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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时期河南电影放映员的职业困境与身份认同

2024-06-11

南都学坛 2024年2期
关键词:放映员群众工作

宋 谦

(河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在中国电影史上,“十七年”时期农村电影放映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重要文化实践。观影活动是社会主义文化传播和普及的重要途径,形塑了一代人的历史记忆。近年来,电影放映史作为电影史的重要一环逐渐受到专家学者的重视(1)既有的研究分别从放映制度的历史变迁(如李道新《新中国电影发行放映网:一个历史的考察》,载《浙江传媒学院学报》2017年第3期。李镇《行走的人民电影——20世纪50年代电影放映队研究》,载《当代电影》2019年第10期)、电影放映的传播学内涵(如颜纯钧《社会的国家化进程——建国之初的电影传播》,载《现代传播》2010年第10期。刘广宇《从历史的视角透视仪式化放映活动与中国农民文化需求的满足——以重庆江津为例》,载《电影艺术》2013年第6期)、电影放映与观众接受的互动(如李小东《集体化时代电影进村与乡村话语革命化——以侯家营、沈家村为例》,载《党史研究与教学》2015年第3期)等角度探讨了新中国农村电影放映的历史过程和特征。。身为落实电影放映的终端,放映员的历史价值同样得以凸显(2)如徐霞翔从国家权力规训的角度探讨放映员的代际更迭和职业身份的变迁(《透视农村电影放映员——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江苏省为例》,载《二十一世纪》(网络版)2009年3月,总第84期)。周晨书将放映员身体作为传播媒介分析深层意义(《“十七年”农村电影放映再审视:放映员的身体作为媒介》,载《当代电影》2019年第10期)。张新科从放映员的社会定位入手探讨其所扮演的社会角色(《文化捐者·社会徙者·政治佣者·生活使者——二十世纪 50—80 年代中国农村电影放映员社会角色评判》,载《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 年第 2 期)。。

然而关于新中国“十七年”时期电影放映巨大成就的叙述遮蔽了放映员职业实践中的工作困境。实际上,在工作中放映员群体产生过身份认同的迷茫。以往的研究侧重他者的角度分析放映员的社会角色,某种程度上忽视了他们对自身职业的复杂感受。放映员的身份认同是在国家意志与自身职业诉求的张力中共同塑造的,体现了基层文化工作者对国家意志的应对与调适。因此,本文以“十七年”时期河南电影放映员及其放映活动为研究对象,探究这一时期放映员群体(3)根据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教育部、军委总政治部、中华全国总工会、中苏友好协会五部门所拟定的《关于公有巡回放映队有关问题的联合决定草案》(河南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35-001-00038-019)规定:军委系统所属放映队负责部队内部放映;文教系统所属放映队一定在农村放映;工会系统所属放映队负责到无影院设备的矿山工厂去放映;友协系统所属放映队负责到无影院设备的交通沿线及有会员的农村、矿山、工矿放映。至于在城市用电影教育群众的任务,原则上统由城市内的电影院及固定的俱乐部来负责。本文所探讨的放映员,所指的是文教系统所属的农村放映员这一群体。在工作实践中的职业困境与身份认同,从而展示“小人物”在国家意识形态延伸过程中的复杂历程。

一、放映员工作中的矛盾

新中国“十七年”时期是河南电影放映员队伍建立和成熟的时期,其发展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随着种种问题的出现和解决一步步完善起来的。放映员在工作中既面临上级规定的任务,又面对地方实践的难题。他们在下乡工作中存在着放映任务与放映时间的矛盾、放映区域与放映数量的矛盾以及放映要求与放映经验的矛盾。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首先,新中国成立初期,经济实力偏弱,在放映器材、人员培训和影片发行上准备不足,导致放映员在乡村放映时工作条件艰苦,并常常遇到机器故障的问题,影响放映员工作的展开。其次,农村的文化生活贫瘠,一些旧有的文化娱乐节目被禁止,而新的文化建设方兴未艾,电影作为既流行、新奇,又承载着新的意识形态教化任务的娱乐方式,在乡村倍受欢迎。档案和口述采访资料显示,乡村群众看一次电影的间隔从两三个月到半年的都有,观众的观影需求和呼声也在无形中增加着放映员的工作压力。最后,放映队自身资金管理方面的不足导致很多放映员在工作中遇到的问题难以得到及时解决。河南省放映员队伍建立之初受重视不够,管理组织也比较混乱,放映员的工作犹如摸着石头过河,在不断的试错与调整中逐渐成熟。从放映工作的这些矛盾中可以看出,在非现代化的农村环境下,电影是如何艰难地普及的。

(一)放映任务与放映场次

河南省电影放映队成立伊始,河南省文化厅就根据中央的指示精神转抄了《关于公有巡回放映队有关问题的联合决定(草案)》,以“使人民的电影深入到农村、部队及无影院设备的矿山、工厂放映,能够使广大地区的工农兵群众及时地看到电影”为目的,规定了放映队的最低任务:“每个巡回放映队小队平均每月必须有十至十五个工作日,每一工作日必须平均争取一千至一千五百个观众,每年保证一百二十至一百八十个工作日,十二万至廿三万二千五百个观众”[1]。

每月十到十五个工作日只是最低要求,在放映员实际的工作中,每月完成的任务往往比这个规定高很多,商丘专区放映队在总结中说:“在1951年共放映185场,而观众总人数占本专区总人口35%。”[2]当时影片数量少,放映队下乡放映往往只携带一个电影拷贝,所以通常一个工作日只放一部电影(4)这是排除机器故障和天气因素所得的工作日,实际放映中机器故障时常发生,小故障隔日即可排除,大故障需拿去省会专门维修机构修理,耽误天数更多。。在对老放映员的采访中,我们也能看出放映员工作的繁重。开封放映员刘建山说:“一年要放映多少场是有规定啊……那时候一天就是演一场电影,也就是演一个节目。”(5)讲述人:刘建山(化名),男,老放映员,采访时间:2019年4月7日,采访地点:开封市。在笔者与放映员窦秀乾的对话中他对此谈道:

问:您那时候上边布置任务吗,怎么布置的?

答:有任务,一个月不能少于28场放映。

问:那您觉得每月28场任务重不重,好完成吗?

答:反正是不轻,有时候遇到下雨的天气,就不好完成。

问:一年12个月都是这样的,没有休息时间吗?

答:基本上都是这样,每个放映队三个人,可以替换着休息一下,电影公司没有规定得很死。(6)讲述人:窦秀乾(化名),男,老放映员,采访时间:2019年4月10日,采访地点:南阳市社旗县。

放映员们在节假日更为忙碌,放映员张金生谈自己的放映经历时说:

一年四季机器是不停的,除非机器坏了,到县里修,县里修不好到市里修,机器只要不坏,机器不停,天天都放。那时候过个节日基本都不能闲,春节更停不下来……我多少年都没过过春节,很想念春节。(7)讲述人:张金生(化名),男,老放映员,采访时间:2019年4月9日,采访地点:开封市。

通过档案和放映员的回忆可以看出,在“十七年”时期电影放映任务繁重,放映员不仅需跋山涉水(8)在档案记载中放映员们常常用“行军”这个词表达放映场所的转移,由此可见路上辛苦。如《“中苏友好月”放映总结》(河南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35-001-00075-030)中说:“同志们不畏艰苦,冒风雪行军,夜晚行军的结果,才使我们获得了这些成绩。”、走街串巷地将电影带入乡村,还承担着完成高额任务的巨大压力,在节假日仍不得休息,甚至在春节这种人们心中最重要的节日,还要坚持放映。张金生用放映队里广为流传的一句顺口溜形容工作的艰苦:“有钱不嫁放映郎,一年四季守空房。吃的百家饭,住的百家房。”

为了缓解电影放映任务的繁重压力,国家经常以树立模范典型的办法来提高放映员的社会荣誉与身份认同。放映员不辞辛苦地下乡放映被大力宣传表彰,如《人民日报》载:

当太行山东麓河南林县的年轻放映员,背着拆卸的机器零件,越过“滚尸山”“鬼门关”等险要地带把电影送上四方脑山村时,群众歌颂道:“电影上了山,人人笑连天,不是有了共产党,做梦咱也梦不见。”全国各省涌现了许多深受群众爱戴的模范放映队,群众赠予他们“夜明珠”“毛主席的放映队”等光荣称号。

鼓励放映员“更多更好地满足群众需要,在现有人力、设备条件下,开动脑筋努力增加映出场次……提前超额完成放映计划”[3]。1960年代后更是强调革命精神可以战胜任何困难。如放映员徐如中来信谈到对工作的认识:“放映队员的工作是艰苦而复杂的,但放映员们说:‘怕苦就不当放映员。’他们之所以能以革命的乐观精神来对待这项工作,是因为他们深深理解所从事的工作的伟大意义。”[4]

(二)放映区域与放映数量

刘东初在《河南电影志:1909—1987》一书中列举了《1953年省电影队固定各专区的影队名单》[5],其中郑州专区有放映队4个,许昌专区有4个,洛阳专区有4个,商丘专区有3个,信阳专区有5个,南阳专区有3个,濮阳专区有2个。“农村电影放映队,一般三人。许昌地区,每队两辆架子车,一辆自行车,‘一人两个轱辘’,自己拉车拉机器,白天路途跋涉,夜晚放映电影,很辛苦劳累。山区的放映队,还要翻山越岭,扛机器爬山,更加辛苦。”[6]一个放映队按三人计算,一个专区也仅有9到15名放映员,这完全不能满足广大人民对电影的渴求,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了两个问题:一是群众等电影的时间间隔很长,在长时间的等待和期望之下,一旦电影放映机发生故障,会出现群众因强烈的不满而引发的混乱;二是放映员数量少,但需照顾到广泛的放映区域,因此经常要长途跋涉地赶去下一个放映点,那时乡村的交通条件较差,赶路过程比较艰辛。

据统计,1955年河南省农村平均每个农民看电影不足1次,1956年河南省农村平均每个农民看电影1.1次[7]。为了完成规定的放映人数上的任务,放映员们往往选择去大的集镇,甚至有的在城区和电影院竞争观众人数,“由于时间短,地点多,我们只到了人口较为集中的县、镇作重点地映出,有组织的群众多,便于召集”[8]。这样的做法使农村群众观影的机会更少了。

群众在长期等待中如果遇到电影放映机出现故障无法放映时,因不满而闹事的情况也时有发生。河南省文化局的档案记载中就有一则发生在商水县的放映员与群众的纠纷:淮阳专区放映队第一分队于1953年1月5日带着《攻克柏林》《人民的战士》两部影片在商水县放映。电影开映之前,在播放唱片环节突然出现了扩音机失音的情况,放映员检查之后认为当晚无法修理,向群众解释并提议或者今晚看无声电影,或者明日再来把这场电影补上。群众对此非常不满,把负责售票的放映员尹耕围起来,要求退票,混乱之中尹耕腰包被掏走,腰包里的卖票所得八千元(旧币)被群众瓜分。该队队长在混乱之中被群众一顿拳打脚踢,放映机器也被群众砸坏。在区长和公安部门的协助下纠纷被平息,当地政府的处理办法是双方“各打五十大板”,放映队要公演一场并向群众道歉,群众的做法也被政府批评,肇事者得到处理。

商水纠纷的案例可以看出,作为公家人的放映员在政府处理中并未得到有力的保护,政府的处理结果并不能使放映员们满意,事后“我队部分同志思想动摇,想转业”[9],后来经过领导谈话,才做通了思想工作,使之继续坚守在放映员岗位上。针对此类思想动摇的情况,文化部门通常采用的办法就是把放映员们集中起来进行政治理论学习,用政治上的先进性取代工作中思想的落后性。河南省文化局多次举办农忙集训活动和思想整风活动,通过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对放映员们不利于工作的思想进行批判与自我批判。如洛阳地区文化部门在农忙时期把放映员集中起来进行政治思想学习,“还有极少数同志怕艰苦,对工作不安心,认为农村电影放映,终天(整天)奔跑在农村,生活不好,闹情绪,企图调进城市,坐机关。经过学习,大家一致批判了这种个人主义的享受思想,(认识到这种思想)对工作是极端有害的,必须服从国家建设,艰苦工作,为实现社会主义的美好生活而努力”[10]。

商水事件发生还有一点潜在的因素,那就是地域上的抱团思想,当地的地缘关系和人际关系对放映工作也有影响。商水纠纷案例中的放映队来自周口,对商水县来说仍然属于外来的陌生人,开展放映工作有一定困难。这种情况在1950年代后期有所改变,因为社办电影队的成立,放映员们大多“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工作地域是自己熟悉的家乡,一旦发生放映事故,处理起来也得心应手。如巩县组建社办队以后总结其好处:“放映人员也是群众报送到县学习后又回原乡担任放映工作的,加之他们能经常参加体力劳动,所以与群众关系很好,机器运输、住宿、组织群众协助影队作(做)准备工作等都很好,而且放映中机器一旦发生故障,群众也能体谅。如西村影队在蔡庄没放出电影,群众纷纷鼓励他们说:‘不要慌,慢慢修理,才学嘛,新手。今天修不好,明天放。’没有群众说怪话、掂凉壶的。”[11]

(三)放映要求与放映经验

放映员既需要走街串巷为群众带去电影这一娱乐节目,又承担着宣传国家政策,配合当地中心工作的使命。“群众称他们是三人一台戏,既是放映队,又是宣传队和工作队。”[12]放映员与宣传员的双重身份使他们不但要业务能力精练,还要政治性突出,放映工作中的要求很多。河南省电影放映第四分队放映员谈到自己的未来规划时说:“每个同志都成为一个有高度政治觉悟的宣传员,而又是一个熟练的放映人员。”[13]然而从20世纪50年代后期开始,放映员队伍迅速扩大,放映员的学习培训时间缩短得非常严重,缺少理论知识和经验支撑,这给放映员的工作带来种种困难。

放映的要求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业务能力和政治觉悟。业务能力包括放映机构造、发电机构造、电工知识和无线电原理。这四门课程是放映员入岗培训的必修知识,在采访老放映员刘建山和张金生时,他们都认为学起来很吃力。张金生说:“电工学有点难,跟理科似的。电工有深度,我是初中毕业,学电工有点吃力,学无线电也有点吃力,它是非常概念性的东西,文化程度低了不好学。”(9)讲述人:张金生(化名),男,老放映员,采访时间:2019年4月9日,采访地点:开封市。政府部门对此也有认识:“目前全国已经有两千多个流动放映队,经常在工厂、农村和部队中巡回放映。他们的工作是很辛苦的,并且经常在路上奔波,不能很好地进行学习,加以领导机关对他们帮助和照顾不够,因此,有些放映人员在政治上和业务技术上都长期得不到提高,以致不能很好地完成自己的任务。”[14]

针对放映员业务能力薄弱的问题,文化部门要求放映员不但上岗之前要学习专业的理论知识,工作之后还要定期参加业务学习。河南睢县“自学习了政务院对电影工业决定文件后,提高了认识,在电影员张永泽落后保守技术的思想转变基础上,结合该队实际情况(新调人员多),即制订了‘业务技术实习计划’,规定了实习制度办法、步骤、细则以及规定了包教包学责任制和分季度实行轮换实习办法,并提出为国家培养技术人才的口号,结果提前一个月完成了上半年的原来计划,达到目的要求。现杨金、容吉扑二同志能掌握放映机,王全声、梁树修二同志能操作发电机、独立开车,同时张永泽发电员、康连才二同志在原有技术水平上又大大提高了一步”[15]。

国家对放映员的政治觉悟要求比较严格,在培训期间就开设有专门的政治课,在放映工作中也因地制宜地开展有政治学习活动,一般为固定时间段内集体看报、听新闻,然后开展小组讨论。但实际操作与制度制定之间往往存在着差距,放映员在具体执行中并不是很到位,汤阴县电影放映队在工作总结中说:“政治学习不很好,主要原因是经常下乡巡回放映,对于学习政治和时事与新闻方面没有新鲜的学习资料,仅仅本队在下乡的时候带一些政治和业务上的书籍,每日早上学习一点钟,但还不能经常地学习,机器一旦发生毛病和故障就影响了我们的学习时间。”[16]

汤阴县的情况是河南广大放映员群体政治学习薄弱状况的缩影。考虑到放映员们平时工作紧张,文化部门采用了在农忙时间集中培训学习的办法。如1954年新乡专区在农忙时期就把本地区所有放映员集中起来学习培训,“经过了一个月的学习,运用大会报告、小组讨论、典型发言,结合学习文件,检查工作,进行了个人鉴定,评选了模范,交流了工作经验,调整了队员,划分了工作地区,订立了工作计划与工作学习制度”[17]。

尽管放映培训的要求严格复杂,但通过业务能力的培养与政治觉悟的学习,放映员初步掌握了放映的基本技能、提高了服务人民的政治觉悟,从而保证了具体的下乡放映实际操作。而且这种培训过程内含有一种“通过仪式”[18]般的成就感。通过组织筛选、业务学习和思想训练,青年学员最终被国家塑造为模范电影放映员的职业形象。这不仅意味着其社会地位的提高,而且经历过这样的国家培训后,放映员本身也会产生出身份上的认同感和使命感,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推动社会主义文化进入乡村的一份子。

二、放映员工作中的困境

电影放映队成立前期花费巨大,不仅购置放映机、租影片的费用昂贵,而且维持放映队运转的经费也是上级拨款,再加上放映员队伍的发展又十分迅速,这就给政府的财政带来压力。从政府角度来看,如果能实现放映队经济上的独立,不仅可以减少财政负担,还能获得经济收入,因此放映队的企业化经营在20世纪50年代被大力推行。然而在放映员看来,企业化经营的条件并不成熟,放映员在农村面临收费困难、拖欠放映费的困境,而且因收放映费,群众对放映员的认同感下降,认为“公家”送电影、宣传政策不应收费。此外,在鼓励企业化经营之下,放映员以放映的场次多、观影的人数多为荣,有限的放映场地内往往尽可能多地容纳观众,甚至由此而引发了踩踏事故,政府部门对放映员们的“单纯营利思想”展开批判。营利少了不能满足工作要求和放映员本身的福利待遇,营利多了则面临被批判为“单纯营利思想”的风险,放映员们在公有与私有,企业与事业的中间努力寻找平衡,这些技术之外的困难也极大分散着放映员的精力,增加了他们工作的难度。

(一)放映收费难题

电影放映员的职业具有双重属性——既是放映员又是宣传员。刘广宇在对江津电影队的研究中认为:“电影是党和政府有力的宣传武器,它是国家的企业,因此它担负起政治和经济两方面的任务,在完成政治任务的前提下和过程中又完成经济任务,只完成政治任务而未完成经济任务是错误的。但只完成经济任务而未完成政治任务当然更是错误的。”[19]如何把收费放映和政治宣传结合起来,是摆在放映员面前的一个重要问题。

在对基层放映人员的采访中,关于事业还是企业之争,放映员刘建山用“爹不疼娘不爱”来形容。在基层农村放映中,为何会产生这样一种不平的说法呢?从历史原因来看,农村电影放映最初是收支两条线,收的钱全部上交国家,然后国家再按单位人数下拨一定的工资、奖励、福利、行政管理费及新增固定资产费和维修费用等。1950年代以后政府规定“电影放映队应逐步实行企业经营,并须做到逐年减少国家补贴”[20]。为了追求经济效益,放映员经常会选择人数密集的县城和大的集镇进行放映,人数较少的偏远乡村放映次数少。许昌文化局对这种情况描述道:“由于对党的文艺方针认识不足,在工作上又缺乏经验,收费问题没有完全解决。因此,普及放映工作还存在不少问题。主要是布局不尽合理,普及程度不平衡,放映工作计划不周到,影队活动较为盲目,跑大集镇和一类点多,出现旱涝不均的现象,群众反映是:‘看的看够,等的等够。’”[21]但这种做法又违反了“大力提高放映队的出勤率,进一步深入普及到山区、牧区、边远地区,加强影片通俗化的宣传解释,使农村观众多看电影、看懂电影、看好电影”[22]的放映精神。

为了完成农村普及放映的政治要求,带有计划经济性质的“全面规划,计划放映”成为解决政治任务与经济收费矛盾的主要办法。其做法是在摸清村庄基本情况的基础上,制定放映计划和设立放映点,通过与村干部合作进行包场制放映的模式,解决放映收费问题。如许昌“摸索‘一次收费,多次放映’的办法,这种办法,即经过全体社员大会,根据全年规划看电影的次数,按照负担原则,在秋、麦两季分配后,放映点将影费统一集资起来,存入信用社,然后以大队为单位,按放映合同分期向影队包场看电影,一年集资两次,麦季集资一次,解决本年6—10月份电影费;秋季集资一次,解决11月份至下半年5月份电影费”[23]。收费问题是农村能否实现电影普及放映的重要环节,由于包场制不用直接面对群众收费,这种收费方式逐渐在全省推广。如新蔡县在解决收费问题上采取的方法是:“麦秋两季,预先集资,分次放映。包场费按照合同结合麦季、秋季分配,自下而上集中,由公社存入信贷社。每次放映电影后,大队开条,影队到信贷社结算提款。”[24]

(二)放映安全问题

20世纪50年代政府对放映队的企业化经营大加鼓励。在经济动力影响下,放映队以放映的场次多、观影的人数多为荣,有限的放映场地内往往尽可能多地容纳观众,由此而产生了踩踏事故,随即政府部门对放映员们的“单纯营利思想”“缺乏群众观点”和“个人英雄主义”展开了批判,并把安全放映作为衡量放映员工作的一个标准。下文以1952年鹿邑事件为个案,透过其发生、经过与后续处理,我们可以看出放映事故的发生与逐利性经营之间的深层关系。

鹿邑县曾发生的一起放映安全事故,其经过是,物资交流大会的第一天(1952年10月27日),看电影群众特别多,放映队收费办法是零星售票,零星进人,大门半掩半开。有的群众买不到票,就先进场再补票,有的直接逃票,影队同志马成太看这样对卖票有损失,心情急躁,就让原先把门的王天云进院里找群众补票,自己到外边卖票,保卫队关上了大门,并找铁棍把门插上。这时正巧别处的戏剧演出结束,放映的院子门口观众越聚越多。门外群众拥挤不堪,票也无法售卖,群众意见很大。这时马成太在外边喊:“外边的人大部分有票了,可以开门了。”院内的人即放开了门,这时观众蜂拥而入,有些小孩与妇女挤掉了鞋帽而被绊倒,随之人越倒越多,人声杂乱。这时有人大喊“挤坏人啦”,民兵赶紧对空打了两枪以警散群众,后面群众不再向前拥挤,一些干部迅速上前救人。当时倒地的有二三十人,其中有十八人不能行动,被抬到诊所抢救,后十一人伤势较重住院接受治疗[25]。

鹿邑事件发生之后,上至河南省文化局电影放映队总负责人韩运唐,下至鹿邑事件当事人纷纷进行检讨。在他们的检查反思中,有三点认识被反复凸显。

第一是个人英雄主义。放映员张春祥在个人检查中说:“这次三分队下去工作,同时机器也都是新的,一入淮阳专区,听到各地群众对淮阳电影队意见很多,但观众看到我们三分队放出之效果以及各方面群众反映很好,这样一来,在我思想上存在更严重的坏思想,就是咋想法子,我们第三分队到何处,能给当地政府及广大群众当一个好影响,主要目的就是能使河南省三分队(红遍全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对其他电影队,尤其是淮专电影队,自己并不是抱着和淮专电影队同志们站在革命立场上与共同站在宣传工作上,共同地给河南省三千万人民作(做)好电影事业,更好地去给人民服务,而是抱着同行是冤家是对头的观念,认为他们丢河南省电影队的人,要再跟着省电影队学习学习,再出来放电影。所以群众对他们反映不好,自己也不去加以解释,说他们(机子不好还有其他困难),不但不去这样解释,反而顺杆爬,给群众大夸海口。”[26]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放映队内部的竞争关系,队与队之间存在着攀比现象,省直属的影队看不起专署的影队,放映设备好的影队看不起设备差的影队。以此推断,1950年代初加入放映队,接受较长时间学习培训的放映员,与1950年代后期加入社办放映队,受短期训练的放映员之间的关系并非想象中和睦。

第二是单纯营利观点。“存在着这个营利观点,自己主要的目的,为争取模范队。我的认识是,如想争取模范队,必须增加收入,如收的钱多,观众人数就多(钱与人成正比)……如果评模范队时,一定以这两条为主不可,所以思想有这种思想情况。但初下去时,行动上并不怎么明显,而思想上是严重的,尤其李宪邦同志由开封返回分队说:‘总队上说啦,我们的这个队收入少,浪费大,损坏零件多。’这样一说,更助长了我思想的营利观点,就把扩大宣传面忘到九霄云外了。具体表现,如分队先计划到某地放映,自己先问场子大不大广不广,容人多不多,晚上放映完电影先问马成泰卖多少票,要是收入不多,给领导建议……这个地方不行,没有油水,群众太滑头,觉悟低,对电影意义认识差,老是等着看解放电影。”[26]从放映员的个人检查中可以看出,在企业化经营放映员的脑海中形成了思维定式,即观众多才能收费多,收费多才能评模范,评模范则有利于个人荣誉和工资评定,而人数少则收入低,收入低则没有荣誉,在同行面前没有面子。

第三缺乏群众观点。“对群众非常地苛刻,看见群众跳墙或钻窟窿,甚至机器不管,(鹿邑)撵上群众抓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凶一顿,不但不让看电影,还让群众从原来的地方回去。有的群众看着机器很稀奇,群众看一看或摸一摸,自己就应该很重视的,来给群众介绍机子本身性能及构造的原理,不但不介绍解释,有的老乡离机器本来还很远,自己就咋呼开啦,不让老乡们看,给群众发脾气,说群众不自觉,没有见过啥,嫌群众落后。但群众对看电影情绪非常高,大部分都是跑一二十里地……群众如果对自己要求得狠了,说群众对政府认识不清,有意不给够钱来混,坑政府。”[26]对群众的苛刻对待显示出放映员对本身职业的认知,他们自我认知为政府工作人员,认为没带钱去看电影是“坑政府”,这恰恰说明“公家人”身份在放映员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鹿邑事故的发生是档案记载比较详细的事故,既有事件发生的调查,又有当事人的个人检查材料,对认识事件的前因后果及放映员的思想动态有很大的帮助。但鹿邑事件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放映队发生安全事故的代表案例。由于放映队初建,因各种制度的不熟悉和机器的不熟练而导致的安全事故还有很多。如1953年在河南淅川县又发生一起踩踏事故,“三月三十日晚上,河南省总工会电影放映队在淅川县县立师范学校放映电影。放映前,很多群众都挤在大门口想进去看,因为事先没有很好研究如何验票,人愈来愈多,没法验票,门开后,许多人被挤倒了,以致踩死三人,重伤四五人”[27]。

放映事故的发生深刻反映了企业化经营在实践中的偏差,原先为公众服务的放映事业变为影响人身安全的危险,也给政治宣传工作带来较差的影响,这与政府的初衷相背离。然而放映事故也是政策执行中不可避免的后果,一方面是高额的放映任务;另一方面要企业化经营增加收入,尽量增加观众人数成为放映员的首要选择。

三、放映员的身份认同

放映员是集体化时代的特殊产物,他们作为电影放映者和政策宣传者在不同层面有着不同的定位,而放映员也有着基于特殊环境下对自身职业的认知。“随着一系列社会改革运动的开展,文化艺术事业的建设,本省电影放映队也逐渐由萌芽而茁壮地成长起来了……这一最近代化的宣传武器——电影放映队,不仅它本身具有轻巧灵便的条件,而且它是各种文艺形式的综合形式,所以它能够到处得到广大群众的热爱与支援”[28],官方的认可是很多放映员“甜”的职业感受,包括民众对他们的尊重等。到地方社会,因为放电影是为民众提供娱乐的活动,又加上是收费性活动,所以有时也难免被认为是服务者,受到一些不公和刁难,这和民众传统观念也有关系,单纯追求形式、规模、数量,也让放映员因工作强度过大,不被理解而感到“苦”,削弱他们的职业成就感。可以说“甜”与“苦”都为这个职业赋予了特殊的时代烙印。

(一)政府眼中的放映员

“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倡导在“十七年”时期电影事业上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发挥。农村电影放映员响应号召,或被动或自愿地以电影放映为工具践行着这一倡导,在新中国“十七年”时期里担任着服务政治的宣传员角色,这也就是放映员们时常挂在嘴边的“配合中心工作”。

吴毅对“中心工作”有形象的描述:“住进政府,就常常听见干部们把‘中心工作’这几个字挂在嘴边,渐渐地,我把中心工作的含义搞清楚了,乡镇的‘中心工作’其实就是围绕上级部署的各种任务而展开的阶段性工作。对于这些工作,乡镇必须不计成本和代价地去完成,而但凡‘中心工作’又都必辅之以相应的考核检查,所以,将各种中心工作化约地理解为围绕各种任务而展开的对乡镇工作的检查考核以及乡镇对这些检查考核的积极应对,虽然并不完全准确,却也不会过于离谱,兴许倒是抓住了领悟乡镇政权运作的某些特征。”[29]从吴毅的话中可以看出,“中心工作”指的是上级部署的阶段性政治任务,要求地方不遗余力地去完成。

电影本来就是群众喜闻乐见的宣传工具,结合中心工作,推动中心工作也是最容易收效的,如:省文教局放映队的放映员们在治淮工程区,先后给民工们放映了五十五场电影,民工们看到了《解放了的中国》《新中国的诞生》,“感到人民祖国的光荣伟大成就,人人下定决心,定出工作计划,保证一定要把淮河修好”[30]。淮阳专署放映队为配合土改复查上映《白毛女》,“进一步提高了群众的阶级觉悟,(群众)纷纷打破顾虑,揭发地主的不法活动”[28]。省第二十四放映队在新蔡县姜庙乡放映《中华女儿》,使影片内容和当时的中心工作结合起来,对统购统销进行了启发性的教育,使部分农民从思想上明确了统购统销的好处,如郭庙乡农民郭崇岭本来对统购统销的政策有些不满,认识不足,家里有余粮不卖给国家。观影过后他说:“今天我们的好生活是毛主席给我们的,我今年六十五岁,从来没有看到过电影,在毛主席的领导下我看到了电影,如有余粮不卖就是得恩忘本。”[31]

在评选电影放映模范队时,配合中心工作的好坏也是评选的重要指标。省电影第二十九队在写自己评模的事迹中,第一条就是“一贯积极主动服从当地领导,研究与执行了上级指示,密切配合了中心工作,取得了很大成绩,完成和超额完成了上级交给我们的光荣政治任务”[32]。其具体表现有:提前放了年假,春节期间不休息进行宣传;在焦作矿区配合了工农联盟工作;配合了全国人民慰问解放军代表团;配合了消灭小麦吸浆虫工作;向老根据地人民进行了慰问放映工作等。

到了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放映员们不仅仅是配合中心工作,而是更上一层楼,变成政治挂帅,放映工作为政治服务。河南省文化部门在全国电影发行放映工作会议上提出:“坚持开展两条道路的斗争,不断批判资产阶级思想,使电影发行,放映工作绝对服从党的政治任务。”这一时期放映员们创造了很多不同于前期的电影宣传方式,白昼电影在许多地区被运用起来,放映员们利用工人、农民劳动完休息的时间放映短片,鼓舞群众的生产情绪,他们的口号是“一员变四员,既是放映员,又是宣传员、工作员和生产战斗员”。放映员们每到一处,整理好放映设备后就深入群众开展宣传活动,帮助群众更换新的黑板内容,到田间了解典型事迹编写说唱材料,利用食堂开饭和劳动休息时间开展读报、说唱、漫画展等宣传活动。叶县放映队的放映员在上级指示抢收红薯时就编了这样一首快板儿来给民众宣传:“有风雨,天气寒,红薯还在地里边。若是天冷下了霜,红薯就会冻坏完。一年红薯半年粮,明春生活有保障。众社员快快干,男女齐动手,个个上前线,为的是红薯入窖保丰年。”[33]放映影片对民众的感召力强,“豫剧影片《花木兰》,从一九五七年到现在(一九六三年),已经在许昌县放映过三四遍了,观众还没有看厌。花木兰劝刘大哥的两段唱词,在群众中流行甚广,农村里许多人都会哼哼两句……不少老大爷老大娘看了影片后送子参军。‘保国就是保家’的思想深入人心”[6]。放映员从配合政治工作逐渐转向服务政治,在政府眼中放映员的职业定位更像是国家政策的宣传员了。

(二)民众眼中的放映员

新中国成立后,社会主义文化的确定、推广以及被大众接受是国家的重要任务。有学者认为:“新中国电影承担着代表中国共产党的政治立场重新书写中国历史乃至人类历史,阐释中国社会走向,完成中国大众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建构主流意识形态权威性的使命。”[34]对居住分散、文化程度偏低、经济发展落后、技术与传播途径匮乏的农村而言,电影放映承担起了广泛宣传政策、服务大众、娱乐乡民这一任重道远的任务。一大批新中国摄制的,以鞭挞旧社会的黑暗、颂扬新中国的光辉为主题的影片,通过农村电影放映员的努力,在农村艰难地推广着。

放映员同时也是宣传员,其身份重合之处在于电影解说,因此影片如何解说才能既宣传国家政策又让民众看懂是关键。致远在他的文章中说:“电影放映员绝不是一个单纯的技术工作者,党通过影片,把用社会主义精神教育人民的政治任务交给了他们。我们想一想就可以知道:一部优秀的影片经过多少人花费无数精力制作出来之后,最终和千百万观众见面,尽其教育的使命,是依靠放映员来完成的。如此,就不仅要求放映员在技术上力求熟练,把电影放得声光俱佳;同时应正确地,积极地宣传影片的内容和主题,使人人看懂,从而得到教育。这也应该成为一项严重的政治任务。”对此,他用“一字之差”来举例说明放映员解说电影所需要的严肃负责的态度,“有一个放映员,在介绍《南征北战》时,把‘我军战士跳出战壕’念错为‘逃出战壕’。听起来只是一字之差,但这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了”[35]。

为了便于民众理解电影内容,放映员解说影片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解说体系。“就地取材,结合地方实情,发挥影片主题作用”,如睢县放映队在太康放映时发现“封建势力遗毒较大,婚姻不自主,大部分闺女还是大辫子、穿红袄、花棉裤、父母包办婚姻,依此该队三月廿九日在张集放映了《小二黑结婚》,映后深夜即有一对青年男女到乡(政府)找着姬乡长要求自由结婚(当即获批准)。在西南部放映《攻克柏林》时,当映至希特勒开放地下铁路室水闸,淹没躲藏的良民罪(恶)时,即大力宣传了国民党扒黄河淹没该地群众之滔天罪恶,就激动(起)了群众对蒋匪的更加仇恨,有的当场即骂蒋匪”[15]。当遇到不懂的镜头时不胡乱解说,省电影放映第四分队的放映员说:“要虚心诚实,自己懂啥就说啥,不懂便不胡说,因我们说话都是代表着党的,把党的政策交给群众的,如我们说错了其毒害是很大的。”[13]

在电影放映员通俗易懂的说明和解释中,农民由好奇、接纳进而喜爱,被电影中的文化内涵所影响。1950年代控诉旧社会苦难的《一江春水向东流》《白毛女》《我这一辈子》,反映伟大战争场面的《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上甘岭》,宣传革命英雄主义的影片《董存瑞》《烈火中永生》《永不消逝的电波》以及讴歌新社会幸福生活的《五朵金花》《老兵新传》等一大批影片,通过放映员的肩背手提设备传播到千村万庄。一辈子居住在乡间,面向黄土背朝天的新中国农民通过一方银幕了解和认识了外边的世界。1960年代前半期的《战上海》《小兵张嘎》《英雄儿女》《冰山上的来客》等战争主题影片和《李双双》《阿诗玛》《大李小李和老李》《朝阳沟》等反映新社会新形象的故事片、戏曲片,经过农村电影放映员的传播,激励了广大农民热爱新社会、热爱农村、热爱集体、热爱劳动的主动性与自觉性。放映员在农民的眼中既是新时代文化的传播者,又是给他们带来精神愉悦的文艺工作者。

放映员作为文化的传播者,在乡村广受欢迎。省电影队第28分队在登封县放映时的场景被描绘如下:“电影所到之处倍(备)受群众欢迎,农民们翻山越岭,提灯拿火,扶老携幼,不怕天黑路远,向放映点集中。如在本县四区玉台乡离该地卅多里的塔水磨乡深山的农民都去看,嵩山半腰住的六七十岁的老大娘们都要下山看。马峪川的农民拿着平时自己用一种易燃的山草扎成的火把照明。每当剧终时,灯笼火把一齐明,像灯山。”[36]石永言在诗歌中写道:“树桠枝上拴着一块白布,草坪上挤满了看影的人,有的来自荒僻的村寨,有的来自遥远的乡村。”[37]唐河县孟小兰女士回忆观影时讲道:“放映员来玩电影的消息很快传开了,天不黑大家就聚到那儿等着看电影,周边村的都过来了,俺们跑四五里地也要去看电影,新奇呀,那时候没有电视机,听个广播就不错了。”(10)讲述人:孟小兰(化名),女,农民,采访时间:2019年4月9日,采访地点:南阳市唐河县。

然而作为娱乐乡间群众的文艺工作者的放映员,在一段时期内因放映收费的问题而不被民众所理解,甚至受到刁难。如省电影放映第3分队放映时遇到群众抱怨:“政府电影还是不来,口口声声搞宣传的,有钱的看,没有钱的还是不能看。”[26]商丘专区的放映员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在收钱(方面),因群众(生活)较苦而没有多余这些,就谈:‘啥宣传,没钱还是不能看,公家的下乡宣传为啥还收钱,这些开支不能有上边报销了吗?’有的还说‘这一下收这么多钱,演电影的孩子可好啦’”[38]。在民众看来,利用电影宣传政策是政府自发的事,应该是免费的,而在1950年代国家要求电影放映企业化经营,自负盈亏。放映员在政府与民众的不同要求之间面临职业定位的困惑。

(三)放映员眼中的自我

在档案资料和口述访谈中,放映员对自己职业生涯的感受,概括起来就是既有苦又有甜,是一种甜苦交织的复杂感受。感受“苦”的原因有二。一是生活条件苦,从一个放映点转移到另一个放映点,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来到村里住下也并非宾至如归,很多时候不能吃好喝好,只能吃饱喝饱,再加上乡村经济条件差,住房紧张,放映员有时得去牛棚与牲口为伴。二是工作内容苦,既是放映员又是宣传员,技术上的高要求、政治上的高标准、群众的高期望使得放映员一年四季奔波于乡村一线,甚至春节也很少休息。感受“甜”的原因也有两个方面。一是电影这项新奇的娱乐方式在乡村备受欢迎,工作幸福度高,且公家人的福利待遇足以养家糊口。二是体制内的身份给了放映员区别于农民的政治优越感,而且通过下乡放映和乡干部的配合积累了良好的人脉关系,在乡村的熟人社会中取得一定的社会地位,受人尊敬。

放映员在下乡工作时生活条件艰苦,长途跋涉是家常便饭。有学者认为“在担负起放映员的职责之前,这些‘放映员’的身份更像是邮递员”[39]。放映员刘建山说:

(我们)走哪住哪。路也不像现在的路,以前的路是沙土路、泥路,有时候发电机、放映机拉不动,就叫社里派个牲口,一套,拉着,人驾着架子车把,牲口在前面拉着走。走哪,哪里派饭,派到群众各家……一般住在大队的仓库里,安置到哪去哪儿住。有时候有床,有时候就没有床啊。没床的时候自己打地铺,冬天的时候弄点草,几个人一打,草往地上一铺,盖自己的铺盖卷儿。夏天的时候,哪儿凉快去哪个地方,遇到下雨的时候到屋里去。(11)讲述人:刘建山(化名),男,老放映员,采访时间:2019年4月7日,采访地点:开封市。

开封放映员张金生也表示下乡放映时吃住条件较差:

要求是同百姓同吃同住。同吃嘛,老百姓吃啥你吃啥。吃饭的时候你不能要求四个盘儿,一壶酒,你不能跟老百姓要求这个。同住,老百姓住的啥咱住啥,其实咱放映员住牛棚的日子太多了,有的老百姓他没有房啊,他自己的房就够紧张了,大队的房也少,有条件叫你住到大队,没有条件的叫你住到老百姓家,老百姓家再没条件咋弄,只能住牲口屋,所以说不能讲究条件。(12)讲述人:张金生(化名),男,老放映员,采访时间:2019年4月9日,采访地点:开封市。

加拿大学者Tina Mai Chen认为放映员的下乡放映行为还蕴含着一层文化意义,即放映员用脚丈量国土,其所到达的地方在文化意义上被正式纳入新中国的国家版图[40]。放映员“公家人”身份的优势和放电影这一广受民众欢迎的娱乐方式给放映员这个职业带来了荣誉,这也是他们坚守岗位几十年的精神动力所在。刘建山从放映员的荣誉性来谈自己的工作性质:

后来我管的区域扩大,县城里也是,除了电影院都是我的区域。那时候看电影不像现在,去放映没啥人看,那时候县里虽然有电,但大多也没有电视机,没有录音机,没有收音机。他们在家好干啥,可以这么说,各个局长他们都得出来转弯儿。电影院虽然门票一毛两毛,那时候一毛两毛可算事儿啊。出了电影院都是我的区域,我可以在大街上任何地方来搞放映,那谁不去看啊……当时放映员受人尊重,因此认识人比较多。(13)讲述人:刘建山(化名),男,老放映员,采访时间:2019年4月7日,采访地点:开封市。

南阳放映员窦秀乾不仅讲了“抢电影”的故事,还描绘了自己四处受欢迎的场景:

(放映员)地位中啊,到哪儿干部和群众都欢迎得很。今天在劳庄演吧,大曹庄的过来了,也来看,或者罗庄的也来看。一看都相中了,这个片好!本来按影队的路线该上曹庄或罗庄的,黄桥的不依:上俺那儿去。他叫片子给你掂走,不上他那儿不中,抢着要看电影……掂你片子,掂你影幕,东西都给你掂走,你不去不中,那时候这乱争啊。我们放映员在朱集、在摇亮朋友多哩,因为在那儿演了十来年,各村委的,都熟得很,朋友多,到哪儿都认得。小孩儿也认得:放电影的来了,放电影的来了!(14)讲述人:窦秀乾(化名),男,老放映员,采访时间:2019年4月10日,采访地点:南阳市社旗县。

放映员们尽管面临着种种工作的困难和压力,但放映员职业的荣誉感一直支持着他们坚守岗位“苦中作乐”。

四、结语

从放映员在下乡放映的实际工作中所遇到的种种困难,以及政府文化部门和放映员对这些问题的应对方法中我们可以看出,放映员们工作中面临的职业困境是时代的产物,放映员的工作实践与国家的政策运行密不可分。可以说,如果没有国家力量的支持,放映员群体不可能发展如此迅速。也正是在国家政策的影响下,放映员们在“放映员、宣传员、工作员和生产战斗员”中产生了身份认同的迷茫。放映员这一基层小人物群体的命运与新中国时代大背景互相交织,相互成就。

电影放映是新中国“十七年”时期党和国家加强政策宣传和丰富民间娱乐的重要方式,因此得到政府的大力支持,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深入挖掘历史细节可知,成就背后也有放映员群体的职业困境,导致了他们对自身定位的模糊和职业身份的犹疑,正如一位放映员自嘲:“我们是四不像,不像工人,不像农民,不像干部,不像职工。”[41]不可否认的是“媒体对放映员劳动的大肆渲染和讴歌赋予了放映员劳动模范的身份,使之成为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宣传载体”[49]。放映员不仅是宣传员,而且成为被宣传的一部分,融入国家意志之中。实际上,放映员不仅有被建构的模范形象,还有个体职业体验的情感书写。从多个面相考查这一群体,可以丰富对“小人物”在国家意识形态延伸过程中的复杂历程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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