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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掉书本上电影院去

2025-02-08内陆飞鱼

滇池 2025年2期
关键词:放映员

县城南门电影院在棚户区改造中拆除,有朋友路过钢筋交错、水泥块嶙峋的工地,捡到了一块刻有县电影发行放映公司的大理石牌子,还有几本丢弃的放映员工作证,一些脏污残缺的老胶片,电话问我要不要。我说,要,摆在书房可以养气。

老家在县城北边山岭,最早有幸进这个影院观影的人不是我,是我父亲。80年代初,父亲下山在县里帮忙搞人口普查工作,就在影院里看过很多片子。他把电影主题歌一笔一划地誊抄在工作笔本上,还标注了简谱,歌名有《驼铃》《红星照我去战斗》《红梅赞》等,他都能用口琴吹出来。

我到县城上学已是90年代中期,电影院已经被录像厅冲击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庞大的躯壳,门口买冰棍蛋卷的商店无人问津,暗淡路灯下一串串的蚊虫飞蛾穿梭缭绕。不过,还是在里面看了一些新新旧旧的电影,比如《三毛从军记》《白粉妹》《铸剑》《红樱桃》《白发魔女传》。

某一天,在上课“摸鱼”时,读到了一本叫《罗兰小语》的台湾励志书,里面说“编戏的人是骗子,演戏的人是疯子,看戏的人是傻子”。就这么一句话,让我醍醐灌顶,明白了什么是电影。作者把编故事的,拍电影的,看电影的,统统骂了一通。原来我是看戏的傻子。

是,我是看戏的傻子。在大银幕下一会儿乐呵呵,一会儿泪汪汪,一会儿血脉贲张,一会儿忧郁多情的人。爱情的启蒙,绝情的洗礼,多情的决斗,复仇的决心,都可以在一天内速成。达成这个人格分裂的场所,就是黑暗中的电影院,好比一个温暖的洞穴或精神疗养院。这也是我第一次思考电影院的功能。

那时的电影院,前排左右两端有神秘小门,灯牌提示叫“太平门”,看着有些惊悚,尤其是脚下的排气孔幽幽吹着冷风、头顶的吊扇滋滋作响时,以为那地方隐藏着连环杀手。憋着尿走进去,发现原来通向院子里的卫生间,“太平门”三个字是消防通道的另外一层意思,也就是现在英文牌子上的Exit,可以离座走出去放声大笑或独自哭泣。

灰扑扑野蛮生长的城乡,影院消防还没那么重要,观众可以在座位上脱了鞋子斜躺着抽烟、嗑瓜子,一些中年人还带啤酒进来啜饮,小孩子捉迷藏窜来窜去,干瘦的老人被烟火呛得咳嗽不停,热恋少女用手帕半遮着脸只露出眼睛,和侧边恋人讲悄悄话,头靠向对方肩膀,越靠越近。

不用对号,大家随便落座,各看各的电影,各行其是,互相干扰,或互相不干扰。小县城都是半熟的人,吵不起来,打不起来。有一次,观众的裤兜被小偷用刀片划开,露出了红色内裤,钢镚撒了一地,事主还浑然不觉,眼尖的人先发现了状况大喊一声,大家从座椅上弹起来,短跑比赛一般快速追出去,把小偷揍得跪地求饶。

电影结束,回家路上聊起刚才的剧情,很多人只记得一星半点,或全忘了,除了那种有港台大明星出演、剧情紧张刺激、需要屏息凝视看下去的热门片子,不然多数电影只是休闲的背景板,记不记得无所谓。青春期的孩子、有零花钱的社会闲散人员自然不喜欢这种地方,更喜欢去三场连放的录像厅,那里全是新货和猛片。

很多人对电影院的最初认识,来自于儿时故乡一把冷风一把泥沙的晚间露天电影院,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电影是放给父老乡亲们看的,路过的孤魂野鬼想伸出头凑个热闹是不可能的,全被密密麻麻的人流挤在外面了。谁见过放给荒郊野外神灵看的电影?

有,王童导演的短片《谢神》就是讲了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他把闽南地区的“谢神”文化和迷影文化进行了嫁接,在乱葬岗旁搭了临时影院。中彩票的兄弟俩翻越白雾茫茫的山岭跑来感谢神灵,琳琅满目的贡品不少,在小宙边挂上白布,给神灵打扮一番,戴上眼镜、穿上新衣服,再热热闹闹放一场电影,就是最好的谢神方式。这应该算人神共居的世俗生活的一种写照。

国人没有进教堂做礼拜、告解的传统,进寺院烧香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时忙着东奔西走赚钱养家糊口。电影院有时承担了教堂、寺院承担不了的世俗功能,除了消遣娱乐,它像临时酒吧、冷饮吧、大排档一样热气腾腾,还具备某种道德教化、滋养心灵的作用。比如看完《少林寺》,上山学武准备主持正义的人多了,抹着泪看了《妈妈再爱我一次》,妻贤子孝的人多了。

“电影院是意志薄弱的人独自饮泣的地方。”这是最受中国影迷喜爱的日本导演是枝裕和散文集《宛如走路的速度》里的佳句。其实也不是他的原创,引用的是太宰治的名言。

太宰治的话太文气,我的县乡级影迷朋友们,习惯了直来直去,不太喜欢文绉绉。电影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个打发时间的项目,跟打台球、炸金花差不多,后来智能手机在手,他们就抛弃了电影,热烈拥抱短视频时代的到来,每天拍视频、剪视频、发视屏,自己就是导演、编剧、主演、剪辑、配乐,过得比电影还丰富多彩。

内在敏感的人心底,电影院比教堂还神圣。看电影的人有时比信徒还虔诚恭敬,自愿接受大银幕上色彩斑驳的幻象催眠,在密闭空间里的两三个小时,比真实世界里的两三年还漫长跌宕。

昆汀·塔伦蒂诺导演的《无耻混蛋》有我看过的最美的复仇。爱上女放映员的纳粹狙击英雄,全家被纳粹屠杀的女放映员苏珊娜,在逼仄的放映室里狭路相逢,从吐露爱意,到举枪对射,配着恩尼奥·莫里康内的曲子《Un"Amico》(意语翻译过来为“一位男性朋友”),慢镜头下女孩像蝴蝶一样翩跹倒下,不显得暴力倒是徒增伤感。女孩应该也是对这个帅小伙有触动的,但动荡年代国恨家仇比情情爱爱重要。

被遗忘的电影院,跟无人搭理的老人一样,会渐渐走向失语、破旧,直至风烛残年。蔡明亮导演的《不散》就是关于老旧电影院的故事。不散,其实是反语,是告别、离散的意思,瘸腿的检票员,心不在焉的放映员,空洞戏院,身影茕茕,踩在地板上,足音跫跫。不散的只有大银幕上循环播放的胡金铨导演代表作《龙门客栈》,稍远处残像昏昏,光线沉沉。

破败的后台,寂寞的风在游荡。电影有尽,时间无涯,等到客栈关张,戏院熄灯。瓢泼大雨从天降,霓虹耀眼处,旧伞挡风,沿途无人。观众周身湿冷,今夜无眠。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蔡明亮导演从小在马来西亚长大,跟着父母在大剧院里,看了很多国语片、听了很多国语老歌,在椰风蕉雨、周围鸟语咿呀的异国他乡,作为一个华人,看着陌生的华语电影长大,长大来台湾求学,毕业后从事戏剧影视工作。他对电影的理解迥异于任何一个华语导演,越拍越自由,有时放弃了叙事,直接记录时间的流速,打破了当代装置艺术与电影的墙壁。

博尔赫斯纵然想象力高妙,也没有建出理想中的天堂图书馆的模样。瑞典大导演伯格曼却有自己理想中的电影院,在其退隐后,他在居住地法罗岛用谷仓改建一个私人影院,收藏了四千余部电影胶片,每天下午3点准时入座,每天观影2小时以上,直到逝去伯格曼在岛上看了9300多场电影,花费超过8000多小时。影院故意选择在离住所有段距离的地方,需要驱车或步行走一截,大师在这一小段奔赴中品咂观影的期待。

就像伯格曼的电影充满仪式感,他对观影同样也讲究。一个人的电影院多数时候也只有大师一个观众,心情好或者特殊日子,他也邀请家人、朋友一起来观影。他会第一个到场,在门口绅士地迎候,和每个观众拥抱,他给大家分发一份手写的电影排片表,人齐了他就说,好的我们开始吧!观影过程基本静默,但有时也会兴致勃勃地交流分享。和他一起看电影,等于和电影之神度过了一个下午。

热爱电影并买下一座电影院的人不多。最近看到新闻说,爱尔兰籍著名演员基里安·墨菲和妻子伊冯·麦吉尼斯买下了该国具有105年的凤凰电影院,准备翻新改造,重现小时候父亲带他来这里看电影的情景。很多影迷不禁为之心动。为爱买单真是一种奢侈的行为,他真这么干了。不久之后,在这座电影里观看他主演的《奥本海默》《风吹麦浪》《冥王星早餐》,一定是最畅快的享受。

《Time"Out》杂志曾把凤凰影院评为“英国和爱尔兰"50"家最佳电影院之一”,这块招牌下培养了基里安·墨菲这样可能伟大的演员,以后还会继续发光,下一个幸运儿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至少,我们知晓了一块适合梦想种子发芽的土壤,假以时日,花繁叶茂也不是不可能。

《天堂电影院》里的小男孩托托长大后成为一名导演,当他把老放映员阿尔弗雷多从前删减掉的胶片全部接在一起重映,才发现原来是各式各样的接吻场面,美好的爱情与伤感流泻一地。他的童年正值意大利40年代,电影里禁止出现亲热的镜头,不管台下观众嘘声如潮,放映员都不得不删掉那些美妙瞬间。这一刻人到中年的导演,似乎明白了自己热爱电影、拍电影的原由。

“生活和电影不一样,生活比电影难多了,”这是老放映员希望他离开小镇的原因。他毅然决然地把托托推向了远方,“出去闯荡吧,永远不要回来,不要打电话,不要写信。我不要在这里跟你谈话,我要听别人谈论你。”现在,曾经的小孩功成名就回来了,却只剩大银幕上的残片,鲜花掌声背后他收获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电影院里的爱情,有时带着幽会和密会的窥探意味。菲律宾导演布里兰特·曼多萨的《情欲电影院》,破败萧条的电影院,像一个空荡荡的防空洞,纳凉的,猎艳的,寻找同类的,时有光顾,各类边沿群体,失败者们在这里聚会、离散。从放映员到观众,这里是唯一证明他们活着的地方,进进出出,冷冷热热,台上放着电影,台下过着电影里一样魂飞魄散的卑贱人生。

把电影院当成一个大型道具,变成一幕叙事场景来运用的,最厉害还是毕赣导演的《地球最后的夜晚》。失去爱人的罗竑武,从外面逃难回到故乡凯里,一切物是人非,他还活在过去,在回忆与现实的景观里寻找爱人留下的蛛丝马迹,失眠,心悸,最后精疲力尽,走向废墟旁的电影院,看了一部叫《地球最后的夜晚》的电影,在梦境里终于和爱人破镜重圆,沉沉睡去。迈克尔·杰克逊拍成电影短片的著名单曲《颤栗》的MV,也是借着电影院完成了一个戏中戏的结构,男孩和女孩在夜晚马路上约会散步,月圆之夜男孩突然变成了嗜血狼人,把女孩吓得半死。镜头一转,两人正在电影院里看这部关于狼人的电影,男孩吃着爆米花哈哈大笑,女孩生气地离开,整个片子像一个恶作剧。

从小到大,看过无数电影,进过无数次影院,有时会想,银幕上的人会不会走下来,拉着你一起进入故事呢!伍迪·艾伦的《开罗紫玫瑰》把这事做成了。三十年代美国大萧条期间,失业女工利西娅经常去电影里躲避生活之苦,有一天男主角汤姆从上面走下来,向她表白爱意。夹在失业的丈夫、银幕上的偶像之间,利西娅不知如何进退,而风度翩翩的汤姆可能随时会消失回到故事里,更让她揪心。这部打破传统叙事,讲述成年童话的电影,借着展现孤苦女工的银幕追星路,献给了大梦不醒的影迷们一个精巧的礼物,人生不幸,现实寒凉,观影避难,幻想美满。

《开罗紫玫瑰》和《天堂电影院》一体两面,一个是A面,一个是B面,情感都一样自然真切。尽管,生活有时比电影难很多,但借着电影短暂麻痹一下痛觉神经,兴高采烈地欢闹一下,人生很快就过去了!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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