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礼入诗:《诗经》训诫辞令蜕变与西周君臣秩序变动
2025-01-23李喆
摘 要:《诗经》中保留了大量西周时代的训诫辞令。早期、中期的训诫辞令多依附于典礼中的训诫仪式而存在,是君对臣的单向训诫,以此宣示王权至上的君臣秩序。西周晚期训诫辞令逐渐淡出典礼仪式语境,出礼入诗,转向臣对君的讽谏,实现了由典礼仪式的附属辞令向独立存在的诗歌话语的转变。训诫辞令脱胎于训诫仪式的典礼根壤而独立诗化,蜕变为《诗经·大雅》中的训诫诗,指向了君臣秩序所面临的前所未有的贵族挑战。
关键词:《大雅》;训诫;君臣秩序;讽谏诗
基金项目: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23FZWB012)
作者简介:李喆,女,北京师范大学珠海校区文理学院,博士,讲师,主要从事先秦文学与文献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359(2025)01-0123-06" 收稿日期:2024-03-13
《诗经》中的西周训诫辞令主要保存在《大雅》之《文王》《荡》《民劳》《板》《抑》等诗篇中,是西周之世君臣秩序变动的缩影。自西周早期以来,训诫辞令以及引用训诫辞令的诗篇往往依托典礼仪式而呈现出来。周王祭祖在嘏礼赐福仪式之后会对与祭者进行训诫,参之《烈文》《文王》中保留的训诫辞令,早期的祭祖训诫大多是通过祖先在场之时宣示训诫辞令来达到神前立誓的效果,以完成对臣子的政治规训李喆:《〈诗经〉祭祖诗训诫辞令的礼乐内涵:以〈尚书〉及西周金文训诫辞令为对比》,《中国诗歌研究》,2021年第1辑。。除此之外,新王嗣位、诸侯册命中的训诫辞令,也都是通过典礼仪式来宣示其政治诉求,维系既有君臣秩序的。由于政治训诫很难通过宗教仪式的象征意义准确有效地传达出来,所以,将政治辞令纳入典礼语辞之中,便使西周礼乐具有了独特的政治属性。
但是,西周晚期的政治讽谏诗出现了重大转向,它不仅脱离典礼仪式,直接引辞令入诗,而且让训诫辞令中原有的君臣秩序发生了转变,让周王由训诫主体变成了被讽谏的对象。以此来看,西周晚期的政治讽谏诗已与早期、中期的政治辞令有所不同,但其间的不同具体表现在哪里?另外,中期之前的训诫仪式是否都是君对臣的单向训诫,是否也存在臣对君的政治辞令表达?概言之,对于从附属于典礼而存在的仪式辞令向讽谏诗转变的这一过程,《诗经》训诫辞令是如何完成的?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将是本文的意旨所在。
一、西周早期依托于典礼的庄严训诫
作为西周典礼中重要的政治语辞,训诫辞令最早见于西周早期的《何尊铭》等铜器铭文,此时的辞令还未入诗。训诫辞令入诗的时间至迟在西周中期,它们或单独成诗,如《烈文》;或成诗章,如《文王》。无论铭文还是诗篇,训诫辞令都依托典礼仪式而存在。训诫一般不会作为单独的仪式来举行,它只是典礼中的一个重要环节。训诫辞令的具体表述也会因典礼性质的不同而有所偏重。
西周早期的训诫辞令主要出现在祭祖、献俘、册命等诸多隆重的典礼中。譬如,《何尊铭》中有周成王在京室祭祖时训诫国子的记载:“唯王初迁宅于成周,复禀武王礼,福自天。在四月丙戌。”《殷周金文集成》6014隶定何尊铭文与唐兰说有异,此取唐兰说。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中华书局,1986年,第73页。《尚书》亦有训诫辞令,如周公在册命典礼上,册命康叔于卫的训诫辞令(《康诰》);周公在雒邑落成典礼上,对迁来的殷商遗民的训诫辞令(《多士》);成王自奄还宗周告庙时的训诫辞令(《多方》),等等。以上训诫对象主要针对两类群体:一类是姬周宗子,一类是殷商遗民。以礼乐承载训诫是在武力征伐之外,安抚并警示殷商势力重要的怀柔手段。早期训诫辞令多从政治功用出发,以对政治观念的准确传达为目的,故其语辞率直而质朴。考察其主要关注的内容,大致有两点:一是稳定易代之后的总体局势,二是转化殷商后裔对周王室的敌对态度。为了实现这些目标,周王从以下三个方面对其政治合法性进行了有效的构建:
1.“天命靡常”的天命观
商周时代人们对自然力量有最真诚的敬畏之情,他们相信自身无法独立于自然时空而存在。人们像关切自身一样关切自然,他们通过祭祀、占卜等方式来保持与自然的沟通,其中“天”“帝”作为神秘而至上的自然符号,是个人或族群在决策重大事件时主要的参考因素。政权予夺的最终解释权也归天命所定。在解释“殷商得到了天命为何又会失去”这一问题时,周人巧妙地将问题转移到了“天命所向是否会改变”的上面。只要给天命所授找寻一个依据,自然就会给周人所获得的天命提供一个最具说服力的理由。殷人坚信天命为殷商所有,不容改易,而武王克商这一史实本身即证伪了殷人固有的天命观。换言之,周人需要提出新的天命观来对其政权存在的合法性作出力证,这个“力证”就是“天命靡常”观念,即天命的授予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变动无常的,如“故我至于今,克受殷之命”(《尚书·酒诰》),“天既遐终大邦殷之命”(《尚书·召诰》),“天惟式教我用休,简畀殷命”(《尚书·多方》),等等。透过这些语词,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周人在构建天命观时去殷商化的过程。
2.客观评定殷商先王的功过
周人在评判商周易代之事的时候并没有对殷商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而是理性地看待殷商先王的功过问题。最难得的是,周人能够对自成汤至帝乙历代商王承天命、治下民的功绩大加颂赞。一方面,周人宣扬成汤代夏而兴是承天命而为,这实际上是将其伐商之功粉饰为宪章成汤的事迹。“惟天丕建,保乂有殷,殷王亦罔敢失帝,罔不配天其泽”(《尚书·多士》),殷商国祚之本在于天命的属意,配天行事成为“罔敢失帝”的前提。换言之,由于殷商违反了配天的前提,所以其“失帝”的结果应在情理之中。此外,天命玄冥难测,民成为天命的载体,因此民意所向也成为颂赞成汤的关键。参之周人对成汤的评定,“乃惟成汤克以尔多方简,代夏作民主。慎厥丽,乃劝;厥民刑,用劝”(《尚书·多方》),周人虽然肯定成汤的主民劝民之德,但是却弱化了对其何以“作民主”的追问,强调了政权的兴亡要以民为根本的出发点。另一方面,周人颂扬成汤至帝乙诸王的服命之德,“兹殷多先哲王在天,越厥后王后民,兹服厥命”(《尚书·召诰》),即绍续成汤所承天命,主要体现在慎用刑罚和勤谨祭祀两个方面。成汤“以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慎罚,亦克用劝;要囚殄戮多罪,亦克用劝;开释无辜,亦克用劝”(《尚书·多方》),刑罚从根本而言是为教化民众不得已而用的手段,商王慎用刑罚,重视教化劝民。“自成汤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尚书·多士》),商王通过奉行祭祀来维系人与自然神和祖先神之间的关系,也被视为他们立德的重要内容。
对于商纣的失国之过,周人将之视作对成汤、帝乙等殷商先王治世之功的悖逆。周人认为成汤、帝乙等商王慎罚恤祀、有劝民之德才能承接天命;反之,滥用重用刑罚、暴力荼毒生民的做法则违背了殷商圣王的意旨,也就是忤逆了天命。商纣王正是因为没有继承殷商的圣王遗风,才导致了他暴戾失国的历史后果。在这一层面上,周人重德,能够像成汤等圣王那样明德慎罚、承天治民,所以,他们才会受到天命的眷顾,才会取殷商而代之。如此一来,德行的有无便成为衡量其是否违逆天命的重要尺度,德行也由此成了周人天命观念的要义所在。
3.强调文王受命及宗法血缘之亲
武王虽有克殷之功,但是,西周早期文献无不在强调文王受命,不仅肯定文王受命之祖的地位,而且颂赞文王的功绩。早期铭文有:“昔在尔考公氏,克逨文王,肆文王受兹[大命]。”(《何尊铭》,《集成》6014)“丕显文王受天有大命,在武王嗣文作邦。”(《大盂鼎铭》,《集成》2837)周初八诰有:“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尚书·召诰》)“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尚书·康诰》)此外,周初分封的同姓诸侯多为文王子孙,他们共同尊崇文王的受命之功,在强调密切血缘关系的同时,也安定了地缘政治的局势。
西周早期的训诫辞令依托于典礼中的训诫仪式,侧重于通过典礼的庄严氛围,以及众人参与的正式场合,来增强训诫内容本身的法理意义。鉴于周初的战略形势,殷商后裔是威胁西周稳定的主要群体,所以,他们也是被训诫的关键对象,而周人的天命观及其重德的观念则成了训诫内容中一贯的精神旨归。
二、中期以史训诫与君臣秩序的维系
早期为加强姬周族群的凝聚力而确立的宗法制度,发展到西周中期时已开始出现裂隙。随着时间的推移,姬周族群的宗法体系日益庞大,族群内部各支系之间的血缘关系逐渐疏远,姬姓大宗小宗之间的政治聚合关系也日渐松散。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世代增加,距文王时代已五代有余,世系上的疏远冲淡了姬周子孙对文王及姬周族群创业史的认同感;二是周王室大宗虽一脉相承,但诸小宗分支数量的增长,以及干系与支系之间在数量上的悬殊,削弱了同姓诸侯各支系对周王室的向心力,周王室的统摄力因此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基于如此社会局势,西周中期的改革已是势在必行。美国学者罗泰通过对陕西扶风庄白一号窖藏青铜器器型种类、纹饰风格等方面的对比,指出在史墙盘作器时代(公元前850年左右),西周祖先祭祀仪式发生了自迷狂的酒神型祭祀向更具规范性的太阳神型祭祀的根本性变化罗泰认为西周社会变革的时代定位于史墙盘的作器时代,却将作器年代误判在了公元前850年左右周厉王在位时,因此其称之为“西周晚期礼制改革”。(参见罗泰,吴长青:《宗子维城:从考古材料的角度看公元前1000至前250年的中国社会》,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31-175页。)本文认为史墙盘作于西周中期的恭王时代,因此,罗氏所谓的西周晚期的礼制改革当在西周中期。(参见裘锡圭:《史墙盘铭解释》,《文物》,1978年第3期。)。李峰提出“穆王时期似乎是一系列重大变化的开始,这些变化一直持续影响到西周中期以后的几个王世”李峰,徐峰,汤惠生:《西周的灭亡:中国早期国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03页。。“册命金文”的出现改变了西周中央政府的运作形式,不仅青铜装饰完全脱离了殷商传统,而且集体歌唱诗歌的仪式也被专门神职人员的诗歌表演所取代。夏含夷通过西周政府官僚化过程这一角度,指出西周政府官僚化“最先发生在军事部门职能的扩大,是所谓的‘西周中期改革’的一个部分”李峰,吴敏娜:《西周的政体:中国早期的官僚制度和国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12页。。西周中期全方位的社会变革在政治语辞和礼乐改革上的表现,就是训诫辞令的变化。
西周中期的训诫辞令主要出现在祭祖典礼或册命典礼上,其有别于西周早期的地方是:训诫辞令所在的典礼与文献载体之间出现了某种特殊的对应关系。换言之,随着训诫辞令所在典礼的不同,其文献载体也相应出现了分流现象,这说明此时的人们已经产生了归类整理史料的自觉。具体来说,祭祖典礼上的训诫辞令主要保留在《诗》中,而在金文中却很少被发现;册命典礼上的训诫辞令主要见于金文,却很少见于《诗》。在《诗》中,与中期训诫辞令相关的篇目有十一首,分别是:《大雅》之《文王》《公刘》《生民》《绵》《文王有声》《大明》《思齐》《皇矣》八首,《周颂》之《烈文》《天作》《思文》三首。这些诗篇因其祭祖训诫仪式用诗的属性,摆脱了与祭祖礼相关却无祭祖诗之名的尴尬处境。西周中期引诗进入仪式的祭祖诗创制风潮,以及祭祖训诫的再受重视,为以上祭祖诗篇实现了正名。以下将从训诫语辞的内容和观念方面,来讨论中期礼乐变革影响下训诫辞令的新变:
1.以史训诫及《大雅》诸篇的祭祖诗
西周中期祭祖典礼中的训诫辞令,逐渐摆脱了早期开门见山式的单纯政治语辞,出现了以史训诫的新趋势,其中所谓的“史”为周先公先王的史事。这一趋势的表达途径有二:一是叙述创业、迁徙、建国等周族发迹壮大的历史;二是从周历代先公先王中择出文治武功卓著的先祖,追述其于宗族发展有重要推动作用的事迹并加以赞颂。以史训诫中最为典型的是叙述文王事迹、颂赞文王德行。《大雅》开篇为《文王》,讲周王在文王祭祀典礼上,训诫国子与殷商后裔“仪刑文王”之事。无独有偶,《周颂》开篇《清庙》也是文王祭祀典礼用诗,亦有“秉文之德”这一颂赞文王德行的表述。这两处诗篇次序上的安排当非偶然,它在某种意义上保留了西周中期《诗》纂集过程中尊崇文王的观念。就连为公亶父迁居周原诸事迹“单独立传”的《绵》,在诗的末章也通过虞芮之事落脚在了文王政绩上,这种不惜打断诗篇思路的连贯性、忽略谋篇首尾呼应的做法,当是超越诗篇创作理性以表达尊崇文王之意的典型。单是前述以史训诫相关的十一首诗篇中,就有六首提到了文王,这种对文王地位刻意强调的做法,除了与文王受命的身份,及其卓著的文治武功有关之外,还有旨在通过文王来强调宗法体系内部同宗同源、增强周王室凝聚力的用意。
除此之外,《文王有声》反映了周初的作邑迁都史,《天作》记录了周族的岐山经营史。与此不同,《公刘》“跄跄济济,俾筵俾几。既登乃依,乃造其曹;执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饮之,君之宗之”之祭祖告庙,《生民》“恒之穈芑,是任是负,以归肇祀”之丰年祭祀,虽然都以人物为中心,但皆是对周族祭祀礼的追溯,也是对西周中期礼制改革的反映。值得注意的是,西周中期后段以史训诫出现了新的变体,即诸侯借用历史典故训诫。以豳公盨为例,其铭文裘锡圭:《豳公盨铭文考释》,《中国历史文物》,2002年第6期。的创制年代大约在恭、懿、孝时期,其主体部分是对大禹典故的讲述,末句揭示典故的喻意:“克用兹德。”这篇铭文通篇没有点明所在的典礼仪式,这种弱化礼乐背景、通过讲述远古历史人物典故来点明训诫道理的现象,是西周中期后段训诫仪式礼制式微的表现。
2.“文武受命”与“天子”
就西周早期金文而言,所谓“受命”特指文王。降至西周中期,原有的天命观被革新,原有的文王受命观念也发生了变化,如《言匀簋》“丕显文武受命”(《集成》4321),《毛公鼎》“丕显文武……配我有周,膺受大命”(《集成》2841),等等。诸多西周中期偏后的金文中都出现了“文武受命”。除此之外,《尚书·洛诰》中亦有“惟周公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之论,这一新变延续至西周晚期而不衰,如作于宣王时的《大雅·江汉》仍存在“文武受命,召公维翰”之说。
不仅如此,作于西周中期有关训诫仪式的《诗》篇中还出现了受命的泛化现象。《皇矣》“天立厥配,受命既固”指王季伐串夷之事,而《思文》中后稷广施稼穑则为“帝命率育”的结果。泛化的受命对象超越了初期文王受命的特权,在经过文武受命的过渡之后,逐渐扩展到王季、后稷等周先公,受命对象虽然在数量上有所增加,但是都没有出离西周宗法体系中周王所代表的绝对大宗的范围。这种在逆向时序上追加文武之前的受命对象的做法,揭示了文武以后诸位周王的受命身份。除此之外,《皇矣》中还出现了难解的表达:“帝谓。”帝是形上的存在,无声无嗅,但在诗中却明确出现了帝对文王的劝告之辞。这里不能从神话学的意义上将其作形象化的处理,而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到“文王所行即上帝所命”上。
在西周早期,只有文王与上天建立了直接关系,即上天以大命授予文王,文王以德感召上天,上天与文王之间以德命为媒介建立了双向互选的关系。西周中期的新兴语辞“天子”,以血缘关系上父子相承的关系来象征上天与周王之间的关系,显然是把上天纳入了宗法体系之中,来作为大宗的原点而存在的。在《生民》中,周人溯源始祖后稷的诞生,有“履帝武敏歆”之词,即在最原初意义上建构了姬周宗群与天帝之间的联系。由此可见,新天命观的出现完成了对周王与上天关系的重构。
3.“王若曰”与史官代宣王命
除了在训诫语辞内容与观念上的新变之外,西周中期的训诫仪制也与早期有了许多不同,其中最显著的地方是史官代宣王命。在周初册命典礼上,对受册命者的训诫由周王亲力亲为,训诫辞令之前多由“王曰”领起。随着中期政府官僚化进程的推进,史官在册命典礼上分担了周王的部分仪式角色,开始面向受册命者转述周王的训诫辞令,这一革新可以金文中语辞“王若曰”的产生为证。训诫仪式中的实际训诫者由周王下移到史官,这种仪式角色上的下移趋势逐渐蔓延到训诫仪式规制上,即以史训诫的训诫仪式不再为周王所专有,世袭的史臣也开始在祭祖礼上追溯家族史并进行训诫。《史墙盘铭》在追溯自文王至穆王的历代周王之后,紧接着自武王时周公舍宇言起追溯了微史家族的历史。在国史、家史的叙说中,周先王与微史先祖之间只存在称呼上的差别,历代周先王在谥号之前都附加了颂赞溢美之辞,如“讯圉武王”“宪圣成王”“渊哲康王”裘锡圭:《史墙盘铭解释》,《文物》,1978年第3期。,等等,而家祖却无此殊荣。这种以行文次序先后,以及在称呼上进行区别,来共叙国史、家史以训诫后世子孙的做法,脱胎于本为周王特权的训诫仪式,这一做法的普遍使用松动了训诫仪式本身严格的规制,可以看作是礼制松散渐趋普泛化的表现。
这种礼乐式微的潜在趋势在西周晚期宣王国势中兴之际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册命典礼上的训诫仪式在此时文献中的大量涌现,可看作是宣王时礼乐中兴的重要表现。它反转了中期训诫仪式文献据典礼不同而产生的分流现象,呈现出一种合流趋势:宣王时期册命典礼中的训诫语辞在《诗》、金文中并存。譬如,《诗》中的《烝民》之册命仲山甫、《韩奕》之册命韩侯、《江汉》之册命召虎,金文中的《牧簋》。以后者为例,它详细记录了册命典礼的具体仪程,甚至包括典礼中侑者所在的位置,“入右牧,立中廷”(《集成》4343)。而后以“王若曰”和“王曰”领起两段册命语辞,前者介绍册命的官职以及具体政务上的训诫,后者则为勤政训诫以及册命赏赐。这两段文字改变了西周早期册命语辞中册命诏书与训诫辞令彼此分明的结构,语辞上的杂糅,则反映出此时册命典礼中的训诫仪式与册封赏赐之后的训诫之间,已经没有明确的界限。换言之,宣王时册命典礼仪式规制已经化繁入简,其训诫与册封赏赐常常被放在一起进行。
西周中期的训诫辞令主要依托于祭祖与册命典礼中的训诫仪式,在早期质朴直白的风格之外,又别开以史训诫一路。祭祖典礼上以史训诫的现象,为《大雅》之《大明》诸篇祭祖诗的属性找到了明确的依托。此外,“文武受命”“天子”等也成为西周中期训诫辞令独特的时代印迹。西周中期的礼乐变革预示了礼乐式微下移的趋势,较之周初周王训诫国子和殷遗,此时已由史官代宣王命。训诫仪式中原有的周王特权下移为史官职能,由此可见,周初所建立的君臣秩序在此时已悄然发生了变化。
三、晚期训诫仪式的隐退与政治辞令的诗化
宣王时仍试图通过简化复杂的典礼仪式来传承礼乐传统,但是到厉王、幽王之世,礼乐制度已开始松散,典礼所依托的内容也逐渐被消解。既有的君臣秩序受到冲击,原有依托于典礼而存在的政治语辞,无论是内容上还是形式上,都出现了诸多新的变化。
1.君臣秩序转变:自下而上的政治讽谏
出现于西周早期、中期典礼仪式中的政治语辞,无论是祭祖训诫还是册命训诫,都是周王对臣下自上而下的训诫,体现出周王不可僭越的无上权威。但是,在晚期的政治讽谏诗中,周王却成了大臣们讽谏的对象。这一政治语辞中双方身份的对转现象,是西周晚期君臣秩序变异的主要体现。西周晚期周王特别是厉王和幽王少有政绩,而辅政的贵族大臣则成了政权的实际掌控者。
《大雅》中多有风刺之作,其中刺厉王者,《民劳》《板》《荡》《抑》《桑柔》有之;刺幽王者,《瞻卬》《召旻》有之。据《诗》序,以上刺诗主要为召穆公、凡伯、卫武公、芮伯等姬周同姓贵族大臣所作。它们或劝勉周王勤政惠民,“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无纵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憯不畏明”(《民劳》);或讽谏周王行悖天命,“上帝板板,下民卒瘅。出话不然,为犹不远。靡圣管管。不实于亶。犹之未远,是用大谏”(《板》),“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荡》);或控诉周王荒逸无德,“其在于今,兴迷乱于政。颠覆厥德,荒湛于酒。女虽湛乐从,弗念厥绍”(《抑》),“捋采其刘,瘼此下民。不殄心忧,仓兄填兮。倬彼昊天,宁不我矜”(《桑柔》)。总之,西周晚期臣盛君衰的政治秩序,促进了政治讽谏诗的大量出现。
其实,在西周晚期之前的训诫辞令里,以臣下训诫君上的政治语辞也曾出现过,但情况极为特殊,它只出现在新王的嗣位典礼上,顾命大臣需要遵照先王遗命对新王和群臣进行劝谏。清华简《周公之琴舞》载录了周成王嗣位典礼上周公对多士的训诫辞:“无悔享君,罔坠其孝。享惟慆帀,孝惟型帀。”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三),中西书局,2012年,第133页。《尚书·顾命》记载了康王嗣位礼,其中有两段臣下对新王的政治语辞:第一段是太史代宣先王遗命,“皇后凭玉几,道扬末命:命汝嗣训,临君周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用答扬文武之光训”。第二段是太保、芮伯对康王的训诫,“敢敬告天子,皇天改大邦殷之命,惟周文武诞受羑若,克恤西土,惟新陟王,毕协赏罚,戡定厥功,用敷遗后人休。今王敬之哉!张皇六师,无坏我高祖寡命”。以上两段都与成王顾命之辞相关,但由于典礼仪式的功用不同,语辞内涵也出现了根本性的差异。太史宣读的新王册命诏书有三项内容:第一,先王顾命的情境;第二,宣布嗣位者;第三,传达先王对新王的劝勉。太保芮伯的训诫辞令则主要包括两点:第一,追述文王武王克殷受命之功;第二,新王需要在赏罚和军事两个方面承继文武之功。参照成王的顾命之辞:“呜呼!疾大渐,惟几。病日臻,既弥留,恐不获誓言嗣,兹予审训命汝。……尔无以钊冒贡于非几。”它主要包括以下内容:第一,弥留之际行训命;第二,追述文王武王之功;第三,后世当恪守文武的训命;第四,选定嗣位者;第五,对新王的嘱托;第六,训诫大臣辅弼新王。如此来看,无论是太史宣读的新王册命诏书,还是大臣对康王的训诫,它们其实都已被囊括在成王的顾命之辞当中。换言之,这两段政治语辞分别是太史和大臣面向新王代宣成王遗命,此时的周王仍然享有至尊无上的君权。
但是,西周晚期的政治讽谏诗就不同了。在脱离了嗣位典礼的背景之后,原有的劝诫隐去了先王的立场,而转换成了大臣对周王的直接讽谏。以《大雅·荡》为例,这首诗是召穆公借文王对殷商遗民的训诫辞令,而向周厉王进行的一次讽谏。《毛传》云:“《荡》,召穆公伤周室大坏也。厉王无道,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故作是诗也。”郑玄,孔颖达:《十三经注疏:毛诗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684页。《郑笺》云:“厉王弭谤,穆公朝廷之臣,不敢斥言王之恶,故上陈文王,咨嗟殷纣,以切刺之。”郑玄,孔颖达:《十三经注疏:毛诗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686-1687页。这首诗首章的作用与其说是引出下文,倒不如说是对训诫辞令的主旨概括,抑或是对征引文王辞令意图的阐释。以下七章以文王训诫辞令文献为蓝本创制成诗,托言文王来讽谏厉王。从文献生成的时间顺序来看,文王训诫辞令当本于周初史官的记言文献在《尚书》周初八诰之《酒诰》中已出现对“文王诰教小子”的征引:“有正有事,无彝酒;越庶国,饮惟祀,德将无醉;惟曰我民迪。”,而首章应为诗人所加,它连同后七章一起,共同构成了召穆公对厉王的讽谏辞。可以看到,训诫双方的角色已悄然发生了转变,从周王训诫殷商臣民转为重臣劝谏周王,君臣之间身份的互换,在内里指向了西周礼乐衰落这一事实。而《荡》诗面向周王的政治讽谏并未与相关典礼名物、仪节规程等一同出现,因此很难推测它的典礼背景。总之,周初即位典礼上重臣对新王的劝诫,到厉王时已退化为辅政之臣对周王的日常讽谏。这种由庄严的训诫仪式到常态化政治讽谏的转型,奏响了西周末世礼崩乐坏的哀世之音。
2.出礼入诗的训诫辞令
西周晚期脱离了典礼仪式背景的训诫辞令,除《大雅·荡》之外,还有《民劳》《板》《抑》三首诗,这些诗篇都是臣下对周王的政治讽谏之作。《郑笺》点明了召穆公作《民劳》的历史背景:“时赋敛重数,徭役烦多,人民劳苦,轻为奸尻。强陵弱,众暴寡,作寇害。”郑玄,孔颖达:《十三经注疏:毛诗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650页。基于此,召穆公以老臣的身份劝诫厉王,言辞中尽是对民生凋敝的愁苦,但其言辞仍顾全了王权威严。与之相比,凡伯与卫武公在《板》和《抑》中的讽谏之辞则直面王政之弊:“上帝板板,下民卒瘅。”“其在于今,兴迷乱于政。颠覆厥德,荒湛于酒。”上述三首诗的言辞恳切直接,多借助先祖故事、宗族传统申申力谏。至于《桑柔》《瞻卬》等诗,则已不见臣子不倦劝导的形象。如《桑柔》“捋采其刘,瘼此下民。……民之贪乱,宁为荼毒”,直指荼毒民生之弊政;《瞻卬》“人有土田,女反有之。……彼宜有罪,女覆说之”,分别从田产、徭役层面历数乱政之失。西周晚期既有的君臣秩序渐趋颠倒,表现在相关礼乐仪制的僭越或下移中。
西周中期的以史训诫由周王家史开始向贵族家史下移,原来独属于周先公先王的赞颂诗训诫也开始下移,这导致了《诗》中诸侯颂赞诗创作高潮的出现。《大雅》之《崧高》《烝民》《韩奕》《江汉》,即是基于册命史官专为申伯、仲山甫、韩侯、召虎所作的诗,其中皆不乏溢美之词,如:“申伯之德,柔惠且直。揉此万邦,闻于四国。”(《崧高》)“仲山甫之德,柔嘉维则。”(《烝民》)“文武受命,召公维翰。无曰予小子,召公是似。”(《江汉》)等等。西周晚期诗人作诗颂赞的对象已不再局限于周先公先王,受到册命的贵族诸侯也被包含在内,西周晚期的君臣秩序由此可见一斑。
综上所述,西周晚期讽谏诗的出现与祭祖训诫等典礼仪式的消退是密切相关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讽谏诗是脱离了典礼仪式之后诗化了的臣对君的“训诫辞”。西周中期以前,训诫辞令作为祭祖典礼唱诗的重要构成,在政治宣誓之余推动了西周天命观的去殷商化、周王形象的建构,以及以史训诫新形式的出现。毫无疑问,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围绕维系王权至上、臣民向心的君臣秩序展开的,即通过祭祀特权、训诫特权的确立来加强巩固王权。但是到了西周晚期,君权渐趋式微,周王与贵族大臣之间的秩序失衡,周王的礼乐特权受到了挑战,特别是祭祖训诫的礼制逐渐被脱离典礼背景的政治讽谏所取代,周王转而成为贵族大臣政治讽谏的对象。与此同时,保留训诫辞令的祭祖唱诵诗篇也开始挣脱原有的礼乐体系,出礼入诗,淡化了礼乐底色,并以诗歌话语的独立形态存在。概言之,随着西周晚期原有君臣秩序的悬解,训诫辞令最终实现了由典礼仪式的附属辞令向独立存在的诗歌话语的转变。
Rites and Poems: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Exhortation of The Book of Songs and the Change of the Order of Kings and Ministers in Western Zhou Dynasty
Li "Zh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at Zhuhai,Zhuhai 519087,China)
Abstract:A large number of admonitions are retained in The Book of Songs in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 among which the early and middle stages are mostly attached to the admonitions in the ceremony, which were the uni-direction admonitions of the kings to the ministers, in order to declare the supreme order of the kings power. In the late period of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 the admonition words gradually faded out of the context of ceremony and rite, and turned to the remonstrance of the ministers to the kings, which realized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affiliated words of ceremony and rite to the independent poetic discourse. The admonition words derived from the ritual root of the admonishment ceremony and tuned to poetization, transforming into the admonishment poems in Da Ya in the Book of Songs,which pointed to the unprecedented aristocratic challenge faced by the order of Kings and ministers.
Key words:Da Ya;admonishment;the order of kings and ministers;political satire poetry[责任编校 海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