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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诺的预旺

2025-02-15石舒清

青年作家 2025年1期
关键词:回民斯诺老汉

【作者简介】石舒清,小说家;本名田裕民,回族,1969年出生于宁夏海原县,1989年毕业于宁夏固原师专英语系;著有小说集《伏天》《苦土》《开花的院子》《暗处的力量》等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庄重文文学奖等;现居银川。

预旺行

有了写这篇东西的念头时,我就决定找机会去预旺一趟。这实际是再容易实现不过了,我是宁夏人,预旺就在宁夏同心县。从我老家到银川,同心是必经地。说来是这样,但实际上预旺在同心的东南部,预旺古城距离同心县城72公里,也就是说,许多年来,我在银川和老家往来之际,无数次经过同心,但没有一次经过预旺。要去预旺就得专门去,而我近年来的头晕毛病让我不敢独自远行。但想写这篇东西的念头促使我想去预旺看看,看看当年预旺在红色政权中为什么会有那么重要的位置和分量,看看国际知名人士斯诺先生在预旺的行踪遗迹。我小区楼下有一家同心人开的饭馆,我和老板打问过去预旺是否有直达班车,说有的。后来他再见到我时,就问我去了预旺否?我说还没有,他就用特别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说,这是多大的事呢?费得着做这样的准备和热身么?我也觉得自己实在是一个缺乏行动力的人。作为一个喜欢写作的人,行万里路方面我是做得远远不够的,我县的一些乡镇至今我还没有去过。记得三十多岁的时候,我陪江西的一个作家去宁夏有名的旅游景点须弥山,我作为土著导游,结果是让她没能看到须弥山大佛,因大佛在一个拐角处,我们没走到拐角那里去。那是江西作家第一次到须弥山,不好意思,我这个导游也是第一次到须弥山。带朋友游须弥山却错过了北魏大佛,那当时我们在须弥山究竟看了些什么?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多年来成为我的一个心结,觉得辜负了江西文友。至于名播天下的六盘山,就在宁夏隆德县境内,就在固原市,我这个年过半百的固原人竟然没有去过,说来真是没人能信。但这次去预旺的念头格外强烈,我要去预旺看看,我要去斯诺去过的地方看看。斯诺的名著《西行漫记》封面上的小号手照片,就是他在预旺拍摄的。我准备买周日的班车票。周六,银川海宝小区会有很多的旧书摊,是我常去的地方,那天和朋友同去转书摊,我告诉他次日我要去预旺。他说,你小心一些。他知道我头晕的毛病。但没想到我的头晕病忽然就发作了,而且是多年来比较严重的一次。我当时在一家书摊前蹲着看书,忽然就感到头晕眼花,因常常是这样,我也不是很紧张,静静地等待着眩晕过去,然而显然这次不同往时,往时晕晕也就过了,这次却是久晕不过,而且我觉得双眼鼓胀,脸颊也麻木起来,紧跟着上嘴唇也麻了,好像无形中肿起老高。我暗想不好,不得已说给一同逛书摊的朋友,我们就打车去了医院。

长话短说,结果没什么打紧,但后来的几个月我一直在吃药调理,预旺行只好搁置。有时候躺在床上,我想着预旺,想着斯诺在预旺的见闻经历(都是我通过读资料或听人讲述得来的),我这样想着,就奇怪地觉得斯诺在预旺的种种经历在我这里清晰起来,倒好像我和他一同经历了似的。这样一种形式的预旺行,说来也是够特别了。

特别的预旺行,借重种种可靠资料提供的方便,记在下面。

骑兵队长

那时候我们海原县还属甘肃管辖,红军在与马家军的作战中缴获了不少战马,使骑兵队的力量得以壮大。骑兵队队长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干瘦小伙子,他爱马爱得有些过分了。他慷慨地分配给斯诺一匹好马,配着西洋鞍子。但是他要求骑兵们骑上一段,就要下马来走,以防把马累着。往往是骑上一公里,下马来陪马走上三公里,这算什么骑马。因为大家都这样,斯诺不方便搞特殊,但是从马上下来陪着马走时,斯诺就走了一肚子的不愉快,照这个样子,还不如没有马,直接步行来得痛快。见到时任红十五军团团长徐海东时,斯诺把对于骑兵队队长的不满婉转地表达了出来,惹得徐海东大笑,于是让斯诺把那匹只能陪着走不能骑的马还回骑兵队长,另给了斯诺一匹强壮的宁夏马。这一次斯诺算是骑美了,宁夏马像强弓射出的箭似的,在开阔的平原上奋蹄奔行,五十里的路程中间只歇了一歇,同行者被宁夏马纷纷甩向身后,当斯诺一人一骑出现在预旺城时,那马还像刚刚出发时一样充满劲头,一气跑到司令部门前才不得不停下来,意犹未尽地捣腾着前蹄,喷着响鼻。斯诺从马上下来,抚摸着汗津津的马脸表示着赞赏和感谢。他决定亲自找点好饲料喂喂这马。这样一次酣畅淋漓而又愉快的骑行之后,对于骑兵队队长的不满,好像也给丢在身后很远处不再受影响了。

卖西瓜

卖西瓜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回民老汉(斯诺称其为老汉,其实五十岁上下还算不得老汉,也许是那时候人的寿命普遍不高的原因吧),他有着一面坡的西瓜地。圆滚滚的西瓜看起来像阅兵时绿油油的地雷。从眼神和面部表情看,回民老汉就像是驾在猎人手上的一只劲道十足的鹞子,但是他和你眼对眼时,眼神就柔和起来,显露出足够的善意,像是忽然间认出了老朋友似的。让斯诺印象格外深刻的是他的女儿,十五六岁的样子。那女孩好看得让人心生怜惜。但是她躲闪着不让人看她。她侧身站着或背过身去时,身影也是很耐看的。她的好看使整个环境和氛围都有些异样。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好看的女孩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和担心。斯诺心情复杂地觉得,有些时候有些地方,美好像显得不合时宜。

不知怎么一来,回民老汉就说起了马鸿逵,他一时气愤得好像不会说话了似的,他说他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儿子让马鸿逵抓去当兵,给他马家当兵,娃娃的衣服食粮还要兵娃子家里供给,一年就这个花销,也得几十块啊。一个老乡提醒说,你这样说马鸿逵的不好,传到人家耳朵里够你受的。回民老汉就显露出了鹞子一样的眼神,说,我不怕,我当着他马主席的面都是这话。

这时候走来几个小红军,前面的一个怀里抱着只兔子,兔子的红眼睛宝石似的,不知道在这样的眼睛看来,世界又是什么样的。总觉得这样的眼睛看到的世界和我们眼里的世界不尽相同。几个小红军嘁嘁喳喳合计了一番,就由抱兔子的小红军和回民老汉说,他们想用这只兔子换西瓜吃,不知道能换不能换?如果能换,怎么换合适?回民老汉同意换,两人商量了一阵,终于敲定,一换三,这兔子可换三个西瓜。小红军们留下兔子,抱着西瓜走了,好像他们在议论着这个买卖他们吃亏不吃亏。回民老汉把兔子给女儿抱着。一会儿工夫,那几个小红军又返回来,看来西瓜已经被他们吃掉了,但他们支支吾吾地说,兔子是司务长派他们来山里捉到的,要给战士们打牙祭用,现在可怎么着是好。听口气他们是想讨回兔子。回民老汉说,可以,把我的西瓜拿来。那几个头又碰到一起悄悄嘀咕什么。还是那个先前抱兔子的向前靠靠,挨近回民老汉,难为情地低声对他说,嘴馋想吃西瓜,没忍住把兔子用来换了,回去没办法给司务长交待了。他又说,能否先记账,过几日有钱了就把西瓜钱还了。女孩抱着兔子背对他们站着,但显然她是听到了小红军的话。她的背影的样子说明她是听到了。小风把她的衣裳的后背吹出细微的水纹一样的动静来。回民老汉说,你们要是马鸿逵的兵,我啥话不说,把兔子给你们,但你们说你们是马鸿逵的兵么?那几个又是一番嘁嘁喳喳,先前抱兔子的小红军偏头看了看女孩不为所动的背影,就互相劝说着那样离开了。回民老汉望着几个小红军的背影,有一刻他好像要对着他们的背影喊一声,但还是改了注意,向立在一边的斯诺等人神情复杂地笑笑,斯诺也表示理解和支持地对回民老汉笑笑,然后自己掏钱买了几只西瓜,几个人各抱一只西瓜离开了。斯诺们走出老远,那女孩才偏头看他们,从侧面看到小风吹动着她的刘海,像高妙的手指轻轻拂动着琴弦似的。

收税员

斯诺在预旺时,极受触动的一件事是,当地人民用极端的方式处置了一个国民党的收税员,把他捉来公审后枪毙了。

是这样的,这个人确实是国民党的一个收税员,就是预旺城附近某个村子的人,原本是种地的,后来因为某种关系成了国民党的收税员。国民党的税多。老百姓对收税员的印象向来就是恶劣的。尤其这个收税员,他不只收税,还吸大烟,每到一个地方,派税的同时,还要求村长、保长给他弄一点大烟来供他吸食。又不敢不满足他。所以就算是村长、保长们对这个收税员的印象也不好。预旺被红军接管后,这个收税员消失了一阵子,忽然又出现了,这次他宣称说他不是国民党的收税员了,他宣称说他已经正式接受了红军的任命,负责给红军收税,他现在的正式身份是红军收税员。老百姓是谁收税都不敢不缴的,这就让他得逞了。他故技重演,照惯例要求尽快给他提供一份大烟来。这就让一些觉悟高的农民起了疑心,当他蹲在一个墙根里晒着太阳吸大烟时,被四处寻他的农民堵个正着,问他说,红军没有收税员,他收了税,是缴给了哪搭的红军?这一问就问出了收税员一脸的紧张,他说,你们先不要急,等我吸罢烟和你们说。农民们劈手夺了他的大烟让他赶紧说个清楚。他无法说得清楚。几个农民就把他结结实实绑了,交给了刚刚成立的临时苏维埃政府委员会。一时群情激愤,要求让这个大烟鬼吃枪子儿。几天后经过公审,果然就把这个收税员枪毙了。临刑前收税员要求给他一顶新的白帽子戴着好上路,大家纷纷痛斥他说,你一个大烟鬼戴啥白帽帽,再不要丢你先人的脸了。

斯诺在《西行漫记》里就这件事这样写道:“我认为这是对这边农民最重要的一件事。”

小红军

斯诺在《西行漫记》里专门就小红军写了一节,写到多个小红军。斯诺对小红军们有一个整体性描述:

他们大多数人所穿的衣服都太大,袖子垂到膝头,上衣几乎拖到地上;

他们吃得很多,每个人都有一条毯子,他们的领袖甚至还有一支手枪;

他们缠着红布,戴着多少嫌大一些的破帽子,上面缀着一颗红星;

他们的出身都很模糊。有许多记不清自己的父母;

有许多是逃亡的学徒,大多数是从人口过多,不能过活的小屋里逃出来的;

而他们全体是自己决定加入红军的,有时候成群的少年逃到红军里去;

他们的神情不像孩子;

他们之所以喜欢红军,大概是他们在红军里第一次受到了人的待遇的缘故。

……

斯诺写到,有许多小红军实际上都打过仗,甚至是和敌军拼刺刀,斯诺写到一个细节,小红军和白军拼刺刀的时候,白军把小红军们上了刺刀的枪夺过去,然后笑着把他们推入旁边的战壕里去。由此细节可以看出孩子们就是再勇毅,也还是越不过作为孩子在体力方面的上限。

有一个从福建来的十五岁的小红军对斯诺说,他加入红军已经满四年了。斯诺吃惊地说:“那说明你加入红军的时候才十一岁?”“是啊,我现在算是一个老红军了。”十五岁的孩子老练地意气洋洋地说。

小红军里有不少人在认知和才干方面远远超过了他们的实际年龄,有一个小红军,是小红军的一个小领导,也才十五岁,但是他跟着大部队走过了万里长征,当斯诺问他:“这是(指长征)很辛苦的吧?”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是这样回答的:“不辛苦不辛苦,与同志们在一起走什么长征都不辛苦。我们革命的少年不能够想到事情的辛苦不辛苦,我们只能够想到我们当前的任务。如果它要我们走一万里,我们就走一万里,它要我们走两万里,我们就走两万里!”

接下来斯诺问他是他的老家江西好还是现在他所在的甘肃好。

小红军回答说:“江西是好的,甘肃也是好的。有革命的地方都是好的。我们吃什么,我们睡在什么地方,都是不重要的,只有革命是重要的。”

这段对话后的第二天,斯诺惊讶地发现,在千百人的红军大会上,站在前面分析政局、慷慨陈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一日和他对话的少年。斯诺对他有一个由衷的评价:“他天生是一个宣传家。”

一个叫向季伯的小红军给斯诺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

在《西行漫记》这样一部重要的著作中,斯诺拿出了几乎一页多的篇幅写了这个小红军。

向季伯是所有斯诺见过的小红军里,衣着最干净最合身的小红军,斯诺说,不要说小红军,就是那些顾不上收拾自己的红军领导人,和向季伯一比,也像是一些流浪汉。斯诺对向季伯的描述是:“他是镇上最漂亮的一个士兵。”

但是有一天,向季伯却来到斯诺的小房子里,首先给他敬礼,那是斯诺见过的最为标准的军礼,他称斯诺“斯诺同志”,他显得过于郑重地说,他要来给斯诺同志澄清一件事,也许斯诺同志早就知道了,是这样的,他名叫“向季伯”,但在某些方言里,“季伯”容易被误读,说到这里,孩子显现出很痛苦的样子来,他对斯诺说,斯诺同志,“季伯”实际上是很好的名字,他为自己有这样的名字而骄傲,有些同伴喊他的绰号,使他很痛苦很熬煎,同伴们也许是故意这样叫的,就算不是故意,就算确实是口音的原因,这样叫也会让他难堪,一个人的尊严是受不了这个的,他思虑再三,觉得还是找找斯诺同志的好,所以今天他特意来找斯诺同志,就是要澄清这一点,要斯诺同志不要听信那些乌七八糟的话,要斯诺同志知道他有一个很好的中国名字“向季伯”。说得斯诺也郑重起来,斯诺发誓一样对眼前站得笔直显得痛苦的孩子说,他只叫他向季伯,要是他叫了另外的什么,那么,向季伯同志可以拿刀杀死他斯诺,或者用手枪打死他。

向季伯好像还不能完全放心,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纸条上就写着他的名字“向季伯”,是他自己写的,他把纸条给斯诺看,一个字一个字给斯诺指点着读着让斯诺听。他说,斯诺同志,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名字,假如您写了书,在外国出版,假如外国的同志知道中国有一个小红军叫那个混蛋名字,那事情就太大了,这是我特意来找您的原因,您能明白么?斯诺对向季伯保证说,他在书里只写“向季伯”这个很有中国味道和中国深意的名字,别的名字不用向季伯说,他自己这里都不能通过的。得到这个保证后,向季伯长舒了一口气,像完成了一项任务似的。他给斯诺深鞠一躬,又是一个标准敬礼,像个真正的军人那样走出去了。

斯诺说,原本他没有打算写向季伯的,但这样一个经历后,他觉得如此一个仪容整洁、护守尊严的中国孩子,应该在自己的书里有着一个特别的位置。

赘语

虽说有如上形式的预旺行,但我去预旺实地看看的念头还是有的,我对老婆说,等我吃药调理得好些时,我们一起去预旺吧,去住上三天,好好看看。老婆说,好。其实向来皮实的老婆近期身体也出了点小毛病,年岁如此,也属正常,我们的预旺行看来还得往后推推。好在现在信息获得方便了,网上有不少关于预旺的小视频,总有千百个之多,足够看的。但我觉得不看还好,看了之后,好像对我想象中的预旺造成了一个大的干扰和破坏,反而变得没激情,没心思了。我想象中的预旺,红色重镇预旺,斯诺在《西行漫记》里重重落过一笔的预旺,全然不是小视频里所呈现的预旺。看景不如听景,难道总是这样?一天在单位的一个摄影家那里,很偶然地看到两张关于预旺的老照片,是对同一个堡子门不同时间的拍摄,一张拍摄于20世纪30年代,一张拍摄于20世纪80年代。两张照片的重要区别是,30年代照片门额上的几个大字,到80年代已经看不到了,我想问问常常采风的摄影家,80年代的这个堡子,现在还在么?还是80年代的样子么?话到口头,又没有问出来。记得有资料说,鲁迅先生原本有写杨贵妃的打算,于是去西安实地考察,结果是,鲁迅先生后来并没有写出杨贵妃来,据传鲁迅先生有感慨云:“连天空都不是唐朝的了。”如此说来,去不去预旺,已经是没有那么要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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