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与先锋的流脉
2025-01-16王春林
2024年度的《清明》在小说领域呈现出一幅丰富多彩、深邃厚重的文学画卷,其对于现实题材的深刻挖掘与多样展现,不仅彰显了时代精神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也体现了文学作为时代镜像的独特价值。既有对乡村田野的深情回望,也有对城市喧嚣的冷静审视;既有对个人命运的细腻刻画,也有对时代变迁的宏观叙述,这种多元化的叙事策略,使得《清明》的小说世界既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又蕴含着深刻的人文关怀。
或许与现实主义这一创作方法在五四以来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一直处于一家独大的状况有关,仔细翻检《清明》杂志2024这一自然年度内刊发的小说作品,一个突出的感受就是,从创作理念兼及创作方法的角度来看,其中绝大多数作品在坚持现实主义创作理念的同时,所采用的也是一种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
只要是真正关注中国社会发展的朋友,就应该清醒地意识到,横在我们面前的社会现状明显地呈现为一种复杂的状态,越来越显得暧昧不明,难以判断。我们的作家到底应该给出怎样的理解和认识,应该以什么样的艺术想象力,以什么样的艺术方式来加以应对,确实是无法回避的一个重要问题。
由于作家关注的题材领域有别,现实主义这一部分,又可以被进一步切割为不同的三个方面。其一,是对于社会现实中普通民众艰难生存处境的聚焦。孙焱莉中篇小说《废墟上的冰刀》中那位身兼第一人称叙述功能的主人公“我”也即宋师傅,作为一位正当壮年的装修工人,不仅“身上有使不完的力量”,而且“手艺精,干活还利落”。依照常理,一位手艺精湛的技术工人,只要他足够积极努力,就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但这位宋师傅的生存状况,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千疮百孔。困境之一,来自他的原生家庭。困境之二,来自雇主的刻意刁难。困境之三,来自他自己的家庭情感生活。一个普普通通的装修工人,被迫面对以上三方面的生存困境,设身处地地想一想,真的是情何以堪。好在宋师傅虽然身居底层,却对滑冰有着极其浓厚的兴趣。小说标题《废墟上的冰刀》,很显然由此而来。滑冰这一兴趣爱好,很大程度上可以被看作是宋师傅万般无奈时一个难能可贵的精神出口。唯其如此,小说结尾处才会出现这样一种带有超越性的情景书写:“在这一刻,一把锋利的冰刀让我站了起来,让我抖落一身的尘土,把牵绊缠绕我的绳子一一挣脱……当我奔跑起来,滑行起来,锋利锃亮的冰刀划过洁净的冰面,它割开了那根绳子,我重新呼吸,重获自由。”
相裕亭的短篇小说《姑嫁海边》,借助一个懵懂少年的独特视角,写出“我”姑姑悲剧性的人生遭际。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在小说叙事的过程中,作家相裕亭一直保持着一种客观冷静的叙事基调,努力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把姑姑的不幸命运讲述出来。作家的叙事语调愈是不动声色,那种令人欲哭无泪的悲剧美学效应就愈是突出。
罗志远短篇小说《钢琴梦》所聚焦的是当下日甚一日阶层分化的现实。与《姑嫁海边》相类似,《钢琴梦》所采用的也是一位正处于成长期的懵懂少年的叙述视角。“我”学习钢琴弹奏的过程中,有两处对比鲜明的细节特别令人触目惊心。一处是,“我”曾经看到过楼上房东家那架钢琴堪称复杂的内部构造:“第一次,我看到钢琴内部的肌理。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密密麻麻的木块,数量接近上百,它们形状精巧,干燥而光滑,纵横排列。晶莹的钢丝组成每一根琴弦,笔直拉伸,而后被定弦紧紧扣住。”另一处是,等到“我”弹奏了两年的“钢琴”因搬家时母女争执而散架后,“我”看到了琴的内部:“没有我想象中精密的结构,复杂的机械运转,巧妙如机关的设计,甚至琴弦、琴槌、绒布,什么也没有。只有两个形似扩音器的喇叭和几根电线,由于久未清理,内部边缘已经发潮起霉,好像一个腐烂的水果核。”倘若说一篇小说也有所谓“文眼”,那么,以上对比鲜明的两处细节,就是《钢琴梦》的“文眼”。借助于这两处细节,作家象征性地写出了不可逾越的阶层固化鸿沟。
在阅读时让我感到特别惊艳的,是陈武的中篇小说《三里屯东街的雪》。由于整个故事缘于冬日大雪之夜男女主人公的一场奇遇,从吸引读者眼球的角度来考量,我们或许也不妨把这篇小说称为“雪夜奇缘”。陈武所集中书写的,首先是温宁渔的生存困境与何许人也的情感困境。其次,从感情的角度来说,他们俩在本就充满浪漫气息的三里屯雪夜的意外奇遇,很有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正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心怀善意的他俩才会最终迸发出美好而激烈的情感火花。
现实困境的聚焦之外,理解2024年度《清明》小说创作的另外一个关键词,就是情感,是作家们对各种各样情感状态的关注与书写。越是进入现代社会,人类的主体精神世界就越是陷入某种空前迷茫的状态之中。需要注意的是,人类主体的精神迷茫往往会依托于情感困境的方式体现出来。旅日女作家黑孩的长篇小说《下一个车站》所表现的,是现代人精神迷茫状态下进退两难的某种情感困境。小说采用的是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叙述者“我”名叫张可卿,职业身份是一位作家。“我的感情很暧昧,唯一清楚的一点就是,突然产生的某种感觉令我觉得这样的遭遇很新鲜,甚至还带点儿刺激。”以我所见,导致“我”这一场情感悲剧的根本原因,并不在吴启明的出现以及他对“我”的穷追猛打,而在于“我”情感态度上“既想要婚姻,又想要外遇”的那种暧昧、贪婪与犹豫不决。
同样聚焦于情感书写的,是石钟山的长篇小说《众生平安》。小说主人公黄一新,曾经有过相当长一段在影视圈内摸爬滚打的人生经历。故事的跌宕起伏,主要缘于居家保姆阿梅的出场。人生在世,怕就怕莫名地生出了事实上难以抵达的欲望。由于阿梅发现女主人一旦忙起来就会把值钱不值钱的东西四处乱丢,便想到了偷窃这样一个生财之道。为掩盖犯罪事实,一场由保姆纵火所导致的人生悲剧就此酿成。需要提出来与石钟山兄略作商榷的,是悲剧发生后,关于刘乃文对黄一新那种依然情意盈盈的关怀与呵护。尽管刘乃文的相关表现从日常情理上倒也还说得通,但这种描写,恐怕多多少少有违于此前那个个性独立的现代女性形象。
林津津的中篇小说《菊花盏》,虽然从表面上看似乎是聚焦于某种器物,实际上却依然可以被归入情感书写的序列之中。这一点,突出地体现在这样一语双关的细节之中:“良久,他对她说,南山堂的菊花盏只烧一种花色,以前是,将来也是。”从这个角度来说,看似只是在描写菊花盏的烧制过程,其实也是在表现一种男女美好情感的锻造与升华过程。
现实困境和复杂情感的聚焦之外,理解《清明》2024年度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维度,是对既往历史的书写与沉思。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是赵德发的长篇小说《海飓》。故事起始于民国十三年也即公元1924年,终结于公元1937年11月底,前后跨度共十三年时间。作品既然被命名为《海飓》,那么自然会和大海发生紧密的内在关联。赵德发自打在《人民文学》2019年第3期发表长篇小说《经山海》起始,就和所谓的海洋题材结下了不解之缘。先是正式出版长篇非虚构文学作品《黄海传》,然后是长篇小说《大海风》发表在《中国作家》文学版2024年第11期。差不多与此同时,另一部被命名为《海飓》的长篇小说又发表在《清明》2024年第6期。前后不过数年时间,能够有如此之多海洋题材的作品相继问世,充分说明作家在这一题材领域的勤与专。《海飓》所集中表现的,是一位名叫邢昭衍的民族资本家艰苦卓绝设法振兴中国航运业的创业史。
如果说邢昭衍为振兴中国航运业而积极努力的创业史可以被看作是小说的结构主线,那么,邢昭衍及其子女的情感故事,就可以被看作是作品的结构副线。小说结尾处,正是在大儿子邢为海精神的感召下,返家的邢昭衍也准备拿起枪来,积极投身到抗日的神圣事业之中。
关键的问题在于,我们到底应该怎样理解看待这部聚焦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航运业发展的长篇小说?要想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必须对作家所关注的那个特定时间段有一种清醒的认识。在历史学的层面上,学者们一般会认为从1927年蒋介石政权的相对稳定,一直到1937年中日战争的全面爆发,乃是中国现代史上经济发展的所谓“黄金十年”。倘若此说不谬,那么,赵德发笔下所描写的民族资本家邢昭衍从1924年到1937年这前后十三年时间里的航运业发展壮大过程,就可以被看作是“黄金十年”的一个真实缩影。如果不是中日战争的全面爆发人为阻断了中国经济的迅猛发展(在《海飓》中的象征性体现,就是隶属于邢昭衍的六艘轮船全部被迫沉入航道,以阻止敌舰进港),那么,依照当时的发展势头,中国经济的未来将不可限量。
虽然现实主义绝对可以被看作是《清明》2024年所刊发小说作品的主流,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一家独大。在阵容强大的现实主义写作之外,带有一点实验探索意味的先锋性书写也不容小觑。需要特别强调的一点是:“一提及文学深度介入社会现实的批判性,我们马上就会联想到一个耳熟能详的文学术语,那就是所谓的批判现实主义。我个人真切地体会到,通过现代主义或者说先锋派的一种写作方式,作家们也一样可以抵达深度批判社会现实的思想艺术意图。所谓‘批判现代主义’,也即以一种现代主义的或者说先锋派的艺术方式来积极有效地实现一种深度介入批判社会现实的思想意图。”如果说笔者数年前的这种看法能够成立,那么,《清明》2024年先锋一脉的书写,就都可以作此种理解。首先要被我们提及的,是李浩的中篇小说《百般纠结》。具体来说,《百般纠结》的先锋性,突出地体现为非虚构因素的大规模征用。除了那个以小说写作为职业的“我”被命名为“李浩”之外,其他出场的一些人物形象,比如潘海波、潘学聪、李彬,尤其是那位深度介入故事情节中的书画家孙彦星,全都是生活中实有的存在。李浩的这次书写,带有突出的游戏成分。然而,尽管有以上这些朋友在文本中陆续登场,作为故事核心的那个欠款与还款的故事却是出于纯然的虚构,或者也可以被称作是李浩小说艺术上的一次奇思异想。
陈鹏的中篇小说《世界上最漂亮的马桶》,其先锋性集中表现为“你”“她”和“我”夹杂在一起的多人称叙述。小说的标题很显然来自于倒数第二节,也即“J”这一部分里叶明远与程昊业奶奶之间的相关对话。只要稍加考量,即不难体会到其中的那种艺术反讽意味。具体来说,小说共由“A”“B”“C”“D”“E”“F”“G”“H”“I”“J”“K”十一节组成,其中“A”“D”“H”“K”四节的叙述人称是第二人称“你”,“B”“E”“F”“I”四节的叙述人称是第三人称“她”,“C”“G”“J”三节的叙述人称是第一人称“我”。借助于如此设定的多人称叙述,陈鹏意欲探究表现的,是几位主要当事人各自的生存与精神困境。
同样带有一定先锋色彩的,是高逸云的短篇小说《寻找夏雯》。既可以被看作男主人公,同时又兼任第一人称叙述者的“我”,是Z市的一个酒吧老板。作品的先锋性在于,寻找夏雯的何雨莫名消失之后,“我”曾经专门跑到人民小学查阅相关档案,没想到查阅的结果竟然是“从1980年到现在,总共入学过三个叫‘夏雯’的人,分别在1982年、1995年和2020年。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叫‘何雨’的学生。”到后来,“我”竟然产生了一种严重的怀疑:“我开始怀疑那晚有没有同何雨喝那场大酒,甚至何雨到底有没有出现过。”就艺术效果而言,作家的如此一笔,无疑带有某种自我解构的色彩。
除了以上被提及的作品,其他一些小说,比如房伟的短篇小说《春天的悼词》、范迁的短篇小说《猫》、三三的短篇小说《微山湖上》、王大进的中篇小说《所有的爱》等,也都各有其可圈可点之处,惜乎篇幅所限,这里无法一一展开。
此外,《清明》在推出名家作品的同时,也不忘扶植新人新作。这些作品来自安徽,也来自全国各地。这种对新人的关注与扶植,不仅为《清明》注入了新的活力与生机,也为中国文学界培养了一批批优秀的青年作家。这些新人的作品虽然稚嫩,但充满了朝气与活力,他们的笔触虽然不够老练,却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与对文学的执着。正是这些新人的加入,使得《清明》的小说创作更加多元化,更加生机勃勃。
通过这次对《清明》2024年度小说作品的集中阅读,可以确证的一点是,近年来,《清明》的办刊水平明显提升,已经确凿无疑地成为中国文坛的一家地方文学名刊。
责任编辑"""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