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痉挛

2025-01-16丁圣润

清明 2025年1期
关键词:阿霞疯女人老师

二○一九年八月十日,第九号台风“利奇马”在浙江温岭登陆,最大风力十七级,随后越过钱塘江,前往江苏省内。我在“利奇马”的反方向上了高铁,从徐州到淮安,一路盯着手机屏幕观察台风的行进路径。连建打来电话,嘴里讲着难懂的方言,询问我还有多久到达,准备开车来接我。我假装客气说,不用,连老师,我自己打车过去。连建说,雨已经下大了,把你淋生病了怎么给学生上课?那是我第一次和连建通话,他是我朋友介绍的艺考机构负责人,不算老板,也是个打工的。我挂断电话,脑袋里想象的连建是一个瘦瘦弱弱的中年人,讲话慢条斯理,让人困倦。

连建接我时开来的是一辆小货车,停在高架桥的下面。他打电话告诉我,高铁站的地下停车场不允许停放货车,让我冒雨去找他。我提着箱子从高架桥上走到高架桥下,在长满爬山虎的桥底看见了连建。他躺在驾驶位,把两只脚搭在车窗上,悠闲地抽着烟。我离老远大喊,是连老师吗?

连建猛然坐起来,把香烟丢到车窗外,赶忙下车帮我提行李。他又高又壮,后脑勺还有一道长疤痕。连建说,上车吧,还要开四十多分钟才能到镇上。

我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车内充斥着一股腐烂水果的味道,我依稀分辨出有香蕉、西瓜和圣女果。连建看到我的疑惑,说之前做水果生意,赔了四十万,气味到现在都阴魂不散。我说,闻久了还挺好闻。他自嘲,四十万拿来烧成灰,气味也好闻。你是小赵介绍来的吧?我说,和赵老师是校友,他推荐我过来当编导老师。连建说,镇上高中,条件艰苦点,全职是一个月七千,兼职是一节课三百,兼职不能保证每天有课时。我说,那就全职。他点头,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塞进嘴里。雨水敲击玻璃,窗户紧闭,烟味夹杂着水果腐烂的气味钻进鼻孔,我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连建说,我先带你去镇上租房子。

连建的注意力全被渐大的雨水吸引住,雨刷器也不顶用,挡风玻璃刚一清晰立即模糊。我说,找个地方停一下,避会儿雨。

连建把车停在县道边,靠近两棵巨大的杨树,四周是种满农作物的田地。我说,台风天停在树下不安全。连建说,闪电应该都在太平洋上空释放了。我说,我也想释放一下。连建说,下车尿吧,流到田里还能增肥。

我跑到车尾处,解开裤子,冲着平坦的苏北平原撒尿,淡黄色的尿液顺着雨水延绵向远处,奔赴未知植物的根部。杨树被风吹掉几片叶子,其中一片落向我。我突然想打一个寒颤。

过县道入村,走涧河,桥面狭窄,再加上路滑,货车难以通过。连建开得仔细,打开前照灯说,抗日战争期间,新四军就是躲在桥底歼灭日本鬼子的。我没有接话,雨水击打前窗,催人入眠。其实我没有睡着,闭起眼睛听着雨的律动,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编导艺考主要考三门科目,故事编写、影评与文艺常识。影评和文艺常识都好说,划重点给学生背诵一下,讲点德国新现实主义、法国新浪潮什么的,再整点中国第五代、第六代导演,张元的《东宫西宫》、娄烨的《颐和园》、贾樟柯的《小武》、宁浩的《香火》等等,什么敏感讲什么,什么小众讲什么。最让我担忧的是如何给学生们讲故事编写,编好一个故事并不简单。连建说,到车桥镇了。我恍惚了一下,从幻想中抽离。

连建带我走进一栋民房,四层楼高。周围有几家餐馆,因为台风,门锁紧闭,卷帘门被吹得响动。连建说,自建房,下面两层自己住,上面两层对外出租,离学校和市集都近。我说,不挑,有空调就行,我怕热。连建说,车桥镇气候很好,涧河旁边有涧山,山上多果树,冬暖夏凉,何况现在台风过境。他把钥匙递给我,陪我上了三楼。房号303,一张床,和宾馆的布局相似,廉价的一次性洗漱用品摆放在洗手池旁。马桶还算干净,我决定稍晚去买一瓶酒精喷上。

放下行李,我打开窗户透气,阵雨朝房间里潲来。我看向窗外的田地,更远处是朦胧一片。连建说,那是涧山,天气好能望到山顶。还不错吧?六百一个月,比我住得好。我说,连老师现在住哪儿?连建说,住在还没到期的水果仓库。我说,之前做水果生意,怎么现在成艺考老师了?连建说,我懂个屁艺考,顶多算生活老师。

窗外的雨愈来愈澎湃,打湿窗帘,连建看了看傍晚的天色,有点不想走了。我说,要不将就住一夜?连建说,不了,一会儿还要给校长的老婆送药。我说,你这生活老师还管人家老婆?连建说,那得管,我还欠校长的钱呢。

连建今年三十岁,半年前二十九出头,秉承古人所说的三十而立,决定要经商赚钱。了解各行各业后,他打算做水果生意,专攻淮安的夜场。他喊来一起长大的邻居,也就是艺考机构的校长刘军,想拉他一起入伙。刘军觉得有风险,连建说,不参与没问题,借点钱当启动资金。刘军灌了一口酒,答应了。

四十万对连建来说不是小数目,刘军每个月给他开七千块工资,钱到不了他手,月底便从四十万欠款中扣除,账上还欠三十三万。我说,至少要还四十七个月。连建没搭腔,自顾自地说,我四十岁能不惑吗?我说,贾樟柯导演的《小武》看过吗?连建敷衍地说,啥?我说,小武,一个小偷,电影里的主角。连建说,我不爱看电影。我说,影片结尾,小武被绑在电线杆上,象征被社会所遗弃了。连建起身说,我还好点,没完全被社会抛弃,走了。我说,连老师,你别介意,学艺术的都这样,容易映射。连建笑着说,没放在心上。他推门离开,停顿几秒又走进来,指间晃荡着汽车钥匙,对我说,小丁老师能不能先借我五十?车子没油了,给刘军发微信也没回,等他一报销,我就转你。

我借给连建五十,他现在的欠款变成了三十三万零五十,火上浇了一点点油,其实影响不大。

受台风的影响,气温降低,我全身开始无力,鼻子也不透气,就去镇上药房拿了两盒胶囊和一小瓶酒精。雨水连下了几日,终于在傍晚停了,涧河水位大涨,水流沿着岸边淌到街道,与下水道的泥污混合着,臭气熏天。

我到商店买了瓶矿泉水,凉水送药下肚,胃里开始胀气,咕咕几声后,我在梦巴黎洗浴会所门前遇见了冷杰。他穿着校服,笨拙地停放好电动车,走过来与我打招呼,喊我老师。我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冷杰支支吾吾。我说,上去泡个澡吧。冷杰摆手说,我听别人讲,这里不太正规。我说,就泡个热水澡,我想把感冒给蒸好。

冷杰是镇上中学的学生,文化生,非重点班。有一次我正在给艺术班的学生上课,讲卢米埃尔兄弟一八九五年在法国放映电影,冷杰就在门外站着。他靠近窗户,遮挡住了一部分阳光。我以为是领导查课,讲课就卖力起来,扯着嗓子喊乔治·梅里爱的《月球旅行记》。后来我用余光分辨,原来是穿校服的学生,才松了口气,说,怎么还不进来上课?冷杰缓缓推门进来,艺术班的学生转头看向他,有人小声念叨冷杰的名字。我说,你姓冷吗?冷杰说,是的,老师。我说,这个姓氏我第一次见。冷杰说,好多老师因为我姓冷而点我的名字。我说,快进来上课,刚刚讲到了《月球旅行记》,算是世界第一部科幻片。冷杰说,我不是艺术班的学生,是理科班的。老师,我很想学艺术,可家里人不同意。我说,先坐下听课吧。我让冷杰坐下,然后走回讲台,从窗户中望见了涧山,视野阴翳,飞蚊挟来雨水在眼睛里筑巢,一瞬间我想飞奔向山顶。

我擦干眼镜上的雾气,斜躺在池子的一角,让热水没过胸口,只露出头部。冷杰坐在对面,呆呆地看着我。我说,淮安的洗浴事业发展得不错,一个镇子都有这么大的洗浴会所。冷杰说,冬天更多。老师,你会游泳吗?我说,旱鸭子一个。冷杰说,我会游,梦里学的。我游给你看。说罢,他猛地起身,朝池子中央跳去,溅起巨大的水花。旁边搓背的师傅说,奶奶的,背也不搓,洗个澡还不安分。

冷杰的头发露出水面,四肢不断地搅动,从池子一边游到另一边,泳姿难看,像溺水者在水中挣扎,水和人都不平静。我看到底部的漩涡,从抽象变得具体,仿佛太平洋深处“利奇马”的胚胎。他突然从池中站立起来,头发上的水珠滴到水面,荡出一圈一圈涟漪。冷杰擦了一把脸对我说,我真是在梦里学的。

我给学生布置了课后作业,编写一个故事。我说,冷杰,你也想一个,如果下次还来上课就讲给大家听。冷杰说,老师,我只想讲给你一个人听。我说,只给我一个人讲就不是故事,是秘密。

晚课结束,我步行回出租房的途中,给连建打了个微信电话。电话那头十分嘈杂,充斥着各种动物的吠叫声。我同连建讲了冷杰的情况,说这小伙子很聪明,学艺术说不定能考上本科,不过家里不允许。连建说,我抽空去沟通。我说,太吵了,听不清。连建挂断电话,接着给我发来一个视频——他身处厂房,面前全是笼子,笼子里面是狗。连建说,我准备当狗贩子了。

涧山上无灯,四周漆黑,我朝出租房走,这也是山顶的方向。此刻我望不见任何事物,只能试图在黑暗里编写故事:冷杰未成年的躯体跳入泳池,先是溺水,呛咳,然后循环,逐步熟悉。我是旁观者,用冷峻的语调询问,冷杰,你要游到哪里?冷杰没有回答,他继续向前,从一片黑暗游到另一片黑暗。

我走到自建房楼下,目测距离山顶两公里。穿过田地,我循小路上山。路边停放着一辆改装三轮车,车身支起架子,专卖鸡蛋灌饼。我一想晚饭没吃,就要了一个,既加鸡蛋又加肠,才五块钱。老板说,我卖五块还能赚一半,不像城里人,不实诚。我边吃边说,再做一个。老板揉面,蘸油,擀平,灌蛋,放在铁板上煎面饼,蒸腾,膨胀,像河豚的肚子般鼓起。我说,真是赏心悦目。老板说,熟能生巧罢了,多送你一根肠。我看你像外地人,来车桥办事?我说,给高中生上课。老板吃惊,左右打量说,看不出来,年龄显小。我说,教学生艺术课,不是文化课老师。老板盯着铁板嘀咕,教艺术……饼好了。我说,再打杯豆浆。老板说,CCTV音乐频道算艺术节目吗?我说,算,CCTV电影频道也算艺术节目。老板说,那也算?放来放去全是打小日本鬼子。我说,艺术的范围很广泛,你刚刚做鸡蛋灌饼那套也算艺术,匠人精神嘛。老板说,你喝原味豆浆还是红枣味豆浆?我说,原味吧。老板说,傻孩子,原味红枣一样价,红枣还多个口味。

突然一个女人从我住的自建房里跑了出来,对我笑笑,继而朝涧山跑去。后面跟着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我能分辨出他是房东。我问老板什么情况,她没听到似的,说,豆浆好了,三块。

老板对我说,男人是父亲,女人是疯子。前几年女人嫁出去了,因为疯病太重,被丈夫送回家静养。疯女人被关在房间里,隔几天就逃跑,跑向市场,跑到涧河,最远跑到涧山,都被追了回来。

我给连建打电话,想说我不愿睡在一个疯子的楼上,他没接,我就转身去了梦巴黎。梦巴黎的前台说,欢迎光临。我说,能过夜吗?前台说,多加二十。我在水池里泡了一个澡,水汽蒸腾。搓背的师傅说,搓吗?我说,不搓。师傅说,洗澡不搓背,等于白消费。给你放首歌吧。一部老式收音机缓缓起劲,出了声,是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嗓音温润,风情万种。

我几乎全身入池,缓缓闭眼,试图忘掉疯女人的面孔。她衣着干净,说明经常打理,可头发蓬乱,肯定是薅拽导致的,嘴巴还不停地往外流涎水,但面带微笑。收音机里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变成了《何日君再来》。搓背师傅坐在池子旁养神,不断晃动大腿,敲打着节奏。邓丽君唱,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她是邀请我再来梦巴黎。

疯女人的笑容在我脑袋里挥之不去,我疑惑,女人的笑容意味着什么,疯子也会开心吗?如果我把这个场景叙述给贾樟柯,他又该如何拍摄?我想,贾导一定叼着雪茄,拍一拍我的肩膀说,小丁,疯子比正常人开心,因为她从不难过。

我刚到二楼,服务员就过来招呼,问我做什么项目。我说,过夜。服务员说,哥,按个摩吧,做项目免浴资,过夜费也不要。我说,什么价位?服务员说,298和398都有。我说,标价很暧昧。服务员讪笑。我说,正规不?服务员说,嘎嘎绿色。我说,你讲话怎么东北口音?服务员说,我就是东北人,咱们店老板也是东北人,洗浴中心从东北开到苏北。我说,就298吧。服务员大喊,贵宾一位。

我随着她的引领来到房间,见格局与出租房相似。服务员说,哥,您稍等,我给您安排技师,喜欢什么样的?我说,随便。服务员说,这就安排。

服务员没有将屋内的灯打开,仅有外部光照依稀。我听见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啪嗒啪嗒,似乎即将打开这扇门的是逃离束缚的疯女人。

连建在准备成为狗肉贩子的当天向我借钱,他说借八百,月底还一千。我说,刚毕业,就因为没钱才工作的。连建说,那借三百,月底还五百。我说,月底和工资一起给我,纯帮忙,不要利息。连建说,感谢小丁,回头给你整几箱水果。

疯女人逃跑那晚,我给连建打电话,想谈谈能不能换间出租房,未接通,他从此走向了未知。此刻,阿霞坐在我的背上。

阿霞是梦巴黎66号技师,我见她第一面,就捕捉到了一种熟悉的克制,令人琢磨不透。当她让我趴在床铺上,带有同样克制意味的体温触碰到我的后背时,我就忘记了疯女人的模样。阿霞先开口说,看你面生。我说,外地来的,你讲话竟没有方言口音。阿霞说,经理要求的,和客人讲方言会被扣钱。我说,帮我按按肩膀,吃劲。阿霞把腿朝前屈,顶到我的腰间,双手捏着两肩,说,你的脊沟好深,像条河流。我说,什么河,长江还是黄河?她用手指顺着脊沟的尾部推向前。我说,有点痛。阿霞说,你肌肉发硬,刚刚还讲吃劲呢。我说,痛是痛,不过很舒服,手法娴熟,匠人精神。

阿霞边抚摸边说,这脊沟像涧河。她一直摸到我的脖子。阿霞又说,脊沟像涧河,这凸起的富贵包就像座山峰。我说,涧山吗?阿霞没回应,帮我敲起背,不协调的节奏,传到我耳朵里是火车行驶的声音。阿霞说,我爬过涧山的山顶,那儿有一个观景台,能看到整个淮安市中心的全貌,高楼大厦。我说,真想登上山看看。阿霞说,你躺过来吧。

阿霞坐在我的腿上,居高临下地说,外边还在下雨。我说,电台广播,这次台风使周边地区受损严重。阿霞说,你来车桥做什么?我说,我在高中当老师,教学生们艺术课。阿霞说,哪所高中?我说,不方便说。阿霞说,理解,我弟弟也在读高中。我说,建议你弟弟别学艺术。阿霞说,为什么?我说,不好找工作,最多当个艺考老师,像我一样。阿霞说,也挺好,你之前在哪里读书呢?我说,上海。阿霞说,大城市哦,我都没有出过淮安。我说,上海消费高,车桥的鸡蛋灌饼才五块钱一个。阿霞说,我想赚点钱,离开车桥。我说,所以到梦巴黎工作?阿霞说,这里工资高,一个月能有万儿八千。我说,别人讲,梦巴黎不正规。阿霞说,分人,客人对我动手动脚,我就笑笑拒绝。我说,你是车桥人吗?阿霞说,不是,我是隔壁镇的,在家门口做这个被熟人知道会议论。我说,赚钱就行。阿霞重复,赚钱就行。我说,你叫什么名字?阿霞说,我叫阿霞。我说,好听。阿霞说,我的姓还很冷门呢。我说,阿霞,我们今夜的交谈真像一部电影。阿霞笑着说,那我是主角还是配角呢,导演?

我没有回答,她拍了拍我的大腿,示意我按摩结束了,向我礼貌问好后离开。我目送阿霞远走的背影,微光之中,一点一点从走廊消失,变成今宵的意象。

我给连建打电话,他还是没接。我想,三百块钱不至于闹失踪,说起来他还算我的上司。于是我给连建发了微信:连老师,我想吃水果了。连建没回。

今天的天气极好,催生了我爬山的欲望。我看了看手机,八点,离给艺术班的学生们上课还有两个小时,便决定走到街道尽头,过涧河,上涧山。我兴致盎然,对山顶充满好奇,如果真能看见淮安的全貌,我一定会拍几张照,发在朋友圈。

我走过自建房,下意识地朝内瞅了瞅,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楼梯道。我叫,冷杰。他立马跑了出来。我说,怎么不去上课?冷杰说,我在帮忙寻人,听说有人失踪了。我说,谁?冷杰指了指自建房说,这家,一个女的,脑子不好。

我说,你骑电动车载我,咱们去助把力。冷杰说,好的,老师,疯女人朝涧山方向跑了。我说,回头我和你班主任讲,不算逃课,这是见义勇为。街坊邻居都来帮忙,警察也来了。我说,沿着这条路,油门加到底。冷杰说,我的电动车能跑六十码。我说,虚高。

冷杰骑着电动车,我坐在后边,双手拽紧他的衣服,以防跌倒。冷杰转过头,头发凌乱的他对我说,老师,真自由。我说,看路。

我和冷杰望向头顶,头顶上方是云层,而云层里似乎藏有一台巨大的摄像机,摄像机的后边站着全宇宙最伟大的导演,它正在拍我们的全景,而且是大全景。

冷杰驾驶技术娴熟,又快又稳,迎面吹来的风越过他,吹在我的脸上,我在风的杂音中听到了狗吠声。几只狗追在我们后面,矫健的四肢不断地抓地离地,换算成影像便是一秒二十四帧。这群家伙似乎刚从笼子里逃离,它们的眼中没有恶意。我说,兄弟们,加油,超过我们。有一只狗吠叫着回应我。

我们驶到涧河。我说,下去看看,疯女人会不会躲在桥底?冷杰说,新四军就是躲在桥底歼灭日本鬼子的。我说,我知道,连老师讲过。冷杰说,连老师吗?我说,是他。冷杰说,我在疯女人的屋里看见了她的结婚照。我说,我知道她结过婚。冷杰梗住,片刻才说,结婚照上的新郎是连老师。我说,我去他大爷的。

我和冷杰来到桥底。水流缓慢,那股熟悉的水果腐烂味道从另一头传来,萦绕于我的鼻尖。我说,冷杰,有没有闻到臭味?冷杰说,没有。冷杰绕着桥底走了一圈,跑过来说,没人。我说,水底。

冷杰做足了架势,准备跃入水中。我说,游泳的时候能看清楚前方吗?冷杰说,戴泳镜就行。他脱掉鞋子,卷好裤脚,刚准备跳入涧河,自建房的房东从一边冒出来说,别跳,不在水底。

他很着急,这个疯女人的父亲,连建的岳父,我的房东,告诉我们,他的女儿上了涧山。我说,连老师没来吗?他说,联系不到。我说,不会出什么事吧?他叹气,先找我女儿吧。冷杰把电动车让给他,叫他先骑去山顶,我与冷杰跟在后面小跑。

冷杰说,我知道一条近道,不过需要翻墙。我说,走近道。冷杰说,跟我走。我说,几只狗呢?冷杰说,不知道,可能它们只是群演,杀青了。我说,跑起来,跑起来暖和。

我们跑了起来。我气喘吁吁,冷杰比我好许多,他用鼻子呼吸,我用嘴巴。我们穿过涧河,穿过桥面,来到涧山的山脚。冷杰说,人不少。我说,热闹,警车都停了好几辆。冷杰说,跑得有点热,想脱光衣服。我说,你不怕遇见认识的街坊邻居?冷杰说,我是隔壁镇的人。

我环顾四周,扫视登山寻人的乡亲们:每个人都相貌普通,穿着也普通,远不如城市人那么精致。我极力远望,望见了昨晚招呼我的梦巴黎工作人员、卖鸡蛋灌饼的女老板,还有搓背师傅。我说,冷杰,咱们爬墙吧。

山脚有一个果园,直通山顶,但大门常年被锁,需要爬墙过去。我说,冷杰,你先爬,打个样。我抱起他,抬高他的身体,好让他的手臂够到墙顶。可我肌肉僵硬,使不上劲,一直送不到该送到的位置。冷杰说,老师,再加把劲,马上摸到了。他从我的双手中挣脱,坐到果园的墙上,一只脚在墙正面,另一只在墙反面,俯看着我,像坐在我腿上的阿霞。我说,距离地面高吗?

冷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十分钟就能爬到的山顶,说,老师,我想把我编写的故事讲给你听。我说,什么?冷杰说,你给我布置的作业。我说,是秘密还是故事?他说,都是。

冷杰讲,从前有一个男孩,男孩有一个姐姐,姐姐很爱他。有一天姐姐骑电动车带他去看星星,在白天。冷杰反复念叨,在白天。我说,白天怎么会有星星?冷杰笑了笑说,小男孩疑惑,也问他的姐姐,白天怎么会有星星?姐姐说,她白天看到过,还是五颜六色的星星,在山的另一边。小男孩说,不信。姐姐说,你抱紧我,我带你去追星星。姐姐就骑着电动车带着小男孩,骑啊骑啊,从一个镇子骑到另一个镇子,骑到了一座山的山脚。车子没电了,姐姐拉着弟弟的手,站在山脚看向山顶,真能看见五彩斑斓的星星。小男孩说,姐姐,那是不是星星?姐姐说,是,爬到山顶,就能摸到星星了。可等到了山顶,他们俩都没有摸到星星,那五彩斑斓的光只是城市景区忘了关掉的景观射灯。

我说,故事结束了?冷杰说,还有尾声。

他说,尾声是小男孩听到传言,姐姐如今工作的地方不正规,他很想求证,可没有勇气走进去。我说,故事太平淡,转折僵硬,但它可能会喜欢这个故事。我指了指天空后边的“导演”。冷杰说,小男孩一直认为,宇宙中总有五彩斑斓的星星,他要用摄像机录下来,拿给姐姐看。我说,你跳吧,我马上翻墙,咱们去山顶。

冷杰展开双臂,如他在泳池里游泳一般,轻轻地,跳跃。未知的墙后,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浪潮。扑通一声,悠长,像是从墙后传来,也像是从墙前传来,我分辨不清。

我朝后退了几步,助力跑,用脚蹬墙面,手攀住顶部,猛地向上,使劲,挪动身体,坐在了墙顶。我站起来,平衡全身,一阵巨大的风浪吹来,是来自太平洋的余浪。台风离开这天,我的鼻尖被异味侵扰,香蕉、西瓜、圣女果,相互杂糅,涌入我面部的山洞。我打完了那个一直没打成的寒颤。

一个身影朝山顶跑来,或许是阿霞,或许是疯女人,从涧河跑向涧山。她跑啊跑,速度比几只小狗还要快。女人没穿鞋,脚上流血也不停歇,一直越过我的脊沟,越过我的富贵包,越过我此刻痉挛的身体。

责任编辑"""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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