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是如何生成的:陶渊明身后的陶渊明
2025-02-08王威廉
王威廉 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教研室主任,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小说《魂器》《你的目光》《野未来》《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倒立生活》等,文论随笔集《小说家的声音》《无法游牧的悲伤》等。另有意大利文版小说《行星与记忆》《第二人》以及韩文版小说集《书鱼》在海外出版。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金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意大利弗朗切斯科·贾姆皮特里国际文学奖等数十个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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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刚刚过世的时候,他的好友、也是当时人们推崇的文学大家颜延之怀着对故友的深切怀念,提笔写下了《陶征士诔并序》。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书写和感怀陶渊明的第一篇文字。它不仅是对陶渊明生平的追忆,更是对其精神的颂扬。
颜延之主要推崇陶渊明的人生简朴而深沉,博学却不杂乱,顺应世俗却保持自己的不同。
从这篇文章中,我们还知道了很多关于陶渊明的第一手资料。比如说,陶渊明生病后,不尝试药物,也不祈求神灵,只是静静地告别了这个世界,心中是和谐的。
“一个孤独的正直者是危险的,性格上过于有棱角一定会在社会上受到压力。”颜延之悲叹道:“你是如此真挚,当你感到忧愁,你一定会说出你的心里话。尽管你知道违背众人会招致责备,逆风行走会跌倒,但你更清楚,那种虚荣的声望终将消失。如今,再也听不到你那些睿智的言辞了,还有谁来提醒我的不足呢?可悲可叹!”
在那个夜晚,颜延之笔下流淌着对陶渊明的深深怀念与无尽的感佩之情。他希望通过这篇诔文,让更多的人了解陶渊明的生平和精神。
这篇文章惊起千层浪,引发了许多文化人的共鸣与反响,让陶渊明没有随着生命的终结而从历史上消失,让世人知晓了他的存在。
几十年过去了,晋朝灭亡了,混乱的南北朝开始了。南朝又先后有宋、齐、梁、陈四个朝代,著名文学家沈约在《宋书》中为陶渊明立传。沈约的传记不仅记录了陶渊明的生平,更突出了他的隐逸精神,使陶渊明进一步在文人雅士中流传。
但是,颜延之和沈约对陶渊明的文学评价都简短,对他的赞颂重点都在于高洁的人格,而非作品。可以说,在陶渊明在世时,以及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文名并不显赫,作品并没有得到广泛的认可。
有两部重要的书,率先奠定了陶渊明的文学地位。
第一本是《诗品》。这是南朝梁代文学批评家钟嵘的著作,大约成书于梁武帝天监十二年(513)以后。这部作品是现存最早的诗论专著,它对从汉代至南朝梁的一百二十二位五言诗人进行了品评,将他们分为上、中、下三品,每品一卷,并对各家逐一进行了品评,论其创作得失及承传关系。《诗品》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对后代的诗话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被视为历代诗话之祖。钟嵘赞赏陶渊明的诗歌风格“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认为陶渊明的诗歌语言简洁而不失深意,风格古朴而情感真挚。尽管钟嵘对陶渊明的文学作品评价很高,但还是把他置于中品而非上品。这是因为在当时陶渊明的文学地位尚未被广泛认可,钟嵘的评价已经算是具有前瞻性和独到见解的。钟嵘为陶渊明其实已经在打抱不平了:“岂直为田家语邪?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
因此,钟嵘对陶渊明的评价和定位,在历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和影响。
第二本是《昭明文选》。这是由南朝梁的昭明太子萧统编纂的一部诗文总集,是中国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它收录了周代至南朝梁代共八百多年间,一百三十多位作者的七百五十多篇诗文作品,基本涵盖了唐代以前的文章精华,对后世文学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它至今仍然具有很高的文学和文献价值,因其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被誉为“文史哲分家”之先河。
在这本文选中,萧统对陶渊明的文学作品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在《昭明文选》中选录了陶渊明的多篇诗文,包括《归去来兮辞》以及《饮酒》《杂诗》等。《昭明文选》对陶渊明作品的收录,是第一次巩固了陶渊明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通过这部文选,陶渊明的文学作品得到了更广泛的传播和认可,影响了包括唐代诗人在内的许多后世文人。
值得一提的是,《昭明文选》把颜延之为陶渊明所作的《陶征士诔》也收录进去了,进一步传播和塑造了陶渊明的文学形象。
大隋帝国统一了混乱的南北朝,但隋很快又被唐取代。随着大唐帝国带来的繁华盛世,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古典诗歌,来到了一个众星璀璨的大时代。这些大诗人们读到陶渊明之后,都欣喜异常,因此,陶渊明的名字多次在唐诗中出现。在大诗人们的欣赏中,陶渊明一跃成为重要的诗人。
在这里,简单说说几位大诗人跟陶渊明的故事。
孟浩然对陶渊明的崇拜毫无保留的,他的诗歌中有数十首都提及陶渊明会使用了陶渊明相关的意象。他在诗中表达了对陶渊明的敬仰之情:“赏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目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这生动表达了孟浩然对陶渊明隐逸生活的向往和赞美。
李白对陶渊明的评价和接受态度是复杂而多变的。在早期,李白积极入世,追求功名,他对陶渊明隐逸的生活方式并不苟同。李白曾写道:“龌龊东篱下,渊明不足群”,这表明他并不认同陶渊明的隐逸生活。然而,随着个人经历的丰富和官场挫折的累积,李白对陶渊明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在后期,李白把陶渊明当作自己的精神寄托,并在诗中多次提及陶渊明,如在《戏赠郑溧阳》中写道:“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素琴本无弦,漉酒用葛巾。”李白的诗歌创作受到了陶渊明的影响,尤其在追求精神自由方面。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精神与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思想一脉相承。李白在《九日登山》中提到陶渊明,表达了对陶渊明不随世俗、不为名利的精神的赞赏:“渊明《归去来》,不与世相逐。为无杯中物,遂偶本州牧。因招白衣人,笑酌黄花菊。我来不得意,虚过重阳时。”
杜甫对陶渊明的接受也经历了跟李白有点相似的过程。杜甫的诗歌创作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注重现实主义精神和对社会责任的表达,因此,杜甫的早期诗歌创作更多地体现了儒家的入世精神,关注社会现实和政治问题,对于陶渊明的隐逸生活持有保留态度。在《遣兴五首》中,杜甫写道:“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这反映了杜甫认为陶渊明虽然追求高洁,但可能并未完全实现儒家的社会责任和理想。随着个人经历的丰富和仕途的挫折,杜甫开始对陶渊明的隐逸生活有了新的理解和认同。尤其是在“安史之乱”后,杜甫经历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开始更加深刻地体会到陶渊明那种超然物外、返璞归真的生活态度。晚年的杜甫在成都草堂寓居期间,他的诗风开始出现转变,创作了一些描绘田园生活、表达闲适情怀的诗歌。在《饮中八仙歌》中,杜甫提到陶渊明,表现出对其隐逸精神和对酒的嗜好的欣赏。在《遣兴》中,杜甫写道:“陶潜诗喜说田园,阮籍啸咏惊一世。”这不仅是对陶渊明田园诗的赞美,更是对陶渊明田园诗作的肯定。在《可惜》一诗中,杜甫感叹道:“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杜甫开始对陶渊明的隐逸生活有所向往。虽然杜甫的生活并没有像陶渊明那样完全隐逸,但他晚年在陶渊明的诗歌中终于寻找到了一种心灵的慰藉。
王维的诗风与陶渊明有着相似之处。王维在诗中多次表现出对陶渊明的赞赏,尤其是对其隐逸生活和自然描写的钦佩。王维在诗歌《偶然作》中写道:“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里边以陶渊明为主人公,运用了很多陶渊明生平的故事。不过,我们在此前说过,王维对陶渊明去乞讨一事感到羞耻。
如果这些大诗人在一起争论,到底谁才更是陶渊明的“死忠粉”,那么,就唐代来说,白居易应该排第一。
白居易在诗歌创作中深受陶渊明的影响,他力求诗歌语言的自然朴素,与陶渊明的诗歌风格相契合。这种对自然美的追求,使得白居易的诗歌在表达上更为清新脱俗,易于引起读者的共鸣。白居易在诗中多次表达对陶渊明文思高玄的赞美。他认为陶渊明的诗歌不仅语言质朴自然,而且意境深远,充满了哲理和思考。
他对陶渊明诗歌中的田园生活、隐逸思想等有着深刻的共鸣。他常常在诗中表达对陶渊明隐逸生活的向往和赞美,如他在《官舍小亭闲望》中提到的“亭上独吟罢,眼前无事时,数峰太白雪,一卷陶潜诗”,便是对这种情感的直接抒发。
为了向陶渊明学习,白居易还进行了大量的创作实践。他写了《效陶潜体十六首》等诗作,这些作品在内容和风格上都明显受到了陶渊明的影响。此外,他还模仿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作了一篇《醉吟先生传》,进一步展现了他对陶渊明为人和作品的崇拜。
白居易对陶渊明的高尚人格深感敬仰。他欣赏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以及他在乱世中保持独立自由人格的精神。他不仅在诗歌中表达对陶渊明的敬仰,还在实际生活中践行陶渊明的隐逸思想。他曾在被贬为江州司马时,去拜访陶渊明的故居,并写下了《访陶公旧宅》一诗,其中有几句是:“不慕樽有酒,不慕琴无弦。慕君遗容利,老死此丘园。”表达了对陶渊明高尚人格的无限向往。
我们可以看到,唐代诗人对陶渊明的接受是一个由初步认同到深入理解的过程。不同诗人基于自己的人生经历和价值观,对陶渊明的隐逸生活和文学创作有着不同的解读和评价。随着时间的推移,陶渊明的文学成就和人格魅力逐渐被更多的文人所认可和推崇。可以说,到了唐代,正是由于这些大诗人们的尊崇,陶渊明才终于享有大诗人的崇高地位。
到了宋代,陶渊明的文学作品得到了更为全面的高度认可。尤其是大文豪苏东坡对陶渊明诗歌极度膜拜与推崇,将陶渊明推到了中国古典诗学的典范地位。
在这里讲几个苏东坡倾心陶渊明的小故事。
苏东坡被贬黄州后,心情郁闷。一日,他身体不适,想起了陶渊明的诗,便找来陶诗阅读。但他每次只读一篇,因为陶渊明的诗很少,他怕读完后就没有了可以排忧遣闷的了。他在《东坡题跋·书渊明羲农去我久诗》中写道:“余闻江州东林寺,有陶渊明诗集,方欲遣人求之,而李江州忽送一部遗余,字大纸厚,甚可喜也,每体中不佳,辄取读,不过一篇,唯恐读尽后,无以自遣耳。”
对苏东坡来说,陶渊明的诗简直跟治病的良药一样。
苏东坡对陶渊明的诗非常珍视,将其视为精神上的慰藉和寄托。苏东坡晚年被贬到海南岛时,仍随身携带一本《陶渊明诗集》。在艰苦的边远荒岛,他常常阅读陶诗,从中汲取力量和启示。他对陶渊明那种平淡自然的诗风以及超脱尘世的境界深感认同,自己的诗作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苏东坡曾在给弟弟苏辙的信中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他认为陶渊明的诗歌看似质朴,实则蕴含着绮丽之美;看似清瘦,实则饱含丰腴之韵。这种独特的审美评价,体现了苏东坡敏锐的艺术感知力,极大地拓宽了陶渊明诗歌研究的美学幅度。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苏东坡的“和陶诗”。“和陶诗”是苏东坡追和陶渊明诗韵而创作的诗歌,现存124首。作于元祐七年(公元1092年)扬州任上的《和陶饮酒二十首》,是苏东坡和陶诗的开始,也是苏诗的风格由汪洋宏阔转而平淡简古的过渡。
我们来欣赏一下开篇第一首:
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
云何得一适,亦有如生时。
寸田无荆棘,佳处正在兹。
纵心与事往,所遇无复疑。
偶得酒中趣,空杯亦常持。
一身傲骨的苏东坡,居然在这首诗的第一句就承认自己不如陶渊明,因为世事纷扰纠缠着他,而他却无法跳脱出来。怎样才能找到一个让自己舒适的状态呢?应该像陶渊明所做的那样。即使很小的一块土地,只要没有荆棘的干扰,那也是美好的地方。随心所欲地与世事同行,遇到的一切便不再有疑虑。他也像陶渊明那样,不时在饮酒中寻找乐趣,那是一种忘我的乐趣,酒杯明明空了却还没意识到,依然拿在手中。
在这些作品中,苏东坡与陶渊明进行了跨越时空的对话,表达了对其人生态度和文学成就的敬仰与追慕。苏东坡对陶渊明的高度评价和心心相印,让我们不仅又一次感受到陶渊明其人其文的魅力,而且还让我们感受到了生生不息的中华文脉。
在宋代,除了苏东坡极力推崇陶渊明之外,还有梅尧臣、欧阳修、王安石、陆游、朱熹等顶级人物,也是毫无保留地高度评价陶渊明,并留下许多致敬的诗作。
正如钱钟书在《谈艺录》所说:“渊明文名,至宋而极。”
自此,陶渊明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峰,屹立在中国文学的历史长河中,成为中华文明内生的一段DNA。
到了明清时期,陶渊明几乎已经进入圣贤的行列。
明代文人对陶渊明及其诗文的阐释走向深细化。如钟惺、谭元春的《古诗归》选陶诗52首,为汉魏六朝之冠,并采用大量评语揭示陶诗的艺术特点;黄文焕的《陶诗析义》也被认为是评陶之作的首创。在绘画方面,仅《桃源图》,明代就有36幅传世,且多是明代中晚期创作的。文徵明流传至今与陶相关的书画就有《桃源别境图》等10种。
陶渊明在清代的影响力更加夸张,无数文人对陶渊明的诗作进行唱和、模仿。据统计,《清代诗文集汇编》中收书四千多种,作家三千多人,其中明显留下陶渊明印记的作家不下一千四百人,约占作家总量的二分之一,如果细致观察到用词用典,这个比例至少要超过三分之二。仅以桃源为题的诗作而言,唐五代桃源题材的诗作有31家,宋代有42家,金元有33家,明代至少有210家,而到清代,仅所检就有618家。
受考据之风和儒学复古之风的影响,清代文人对陶渊明的接受和阐释更为理性和学术化,对其家世、生平、思想、品节和风雅等有了更为全面、客观和深入的阐发,出现了多部陶渊明年谱及其考异,还有集大成性质的陶澍《靖节先生集注》。此外,在绘画领域,也产生了如陈洪绶、戴本孝和石涛等人关于陶渊明题材的重要作品。
陶渊明的经典化过程不仅体现了他的诗作魅力,也反映了不同时代文化价值观的变迁和文学批评的发展。通过历代文人的推崇和诠释,陶渊明最终来到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位置。这其实是一个很奇妙的现象,因为人的作品、人的名气都会伴随着时过境迁的过程,多少在世时影响力巨大的诗人作家,结果在文学史上只留下一个名字。但陶渊明却逆着时间的河流,超越了健忘的历史。他在世时人微言轻,千百年之后却得到了人们越来越多的喜爱与尊崇,在中国文学史上几乎找不到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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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的文学成就不仅在中国文学发展历程中熠熠生辉,而且通过文化交流与传播,逐渐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陶渊明热”。
陶渊明对日本和朝鲜的文学发展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为东亚地区的文化交流与融合做出了重要贡献,堪称东亚文化交流史上的璀璨明珠。
《怀风藻》与《万叶集》分别是日本现存最古老的汉诗与和歌总集。在《怀风藻》这部作品中,诞生于奈良时代的诸多诗作对陶渊明的诗风有所借鉴,展现出中国文学对日本早期诗歌创作的深刻影响。
菊花最初通过中国文化传入日本,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本文学对“菊花”文化内涵的解读与运用不断演变和发展。在这一过程中,陶渊明的文化象征意义逐渐融入其中,使得“菊花”成为了日本文学中一个具有丰富内涵和象征意义的文化符号,充分体现了陶渊明对日本文化的深远影响。
陶渊明对朝鲜的影响也非常大。古代朝鲜文人对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给予了极高的赞誉。李民宬将其赞为“千古绝唱”,徐居正则称其“万古风流”,这些评价足见陶渊明作品在朝鲜文人心中的崇高地位与重要价值。
在朝鲜,《归去来兮辞》与苏东坡的《赤壁赋》被并称为“辞赋双璧”。许多文人在进行文学创作时,都会有意识地模仿这两部作品的形式和创作方法,足见这两部作品对朝鲜文学创作的重要指导意义与深远影响。
朝鲜文人基于对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深刻理解与欣赏,从不同的视角进行赓和创作,逐步构建起了规模庞大的“归去来”文学群。这一文学群体的出现与发展,充分反映了陶渊明作品对朝鲜文学创作理念、题材选择、表现形式等多个方面产生的深远影响,进一步推动了朝鲜文学的发展与繁荣。
陶渊明在西方的传播史中,法国是较早关注他的国家。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法文杂志《中国丛刊》就刊登了陶渊明诗歌的翻译作品,并附有相关的介绍。到了20世纪20年代,中国年轻诗人梁宗岱在欧洲留学期间,将陶渊明的19首诗和若干散文翻译成法文,并寄给了著名作家罗曼·罗兰。罗曼·罗兰在回复梁宗岱的信中,对于中法两国文化在精神上的共鸣感到兴奋,并写道:
“你翻译的陶潜诗使我神往。不独由于你的稀有的法文知识,并且由于这些诗歌的单纯动人的美。它们的声调对于一个法国人是这么熟悉!从我们古代的地上升上来的气味是同样的。”
同时,法国象征派诗人保尔·瓦雷里也对陶渊明的诗歌表现出极高的热情,并为梁宗岱的《法译陶诗选》撰写了序言。瓦雷里对陶渊明的评价同样聚焦于“自然”这一主题,他说:“试看陶潜如何观察‘自然’,他将自己融进去,参与进去……有时像情人,有时像多少带点微笑的智者。”
瓦雷里甚至将陶渊明比作“中国的拉封丹和维吉尔”,显示了他对陶渊明诗歌的高度赞赏和深刻理解。
在英文世界,陶渊明的影响更是已经扎下了深根。
我们先来列举一下陶渊明诗歌的英语翻译情况。
英国汉学家翟理斯在1897年的《中国文学史》一书中,就简要介绍了陶渊明的创作,并翻译了他的《归去来兮辞》《桃花源记》以及《饮酒》其五。1918年,英国汉学家亚瑟·韦利的《一百七十首中国古诗选译》收录了12首陶诗。1953年,张葆瑚与玛乔丽·辛克莱尔合作,完成了可能是最早的陶诗全译本《陶潜的诗》。他们的翻译工作,让陶渊明的田园生活和隐逸思想在英语世界中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和理解。
威廉·阿克,这位现代诗人兼翻译家,以其独特的视角和现代诗的形式,翻译了《陶征士:陶潜的60首诗》(1952)。他的创造性翻译让陶渊明的诗歌焕发了新的生命力,也让西方读者对陶渊明诗歌中的情感和文化更有共鸣。
哈佛大学教授海陶玮的译本《陶潜的诗》(1970)以其学术背景和深厚的汉学素养,为西方读者理解陶诗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戴维斯的《陶渊明:他的诗歌及其意义》(1983)是西方规模最大、最有学术性的译本。他的工作,让陶渊明的思想和艺术成就在西方得到了更广泛的认可。
在这些学者和翻译家的努力下,陶渊明的诗歌和思想逐渐在西方世界中传播开来。此外,在英文世界关于陶渊明的研究专著更是非常之多。
但如果说,作品只是被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没有找到真正的灵魂知音,那它的内在活力并没有完全释放出来。
因此,在这里要着重讲一个文学奇迹:陶渊明被二十世纪的英美意象派诗人引为知音,他的作品在异域复活了,展示出生机勃勃的生命力。
意象派诗人强调以鲜明、准确、含蓄和高度凝炼的意象来展现事物,将诗人瞬息间的思想感情溶化在诗行中,这与陶渊明诗歌中情景交融的自然、含蓄无言的表达极为契合。
埃兹拉·庞德(1885—1972)作为美国现代诗歌之父,他提出“诗歌的基本要素是意象”,并倡导去除浪漫主义诗歌冗长的抒情,以不加解说的意象并列和撞击产生超乎言语的心理和美学效果。这显然受到了中国古诗的影响。
庞德对中国汉字和古诗是极为崇拜的,他在长诗《诗章》中多处夹着汉字以示某种神秘意蕴的做法,充分体现了他对中国古诗的创造性借鉴。庞德在1915年4月翻译出版了《华夏集》,这本书包含了19首中国古典诗歌,其中就有陶渊明的《停云》。庞德的翻译并非采用传统的直译法,而是采取了改写式的翻译方法。
我们不妨来直接欣赏一下。
先来看陶渊明的《停云》原诗第一章:
霭霭停云,时雨濛濛。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
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庞德把这首诗翻译成了一首英文现代诗,我们再直译成现代中文来看:
云聚在一起,又聚
雨落了又落
八方天际合拢成一色的昏暗,
宽阔平坦的道路延伸开去。
我在东向的房间里驻足,寂静,寂静,
轻抚着我的新酒桶。
我的朋友们或已疏远,或远在天边,
我低头沉思,静立不动。
很显然,原诗的叠字让诗人使用了英文诗中罕见的重复。此外,原诗没有人称,现在也加入了人称,还是第一人称。还有一些细节也有出入,但是,我们能够感受到,原诗的核心诗意是被准确捕捉到了,这对我们今天的现代中文诗也会带来很多的启发。美国哈佛大学教授宇文所安说:“文学要离开自己的故乡然后再回去,才能重新活起来。”我们也需要去探索一个离开又回来的陶渊明。
继庞德之后,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和加里·斯奈德继续跟陶渊明隔着时空唱和。
勃莱(1926—2021)的诗歌以及他对中国古诗的推崇,对当代汉语诗人产生了相当影响。勃莱的诗歌作品深受自然、佛教禅宗以及美国原住民文化的影响,以其对自然的深刻洞察和对环境问题的深切关注而闻名。他的主要诗集包括《身体周围的光》和《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等。
他跟陶渊明一样,有意放弃了大学教书的机会,长期住在明尼苏达西部的乡村,认为乡村生活能给他带来丰富的创作素材。他在对自然和内心世界的深入探索中别开生面、富有灵性。他在创作过程中,深受陶渊明等中国诗人的影响,并在翻译他们的作品时,逐渐形成了自己作为深度意象派代表诗人的风格。他曾明确表示以陶渊明为师,他在诗中也直接表现出对陶渊明的崇敬和学习,下面就是他献给陶渊明的一首诗:
菊
——为爱菊的陶渊明而作
1
今夜我奔驰在月光下!
深夜才跨上鞍。
马自己找路穿过荒芜的耕地
漆黑的影子引导着它。
2
离院子一里路马就直立起来,
它太高兴。漫无目的地
穿越田野,无所事事,真叫人舒服,
肉体活着,就像一株花草。
3
从淡色的道路上归来,
晾着的衣服多么安静!
当我走进书房,门边
白色的菊花在月光下!
(赵毅衡"译)
试想,陶渊明收到勃莱的这首赠诗,一定会感到欣慰,因为他的存在与诗意被另一种差异巨大的文化中的诗人如此深入细微地理解了。那么,我们感受到的“差异巨大”也许只是一种想象中的壁垒,而诗意可以轻松逾越它。
勃莱通过自然景物来表达内心的静谧和深思,这种手法与陶渊明的《饮酒》《归园田居》等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妙。以勃莱的《潜鸟的鸣叫》为例,来看看陶渊明对他诗歌写作的内在影响。勃莱的诗句如下:
从远处那无遮的湖泊中心
潜鸟的鸣叫升起来
那是拥有很少东西的人的呼喊
(董继平"译)
这几句诗传达了一种简朴生活和内心呼唤的意境,这与陶渊明诗中归鸟悠然自在、远离尘嚣的形象不谋而合。陶渊明的诗歌中,鸟的意象频繁出现,象征着自由、归隐和对自然的向往。
陶渊明的鸟在勃莱的诗歌中发出了鸣叫,那是诗人之间的心灵呼应,让人久久难忘。
另一位生于1930年的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是“垮掉的一代”和“生态文学”运动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他的关切点跟勃莱非常相似。他的诗歌常常探索人与自然的关系,反映了一种回归自然、寻求精神家园的渴望。他的写作风格简练、意象丰富,能够捕捉到自然界的细微之处,并将这些体验与人类的精神追求相结合。
斯奈德在诗歌创作上受到中国五言诗和七言诗的影响,他尝试用简短易懂、不加雕饰的词语来写诗,努力把诗歌的深刻含义隐藏于表面看起来很简单的结构之中。这种创作方法与中国古诗的简洁而富有深意的特点相吻合。他的代表作包括《龟岛》和《山水诗》等。他的文学成就获得了广泛认可,包括普利策诗歌奖在内的多项文学奖项。他的作品不仅在美国,而且在国际上都有着深远的影响,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启发了无数读者对自然和精神世界的探索。
除了诗歌创作,斯奈德还是一位积极的环保主义者,他的生态哲学和实践影响了一代人对自然环境保护的看法。斯奈德曾长期居住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山区,跟陶渊明类似,过着接近自然的生活,这种生活方式也反映在他的文学作品中。从斯奈德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对自然的热爱、对简朴生活的向往以及对内心平静的追求,这些都是陶渊明诗歌中的重要主题。他也在诗中直接表达了对陶渊明的敬意:
在陶渊明之后
“岁月匆匆,难以追忆:
这个春晨的宁静庄重。”
我将穿上我的靴子和旧牛仔裤
徒步穿越塔玛尔帕伊斯山。
沿海地区雾气笼罩,
雾气笼罩了一个小时,然后散去。
海上吹来一阵风,轻拂山上的春草。
斯奈德的心灵与陶渊明是相通的,他们都渴望着一种简单、宁静的生活。事实上,斯奈德曾经与他的日本妻子一起,选择了一条远离都市喧嚣的道路,在日本的一个郊区,过上了他们心中的田园生活。那里,男耕女织,岁月静好,没有机器的轰鸣,没有战争的阴影。
他的脚步,似乎与陶渊明的足迹在时空中交汇。这首诗的结尾让我们联想到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美学境界,那一刻,陶渊明的诗句在斯奈德的心中回响。
勃莱和斯奈德的诗,就像陶渊明的田园画卷,在当下给世人展现了一种超脱世俗、返璞归真的生活态度。虽然他们的创作风格和主题与陶渊明有所不同,但他们通过借鉴陶渊明的诗歌,不仅丰富了自身的意象和主题,也促进了中西诗歌美学的交流与融合。这种跨文化的文学影响和对话,不仅让他们的诗歌具有了更深的意象和内涵,也让陶渊明的诗歌精神得以在现代美国乃至全世界得到传承和展现。
可以说,陶渊明的思想和诗歌已经成为了世界文学宝库中的一部分,继续启发和影响着世界各地的读者和作家。
3
讲了陶渊明对后世的这么多影响,但我依然意犹未尽。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陶渊明为什么可以跨越时空、跨越文明,被这么多的人喜爱呢?尽管在上文已经写了很多,但我觉得还不够。
陶渊明的经典化过程,展现了诗人、作家与时代之间的复杂关系。一个诗人、作家如果对自己所处的时代没有思考和回应,那肯定是不行的。但是,如果一个诗人、作家的视野过于局限于自身时代的内部,其作品的活力一定会随着时过境迁而失去活力。陶渊明与自身时代那种既回应又超越的态度使他的作品具备了巨大的活力。
另一方面,诗人、作家对待生命的真诚态度也很重要。陶渊明就是朴质真诚地对待自己的生命,因而他的影响力不仅影响了中国文学史,而且跨越了汉语文化的边界,尤其被二十世纪以来的欧美自然诗歌引为知己,从而在异域也焕发了新生。
这也说明了陶渊明作品中蕴含着强大的普遍性。所谓普遍性,就是作品超越民族、国家的疆域,能够为不同文明的人们所理解和欣赏。比如莎士比亚、歌德、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大作家,那么,陶渊明也属于此列。
放眼世界,有好几位影响巨大的文学大师跟陶渊明在许多方面特别相似,更为神奇的是,他们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影响关系。拿他们跟陶渊明来做个简单的比较,也许更能看清陶渊明所代表的独特价值。
世界诗人之林中,与陶渊明气质最接近的应属英国诗人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华兹华斯的诗歌中充满了对乡村、乡民以及自然美景的描绘,展现了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和对自然生活的赞美。他跟陶渊明一样,都认为田园生活是最真实、最接近自然的状态。
华兹华斯在《露西组诗》中也反复写到死亡,将死亡视为自然的一部分,是生命的归宿。更巧合的是,两位诗人的作品中都有以“孤云”自况的诗句,表达了他们追求自由、独立的个性。陶渊明的“孤云”显得凄清、决绝,而华兹华斯的“孤云”强调自由不羁。这两个人太相似了,以至于诗人勃莱说:“陶渊明就像是华兹华斯的精神先祖。”
法国思想家卢梭(1712—1778)虽然不写诗,但他跟陶渊明在很多方面也很像。他们都倾向于远离社会的束缚,追求与自然的和谐共存。卢梭在晚年的《忏悔录》中表达了对于自己成为“文明人”的遗憾,并详细描述了他是如何逐渐回归自然,从“文明人”变回“自然人”。这种追求自然、远离社会喧嚣的立场,与陶渊明如出一辙。
他们的生活选择也有相似性。他们都曾在官场与隐居之间徘徊,并最终选择了放弃仕途,隐居生活。卢梭所向往的“自然状况”与陶渊明的“桃花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卢梭在晚年也离开了巴黎的社交圈,回到乡野生活。他在莫特莫朗庄园的“退隐庐”中,体验到了早春的自然美景,感受到了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喜悦。这种情感与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表达的回归自然、顺应天命的情感非常相似。
美国思想家、随笔散文作家梭罗(1817—1862)在精神追求方面跟陶渊明也很像,他们都在自己的作品中表达了对自然的热爱和对简单生活的向往。两人都批判了社会体制对自然的忽视和束缚。他们通过亲身实践农耕生活,寻求生命的真谛。梭罗利用隐居生活写出了名作《瓦尔登湖》,他在里边动情地写道,即使建造的是“空中楼阁”,也不是徒劳,这与陶渊明的“桃花源”一样,都是超越历史的审美空间。
但只可惜,梭罗的隐居生活只是一场两年多的“实验”,而陶渊明则坚持农耕生活直至去世,显示了更决绝的态度。当然,我们不能苛责梭罗,因为他们生活的时代也不同,陶渊明原本就生活在一个农业文明的时代。
这三位西方不同国家的诗人、作家之所以都有着如此相似的自然情怀,其实并非偶然的。他们所处的时代比较接近,正好是西方现代化进程高速发展的时期,人们被迫从土地上剥离出来,陷入到一种无根的困境当中。于是,他们重新对自然世界产生了留恋与向往。
这个现代化进程席卷全球,从这三位西方诗人、作家的时代算起,也差不多过去一两百年了。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科技高度发达,距离自然世界越来越遥远的时代,但我们不仅没有遗忘自然世界,而且对自然世界的热爱与渴念更加浓厚。因此,可以说,这种向往之情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
人类的文明越是发展,我们对自然维度的强调与回归就越会强烈。那种破坏环境的粗放发展模式,都要被无污染的精细发展模式逐渐替代,这是科技发展的大势,也是历史发展的大势。
因此,我觉得陶渊明的作品中依然具有十分丰富的“当代性”。
所谓当代性,就是作品不是摆放在博物馆里的艺术品,仅仅为了浏览观赏,而是要被人们放在床头桌边继续阅读,继续参与和塑造当下的生活乃至生命。陶渊明的很多作品浅显易懂,又一直被语文教材所青睐,因此他的当代性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陶渊明作品的当代性还没有被充分释放,我们还应该反复阅读他,多角度阐述他,让他的思想与审美活力充分释放进这个时代,并朝向人与自然更加和谐相处的未来。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