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逍遥游”式的人生哲学研究
2025-02-09白楚童
【摘要】庄子“逍遥游”所呈现出的思想和旨趣,在后世士人心灵中产生的影响是深远而持久的。当阮籍因为理想信念的幻灭处于人生低谷时,以安顿自我心灵为主旨的“逍遥游”成了他寄托精神的理想之地。但由于他并没有真正实现远离政治生活,儒家式的信念不曾消泯,阮籍通过文字或实践表现出的“逍遥游”也就具有一些较为复杂的特点。庄子式的“逍遥游”在阮籍身上的体现,既有在思想上对于“大”的志向的追求,又有在现实生活中“避祸全身”的“小”的一面。
【关键词】阮籍;庄子;逍遥游
《庄子》一书成书于战国时期,历代以来,广受学者们的关注。《庄子》的《逍遥游》作为开篇之作,既是庄子本人的生命理想,也是贯穿于全书的思想灵魂。“逍遥”二字在《庄子》一书中出现有六处,分布于内、外、杂篇中。通过对《庄子》中相关文本的分析,可以看出“逍遥”一词在原文中经常与“无为”“彷徨”“茫然”等词连用,指一种不受外力约束、自在无为的生存状态。从文本出发是我们理解庄子原文中“逍遥”义的一个路径。徐克谦先生说: “庄子哲学以追求个人精神‘无待’的‘逍遥游’为崇高理想,希望个人的精神能摆脱世间一切礼法制度、道德规范、世俗观念的束缚,‘登天游雾’‘独与天地精神往来’。”[1]195这是对于庄子“逍遥游”含义的一种很精准和概括性的阐释,即达到“逍遥游”要做到对外界事物无所依凭、完全独立。
庄子“逍遥游”所呈现出的思想和旨趣,在后世士人心灵中产生的影响是深远而持久的。尤其在魏晋时期,以《老》《庄》《易》为主要文本而兴起的玄学之风,使得许多士人对“逍遥游”一篇关注渐广、诠释渐深。在当时社会政治极为动荡、社会斗争极为残酷的背景下,士人对于名教能否给个人提供安身立命的方向产生了深深的疑惑,这也正是《庄子》的思想广泛进入士人视域的原因所在。《庄子》为士人提供了一条迥异于名教的道路,即非政治化的“逍遥游”式的生命理想。
汉末魏晋之际的阮籍(210—263年)生来即处于动荡的政治环境中。他生命早期经历了汉魏禅代,在他生命晚期,魏晋交替又是当时无法逆转的形势。一方面儒家的信念贯穿于阮籍生命的始终;另一方面当阮籍因为理想信念的幻灭处于人生低谷,以安顿自我心灵为主旨的“逍遥游”成了他寄托精神的理想之地。但由于他并没有真正实现远离政治生活,儒家式的信念不曾消泯,阮籍通过文字或实践表现出的“逍遥游”也就具有一些较为复杂的特点。
一、小、大之辩
《庄子·逍遥游》以鲲鹏与蜩、学鸠为喻,最先提出了小大之辩的问题。“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2]8-12这里,鲲鹏代表“大”,指具有高远辽阔理想的生命体,蜩、学鸠代表“小”,指狭隘鄙陋的人格类型。以后的解庄者曾经对小大之辩争论不休。郭象《庄子注》:“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3]4郭象将庄子“逍遥游”的思想建立在每个人都认识到自己的天性,并且立足于本性上,这样才能做到自在无为。他认为在自适其性的基础上,无论是鲲鹏还是蜩与学鸠都做到了“逍遥游”,“逍遥游”并非去追求高大的事物,而是按照自己的本性自然存在,任其自然,安于现状。这是郭象对于庄子逍遥思想的诠释。东晋高僧支遁则对郭象诠释的“逍遥游”义持有否定态度。在支遁看来,各适其性是无法达到“逍遥游”的,因为如果那样的话,像夏桀、盗跖那样的以残害为性的恶人也能做到逍遥了。支遁认为,只有做到无待、无己的圣人才能达到逍遥的境界。
而阮籍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也是矛盾的。一方面,从“虽不及大,庶免小矣”[4]177这句话所蕴含的立场出发,可以看出“大”是阮籍的自我期许,他高踞于“大”的宏阔角度上俯视“小”,并对“小”表现出极其藐视的态度。“冯夷不遇海若,则不以己为小;云将不失于蒙鸿,则无以知其少。”[4]145(《达庄论》)冯夷在遇到海若,即河伯后,才能认识到自身的局限性与不足,不然他无法认识到自己的“小”。而云将在遇见蒙鸿后,才发现自身的浅薄。从这句话足以看出阮籍立足于自我对于高瞻远瞩的人生境界的追求。“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5]28(《咏怀诗》之二十一)其中“岂与鹑鷃游”,指的是以“玄鹤”为象征的“大”的事物青云直上的抱负与志向。这也恰恰反映了阮籍高远的志向和对“小”的不屑一顾的态度,他是不愿与庸庸碌碌之辈为伍的。《答伏义书》中说:“且玄云无定体,应龙不常仪……舒体则八维不足以畅迹,促节则无间足以从容;是又瞽夫所不能瞻,琐虫所不能解也。”[4]68天地之广袤无穷,深不可测,非常人可以探寻其究竟,更何况瞽夫、琐虫之流。阮籍此处明显是在褒扬“大”而贬抑“小”,并且他自许以“大”。这种不屑与“小”者为伍的高傲姿态体现得淋漓尽致。
另一方面,有时阮籍又表现出甘于“小”而不追求“大”的态度。“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5]11(《咏怀诗》之八)阮籍在这里将“与燕雀翔”比喻成常人的生活,而将“黄鹄”看作具有远大政治理想抱负的人,他宁愿与匹夫共伍草草一生,也不远卷入政治权力争斗中。这表现出阮籍无心仕途经济,向往普通生活的生活态度。“岂不识宏大,羽翼不相宜。”[5]57(《咏怀诗》之四十六)这句文字则有力地解释了他向往常人生活的原因。他提出,代表无名之辈的“小鸟”是可以认识到“大鸟”追求的宏伟志向,只是它的能力有限,无法匹配支撑起同样的追求,只好在树枝蓬艾间飞翔游走,自足自乐。这里就和郭象的适性逍遥的观点相似了。
通过以上分析,似乎阮籍对于“大”“小”的立场是飘忽不定的。但从“岂不识宏大,羽翼不相宜”这一句可以看出阮籍追求的是“大”,只是由于现实中自己能力不够,所以才选择安于“小”。他在精神世界追求的是宏大高远,在现实生活中没有足够的能力以实现,于是只好选择“小”,是一种时中的价值观。
二、不尊礼法
《晋书·阮籍传》提到阮籍一些行为说:“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设邪!’”[6]797儒家将男女人伦之别看的很重,这是他们维护统治秩序的手段。而阮籍却将繁文缛节抛诸脑后,他并未在意世俗的眼光,而是自然坦诚的流露自己的情感。如上所说,他的个人特质既有内心淳朴的一面,又有坦荡的外在表现,可以称之谓“体亮心达”。这一特点也体现了当时他与嵇康提出的“越名教而任自然”这一思想主张在他个人身上的实践。
“越名教而任自然”主要指摆脱、抛弃儒家的仪礼纲常的约束,顺万物自然之情,使万物按照自身和道的本性自在的生存与发展。“名教”是司马氏为了巩固封建皇权和统治秩序而建立的道德纲常,司马氏强调以“孝”治国。阮籍和嵇康认为“名教”是违逆人性的,名教的制度压迫了人的身心发展,所以应该抛弃这一伦理纲常,融入自然,顺从大道。他们提出的是一种自然主义哲学思想。
而阮籍在丧母后的表现更为惊世骇俗。“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6]797(《晋书·阮籍传》)阮籍在居母丧中,不遵礼法、任性自为,披头散发甚至箕踞而坐,却被前来吊唁的裴楷称为“方外之士”。“方外之士”与“俗中之士”对应,指言行脱俗于世俗礼教的人。但结合阮籍“吐血数升”“殆致灭性”的表现来看,他对于母亲的去世是有着深深的伤感,以至于吐血数升,悲痛欲绝。他只是没有执行世俗中繁琐的仪礼,以至于看起来像是违背人伦道德。阮籍笔下的“大人先生”也是阮籍的自我寄托与期许,表面上他任诞放达,不拘一格,内心却仍然看重感情,儒家式的人伦在他这里始终没有忘怀。
以上分析表明阮籍虽有效仿庄周看淡生死之精神,但内心仍将人伦亲情看得很重。也许清代胡文英评庄子的一段话,放在这里评价阮籍也很合适。“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7]6
三、远离政治
司马迁《史记》载:“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8]284这是说,楚威王曾许庄周以丞相之位,并请使者以厚礼迎接他,而庄周却拒绝了这个职位,他用“郊祭之牺牛”的比喻表达了他比起世俗中名利双收的生活更向往自由生活的精神,这也表示了庄子宁愿游世而不愿入仕的政治态度。
在庄子哲学中,个体为了保全自己或追求自由以达到无待、无己的境界需要主动远离政治生活,绝不沾手政治事务。而阮籍也有着同样的追求。《晋书》说阮籍“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6]796。其《辞蒋太尉辟命奏记》又云:“方将耕于东皋之阳,输黍稷之税,以避当涂者之路。负薪疲病,足力不强,补吏之召,非所克堪。”[4]61这里的“以避当涂者之路”和庄周的“无为有国者所羁”的含义一致,都是不愿意入朝为官受到羁绊而远离朝堂的表现。他“托病示弱”以躲避入朝为官的要求,以实现自身的自由发展。这一手段也是后面会提到的“保全自我”的途径的一种。
而阮籍选择远离政治的原因,在《答伏义书》中有这样的说明。“夫人之立节也,将舒纲以笼世,岂樽樽以入罔;方开模以范俗,何暇毁质以适检。”[4]70阮籍认为,士人安身立命应该笼范世俗,而不被世俗所规束。士人应该保全自己高尚的品质,开模范俗而不被世俗所摧毁,也不为俗世器物所劳累、牵挂。可以看出,阮籍远离政治的原因是为了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和高尚的精神不被世俗所染。需要说明的是,虽然阮籍具有远离政治事务的思想,但由于种种原因,并未付诸实践。
四、委曲求全
庄子在《人间世》中提到:“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2]164-165其中“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是指,在无道之世,士人要保全自己的生命,而不要费力去追求功业。士人在理想破灭后对于世俗事物无能为力时,更要学会避祸自全。“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2]152庄子提醒士人在天下动荡的时候要避患求生,不要一门心思救世止乱,因为那样的做法无异于“螳臂当车”,要做到先“存诸己”而后再“存诸人”。
同时,庄子也提出了在险境中自我保全的路径。他说:“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达之入于无疵”。[2]152(《人间世》)他指出,在混乱的环境中,外表不如对封建统治者表现出随顺的样子,而内心抱有调剂他的态度。封建统治者的表现如何,就跟随他的样子,然后再渐渐引导他。
《晋书·阮籍传》云:“籍虽不拘礼教,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6]797所谓的“臧否人物”是一种政治话语,也就是说阮籍对于政治人物和政治事件从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出,看起来狂放至极的阮籍深深懂得保身之术,这样的做法可以不落人口实,不因口舌之争而惹祸上身。他的“不臧否人物”让身为好友的嵇康都感到了深深的敬佩。
“饮酒”也是阮籍保全自身的一种途径。魏晋名士多有嗜酒之风,阮籍也是其中之一。《晋书·阮籍传》载:“籍闻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求为步兵校尉”。[6]797这是《晋书》中对于阮籍嗜酒事迹的记载。《晋书·阮籍传》同样还记载到:“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6]797。钟会曾经数次以当时的政治时事来对阮籍进行发难。对于钟会此等不善的问询,阮籍的回答如果稍有差池,很有可能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最好的方法是不表明立场。于是,阮籍只好酣醉以躲避问题和危险,达到保全自我的目的。
总的来说,阮籍这些保身之术既没有触动当权者的利益,为自己生命的安全找寻到合适的道路的同时也不至于让自己的节操、志气彻底沦落。这是庄子式“避祸自全”之术的在阮籍的人生哲学中的体现。
综上所述,阮籍对于自身的生存方式的选择既冲突又融合。一方面他在思想上“游于大”,另一方面又在现实生活中“甘于小”。他渴望远离政治生活,却始终没有实现,于是学会了“避患求生”之道。阮籍不拘于刑名礼法,但人伦亲情却深深地占据他的心灵。但当我们深入了解他思想背后的动机时,就会深切地与他共情。庄子式的“逍遥游”在阮籍身上的体现,既有在思想上对于“大”的志向的追求,又有在现实生活中“避祸全身”的“小”的一面。他既有游世之外的情怀,又有超脱生死的精神。阮籍对于自身生存方式的选择,体现了庄子“逍遥游”式的人生理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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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线装书局,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