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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鸟

2025-02-15夏榆

青年作家 2025年1期
关键词:瓦蓝

1

李西的身体出现病况是在1996年深秋。矿务局文艺汇演,李西担任文工团的小号手。轮到演出,演员与乐队就位。李西像往日一样上台,踮脚起跳,以前都是一跃而上,体态帅而酷。但是这个傍晚,他的腰椎突然闪过电击般痛楚。他有些慌,平时身体结实,腿脚利落,演出时上舞台经常不走台阶,高度100CM的舞台踮脚起跳轻松上台。可这次不灵了,他做深蹲,肢体拉伸,缓解脊椎的疼痛。最后他放弃跳跃而是踩着六级阶梯走上舞台。站在乐队中间,手握小号吹奏时,他的气息明显不够,只要吸气痛感就由脊椎扩散到尾骨。身体的异常使李西紧张,他感到危险来临,自己将要告别热爱的文艺生活。两个星期后他就难以直立,腰椎的疼痛使他只能卧床。不久他由爱人杨欣陪同,乘坐火车踏上到北京治疗疾患的旅程。

1996年深秋,瓦蓝离开故乡到北京读书,李西是他经常想起且印象良好的人。离开故乡之前,瓦蓝是矿工会办公室干事,为工会主席写季度总结或讲话稿。他的办公室在俱乐部后楼的三层,那是一座独栋的五层楼,文工团的排练室在底层。瓦蓝到办公室时经常在前院见到李西,他手持黄铜色的萨克斯或者长号吹奏,反复练习某个音程。他们碰面时就站在俱乐部门前聊几句。文工团经常有演出,俱乐部后楼长廊间有扇小门可以通向舞台的幕后。瓦蓝应文工团的邀请,偶尔为演出撰写舞台串场词,他有时就要坐在舞台下的观众区看演出效果。李西是乐手,也是歌者,长发飘逸,他喜欢穿缀满金属饰物的皮衣,黑色牛仔裤,高帮皮靴,作为乐手和歌者,李西在舞台上才情横溢,傲岸不羁,他每次出场表演都会引来舞台下女孩的尖叫。瓦蓝欣赏李西,他们成为心意相投的朋友。

然而2019年10月,瓦蓝重返故乡,李西已成残障人士。

瓦蓝是在铁路隧道下遇见李西的,意外相见如引燃的爆炸物。

他的心脏瞬间被暴击。

工业区的铁路地下通道年久失修。阶梯铺就的红色塑胶变黑开裂。

瓦蓝沿着十三级阶梯向下而行。他留着平头,体态消瘦但结实。上身穿朱红色冲锋衣,下身蓝色牛仔裤,黑色运动鞋,在身边一群穿脏污油腻工作服的工人中间显得格外抢眼。1996年之前他经常穿越铁路隧道。在他还是十七岁少年时就开始踩着铁路隧道的阶梯向下行走,通过铁路隧道到工业区。交接班大楼三层浴室,在裸体的矿工中间,打开编号为2518的木制更衣箱,将他身上的衣服脱去,换上沾满煤屑的工装,穿上布袜套上长统胶靴,头戴安全帽,下楼到走廊之侧的灯房领取矿灯。在灯房工作的多是年轻姑娘,她们神情骄傲,从灯架取下编号为2518的矿灯从窗口扔出去。他把矿灯挂到皮带,系在腰间,进入井口坐吊车或罐笼下井。矿井的巷道如同城市的地铁长廊。巷道深处有石砌硐室,里边放置八台万伏电量的变压器,九台防爆开关,这是他工作的地方,他负责矿井下的供电运行。十二个小时后他下班出井,在交接班的澡堂洗浴过,换好回家的衣服,他再次穿过铁路地下隧道,头顶有隆隆的火车飞驰而过,尖利的汽笛声激荡耳膜。

2019年深秋,瓦蓝如往昔穿越铁路隧道。有火车驶过时,火车头汽笛长鸣,牵引装载煤炭的专列以某种音节疾驰而行。呜-呜-呜,哐哐-哐哐-哐哐,火车碾压钢轨,脚下大地震颤。瓦蓝踩着阶梯徒步向下。对面也有人沿着阶梯向下走。看上去那是个腿有残疾的人,双腿如船桨划动。瓦蓝并没有多想,进入地下隧道,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名字,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回到矿上很少有人会认识他。进入隧道深处还是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这次他回头看见隧道的入口有人走来,正午的阳光映照到隧道入口,光亮勾勒出那个人的剪影。

瓦蓝突然认出这是李西,他昔日的兄弟,前文工团摇滚歌手兼小号演奏员。

瓦蓝停下脚步等李西走近。在隧道里他们伸手相握。

“哥,你好!”李西热忱地招呼,“老远看着就像你,在忙什么?”

“嗨,瞎忙。没什么正经事情。”瓦蓝说,“到矿办盖个公章。”

时间如烟尘会虚化事物,也会令人际疏离。昔日长发披肩衣饰新潮的摇滚歌手的风范不见,出现在眼前的是头顶染有霜雪、身体变形的残障者。李西穿着褪去原色洗得泛白的蓝布工装,磨毛的领口是油腻的,袖口挽到手腕之间。伸手相握的时候,瓦蓝感到李西的手掌枯瘦柔弱。李西走路时双腿僵硬划动,行走艰难。这是瓦蓝离矿之后第一次看到李西。他心头震惊,瞬间被哀伤击中。他要掩饰心里的震惊和哀恸,避免流露出同情或者悲悯。

瓦蓝需要证明自己在以往时光里的去向和所从事的工作。1998年他在北京读书结业,借调到煤炭部下属的机关工作。他需要这个时期工作的机构证明,需要各级负责人在证明函上签字盖章。他刚从工业区的矿行政办公楼出来,到那里找矿办主任为证明函盖章。他需要证明自己与矿上的劳资关系的存在。工业区有工人的交接班楼,有职工澡堂,有行政办公楼。

这个深秋的清晨,他进入装潢一新的行政办公楼,从大厅正门进去时,左侧摆着一张桌子,三把椅子,三位身穿灰色制服的保安守在门侧。他进楼的时候保安并没有阻拦。上到二楼,那是矿长办公区。一道肃静的走廊的两侧分别是调度指挥中心、矿办室、没挂铭牌的矿长办公室,以及各机要科。这座大楼工作的都是年轻人,没有人认识瓦蓝。为盖公章他已经跑了三趟工业区,年轻的矿办主任拒绝为他盖章,没有耐心听他说明情况。瓦蓝返身走出行政办公大楼,徒步十五分钟到工会办公室,请熟悉的工会副主席罗文陪着再找矿办主任。罗文是他的朋友,多年前的同事。当年瓦蓝在工会办公室担任干事的时候,罗文是俱乐部的美工。现在他晋升为工会副主席兼办公室主任。罗文是矿上唯一了解瓦蓝个人史的人。

为使事情顺利办成,罗文加重对瓦蓝身份的介绍。

“这是瓦蓝老师,著名作家、大记者。”罗文说。

然而事实上他只是一个没有任何保障的无业人员。

重返故乡他只是期望能获得属于个人的社会保险账户与退休金。

“您好,久仰。”矿办主任的态度变得礼貌而客气。

矿办主任是个头顶锃亮又举止干练的年轻人,他同意为瓦蓝的证明函盖章,矿办主任交给他一张表格,使用公章申请表,他必须再为三个签字去跑。先是找工会主席签字,再找副主席签字。他拿着这张领导签过字的表格再去找矿办主任,到午间终于完成公章旅行。

额头沁出汗水。太阳晒着,头脑眩晕。双腿发沉。饥饿。这是他此刻的身体状态。

瓦蓝离开行政办公楼,穿越铁路下的隧道时遇到李西,他们并肩走出隧道。

他们在马路边聊天。聊着各自的近况。同时避免触碰袭上心头的感伤。

马路对面就是俱乐部。一幢五层高形如北京人民大会堂微型版的大楼。以前是开会、演电影、举办文艺汇演的场所,如今俱乐部被改造成健身馆,篮球场和乒乓球室都有。大楼的后部是办公区,瓦蓝和李西都曾在那里工作。文工团在一楼,瓦蓝的办公室在三楼。现在时隔多年,文工团早已取消,乐手和歌者们都被遣散多年。再见到李西的时候他已是残障者。

瓦蓝神情黯然。李西刚下夜班,如今他是运销站的看场工。

运销站。煤炭运输销售机构。工业区矗立着三座高如山峰的储煤仓就是运销站的标识。

“我的腰腿都残了,现在就是个废物,啥也干不了,只能做看场工。”

李西微笑着说。他的话语里有故作的幽默和看淡自身命运的洒脱。

瓦蓝没有询问李西身体变化的因由。对于变得衰弱与残损的肉身,原因已经不重要。

尽管他们都在掩饰,然而瓦蓝的心里还是涌荡着悲怆感。

“多保重。”瓦蓝告别时对李西说。

2

从北京回到故乡,他感觉如同神鹰由高空盘旋下降到幽暗大地。

神鹰。秃鹫。鸽子。麻雀。太阳鸟。这都是他见过的。某年他在川藏地区旅行,在海拔3600米的高山上经常看见翱翔的神鹰。在天葬台看见成群灰黑的秃鹫,这些秃鹫成群飞翔遮蔽了天葬台之上的高空。他曾经前往中国东北与朝鲜接壤的小城集安旅行,在城市街心广场看到太阳鸟的铜雕,作为高句丽族的图腾,太阳鸟受到人们的崇拜。他在京郊小镇居室里的北卧室没装空调,空调通道就成了鸟巢。平日他住在C城,只要回到京郊小镇,每到清晨就被鸟巢里的鸟叫声吵醒,叽叽喳喳,一茬又一茬的鸟由鸟蛋孵化而成,最后长大飞走。有天清晨,他从睡梦中醒来。从卧室出来到书房,隔着阳台门突然看见阳台红釉地砖铺的地面上蹲着一只肥硕的大鸟。他深感讶异,大鸟色彩斑斓的翅膀收拢,睁着眼睛看他,鸟身卧在地板一动不动,他打开阳台门走出去,俯身站到鸟的面前,鸟并不飞走。他返身到厨房取小米撒给鸟吃,鸟啄着那些米粒,一副安然的神态。大鸟将阳台当作栖落之处,白天会飞出去,晚间再飞回来。他除了喂食米粒,并不惊扰它。

在2019年夏秋之季他像一只神鹰,频繁地穿过天空回到故乡。

算起来他离开故乡有二十多年了。1996年9月他结束在故乡的生活。昔日不顾一切地逃离,今时无可选择地返回。他离开故乡时甚至没有收拾在俱乐部后楼三层办公室里的卷柜和办公桌的抽屉。卷柜或抽屉里放着他的私人物品,工会定期作为会费冲抵的搪瓷盆、钟表、保温杯、他主编过的文艺杂志。从印刷厂拉回500份杂志的时候他发现有不少质量残次品,印错的、缺页的都有。这些本应该返回去跟印刷厂退货,至少退回质量不合格的,或者结算印刷款的时候扣除损失。然而当时他完全不懂商业往来间的讨价还价。现在带给他无穷烦恼和繁杂困扰的劳动合同书,应该也还在抽屉里放着。他与作家协会签过的两年合同制作家协议书也在抽屉里。他扔掉这一切,像策马扬鞭的骑手疾驰而去永不回头。

俱乐部后楼三层那间朝西的办公室,窗明几净,花盆里栽种的花朵飘香。他被工会主席从矿井下调到办公室,工作不到两年就又去了北京。然而也不能说遗憾。

爱情,是他在这个时期收获的精神果实。

就是在这间办公室,他认识了钟佳慧。其时她24岁,刚从中国矿业大学毕业分配回矿机关工作。钟佳慧的岗位是技术科的绘图员,然而她也喜欢写诗,在偶尔一次她到他的办公室送诗稿时他们认识。她给他的诗稿有四首,分别是《心意》《秋日私语》《烟雨如约》《我不如——》,这些诗作多跟爱情有关,追忆失去的爱情,记述心底的微澜,很有幽玄的美感。他看完那些诗稿就喜欢,加编者按刊发在他主编的那份企业文艺杂志,杂志印制出来他很满意版面呈现的效果。他在编者按《主持人的话》写道:

无疑,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些诗句是简直的,没有纷繁的意象、幽玄的隐喻,但是这些简直地传达出的那一份心境和情怀仍然感动我们,让我们注意并倾听。有谁能够把内心的挚爱留存并可能使之恒久呢?诗人能够。那么做一个诗人是有福的。让我们重温这诗句:

站在丝丝飘落的烟雨中,我的心灵飞扬着对你的思念。

现在他还能回想起钟佳慧身上弥散的暗香。

他还记得她的长发与他的手指接触时如触丝绸的触感,他的手指与她的肌肤接触时的质感永久留在他的记忆里被他所珍藏。其时他经常去矿行政办公楼四层的技术科。他找借口去那间办公室看钟佳慧,他们面对面聊天,谈诗歌,谈音乐和绘画,谈先锋艺术家和新潮艺术。他们的话题在刻板枯燥的办公室显得别致。瓦蓝没有注意到邻座一位女子鄙夷的眼神,女子名叫宋玉芬,是他妻子的同学;他也没留心一位瘦弱矮小的男子敌视的目光,男子名叫冯力,是纪委办公室的职员,冯力与技术科的办公室只隔着一道走廊。

他的办公室在俱乐部三楼,她的办公室在行政办公楼三楼。他们要见面只需十分钟就可以见到。然而他选择更为秘密的方式交流,比如用书信的方式。他每天都会去邮局投寄写给她的信件,她也会及时收到。有时他去她办公室聊天,坐在她面前说着话就能看到传达室的收发员送他邮寄给她的信。她总是心领神会的样子把信收藏起来暗中阅读。应该说这样的情感方式是迷人的,有种在禁忌中秘密突破和暗中越界的快感。

在旧工业区,没有酒吧,没有茶馆,没有书店,总之没有任何他们可以约会的公共场所。他只能到办公室去看钟佳慧,或者在街上相遇。那是自行车的时代。早晨7点半,马路上满是骑自行车奔走的人,以及徒步行走的人,那时只有矿领导有资格坐轿车。早晨他掐着钟点出门,他住在矿西区家属楼31栋,7点40分他会骑自行车准时驶上街口,到马路时就能看到钟佳慧从西边的家属区骑自行车过来。他们遇见并不说话,只是各自骑着自行车行驶。有时她在前他在后,有时他在前她在后。

爱情在暗中生长。他们都喜欢这份内心的契合。她会穿不同的衣裙上班,有时是天蓝色长裙,有时是纯黑,有时是绛紫色。不管什么颜色的长裙穿在她身上都有种别样的美感。有时他故意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就是为了看她的长发和长裙一起随轻风飘舞。钟佳慧也去他的办公室。那时他们不能电话联系,没有手机没有呼机。不过她总会在某个时刻到来,站在他的办公室前用手指敲敲门,看见她,他会说“请进”。

他喜欢她的到来,每次看见她站在门前就心明眼亮,喜悦之情油然而生。有时她会送来新写的诗稿,有时会送来几篇文章,说是要跟他请教。他和她用普通话交流,而不是通常使用的雁北方言。她坐在沙发上,长裙覆盖的双腿并拢,坐姿规矩。她进来的时候会携带一股淡雅的幽香,这是令他沉醉的暗香。表面上他们在谈论工作,事实上他们心灵契合,即使在谈论公务的时候,爱和激情也在心灵之间涌荡。

钟佳慧在矿区是异质的,她长发披肩,身材高挑,她的容貌并不算十分漂亮,然而却有种知性的秀美气质。春夏之际,她穿各种显示身体曲线的风衣或长裙,脚踩高跟皮鞋,色彩缤纷的长裙摇曳,走在街上的样子令人侧目。他是在那时开始喜欢她的,隐秘的办公室恋情持续了半年。经历了火热的春夏之季,深秋到来的时候,他的这份滑出婚姻正轨的情感戛然而止。有一次他寄给她的信件落到妻子晓雪的手中。他猜想是钟佳慧的邻桌同事宋玉芬转交给晓雪的。她们是同学和闺蜜。他是有家室的人,女儿在上小学三年级。家庭风暴,这是必然会到来的。矿区封闭,男女之间界限分明,逾越者就会招来各种麻烦。晓雪到技术科找到钟佳慧,然而她并没有吵闹,只是克制不失礼貌地跟钟佳慧谈话。她们谈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晓雪的出现和介入使钟佳慧退却。

晓雪去找母亲告状:“您儿子有了别的女人,我跟他过不到一起了,我们得离婚。”

“你敢离婚你老娘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母亲找到他严厉警告。

母亲以死相威胁。女儿只有六岁,这是母亲以死逼迫他修复与晓雪婚姻关系的缘由。

他对钟佳慧的爱情被瓦解。深秋到来时他告别家乡,赴北京读书。

冬天到来时他接到钟佳慧告知婚讯的一封信。“今天是今年冬天头一场雪。”她说,她的言说变得疏远,看得出她在刻意与他拉开距离。她称他为哥。她说:“不管怎样,我既已决定嫁这个人,就只有认定这条路,心不该再有旁骛,努力做好一个尽职的妻子。”1996年的冬季到来,他在寒假重返故乡再在马路上看见钟佳慧时却心碎。她正值新婚之时,穿着一袭火红长裙,踩着高跟皮鞋在马路上走过。他走在她的身后,相隔数十米的距离。她没有看见他,他也不想惊扰她。就那样走着直到她进入办公楼。他的心脏抽搐着,痛楚令他身体发软。她在那封最后写给他的信里说:“冯力也格外关心你,他告诉我他从你的眼神里早就看出一切。那是无法掩饰的,对么?”他经过很长时间才将钟佳慧带给他的精神创伤治愈。

时隔二十年,他再次返回故乡时已经物是人非。

铁路横贯矿区的路基之下是街心公园。林木枯黄,树的枝叶落满灰尘,园林之间有中年男女在跳舞,火车拖着列车轰鸣疾驰而过,火车碾压钢轨的震颤使他站在公园里可以感受到脚下石板路的振动。已经颓败的园林,凉亭与画舫漆皮脱落,木栏现出旧木头本色。他走近画舫的时候会闻到一股尿骚的气息,矿区的男人有随地便溺的恶习,估计男人们在无人的时候将这里当做撒尿的地方。有一个年轻女子在画舫之间来回走动,嘴里念念有词,应该是个精神异常者,没有人理睬她。在他的故乡经常会看见精神异常者,男女老少都有。

公园里有人拍击手掌,有人背朝大树撞击。这是老人们自创的健身方法。

有穿着红绸衣裤的老人和穿着白绸衣裤的女人手持带穗的长剑练习太极剑。

回到矿上,街心公园是他来得最多的地方。有时候他感到无处可去就会走到这里。跟公园隔着一条马路的就是党委办公楼,楼前的广场已成停车场,不时有私家车驶进广场停泊。整个广场停满各种款型的私家轿车。这是他以前没有见过的。如今在矿行政办公楼里工作的人是全新一代。办公楼装修过多次,以前有保安把守,非工作人员很难进入。现在没有保安,人们可以自由出入。二十年前他经常出入这座党委办公楼,最初他是基层区队的通讯员,经常到宣传部送写好的通讯稿。那些用蓝色圆珠笔和复写纸誊写多份的稿子经常刊发在各级报刊。后来因为这些经常见报的新闻稿,他被矿领导发现,从区队借调到矿机关工作。这座党委办公楼的五层曾经有他的一间办公室。

党委副书记秦轩借用他到宣传部门,他被安排做一个电视专题片的脚本撰稿。然而他借用的办公室是空的,没有桌椅,只有落满房间的尘土。他可以回家写稿。他的家在东山坡上的矿工家属区,一幢残留在倾颓的瓦砾废墟之上的旧式楼房,一间满是尘埃的青砖房。那幢楼出现裂缝,墙体加固了钢条箍着它避免倾颓。他回到家里写稿,写完分镜头稿之后到办公楼找党委副书记秦轩审稿。他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和看见党委副书记的个人状态。

秦轩住在矿招待所,一幢白色的五层楼房,形如美国总统椭圆形办公楼的白宫。这是矿长和党委书记的私人住所。他看到每天清晨办公室的人员清扫干净副书记的办公室,给暖瓶灌好水。这些人的工作细致周到。在党委副书记的办公室他还看见过矿广播站的女广播员瞿丽翎,那是留着披肩长发经常变换各种衣裙容貌极漂亮的一个女子,他经常可以从挂在街头的喇叭里听到瞿丽翎用普通话播音的声音,她吐字清晰字正腔圆。她有丈夫和孩子,然而做了秦轩的情人。

现在他重返故乡的时候,他听到消息说广播员瞿丽翎罹患乳腺癌医治无效病逝,而他深爱过的技术科职员钟佳慧成为现任纪委书记的夫人。

他在矿档案室查阅个人档案时,看到技术科钟佳慧的名字时,他的心头一颤。

看到她的工资表,薪酬和奖金的明细组合,以及她领取工资盖下的红色印章。看到她的红色印章,他的心脏还是会狂跳。脑海里浮现出钟佳慧的面容和体态。此刻她或许就在百米之外的那座行政办公楼的某个办公室里,然而他不能去找她。与她的办公室相邻的是纪委办公室,曾经在那间办公室工作的冯力成为她的丈夫。如果他出现在她面前她会不安。尽管他的婚姻已经结束,他与晓雪离异数年,曾经横亘在他与她之间的障碍消失。然而障碍消失之后或许他的梦想和藏于内心的执念也会消失。

令他彻底放弃这内心波动的,是几天后看到的新闻。

在老屋里母亲经常会开着电视机,老人家喜欢看电视剧或者本地新闻。

他突然看到本地新闻里播送矿领导慰问困难职工的消息。他看到当年那个瘦小青年如今已是矿纪委书记,便放弃想要见钟佳慧的念想。就这样。将过去完整地保存在记忆里。

不拆开也不打破。然而他记着她写给他的诗句。

重忆这诗句还是会激荡起他心里的潮汐。

是谁

常常被忧伤牵着

在那个寂寥无人的巷口

数你的脚步声

一点一点地失落

那些日子

是谁

在每夜的路灯旁都悬挂

一双哭红的眼睛

……

3

现在他很想等到火车驶来。隆隆作响的火车由蒸汽机车头牵引,罐状蒸汽仓、浑圆的烟囱、矩形驾驶室,车头下部十个相互牵引的红色钢轮。火车司机踩着白漆阶梯进入驾驶室,透过凸出的挡风玻璃窗遥看前方。火车司机的身边是火焰闪烁的钢炉,司机挥动铁铲将煤扔进炉膛,火焰映红火车司机黝黑的脸膛。这个蒸汽机头如今作为工业时代遗迹陈列在博物馆,他在博物馆里见到过。现在他身后是空置的长满荒草的信号房,铁路扳道兼信号工的值班房。他来是为看铁路的。这是旧的火车停车场,有四组铁路,钢轨交错向着远处延伸。钢轨锈迹斑驳,表面亮如锋刃。中间凹陷两端凸起的水泥枕石,铁道之间拧紧的粗大螺丝,堆积在铁轨之间的石子儿,路边堆积着剩余的钢轨,铁路边焊在水泥墩上的黑色信号灯,粗粝的钢缆,这些物质都让他有亲切感。

这是一个夏季午后,太阳晒得脊背火烫隐约有生疼感。

他在长满荒草的铁路游荡。从北京乘坐六个小时的普快列车回到故乡,他住在82岁的母亲独居的老屋,那也是三十年前他住过的老屋。午后的时刻他走出老屋,走出墙皮剥落满是灰尘的矿区家属楼,穿过堆积着废物和垃圾的街巷来到铁路之间。他很小的时候,背着书包离家步行半个小时到副业厂的小学校上学,他躲避着前后驶来的卡车、马车或者自行车,穿过马路走上铁路,他踩着铁路的枕木去学校。铺到钢轨的枕木都被沥青浇过,他喜欢呼吸沥青的气息,喜欢脚踩到枕木上的黏稠感。有火车从前或后驶来时,他就离开铁路走到路基下,火车驶过后又重上铁路。他喜欢铁路,喜欢在铁路疾驰的火车。喜欢喷吐着白色汽雾的火车头拖着上百列车疾驰而过的轰鸣和震颤。

1996年9月的某个清晨,他乘坐往返于城里和矿区的绿皮火车进城,从城里的火车站换乘列车到北京。就是那列黑铁制造的蒸汽火车头,牵引着几十部绿皮车厢在铁路上疾驰。他坐在直背绿色皮椅上,靠窗的座位让他可以看见疾速闪过的矿区景观、建在山上的家属区、矮树丛、平缓起伏的山丘和行走在尘土弥漫的马路上的人。这是他与故乡告别的时刻,也是他逃离故乡的时刻。火车将他运送到外面的世界。他的漂流生活带给他创痛感也带给他幸福感,他体验欢欣与哀伤,他成为烈焰也化为灰烬。这些经历镌刻在他的记忆,也残留在他的精神里。时间流逝,他在时间之河沉浮泅游。昔日他是一个荷尔蒙丰沛激情荡漾的青年,如今他已成为一个灵修者,远离情欲也远离物欲。

2019年9月,当他重返故乡的时候,昔日的火车站台已经毁弃。生锈的钢轨之间荒草丛生,道路边的信号房倾颓。在这里很难再看到行驶的蒸汽机车头和牵引的绿皮车厢。由矿区往返城里的客车停运,偶尔只有运煤的列车在铁路上驶过。

这些年他的人生也有奇崛的变化。在京城,他从事过不同的工作,第一份是煤炭部下属的机关文秘工作,他熟悉了国内采矿业的运行实况,从南到北的矿区都跑遍,矿难是他见过最多的灾祸,瓦斯爆炸、透水、溃坝……每有灾难发生他都会去现场,了解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生存境遇;他做过十年新闻职业,作为报社驻京新闻中心的记者他跑遍国内的城乡,也跑过很多很多国家。在职业生涯鼎盛之时他被视为业界英雄或明星记者,他受到各种嘉奖和表彰。

脆弱而无能的个人。这是他在辞去公职赢得自由之后更为真切的自我体察。

这样的境遇迥异于他在雄心强盛时的自我幻觉,然而却符合他的存在境况。

铁路两侧是矗立的高压电线的塔状铁架,远处是绿草覆盖的山,千米之外看见亮着的灯。那是火车头的灯。火车沿着铁轨驶来,速度并不快,米黄与淡蓝色火车头的三盏灯形成三角光区。火车头后是长列的车皮,它们停在距他五百米远的地方。有穿着绛黄色工装的工人在车头前走动,估计是安全检查员在安检。此时天上的黑云压来,疾风席卷而过。铁路边半人多高的芨芨草翻卷着摇曳。天象的变化让他一阵紧张。没带雨具,必然会被淋湿。到哪里能躲雨呢?周围全是废墟般的空房子。他惧怕野狗、野猫以及蛇蝎。他应该镇静。在铁路边的石墙坐下来。

他从一间危房边走过时,听到有人在哭泣,是那种号啕大哭。他开始以为是妇人的哭泣,在矿区这并不鲜见。仔细一听更像是孩子的哭泣。这就没什么可好奇的,孩子哭更常见。他站在院门外试图往里看,正要探头,他看见破房子里走出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身形粗壮,手里拿着一把菜刀。他搞不懂这个女人怎么会拿一把菜刀。或许他刚经过时引起狗叫使女人戒备。或许因为受惊,或许因为久不见人。

废墟之上盘旋的麻雀低空飞行直冲过来,像黑色的蒙面杀手。十分钟之后雨停了。太阳出来了。湛蓝天空高悬的太阳如火炉,他感觉到被炙烤的热量。他再次起身躲避太阳的暴晒。

4

矿上的兄弟们都到了退休年龄。卡车司机秦江打电话给瓦蓝说:“你今年是不是该到退休年龄了?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到退休年龄,可以向矿上提交退休申请了。”回矿上办理退休手续,在未来领取一份退休金保障晚境的生存安全,这心念突然就复活了。

他平时住在东北C城,回故乡需要到北京,再从北京乘火车回故乡。这漫长而曲折的旅途构成他与故乡的背景。

现在瓦蓝回到北京的时候总是孤身一人。每次回来会停留十天左右。在这段时间他全程都是独处。他曾经在这座城市生活和工作了二十年。当他返身回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是他想见的,没有一个人是想要见他的。

然而回到故乡,他发现有了想要见到的人。

李西称他哥,当然是对他的尊敬。有很长时间瓦蓝将这位英俊的青年视为兄弟。

他每次到办公室都能在俱乐部楼下的空地看到文工团的年轻人。男孩子们操着各种乐器在室外练习,小号、萨克斯、黑管,女孩子们则是小提琴或者大提琴,各种乐声交互回响。还有歌手对着墙壁练声的,花腔女高音、美声男高音都有。瓦蓝喜欢从这些年轻人中间走过。

俱乐部一层有间开阔的大厅是文工团的排练室,麦克风、五线谱架、爵士鼓、钢琴、铜号和大提琴都摆放在大厅里,相貌英俊的男生和容颜俏丽的女生在大厅里进出。还有一个大厅是舞蹈排练室,墙上镶了一面巨大的镜子,经常有女孩子对着镜子做舞蹈训练。

他每次从走廊穿过时都会朝敞着门的排练室看。他喜欢这些人与事。李西身材修长,留着披肩长发,相貌英俊,身边总是跟随着一个秀美而娇柔的姑娘,那是他的女朋友——文工团舞蹈演员杨秀琴。矿上组建文工团是为了参加矿务局的文艺汇演,对矿工进行慰问演出,俱乐部是文工团经常演出的地方。舞台上化过妆容的男歌手们身穿缀着金属片的黑色皮夹克、黑色皮裤和黑色长皮靴,在炫目的舞台灯光照耀下演唱当时的流行歌曲。观众席里坐满赶来看演出的人,女孩子们冲着她们热爱的歌手尖叫。他坐在观众席里。舞台上歌者和乐手炫美酷烈的表演令他忧伤。

《黑暗中的人》,这是他读到的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的小说。他热爱这位生活在纽约布鲁克林区的美国作家。回想昔日的时光,瓦蓝觉得他就是那个身在黑暗中的人。他在十七岁的时候高中辍学顶替父亲到矿上下井。父亲是转业到矿区的退役军人,十五岁时的父亲在家乡偏关县杨家村当雇工,为地主放牧马群。一场流经家乡的洪水使黄河暴涨,冲走马群。父亲畏惧丢失马群的后果,就跑到县城,遇到在县城执行任务的游击队长,父亲跟随游击队长成为一个手握枪支的少年游击队员。后来父亲经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在血与火中出生入死。转业到矿区的父亲到了退休年龄,按照国家政策子女可以顶替接班。父亲和母亲商议由瓦蓝顶替接班。父亲以为接班对他是最好的选择,男孩子学习不好,只能到井下受重苦。父母都不舍得他下矿井受苦。

有时瓦蓝出门会在街上遇到一群惊慌失措、身穿窑衣、满脸炭黑的矿工背着受伤的矿工往医院奔。他做了矿工之后第一次下矿井,井筒袭来的冷风和深不见底的黑暗令他心脏战栗。然而他也决心训练自己更坚强的意志和更坚韧的毅力,在矿井的巷道里自己搬动桦木柱,想练自己的臂力和手腕力量。十七岁的时候干瘦像一棵枯朽的树。他在矿井的硐室里值班,负责变电所供电运行,有次井下发生窒息事故,硐室外的水仓摆放着死难矿工的遗体,他们要等到夜深的时候才会被运送出井。他就那样待在硐室里,负责搬运遇难者遗体的老工人守在硐室里,他们屁股下垫着橡胶安全帽,靠着变压器睡觉。他无法入睡,听着变压器的电流声,等待时间流逝。

那是吞噬生之希望的黑暗。也是摧毁人之幸福的灾难之力。

他身处幽暗之地时看到过文工团的年轻人。那都是从各单位选拔出来有音乐才能的青年,工程区的推车工、运输区的搬运工、满身灰尘满面炭色的小伙子……他经常遇到一个在马路上骑着自行车都不忘练声的人,那是他高中时的同学林笛,这是一个命运的宠儿,林笛从工程区调到文工团没几天,就到了局文工团,因为出色的演唱才能和声音条件,他很快又被调到市文工团,之后又调到省歌舞团。期间被派到北京的中央戏剧学院进修。

他成了矿文工团演职人员的榜样,人们在他的感召下都下苦功练习歌唱的技巧。

李西到文工团之前一直是运输区的工人,在井下的巷道开运煤的电车。然而这个工作他只干了三天就被调到文工团。其时他喜欢工余时间弹吉他,文工团招聘乐手,他报名应聘,很快就通过面试被录取。矿上缺文艺人才,李西能弹吉他,人也长得帅,顺利通过考核。他和其余十二位来自各单位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和漂亮姑娘组建成了文工团。

瓦蓝看到那些容貌英俊的男孩和漂亮美丽的姑娘们时会被忧伤袭击。艺术的工作和艺术的生活,这是他向往的。在他意识到自己与这种生活距离遥远的时候会有哀伤的感觉袭击。对于他来说绝望和恐惧是寻常的,彼时他以为自己会死在矿井里,或者会在矿井里遇到矿难受伤落残。我真的是在探索那片我所说的黑暗区域?这是他读到过的印度籍作家奈保尔接受《巴黎评论》时说过的话:一位作家的半生工作,就是发现他的主题。而我的问题在于我的一生有太多变迁,充满了动荡和迁徙……当时我认为,在远离故土的这些年里,我便能够理解自己,我认为我将会找到自己的写作材料,然后奇迹般地变成一名作家。像奈保尔一样,现在他不断返回自己的故土,重回幽暗之地,重温他当年反叛和逃离的情状。他回来寻求未来的生活保障。

5

重回矿区,矿行政大楼的门前搭起铁管和木板拼接起来的脚手架,被绿色的网布围起来。有工人站在脚手架的高处扛着长木移动。他加快脚步从脚手架中间开的门进去。这幢大楼他以前经常进出,然而此刻却是异常的陌生。上下楼与他擦肩而过的面孔年轻而陌生,被装修过的走廊和两侧的办公室却是新的。上到三楼,党办室、宣传部、组织部……他从这些办公室门前走过,并没有他要寻找的档案室,问在走廊间遇到的人也都摇头说不知道。他不甘心又走了个来回还是没有。三楼尽头有间会议室的门是敞开的,里边坐满年轻男女,他问站在门口的一个人:“请问档案室在哪里?”那人一脸茫然回答不上来。

他从走廊尽头上到四楼。计划科、设计科、技术科、微机室……依然没有档案科。无奈之间他再拨通武力的电话,询问确切的位置。“你是去了矿党委办公楼,那是政治权力中心,档案科哪能在那里,我们在单身公寓B座三楼,出了党委办公楼往东一百米。”武力说。他奔下楼,十分钟之后他出现在单身公寓B座三楼324室的门口。一个体型发胖穿蓝色T恤的中年男子看见他喊出他的名字:“章……老师吧,你好,请坐。”

热情过度。这是他对武力的感觉。然而热情并不是错。武力想要请他喝酒。

午间并没有别的安排,他就接受了。武力预订了矿东区一家莜面馆。

“包房务必留好,中午我会带一位重要的朋友过去。”武力打电话给餐馆。

莜面馆从外面看很简陋,包厢却很雅致。然而瓦蓝却不能接受餐馆里呛鼻的羊膻味,他感到阵阵恶心。面色油光黑亮、身材发胖的中年女服务员给他们端来啤酒、炖腔骨、羊杂、番茄炒鸡蛋,瓦蓝只用筷子夹他要的番茄炒鸡蛋吃。

吃过饭,武力带瓦蓝到档案科办公室。瓦蓝没有说他回来是为办理遗漏的社保关系。武力安排办公室的一个小姑娘为瓦蓝查询档案。他站在幽暗的走廊间,看着那个梳着短发、穿白色T恤黑色长裙白色皮鞋的女孩拎着钥匙开门,拴在钥匙圈上的钥匙碰到门上哗啦哗啦地响。赭色的钢制防盗门打开,里边还有一道铁灰色的铁门。档案室里的气息呛鼻,那是阴潮年代久远的纸张散发的,装订成册的档案装在灰色保险柜里显得格外神秘,然而翻过它们其中的某些册页就知道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历年的工资表。

“您要找哪年的档案?”姑娘问。

“1996年。”他说出这个年份。这是他离开家乡的时间。

小姑娘翻开一册目录看,然后拎着钥匙打开一个绿色铁制卷柜,搬出厚厚一本装订起来的工资表递给他。他按照目录找到他供职的单位,看到许多同事的名字,然而没有他。走出档案室在走廊一侧的办公室找到管理档案的小姑娘,对她说:

“没找到我的名字。”

“您还要找哪年的?”

“2002年。”他说出这个年份。这是他解除矿上劳资关系的时间。

小姑娘又打开另一个保险柜取出一卷档案,他翻到供职单位的一页。

依然只看到前同事的名字。他的个人档案消失了。

他放弃在这里的寻找。这将是毫无结果的寻找。

造成今天困境的原因是当年离开得太匆忙。他急于逃离,急迫地渴望结束在矿区的生活,结束幽暗的生活,开创全新的时代。只要能离开他就不会再想着回来。是他丢弃过去,丢弃他与故乡的连结,丢弃他与故乡缔结的某种契约。如今他成为一个没有身份的自然人。然而他已经厌倦独自在人世的虚无之海漂浮颠簸。

重回故乡。这是他在人世虚无之海看见的一条船。

他拼劲全力爬到这救生船上。

6

瓦蓝如同隐身人或匿名者。他行走在故乡,既不被人所识,也不识他人。

他总是随着响彻在街头的丧葬曲出门。街巷之间白色帆布搭起的灵棚,这是他每次回到矿上都能看见的。东西南北中,死者出现在不同的区域。矿区沿袭着晋北地区老旧的丧葬习俗,披麻戴孝、手握哭丧棒招魂的队伍从街上走过,爆竹炸响,烟花绽放。死者家属请来的鼓匠艺人坐在灵棚前无休止地吹奏着哭灵曲。哀哭声通过扩音器放出来满大街都能听到。

停在街口的死者名叫武爱国。他听说过这个人,在街上也见过,一个脸色黝黑脸颊干瘦的男人。武爱国有三个孩子,大女儿武秀琴早年是插队知青,在农村与一当地农民结婚,后来在知青返城高峰时离异。武秀琴回矿后分配到矿下属的制鞋厂工作,制鞋厂倒闭发不出工资,武秀琴在街上摆起货摊做起小生意。二女儿武惠玲高中没毕业就辍学在社会上厮混,结交一群混社会的无赖,赌钱输光还不起债务,到处混日子。

武爱国的儿子武强被人谋杀。这是瓦蓝听母亲说的。谋杀武强的是街上开饭店的姚兴康的儿子姚野。武强被杀后,尸体由姚野开车运到马武山挖坑埋掉,浇灌水泥焊死。上山放羊的羊倌发现可疑行迹报案,警察经过侦察,认定姚野涉嫌谋杀。经过审理,罪证确凿,法院判处姚野无期徒刑。这消息使他震惊。姚野是文工团的男高音歌手。人长得帅,相貌英俊,身材高挑挺拔,他凭着外形和容貌兼做婚礼司仪。姚兴康通过最大努力将姚野的死刑改判无期徒刑,一年之后又由无期徒刑变更为有期徒刑,最后姚野提前减刑出狱。“这样的事情在矿上不稀罕。”母亲说。

谋杀案带给他某种激奋。这是他的职业病所致。

武强为什么被杀?姚野是如何杀死武强的?杀人现场是怎样的?过程又是如何展开的?

瓦蓝跟姚野打过几次交道。他回矿上的几次同学聚会上见到过姚野,同学群里有被政府关闭小煤窑的煤老板、卡车司机、警察、企业党委书记、铁路系统某供电段的财务科长、省歌舞团的美声男高音,等等。文工团解散后,姚野也开起饭店。瓦蓝并不喜欢这个人,但那次同学聚会之后,姚野经常给他打电话,姚野大约很愿意有他这个在北京的同学,跟人说起来有面子。

瓦蓝很想找到姚野,勘查他谋杀案的细节和真相。

“快少操这个心吧。都是过去的事情。这种事在矿上不稀罕。”母亲给他兜头泼凉水。

现在他回家的时候会绕道而行,要避开西街口的白色灵棚,避开那里的鼓乐喧嚣,也要避开姚野新开的饭店。然而从东街进巷口时会看见一群白毛的野狗聚集,这是居住在后楼的一个流浪汉收养的流浪狗。流浪汉收养的一只流浪狗生养出众多的小狗崽,狗崽们长大就跟着流浪狗盘踞在这里。白天这些流浪狗四处乱窜,夜间就狂吠。回到家他跟母亲说起这些狗,母亲并不以为意。母亲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也习惯这里的街景。“不怕,这些流浪狗都是小狗,它们没去处怪可怜的。它们又不咬人。”母亲说。

回到故乡他的样子很像个落魄的孤家寡人。

重回故里却找不到愿意坐到一起的人。他不再参加同学群召集的酒局,没完没了的逢迎,这样的话语他听过很多年不想再听,当然人家也不想再说。这里的每个人都活得比他踏实,凭什么他们必须说奉迎他的话扮演恭维他的角色?无处可去的时候,他就独自在街上漫游。沿着一条僻静的公路西行。公路之侧是一道延伸上万米的围墙,墙体是乳白色的,上下的边角是铁灰色的翘檐。圆形的灰瓦倾斜铺展下来,尽头是石雕的狮子头。他身后是标语,每个字都高过他的头顶,公路并没有人走过,然而他并不认为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因为这是摄像头的监控区域,靠近河湾的路灯架同时装有摄像监控仪。

或许已经有人在监控室里注意到他。在监控者看来他是行为异常者。

这道1000米的围墙只有四五米的荫凉地他可以停留。走出这四五米的荫凉地就是酷烈太阳暴晒之处,那是他畏惧的。然而对面隔着河湾的山峰密布的树林也会让他畏惧。

母亲在他出门时提醒说:“别去山上的树林里,那儿成天有灰鬼聚众赌博。”

在矿区,赌博和吸毒的人被称为灰鬼。矿上有这样的人。

他不明白矿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手里拎着喝空的塑料瓶子,青柠口味的维生素饮品。很多年来他只喝这种饮料。在北京他坐地铁或者到机场过安检时会被检查出来,并要求他喝下以证明不是违禁液体。他不能走出荫凉地,走出去会有不适感。他听见有歌手唱《理想》之歌,歌词唱道:

“要么客死他乡,要么荣归故里。”

客死他乡和荣归故里都不是他要的。

他需要的只是恢复他遗失的社会保险关系,需要一份给他未来生活保障的退休金。

他先去路边的工商银行,从自动取款机取钱,2000元,这几天应该用得着。

他到了不行贿不办事的地方。朋友给出的建议是:“你给他扔一笔钱,8000,还是10000,你自己定。钱给了他,只要他把钱收了你就等消息吧,肯定没问题。在咱这地方,就是这么办事的。”

然而他还是希望按照自己的方式做。“我要保持这件事的正当性。不会贿赂办事的人员。如果事情不成,我会起诉他们。”他的说法引起大家的嘲笑。都什么年月了还敢这样想问题。

他决意按照自己的方式做。哪怕最后等待他的是失败。

回到矿区之后他不愿意回家。街头响彻的唢呐吹奏的丧葬曲令他心境幽暗。

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躲开这些喧嚣。他想在矿上找一个安静的住处。他知道那是以前矿长的住处,最好能在招待所住下来。他冒着雨,打着伞沿着马路走。不时驶过的汽车溅起积水喷出。招待所就在他以前工作过的工会俱乐部的附近,推门进去,柜台后有人探头看他一眼,那是个女人。

“有客房吗?”他问。

“我们不接待外人。”女人看了他一眼冷漠地说。

“那招待所都住什么人呢?不接待外来客人的话。”他问。

“我们不接待外人。”女人重复说,神情傲慢,语气不耐烦。

“那这里的房间都是空着么?”他问,实在是出于好奇。

女人不再说话,不想再搭理他。是的,他是局外人。至于这里什么人住以及有没有人住跟他无关。他只好退出招待所,冒着雨沿街边的人行道走。

最后他找到的合适去处是街心公园凉亭内的长栏。

到傍晚的时候凉亭才安静下来,跳舞的男女散去,属于他的是荒芜的寂静。

公园的后部时而会有从高处铁路路基上疾驰而过的火车,火车头牵引着上百列运煤的车皮隆隆驶过,他感到坐着的凉亭木栏与脚下的土地都在震颤。与公园隔着马路相对而邻的行政办公楼的房间没有灯光。一座暗黑的巨大水泥和砖石建筑。没有人迹。他在幽暗的夜色中独坐凉亭的木栏上,他闻到有浓烈的草木和尘土气息混杂着尿骚气息。夜色浓重,眼前只有树木枝叶的暗影摇曳,枯坐这里令他不安,他不能不离开公园回家。当他走到街口,突然对街头响彻的乐声有好感。他站在街角听吹鼓手吹奏哭丧曲。唢呐高亢奏响,仿佛人的哭泣。

夜空下有撕心裂肺的哀恸情感在回旋。

7

他是想念钟佳慧的。行走在街上恍然间会看见她的形容,空气中也能闻到她的气息。

然而他失去钟佳慧的联系方式,现在已无处寻找。尽管他知道她生活在故乡之城。这是他与她的结局。他知道她的办公室在哪儿,却不可以在那里出现。二十年过去,她的同事们或者调动或者退休,她也未必在那里工作。他可以打听到她的消息然而却不可以打探。他不能去影响她的生活。关起来的密室不必再开,封存的酒浆不可再启。这是他的想法。错过或失去。生命中总有这样的时刻,他无数次体验这样的时刻。

在偏远的外省矿区,她就是他的女神。他内心一直保持着对知识女性的尊敬和向往感。心灵契合与精神共振。这是他和她所抵达的情感状态。也许因为生活在幽暗之地,钟佳慧是照耀到他内心的极光。在此之前他的生活是幽暗的。他有五年婚史,女儿三岁,由母亲照看着。他已经由矿井下调到工会机关工作,业余时间阅读他从城里的书店买回来的书籍,练习文学写作。然而在很多时候他都与自己的生活之地格格不入。

他住在东山顶上一幢废弃的土楼里,十七级缝隙里长有枯草的石阶由楼底通往房屋。灰砖砌起来的旧屋裂着缝,有两道钢圈箍着楼体避免遇到地震时坍塌。房屋里结满蛛网和尘埃,雨雪天气屋顶会漏水,雨水滴落的速度急骤,雪水滴落的速度缓慢,那些水流需要他用盆接着。尽管房屋漏雨漏风,坐在室内却可见夜空的星辰和明月。他选择住在这里是因为对独立自由生活的向往。他用一辆自行车就将他需要的物品驮到东山顶上。他尤其不愿意再接受父亲的教训生活。父亲对他的训诫是:“给老子好好工作,娶老婆生儿子,挣钱养家。”

父亲退休之后闲不住,做过各种临时工,干过工厂的看场工,做过俱乐部勤杂工,有电影放映的时候会戴着红袖箍守大门收门票。然而父亲经常摆出老革命的资格,从不忘记对人说:“老子裤腰别着脑袋干革命的时候你们还在娘肚里转筋。”父亲活到六十九岁时罹患胃癌辞世,弥留之际被送回老家,肉身已形如枯槁。父亲入殓之后,瓦蓝身穿白衣盘腿坐在父亲灵柩前的蒲团上,他为父亲守灵三天。悲伤之际他的身心也获得解脱。这世上再没人能约束管制他。

父亲活着的时候,瓦蓝需要对抗父亲对他的约束和管制。他不喜欢父亲为他规定的日子,他向往自由且文明的生活。其时他会定期到省城和首都,进入城市去经历更广大和浩瀚的生活,扩展的阅历和经验使他更加厌倦如死水一潭的幽暗生活。

与钟佳慧的结识带给他清新之感,他喜欢这个热爱音乐和诗歌的姑娘,他们有共同的审美感和价值观。她开口言说时使用的是普通话而不是当地方言,这让他感觉亲近和舒服。

“我其实可以不回来的。可是如果不回来,我们怎么可以遇见?”钟佳慧对他说。

“我们应该感谢这一切。”他对她说:“否则我们遇见也难以相识。”

在父亲眼里他是病人。他的行为和举止怪异。他收集那些过期的报纸和杂志,把一片一片的废纸剪贴到本子上。他开始不想结婚,后来结了婚又不想要孩子。不想结婚的时候父亲认为他的身体有毛病。父亲这么说的时候是因为在衣柜顶上看到了他丢弃的空药瓶,父亲不知道他为什么吃药和吃的是什么药。父亲对母亲说:“你有功夫问问儿子,他的身体行不行?”

父亲当然不懂,他的病是精神性的。他是因为对生活的厌倦才不想结婚的,后来也是因为对生活的厌倦结婚而不想要孩子。有了女儿后,他又开始乐观起来。

钟佳慧带给他的是更丰饶的愉悦。他觉得遇到了心灵的爱者、精神的同道。

8

他想去看望李西。这是他回到故乡唯一有热忱做的事情。

他认识李西的弟弟李宏,以前在矿行政办公楼见过李宏且互留了联系方式。李宏发给瓦蓝一个电话号码,拨通电话后瓦蓝对李西说想去看看他。“哥你来吧。下午我没别的安排。”李西说。放下电话瓦蓝立即赶往李西的家。从他漫游的云冈石窟停车场出来,过石桥,上马路。步行二十分钟即到李西所在的矿西区。

矿西区是看上去荒败的矿工家属聚居地。三十一幢旧楼,六层红砖楼房颜色褪去现出灰白旧迹。楼房的每个窗都钉着铁栅,有人家在楼上的阳台放着鸽笼,有鸽子飞进飞出。楼体的墙壁用煤烟喷着字:汽车押手续贷款。遍布沙土和垃圾的空地摆放着三个蒙着苫布用麻绳捆扎起来的台球案。靠着家属区是一座杂草丛生污水横流的荒芜园林。紧邻园林的一幢两层楼的幼儿园,铁栏围起来的院子里有成群的孩子在玩游戏。再紧邻幼儿园的一幢家属楼就是李西的家所在楼。三单元四层十二号。瓦蓝走进单元楼看见楼房没有电梯,每层是十三级台阶,四层五十二级阶梯,这对一个腿有残疾的人来说够艰难的。他走到四层的时候李西开着门在迎接他。瓦蓝把从超市买的一盒礼品奶递给李西。他们握手,进门之后换拖鞋。瓦蓝注意到李西僵硬的两条腿,左腿比右腿高,右腿比左腿细,从裤管的空荡能看到右腿如枯枝般支着裤子。走到客厅中央坐到长沙发上,李西在另一侧的沙发坐下来热水沏茶。就那样两人聊起来。瓦蓝回头望向卧室,看见卧室靠墙摆放着一架钢琴。

“这钢琴是你弹么?”他的问话开启了他们久别后的话题。

“钢琴是给我女儿买的。女儿上初中时买的。很多年了。女儿现在读大学。她不知道我会弹吉他。在她出生后我就没摸过吉他。你能想象么?家里的三把吉他我都送人了,被人拿走再不还回来,我也不会去要。我就是想把过去埋葬掉,把过去的记忆从心里抹去。以前的事情不再想。很多事情有希望你才会去做,没有希望,或者带给你痛苦的事情你还做它干什么?我其实是在文工团解散之前就离开了,开始想走,工会主席不批准。后来工会主席也调到别处去了。他可能知道自己要调到别处了,所以就批准我离开。我到了洗煤厂,新的工作就是给火车装煤。你看到的火车拉着装满煤炭的列车从站上开出去,那些煤就是我和同伴们装的。”

李西这么说的时候,瓦蓝想到铁路穿过的选煤楼和洗煤厂。想到储煤仓。由火车头牵引满载着煤炭疾驰而过的列车。他仿佛看到那个前文工团的小号手兼吉他手在操作装煤机。

茶托摆在竹编的茶案上。热水器插上电源,透明塑料桶里装着的纯净水由一根橡胶管导引流到热水器。水烧开倒入紫砂茶壶里。李西将一个小巧的紫砂茶杯摆在瓦蓝面前,另一只紫砂茶杯放在自己面前,他们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屋里有音响放着女声诵唱《大悲咒》的歌声。瓦蓝习惯性地将手机放在沙发上,在他与李西之间。他开启了手机的录音功能。他想要记住他和李西时隔二十年之后的谈话。每个字他都想要记住。

“在文工团我是弹吉他,也吹小号。其实我更喜欢萨克斯,可是团里让我吹小号弹吉他。当时也没有人教,全靠自学。那时没有网络,没有手机,跟外界联系很难。我们都没有老师可教。我尤其没有。吉他是从西方传进中国的,我弹的吉他是日本人弹的。国内的刘天礼弹民谣吉他。那个跟我也不搭界。别的人都是中学老师卢振中教的,这位老师是北京的插队知青,是矿上最早的宣传队乐手。那时候我还真是下功夫,冬天在河湾里练小号,呼出的水汽从号里流出来结着半尺长的冰锥。但是后来我就发现身体不行了,吹号的时候需要用脊椎的力气,明显力气不够。用力气大的时候腰椎就痛,当时并不知道身体不行。年轻的时候心高气傲,对人和生活都想得挺美好。其实在那时候身体的疾病隐患就埋下了。我的心理或精神危机也是在那时候出现的,我突然就对表演和歌唱失去兴趣。尤其对文工团那时候的演出有种深深的厌倦感。那些没完没了的慰问演出,到厂矿和区队的慰问演出,演唱那些歌曲,表演那些舞蹈,我实在提不起兴趣。”

那些慰问演出瓦蓝看过。他经常是摸黑进入后台,在黑暗中谨慎地迈着步,避免被放在后台的道具绊倒。如果演出有意思他会坐到观众席里看,如果演出没劲他会离开。还有的时候舞台上演出的节目是由瓦蓝撰写的串场词,这时候尽管心里忐忑不安,他也会强迫自己坐在台下的观众席里听他写的串场词顺不顺。

“跟疾病一起到来的是我对文工团的厌倦。那里的很多人我都不喜欢,觉得距离远。哥,你要在的时候没问题,我们很自然就会觉得亲近。后来我的腿就不行了,双腿麻木无力,没有力气走路。那时我才开始到医院看病。医生检查出来是脊椎长出了瘤子。当时看到这个诊断结果我感到眩晕,觉得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这病会断送我的艺术梦想,断送我人生的前程和希望。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完蛋了。我是到北京的地坛医院做的手术。地坛医院在脊椎神经领域的技术是权威的。去北京的时候是我的太太和表妹陪着我去的。我老婆你见过,她在文工团是搞舞蹈的,在群舞中她是最好的,连着获过好几次奖。我们是在文工团认识的,也在那时恋爱结婚。很多事情说不清是好还是坏。当年很多人都羡慕我们,尤其羡慕她。可是现在看来,她跟我在一起还是她的不幸,我跟她在一起则是我的幸运。她陪我在地坛医院做过两次手术。”

李西说到他的爱人,瓦蓝脑际浮现出那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舞蹈演员杨欣当年是跳群舞的领舞者,穿着五彩绸衣,镶着金边的彩绸裤子,黑绒舞蹈布鞋,手拿一块手帕玩空中旋转。这是瓦蓝看到的杨欣的舞台形象。文工团有十几个跳舞的女孩,杨欣成为李西的恋人,后来成为他的妻子,为他生育了一个女儿。现在杨欣是一家百货零售商铺的老板,她比李西晚半年却更决绝也更伤感地离开了文工团。他们都是1996年深秋离开俱乐部的。瓦蓝离开是去北京读书。李西离开是因为在文工团看不到任何希望。企业经营进入低谷,生产出的煤销售不出去,企业发不出工资,大批工人下岗。文工团也在此时宣布解散。那些歌星或乐手都被分配到各单位成为普通工人。离开文工团后杨欣在街上摆起小摊卖日用百货。昔日的百货商店关了,店铺出租给摊贩。在街边有各种杂货摊,卖茶叶的、卖家用电器的、卖医疗器械和药品的、卖服装的、卖羊肉串的,客栈和旅馆也在这街上。也是因为这街边杂乱,有一天,一家卖家电的店铺电线短路引起明火。燃起的大火烧了店铺,引燃卖液化气的店铺,连环爆炸摧毁半道长街。

“生意做不下去,我就想到去北京。哥,我去北京找过你。就像在大海里捞针,在沙漠里找金。文工团解散,我们这些人都被遣返回原单位。有门路有权势背景的就调到机关别的岗位。我到文工团之前是在运输区运煤的,后来我又回到运输区。每天开着电车到井下运煤。重新回到井下我已经不能忍受矿井里的黑暗和危险,我就想到北京去。说老实话,这是受你的影响。哥,我经常想到你在北京。你能干得那么好对我而言就是鼓励。在看不到希望的时候你就是我的希望,你不知道。我从矿上坐绿皮火车进城,背着我的旅行包,从城里换火车到北京,我一路上都幻想在北京的生活。我想先不去找你,不给你添麻烦。我想在北京立足站稳了,找到自己的事情做,能赚到钱了再联系你。可是真正到了北京,背着背包走下火车我就慌了,那么多的人,来自全国各地的外省人涌向北京。出站的时候我的头直犯晕,迷糊。那天我在火车上吃了方便面,下车就饿了。到北京火车站的小吃店,坐下来,吃一碗面40块钱,实在是心疼。掏钱的时候像是拔自己的肋骨。”

到北京的第一天李西是在火车站过的夜。白天怎么都好说,背着包胡乱逛,饿了到小吃店里买个包子,买瓶水就对付过去。累了坐在马路上可以歇歇。他身上带着500块钱,他要节省着用。能省就省。要用钱的时候多得是。到晚上要睡觉了,他就又回到火车站。他知道那儿有长椅可以躺着睡觉。他买了份《北京青年报》,坐在火车站的一张空椅上,看完报纸把报纸铺在座椅上,就那样枕着他的背包睡下。晃荡一头累死,躺下来他就睡得跟死猪一样。睡醒来天也大亮。愁事又来了,他怎么在北京混下去?这是大问题。

“我不能因为饥饿而乞讨,不能因为匮乏去偷窃,我还不能因为盲流被警察遣返回老家。这都是我给自己定下的戒律。我也不能找熟人帮忙。这是我的自尊心阻挡,我要见认识的人必须是在我混出来的时候,至少是在能混下去的时候。我就在火车站重新拿起我买的《北京青年报》看,看广告,找招聘信息。没有找到我就出街沿街找招聘的信息。墙壁、电线杆、树上、厕所,凡是看到有贴招聘启事的我都会仔细看。看下来发现那些贴在街上的招聘启事都是骗人的。他们要跟你收中介费,给你介绍工作要收150块钱。他们给你介绍的工作拿不到钱,都是餐馆里洗碗的,或者什么场子的清洁工。那些地方你去了给他们干活儿,干多少都是白干。他们会让你拖地,清洁场子,你总也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因为他不会跟你说‘可以’这样的话。他就是让你无限度地卖苦力,最后想办法激怒你,让你自己滚蛋,他们自然不会给你一分钱。到北京以后我才发现,有人喜欢骗人,他们骗人的时候会有成就感,骗得越多越高兴,他们认为骗到就是赚到。那时候我生自己气,生了一场大病,嗓子哑了。我觉得老天爷不待见我,他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拿走了我的看家本事。那时候我也胆小,对这座城市还不熟悉。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天黑之前我看到一家建筑工地要人,我就按照地址找过去。在北京郊区。一个大工地。招工的看看我二话没说就同意要我。我要干的活儿就是在工地搬砖。”

李西身体的隐患就是那时埋下的。在建筑工地搬砖,用一块木板托着,木板上摞20块砖。平生第一次干体力活儿,走路吃力,腿脚直打颤。他衰弱的样子惹人发笑。

那些同伴们比他厉害,都是从河南或山东农村来的小伙子,身强力壮膀大腰圆,那些人背砖,用木板托着40块砖从车上卸下来再搬到工地。这样的活儿只干了两个星期,李西死活不干了。

他觉得再干下去就要死在工地。让他难以忍受的除了搬砖的活儿,还有就是跟工友们同住在工棚里,夏天铁皮制作的工棚热得像烤箱。一个工棚住六个人,睡觉时都是人挨着人。到半夜磨牙的、说梦话的、哭泣的都有。他被吵醒之后就难以入睡。这时候他就深感绝望,为自己沦落到如此困苦之境悲伤。在工地让他不能忍受的还有一些生活细节,比如工友们都没有洗澡刷牙漱口的习惯,然而在他买来牙膏和洗衣粉以后,很快就会被人偷去,等他找到时已经所剩无几。偷用他牙膏和洗衣粉的人从不跟他打招呼。这样的事情让他厌恶,他决心离开工地。

这短暂的劳役诱发了他的病患,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在他精神危机爆发的时候同时引爆。

在瓦蓝的手机录音系统里留下的李西的声音后来长久在他耳边回响:

我现在对歌唱有厌倦感。真的,已经没有那份心境。我女儿喜欢唱歌,我猜想她继承了我和她妈妈的基因,唱得不错。可是我反对她把唱歌当作事业追求,我不想她重复我的悲剧。生活,我的生活更多带给我的是喑哑之感,没有歌唱的愿望,也没有倾诉和言说的愿望,我就是想安静地待着。待在自己的病苦和困境里。我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没有能力改变。不仅是我不能救治自己的身体,医生已经宣判了死刑。我也改变不了我的困境。这是我的现实,是我的存在。我必须接受这一切。我想要活着就必须跟自己的病苦、跟自己的困境和平相处。不然我就会崩溃发疯。那样的结果更可悲。我不想变成一个疯子。这个地方疯子太多了,每次在街上看到那些活在垃圾里的疯子我就难受。是的,再也不想歌唱,不想舞蹈,不想倾诉。我只想像一截枯树那么活着,迎送寒来暑往,迎送四季的变迁,最后迎送自己的末日。

9

金沙海岸酒店——他回到故乡为自己找到的精神庇护所。

在三层楼铺着豹纹羊绒地毯的走廊,接近尽头的地方有一处房间,现在他能记住门侧蓝色荧光的号码:8330。他将门卡放在把手的感应区,听到咔哒的声响,门打开。他选择住在这里是因为这里僻静,幽美,装饰温馨。酒店的负一层是浴室,那也是他喜欢的。青花瓷的水池,池底在清水中清晰可见,头顶是蓝天白云的穹形顶,墙壁是拱形的门廊,立着四尊汉白玉的女子沐浴雕塑。他知道这雕塑的题名为《泉》,作者为19世纪法国著名油画家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Jean-Auguste Dominique Ingres)。显然这四尊浴女雕塑是仿制品,她们姿态不同,神情各异。水池壁上有电子仪显示水温41度。他裸身浸入水汽蒸腾的浴池,感到身心的安适。洗浴完回到三楼的氧吧空中花园,他要在那里静坐片刻,将养身心和精神。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收集夜里落花的人。”

《夜行的鸟:喜马拉雅传承瑜伽禅修》,是印度瑜伽师韦达的著作。

瓦蓝在一家书店买下来随身带着阅读,他看到瑜伽灵修者的对话。

如同一只夜行的鸟,现在他从高处盘旋降落大地。

盘旋降落的过程使他看见大地的实况,看见大地之上人类存在的实况。

社保中心办公楼有四层,还没到上班的时间,白色楼前聚集着很多等待开门的人。依然是满头白发的老人,拄着拐杖的妇女,哀戚和无助是他们的表情。马路边停满各种落满灰尘的汽车。有单位施工,灰色铁皮围着工地,绛黄色的挖掘机轰响着开动,激起飞扬的尘土。9点正,办公楼的门打开,人们蜂拥而入。

煤矿集团社会保险处。他坐在等候休息区蓝色橡胶座椅上,等候休息区并没有人,进入大厅的人都拥挤在工作区域,这里有十五个矿的工作台,隔着玻璃窗和黄色大理石柜台站满想要办事的人,喧嚣的人声里人们相互争吵。他看见他所在矿的九号台,有老人在高声争吵。

他想要见处长,反映他的社保账户遗漏问题。三楼是处长办公区。双扇朱红楠木门厚重结实,密码锁使这朱红楠木门紧闭,与楼下嘈杂的世界相互隔绝。进入这个办公区的人必须是核心人员,是掌握密码的人,没有密码难以进入处长办公区域。楼下的保安也是知道密码的人,跟保安熟悉的人也可以进入。然而他无法进入,他不知道密码,也不熟悉这里的任何人。

这是他难以进入的世界。没有路径,没有进入的密码。

此刻仿佛是一个隐喻。面对如同铁壁的世界,他唯有撤退。

马路边可以听到尘肺病人加长的呼吸。瓦蓝熟悉这样的呼吸,由不住转头一看,果然看见一个戴着草帽的老人坐在马路边,佝偻着腰背,草帽遮挡着老人的脸孔。他走出房屋走到街上。巷口有新的饭店开张,有人群坐在饭店对面搭起的帆布篷下打牌,帆布篷下经过太阳暴晒更加闷热,然而打牌的人眼前只有牌局的输赢,无视气温的高低。他从帆布篷下走过,那里没有任何他认识的人。即使他走到大街,穿过整条长街也不会遇见熟悉的人。有的人他看着熟悉,名字却想不起来。一个女人引起他的注意。女人穿着拖鞋在街上来回走,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她的手里倒拎着一把打开的剪刀,他连着两天都在这条街上看到这个女人。她受了什么刺激么?必定是受了什么刺激。回到家里他跟母亲和姐姐说起,她们竟然都认得这个女人。说她是让男人气疯的。她嫁给两个男人,跟后一个男人养了一个女儿。两个男人都让她生气,最后气疯了。她端着一盆黄土号哭:

“你这狠心的人,你这么早就丢下我自己去死你让我咋活呀?”

这条街上,他在不同的时间遇到过不同的疯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退伍老兵,经常穿一身旧军装,戴着军帽,脚上是绿球鞋,老人胸前挂满金属制作的勋章,扛着一把扫帚,走在路上会将扫帚端在手里当机枪做扫射状。这位老兵很久不在街上出现,或许已不在世。

他需要一个临海的地方,酒店客房的阳台,一张躺椅、一壶清茶,清心而坐,极目远眺。然而此刻他只有公路边人行道的一片树荫,这是他能停留的地方。公路上不时有车辆驶过,这是早晨上班的高峰,在矿里上班的人如今都开着车。不止是年轻人,中年人也如是。天空蓝得厉害,太阳光照强烈,他必须要躲避这强烈的阳光,躲避紫外线,避免受伤。这片树荫是他的停留之地,他就站着,以直立的姿态安享寂静的时光。说寂静当然是指内心,显然眼前的视界不会是寂静的。三辆空无乘客的大巴通勤车正从他眼前走过,发动机轰响。私家车也不断开过来,还有三轮载货车。因为限高不会有超大货车。超大货车都绕后山而行。

在矿区他无处可去。只能站在这公路边人行道的树荫下。这是他的所在之处。

他能去的还有云冈石窟后的停车场。沿着山脚边是倾斜而上长及千米的栈道。紧靠木制栈道有三张悬吊在赭色木亭下的长椅,这或许是他愿意徒步数千米,从矿区母亲独居的老屋到这里的缘由。环绕着停车场的平整的标有各种白色指示箭头的柏油路,是蜿蜒伸展的茂密森林,以及在这之上湛蓝的天空、飘浮的白云。这都是他愿意接近的。当然最令他欣悦的还是这三张如秋千的长椅,傍晚的时候这里没有什么旅人,他猜想这里整个白天都不会有什么人,夜晚更不会有。从外地来到这里的人,不管是乘坐双层旅游大巴的旅行团队,还是自己开车前来的自驾客,人们都是奔着云冈石窟内部的石雕大佛而来,人们不会留恋这三张桌椅。只有他这样的人——出生在云冈石窟附近的矿区,无数次到过石窟,少年时将石窟作为乐园和避难之所,青年时无数次来过这里的人,才会留恋这三张木椅。深秋的时刻,空气微凉如水,在没有人迹车辆稀少而又广阔的停车场,任意选择一张如秋千摇荡的木椅,或闲坐,或沉思,对于他来说是适宜的消遣,也是抵御内心困境的有效方式。

他想念石窟停车场的三张摇椅,身心倦怠的时候愿意步行数千米到石窟。愿意坐在那张木椅任意摇荡。如果说东海宾馆是这座故乡之城可以安顿他身心的精神庇护地,那么石窟的这张摇椅就是他出生之地的安乐椅。天空乌云密布,地上飘满落叶,这是深秋的云冈石窟与夏天的不同景别。也好,清凉正是他需要,也是他安适的气温。他到达这里,真正的旷野之地,铅黑的乌云在天空漂移,那是风力的作用,风吹拂着落叶散尽的枯树哗哗响,他听到天上的阵阵滚雷。天空黑云压顶,仿佛有骤雨聚集。然而他盘腿坐在这里,安享独处的清寂。

他回到故地,回到他精神的原乡,当然也是回到他青年时代厌倦和逃离的幽暗之地,如同回头的浪子返回故园。然而现实是他难以返回。当他在理智和情感上决定重回故乡的时候,他曾经浓密的黑发变得稀薄而灰白,他的肉身变得浊重,难以再轻盈地起跳,无法再长距离奔跑。他辞去工作,解体由自己缔造的家,终结持续二十五年的婚姻,让自己成为律法意义上的自由人。然而现实并不能使他安心,更不能令他安身。

他回到故乡寻求精神给养,希望故乡能给予他颐养天年的资源,他曾经丢弃和逃离的故乡却无以给他滋养。他日益陷于焦虑的困境,他的焦虑来自于对未来生活的幻觉。一个孤独的老人,在没有任何保障的现实世界存活。老人如沙砾般在海水里漂浮。这是他对未来生活的幻象。这幻象加剧他对生存的忧患感。免于匮乏和恐惧的自由。他曾经以为获得这样的自由。然而现实是他获得自由,同时也坠落到存在的深渊。 此刻他想到热爱的前南非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J.M.库切说过的话:

生活没有安慰,没有尊严,没有仁慈的承诺,我们所面临的唯一的责任——尽管莫名其妙又很徒劳,但仍然是我们的责任——是不要对我们自己撒谎。

【作者简介】夏榆,作家;小说发表于《收获》《钟山》《花城》《十月》《作家》《青年作家》等刊,著有访谈集《在时代的痛点,沉默》《在异乡的窗口,守望》,长篇小说《我的独立消失在雾中》《我的神明长眠不醒》等;现居吉林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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