长高了。不过这似乎又不太可能……让我想想,那时候我和你现在差不多年纪。他说:当时你应该有二十一,或者二十二岁?

二十岁。不过我确实长高了五公分。就在去年,我被困在斯特龙博利岛,整整三个月,每个月都会长高一两公分。

不可思议。

嗯。

为什么?

不知道。一解封我就离开了那里。回来之后也很担心,害怕继续生长下去——和小时候一点也不一样,那时候我希望自己快点长高,但是身体就是不听话地停在了一百五十七公分。

后来没有再长高吗?我是说回来之后?

好像又长了一两公分,幸好停下来了。

总有些什么特殊的事情。比如说你吃了什么?或者做过什么?

如果一定说有……我也仔细想过,超出日常的状态的话,是那时我都在睡觉。整整睡了三个月,每天至少十五个小时。

怎么可以睡这么久?

我当时租住在一个面海的屋子,打开窗甚至可以在夜里听到海浪。潮汐或磁场作用?我不懂。总之睡得很好。

那个岛是什么样子,被封锁在上面一定很特别。

是个冗长的故事。

我充满兴趣。

好吧。她握住印有黑公鸡标志的瓶颈,拔出木塞,注入他刚刚擦拭过的两只高脚杯:去年冬天我去旅行——一场漫无目的的旅行。没有提前计划行程,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但我知道自己要去一个岛——只要不远,不贵就可以。后来我找到了非常便宜的机票,非常便宜,飞卡塔尼亚,你猜多少钱?

九块九?

不是。

贵了?

嗯。

多少钱?

三块。

太便宜了。

没错。所以我飞去了卡塔尼亚,然后坐火车去了米拉佐。到达当晚我去港口询问第二天的船只,得知只有一趟前往斯特龙博利。去其他岛屿的还多一些。“现在不是季节。”售票员说。

我知道不是季节。也知道它是最偏远最不方便去的一个。

正因为如此你才选择去那里?

她点了点头:这个岛有两个有人居住的中心,主要是在斯特龙博利区域,斯卡里、圣文森佐、菲科格兰德和皮西塔那一区,算是主岛。吉诺斯特拉在另外一边,过去的话还要搭船。一开始我住在圣文森佐,基本上游客都会住在这里,虽然那时节几乎没有什么游客。

不知为什么会有一种听奇幻故事的感受。他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微醺着说。

嗯。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奇幻。虽然是早晨到达,但海面上起了浓雾,高耸的悬崖,空荡荡的黑色沙滩,被大海雕刻在岩石中的秘密洞穴,沉浸在地中海灌木丛中的白色房屋都模模糊糊。到民宿丢下行李我就出门了,只背了个简易登山包,除了证件外连瓶水都没有装。半下午下起了雨,我没有带伞,但穿着件防风防水的大衣,因为懒得折返回去所以我就那样爬到火山口天文台。

需要多久?

我走得很慢,前后花了大约两三个小时。走出街区之后就都是些蜿蜒的古道小路,那些镇子都延伸在陡峭的斜坡上,在岩石之间爬行时能俯瞰远处的海面。低凹处有很多岩石形成的小水池,因为是阴天,所以海面是灰色的。临行前我看过一些介绍,那些照片里的海都是清透多重色调的蓝和绿,和我想象以及看到的都不一样。有时候我会停下来发一会儿呆……天空毫无疑问是灰黄色的,身边是一些光秃秃的树枝,棕色、橙色、黄绿色的斑点纵横交错。走到了以熔岩海湾闻名的小镇之后,我看到了一座房子,橘色栅栏,白色的墙。前面竟然还种着一小排松树。院子里摆着一把椅子,是一张铝制折叠草坪躺椅。绿色和白色的格纹。忽然我想要走进去躺一躺,面对海的方向,还有那条小路。我觉得那把椅子像是个观众,正在欣赏一个需要不断维护和修复的世界。

其实我并不喜欢火山岛以及黑沙滩,到处都是沉闷的灰色,照片也不好看,包括那个小庭院,拍出来的感觉和实际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雨不算大,但伴随着非常强烈的风。登上天文台时我出了一身汗,也非常疲惫,好在不远处有间餐厅。开在这种景点一定很贵。我这么想,但也别无他法,只能走进去坐下来。那天除了一个四五人的小团队之外没有别人,餐厅服务员告诉我晚餐时可以坐在外面,在那里观看火山的奇观再好不过,每20 分钟重复喷发一次,天幕暗淡之后会看到独特的天空。

但是,他看了看我,迟疑着说:“您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的。”

“请问您有随身携带手电筒吗?”

“没有。”我回答。

“那就有些麻烦了……”他担心地说:“岛上没有照明……而且即便现在下山也……”

下午四点,却像是五六点的样子,我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点麻烦。

那怎么办呢?他似乎被这个故事的紧张气氛感染,有些焦灼地问。

是的。我当时也在飞快地思考。第一个念头是快点喝完手里这杯咖啡,然后下山。至于独特的天空——还有下次机会。但很快服务员就回来了。他告诉我说他刚刚去问了那个小登山团,得知他们晚间前去吉诺斯特拉,第二天一大早离开。

“如果您愿意,可以和他们一起下山,他们有车,送您回圣文森佐也很方便,这样也更加安全。”他说。

所以你同意了?

我同意了。我不但和他们一起下山,甚至一起去了吉诺斯特拉。

为什么?

不知道。好像是一种直觉。

可为什么会被困在岛上。那些人也被困住了吗?

没有。他们第二天按时离开了。

那你怎么?

我没有和他们一起走。他们早晨五点就启程了。

是最后离开的机会吗?

应该是吧。但当时没人知道那是最后一个可能。包括“幸运”离开的那些人。

这故事听起来比我的要有趣太多了。他再一次将杯中的酒灌入喉咙。味道不错,他说。

我喜欢托斯卡纳的酒,至少比起皮埃蒙特更喜欢。这里种植桑娇维塞——主要是它,里面经常还混着草莓、酸樱桃、覆盆子、红醋栗,还有甘草肉桂,甚至有草药和泥土味——几乎是我最喜欢的。丹宁高,酸度足……下次……她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可以和中国菜搭配着试一试,意想不到的精彩。

可以想象。其实我刚才就觉得用它佐餐会很好——我是说我们晚上吃的。

她点了点头。

这是她三十五岁的最后一天,一个小时之前他们离开一家中餐馆,墙上满是涂鸦,顾客络绎不绝,热炒、火锅、烧烤一应俱全,供应各种部位的猪肉牛肉,还有腌制过的肉排,搭配自制酱汁和配菜。他吃的很辣。

你现在有一个中国胃。她赞许道。

百无禁忌。他回应。

晚间他送她回到住处,没有脱掉她的衣服,只是将她慢慢压向沙发的一侧,只是用手掌摩挲她,让她产生了急速的战栗。他的手指爱抚着她的眼帘,她想起他的第二指节很短,伸手将它扯下,仔细观察之后笑了出来。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他们整理好各自的衣物,仿佛方才的吻与抚摸都是虚拟的。他们远远坐着对望。虚拟的世界,和现实没什么不同。他们都保留了自己的一部分,不肯完全地敞开心扉,畏惧对方像是畏惧一个带着听诊器的医生,畏惧当他把那团冷冰冰的铁块、不锈钢或者钛压向自己的胸口,通过一根导管聆听到自己的震动。

喝完酒之后他们都松弛了一些,但更不愉快的感受逐一显现。他坐在她的对面,在她伸手可及之处。那时刻她生出来一点点的厌烦。她观察别人越久,想象力就越发萎缩。所有人都雷同,哪怕他第二指节很短,而她的脸上还有道疤。

2

那个故事你还没有讲完。

你的也没有。

我的……并无奇异之处……不过你刚才说那个岛的名字是什么?

斯特龙博利。

是不是这个?他将手机递到她面前。一篇新闻,正中央是张起火的照片。

怎么回事?

说前两天那里要拍一个宣传片还是电影什么的,需要模拟一个小型火灾,结果失去控制,大约 10 公顷的地中海灌木丛化为浓烟。

至少没有人员伤亡。

可金雀花、橄榄树、刺山柑等树木被烧得精光。

还以为是火山喷发。

我也是。

图片上看着平平无奇,灰突突的。他说,我不喜欢这样的山,可能火山都是这个样子吧。但是冬天的话,感觉那地方会很宁静。

没错。阴郁,寒冷,僵硬,但非常适合将喧嚣抛在脑后。

你这样的生活,真令我羡慕。他说,颤抖着手指在杯口绕圈:科隆冬天也经常灰突突的,但也算安静,不过有阵子我早晨起来会幻听,听到骡子的叫声。

骡子?

嗯。骡子。我醒得很早,清晨六点多钟,站在厨房里喝咖啡的时候,就会听到骡子的叫声。

而你确定并没有真正的骡子。

怎么可能会有,那是一片居民区,不可能养骡子。不过后来一天,我和珊去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修道院,却在那里见到了骡子。

修道院里养着骡子?

象征性地养了几头。据说十五世纪末期有几个修士骑着骡子来到那片山地,口渴难耐,骡子停下来的地方正好有水源。于是他们就地建起了修道院。

和中国的许多故事很像。

没错。那天参观完修道院之后,一个神父邀请我们留下,那天还下着雪。他带着我们去了厨房,就建在修道院原来的骡厩上。中午他们吃德国馄饨,配料已经被放在桌子上了,面皮、欧芹、韭菜、面包屑、火腿、碾碎的奶酪、盐和胡椒粉,还有鸡蛋——是用来粘面皮的。

虽然在超市里见过这种饺子——意大利也有很多,我认为他们最初是跟中国人学的,但我从来没有买回来吃过。她插嘴道。

他点了点头:我更喜欢中国饺子。那天,也许是因为珊,总之我们受到邀请留下来一起制作饺子。“您一定很有经验。”那个神父对珊说。珊客气地笑了笑,马上脱下外套和两个原本就在忙碌的女人一起工作。她们究竟是谁我也不太清楚,也许和我们一样都只是游客,或者更可能是经常来布施的信徒,总之我不认为她们是修女。

“真是的,你们连饺子皮都要计量。”珊指着正在用尺子来测量长方形的矮个子女人,以及已量好尺寸的面皮,用中文对我说。女人和蔼地笑着,她听不懂珊的抱怨,认真向我说明面皮要折叠成七厘米宽的小方片。珊制作了几个这样的小方片,我们把奶酪和火腿调成的馅放在面皮上,折叠起来,然后沿着四条边捏褶。她显得漫不经心。半小时之前我告诉她我要回到中国,她非常肯定地说她不会和我一起。“那怎么办呢?”我问。“离婚。”她很淡然地回答。“这个问题你不是已经想过许多遍了吗?”她接着反问。

另一个红头发的中年女人取走我们包的几个馄饨,和已有的一些一起下到鸡汤里煮熟。德国馄饨有好多种烹饪方法,包括用鸡汤煮或者用黄油煎。我看着她用一只漏勺上下翻搅,一直看着,直到她们递过来食物。珊胃口很好,她以前就吃过这个,在超市里也能买到许多非传统的食材做馅料的,比如鲑鱼、鹿肉,甚至血肠和德国酸菜,她最爱吃后一种。

那时候她刚怀孕,可是我们都还不知道。

……

她耐心听他讲述,觉得这个夜晚像是虚构。几个小时之前,他们一同搭乘了慕尼黑飞回罗马的航班。尽管戴着口罩,她还是认出了他。以前在国内他给她上过一阵子德语课,她记得他手指的第二指节很短,睫毛很长,在科隆读完了大学,有历史和教育学双学位。他从来没有把德语讲得有趣过,但是大家死记硬背学得很快。候机时他们面对面坐在靠近玻璃窗户的位置。飞机从他的肩膀上飞离地面。她背靠有横条纹的水泥灰色候机室椅子,假装不认识这个人,没有前去主动搭话。感谢如今每天都挂在脸上的口罩,这让她成为了最平庸者之一。两个小时的航程中她坐在他座位右后方三排,从每一个短暂睡眠中醒来时,都下意识直起腰伸头看看他的位置。从后面看他的头发变得稀疏,中间谢顶了一块,这使他与年轻时大相径庭。一次她注视良久之后,大约是感官作用,他回头往这边望了望,她低下头,打开了一本书。

后来呢?她首先打破沉默。

后来?后来我们就回了家。

我是说你们现在……

我没有和她离婚。她进了精神病院。他很快说道:那是几个月后,我们正在分居。孩子没了,她搬了出去,住在同一个镇子上的另外一角。她在一家游泳中心担任救生员,那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工作——我忘记说了,她以前是少年队的游泳健将。

那你呢?

我?我无事可干,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厨房。以前我只有在那里才会拥有自己的空间,珊占据一个房间,我母亲占据另外一个,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坐在厨房里,她们出来的时候再想办法逃到哪里去。珊搬走之后,有了单独的空间,厨房也更安静了,但我忽然就在家待不住了——她和我母亲的矛盾变成了我和我母亲的矛盾,所以后来好一阵子我会乘电车去科隆一家咖啡馆坐着。一坐一整天。那是个受欢迎的地方,一天中能遇到很多人。明明在家时我想要避开所有人,可是走出门之后,我发现我更愿意和人们待在一起。

我懂那种感受,在岛上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离不开人群……继续讲你的故事。

也不是什么故事。他自嘲地笑了笑。站起身把酒杯放进水池。

没多久,一个以前的朋友问我有没有兴趣做一份编辑的工作,是一个小型图书公司,主要出版儿童书籍。我投出了简历,也很幸运地通过了面试。从科隆回来的路上,我在珊工作的地方下了车,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好消息我第一个告诉了她。

她也很开心。那晚我们一起做了饭,在她租住的小公寓面向马路的那面窗户前慢慢吃着。晚上我躺在黑暗中,完全清醒,无法入睡。她也醒着,大约快要三点钟的时候,她邀请我搬去和她同住。

所以你搬去了?

不完全是。

怎么?

我发现她有一点奇怪。

怎么奇怪?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有了一个怪癖。他停下来,打开龙头,水哗哗流下,溢出杯口时他又迅速关闭了它:也许是因为在游泳馆工作的原因……我一直不太明白理由,但那时每当她回到家,就开始一件一件地脱掉身上的衣服。帽子,围巾,大衣,衬衫,胸罩,内裤,牛仔裤和袜子。一丝不挂。她的乳房很大,如果不穿内衣的话会明显地垂下来。流产的时候孩子已经很大了,所以她的肚皮也被撑得很松,还没有完全恢复,像一摊软面。一开始我以为她会换上睡衣,但她就那样径直走到扶手椅前,坐下来。蓬乱着头发,突出着锁骨,露出杂草丛生的腋下,和肚皮上没有脂肪的褶皱,坐在杏色扶手椅上。

一直那样裸露着吗?一整个晚上?

是的。那时候还是冬天。实际上她很冷,我看得出来。她瑟瑟发抖,手指头都在变红。我找出衣服给她披上,但是她拒绝了我。“就让我这样吧。”她说。“这是我的房间,不要干涉我。”

大概就是这样的话让我最后没有搬去和她同居。但一周之内我仍然去看她几次。我甚至还给她画过一张画。背景是一堵裸露的白墙,她的裸体和一堆织物、流苏和天鹅绒镂空花边融合在一起。粉红色和橙色占主导地位,颜色温暖明亮。——这些都是创造,我技术不佳,只能画这种抽象类型的画。实际上那个场景很苍白,除了灰色就是白色。她的身体,除了乳房之外似乎没有多余的肉,只剩下松弛的流动的皮。

因为这个才去医院的吗?

不是,尽管接到过几次投诉,说她喜欢就那样赤身裸体坐在窗口。但多数情况下她会拉上窗帘。真正的原因是有一天她在游泳馆里也这样做了。她当着一群孩子的面,脱掉了所有的衣服,坐在岸边的救生椅上——是一把蓝色的塑料椅子,一般救生员就在那上面坐着。她也那样坐着。

他们找了心理医生给她做检查,hypochondriasis,这是结论。他们告诉我最好让她接受治疗。于是就那样了。

然后呢?

她只在医院——或者我应该说精神疗养中心,待了半年就好转很多。出院之后她去了里斯本,随后又去了南非。在南非,她遇到了一个自称是外交官的人,后者提议带她去美国,条件是她嫁给他。她打给我,商量离婚的事。我说对方可能是个骗子。她沉默很久,最后挂掉电话。两天之后她再次打来,跟我说对方确实是一个骗子。“为什么?”我问。“因为我说我还没有离婚,可是他竟然觉得根本没有关系。”她回答。“所以你不去纽约了?”我继续问。“不去了。”她说,“我打算回到科隆。”

然后她就那样回来了。有时候我很后悔没有怂恿她去美国。他半开玩笑故作轻松地说。

我们生了两个小孩。他很快补充,指节急速敲击盥洗池边的铝合板:其中一个也有这样的问题。今年秋天开始接受治疗。

3

刚到意大利时我在米兰文化博物馆MUDEC看了一个展,题目是《如果我有翅膀可以飞,我还要脚做什么》,我想,这不是废话吗?我既想有翅膀,也想有脚。为了安全感我什么都想要。你知道我最想变成什么?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是翼龙。翼龙类常被误认为是“飞行的恐龙”,但这是错误的。恐龙指的是特定陆地爬行动物,直立步态行动,包括蜥臀目与鸟臀目,但并不包括翼龙类。Pterosauria,很有趣这个词,你知不知道,它的希腊文意思是 “有翼的蜥蜴”。所以翼龙是一个飞行爬行动物的演化支,是第一群能够主动飞行的脊椎动物……我做过一次阿卡西记录,上面说我在宇宙上的第一个有实体的形态是翼龙,所以我就查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第一个翼龙类化石还是意大利自然学家考西莫·克里尼发现的。十八世纪末尾的事儿,他当时把那些化石误认为海生动物,后来好些科学家也持续支持这个海生动物假设,直到19世纪,德国动物学家约翰·格奥尔格·瓦格勒仍提出翼手龙属的前肢是用来游泳的。我是这一理论的支持者。没什么原因,就是盲目支持。

我一直都不喜欢那个画家,但是却对她的一句话记忆犹深:“我试图淹没我的痛苦,但他们学会了游泳。”不过我想为什么要淹没痛苦呢?飞离它不就好了。所以长翅膀很重要。鸟类还是挺占便宜的,或多或少有发达的翅膀。唯一没有翅膀的是恐鸟和象鸟,但它们都在 11世纪和 18 世纪之间灭绝了。不会飞的鸟类比较少吧……我暂时能想到的是企鹅。但它划水很快……

他轻笑了出来:我忽然想起来你还在读书时候的样子,现在好像回到了过去。

她忽然就被切断了继续说下去的欲望,并且对自己想要表达什么失去了方向。她想,自己的陈述里应该有某种隐喻,关联性,但这一切都只是感觉,并且她在讲述的过程中也逐渐偏离了感觉。她不懂得如何劝慰人,甚至不懂得如何面对他人的洞窟。

小时候我以为自己很特别,她停顿了一下,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那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总在想一些奇怪的事。但后来我想,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一定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和我一样奇怪和有缺陷……前年夏天我在公交站等车时低血糖摔了一跤,跌下去的时候不巧磕到了一片碎玻璃。当下并不疼,但是脸上不断往下滴血时我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那个扔掉酒瓶的人一定想不到自己随手这么一扔就会毁了别人——当然我不觉得被毁掉了,也许再过一阵子这道疤就会完全好起来……

那时候我还有一个男朋友,住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公寓。离我摔倒的地方不到五分钟的路程,但救护车来了他都没有来。后来我听他室友说他当时正在和一个从阿尔巴尼亚来打工的女人在一起。那个女人是做清洁工作的,一个人在罗马赚钱养家,每小时赚七块钱,一般清洁工的费用是十块,她收得要少很多……据说她在阿尔巴尼亚还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双胞胎男孩和一个酗酒十年的丈夫——不过正在办理离婚手续。

他们是因为家政服务认识的吗?

不知道。但这是最合理的解释。我没有继续打听。

这是你去斯特龙博利的理由?

不是理由……但我想是一个契机。我想要到一个岛上去。

为什么要去一个岛?

为什么要去一个岛?她重复一遍,短暂思考后说: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是你,你最想去什么地方?

我最想去……他沉思道:斯图尔特小时候……我的小儿子,大概五岁时很喜欢看一个绘本,在茂密的森林中住着一个奇怪的老人,他将迷路的小女孩带到了他的庄园。白天那里像宫殿一样,但其实那是一座险恶的城堡,里面有地牢、阁楼、火把、蜡烛,老鼠出没的破旧缝隙。小女孩也并不单纯,她是一个公主,来拯救被囚禁在城堡里的父母。我那时候给他读这本书,竟然偶尔会生出进入那片森林的渴望……有一次我去法兰克福出差,火车经过一些小道,有些看着非常荒僻。我查了查地图,其中那条细长的窄路通向一大片森林。我忽然就生出了跳下火车走进去的念头。并且我感觉那里就是童话书里描绘的那样。

跳下火车显然不现实。

这只是一个比喻。不过我当时也做好了在下一站下车的准备。

那下车了吗?

并没有。

为什么?

那之后火车又往前开了二十分钟。足够长了。那个过程里我整理好了激动的心情。现实是,停车点距离那个入口三十多公里。我该怎么过去呢?下去只会浪费时间。

我好像能够理解。刚才你问我为什么要和那群人去吉诺斯特拉,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其实我本应该很容易在十几分钟的车程里打消那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的。而且我和那群人完全不熟。我想了想……最可能的理由大概是我想免费搭船过去——吉诺斯特拉在岛的另外一边,没有汽车可以通行的道路,只能通过海路到达,据说那是世界上最小的港口,他们说淡季不一定天天有船。

其实直到分别我也没能和那个小登山团队里的人们熟悉起来。因为尴尬我并没有和他们一起观看火山,在外面待了一小会儿之后就坐在餐厅里一直等到结束。我知道这样很怪。但天气实在太冷了,坐上那辆小面包车时我几乎全程都在发抖,他们给了我一个毯子围着才感觉好多了。那之后我们短暂聊了聊天,听了当地向导介绍关于吉诺斯特拉的风貌。那是一个在南部海岸孤立的村庄,只能通过海路到达,冬季只有 30 名居民。登陆港口因为过小而被称为“il Pertuso”,洞的意思。一次只允许一艘船进入。

我似乎也能够理解你。他说。

总之我从那个一晚才二十五块的青旅取走了我的行李,和那些人一起去了岛的另一端。第二天他们计划去别的地方,至于是哪里我忘记了。如果没有赶上回家的飞机,我想恐怕他们也会被困在某个地方。只不过不是吉诺斯特拉。困在哪里都一样,那三个月……这么说又好像不对,还是不一样的。

是不一样。他赞同地说:那时候我被困在了法兰克福,就在那期间,斯图尔特的病情开始严重起来。我们简直束手无策。

嗯。是不一样。困在岛上似乎也算是一种运气……吉诺斯特拉很美,被清澈的海水包围,非常干净,即便是冬天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海底,游弋着五颜六色的鱼,靠山的小村庄也非常适合徒步。不过有些尴尬的是,我是那个岛上唯一的外来户,这让我第一次感觉到和外国人待在一起的尴尬——尽管我才是那个外国人。所以有一段时间,大概两星期左右,我都是一个人在岛上活动——因为人太少,也没有什么户外禁足令的效用。我走出去,往往面对的就是空荡荡的海滩。我不喜欢黑沙滩,但吉诺斯特拉恐怕是我今生最喜爱的地方。

后来呢?你和他们熟悉起来了?

是的,不得不熟悉起来。我要吃饭,还有一些其他需要,比如卫生棉之类的。所以我先认识了小超市的店主,然后是卖奶制品的,接着是鱼贩子。甚至还有一个神父。有一天早晨我在海边遛弯时看到了他,他跟我说第二天教会有活动,可以免费提供很好吃的面包。他让我过去领面包。

你去了?

去了。

听他们做弥撒?

没有。我卡着点去领面包。

好吃吗?

很好吃。也许是我好久没吃新鲜烤出来的面包的缘故。不过据说是这个村里手艺最好的面包师傅烤的。

人多不多?

我说了那村里大概只有三十多个人,当天是有很多人,但是我没数到底有多少。也许都来了。不过那时候我才知道岛上不止我一个外国人。

还有别人?

嗯。一个古巴人。

古巴人?

嗯。是一个画家。

你们……

啊没有。我们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为什么?

既然都到了那种地方,恐怕大家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只想要一份宁静。后来我们在海边也碰到过两三次,只是点了点头。啊,忽然想起来了,还有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

是什么?

我到岛上的第二天,也就是几乎所有人都走掉的那天早晨。五点钟他们吵吵嚷嚷,把我也吵醒了,他们走后,我无法入睡,就走到了海边,在那里我看了日出,沿着海岸线走的时候发现了一行新写的字。一看就是新写的,还带着湿意。

什么字?

“弗朗切斯卡对奥利维亚说再见。”

什么意思。

我认为是告别。

两个女人的告别?

应该是的。

都是那个团队里的人?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任何人的名字。

他们都忽然陷入了沉默,就像那天早晨她看到这行字缓慢地被涨潮的海水冲刷时感受到的那样,并不激烈,甚至带有一番宁静。

我该走了。他说。好像快要下雨了。

她似乎从他坚定的口吻里听到几分犹豫。她也是一样的。她忽然想起最早到达斯特龙博利的那天,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旦到达广场,两条街道就结束了:一条通往教堂,另一条通往圣拉扎罗海滩。她没有去海滩,而是向上攀爬。

告别时他用颤抖的指尖抚摸她的面颊。她阖上眼不去看他,感到了内心世界的蜷缩。片刻之后她才从玄关走出来,从玻璃橱柜里取下一只玻璃杯,倒了杯气泡水。厨房里那么寂静,用过的酒杯和血迹醒目地矗立。将手撑在水槽边看了一小会儿,她关上了灯。四周一片黢黑,她走到窗前,靠近绿地公园的这栋住宅前过了八点就十分寂静也不见人迹。不过偶尔的夜雨与惊雷会划破安逸的黑暗。

闪电和雷声几乎同步进行,看时间他应该回到了酒店,第二天一大早搭乘廉价航空公司的飞机飞往慕尼黑。忘记问他是否还住在科隆的那个小公寓里。甚至忘记问他现在的工作是什么,也许他们已经搬到了慕尼黑,这是他飞去那里的理由。不过,大概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她想,看向窗外。将他在那个街角的故事又回味了一次。

【作者简介】白琳,编辑、作家。作品发表于《收获》《当代》《花城》《北京文学》等刊,曾获新经验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奖项;现居山西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