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转的太后
2025-01-16余述平
听简子念完最后一首唐诗的时候,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按我设计的轨道走了——我设计的是让简子尽快演完这场戏后就滚蛋,免得占据剧组一个名额,天天混吃混喝。
简子是我的大学老师推荐过来的。老师说,这孩子性格跟别人有很大差异,平时不大爱说话,也不愿跟同学们交流。她不爱玩手机,整天手里拿着一本《唐诗三百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朗读。不看唐诗的时候,她就读史,很有专业性,一本是关于世界艳后的,一本是关于中国宫廷的。
我对老师说,这是一个内心疆域比较辽阔的女孩,让她做学问呀,到我剧组来干吗?
老师说,她学的是表演,这不快毕业了嘛,连一部电影作品都没有,你不是正在筹拍一部古装戏吗?搞个角色让她演演,她父母会感谢你的。
我问简子的父母是干什么的,老师说,她家好像开了一个服装厂,做的都是逆潮流的衣服。我当时耳朵疼,老师的话没有灌进我脑袋里。
我说,行,按老师您的意见办。
老师很高兴,说,回北京我请你喝酒。
我说,谢谢,还是学生我请吧。对了,您叫那女孩把资料传我一下。
答应后我就开始发愁了,电影剧本早已成型,分镜头全部拉完了,主要演员包括有台词的演员都已经签约了,能夹塞进来的,基本上是不说话的,也就是群演。群演我们都是现场临时抓的壮丁,让简子兴师动众地当群演显然不合适,真那样,我老师不把我臭骂一顿才怪。
我以为简子会主动联系我,一天过后没有,没办法,我主动给简子打了电话。电话好像响了一个世纪简子才接,她说,余导吧,老师跟我交代过了,您这部电影,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来想叫她投份简历过来的,结果这些程序都忘了。最后简子不忘交代,你把剧本传我一下,我看合不合适。
我有点想骂人,但简子是师妹,这一套都是我们老师教的——当一个人找你拍戏的时候,不要兴冲冲地答应,一定要找一百个理由,说明自己很忙,戏很多。电影界的套路是很多的,不能全当真。我初次导戏的时候,就被一个老戏骨坑了。老戏骨专门演首长,全是字正腔圆、大义凛然的那种,让人一看就肃然起敬。老戏骨谈合同比他演戏更专业,本来订合同就是几分钟的事,但折腾了一下午也没签成——他电话太多了,都是别人邀请他拍电影。我当时想,祖国的电影事业真是蒸蒸日上,这么一个不太著名的演员,接戏都应接不暇,那著名演员接活岂不是排到生命之外?老戏骨说,我年纪大了,接活必须要儿子同意。这个价码呀,你是否考虑加一点?我要求不高,加一两万就行,要不,不好给儿子交代。
我这人有一个缺点,就是眼尖手快。老戏骨频频来电,我瞥了一下,是同一个号码,估计这个电话应该是他儿子的。我充分给了老戏骨面子,说叫制片主任调剂一下。我是这么给制片主任交代的:一分钱也不加,他不演拉倒,找个备份。老戏骨最后在合同上签了字,没再提加钱的事,但后来他演戏的时候,总是找导演、摄影和其他演员的茬儿,稍不满意,就拖戏罢戏。我算是请了一个大爷来,只好私下请他下酒馆,或者送香烟安慰他。这部电影拍完,我请他吃了不下六次馆子,送了他六条烟。我毛算了一下,多花了一万块冤枉钱,老戏骨通过手段还是把身价提上了一截。
没走任何程序,简子就到了剧组。我这部电影,都羞于说它是中小成本,但剧组对外统一的宣传口径是:这是一部院线电影。
简子不客气,她从北京飞到武汉,坐的是商务舱,我还没给制片主任交代,她就自己订了票。制片主任是自己人,也是北电毕业的,我们俩是绯闻中的男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以相互挖苦对方为乐。她叫乐乐。乐乐说,这事如何处理?我说下不为例,这机票挂我头上。乐乐嘟囔说,她订机票也不给我们吭个气。我说,听老师的。
晚上简子发来短信:太后晚上十二点莅临武汉。
我叫乐乐去飞机场接人,乐乐说,我要去健身。
没办法,我只有亲自开车去接了。
飞机晚点,凌晨一点才到。
老实说,我接到简子的时候十分失望,说失望还含蓄了一些,准确地说有点绝望。她长得很饱满,特别是脸比较膨胀,我当时就想,我的娘呀,该给她在这电影里挤出一个什么角色来?
简子出站时,推了一个大推车,三个大箱子堆在一起,像刚从海外搬家回来。我纳闷,你又不是过来演电视剧,要演它一年半载的,这么夸张干什么?好在她没有跟班或经纪人什么的,要不我会晕倒在机场的出站大厅里。
我们哼哧哼哧地把大箱子搬上车,后备箱放不下,我把一个大箱子放在后排,简子坐副驾驶,一股檀木香向我袭来。我礼貌性地问简子,吃晚饭没有?简子说,我们上吉庆街吧。
真不客气呀!
车到一个加油站的时候,简子说,到那停停。她拉上一个箱子进了卫生间。
我在外面站了二十分钟,简子出来的时候换了妆,头发盘起,低胸长裙,一个唐朝妇女手握一把花式小扇向我款款走来。
除了她的脸以外,简子还是可以看的,或者说是可以被欣赏的。
我把车停在离吉庆街比较远的停车场,带着简子向吉庆街走去。人太多了,各种演唱和演奏潮水般向我们涌来。
简子走得很慢,一只手提着裙摆,另一只手摇着小扇。她的扮相和步伐完全是古典的,与现场环境格格不入。
我走得快,简子说,余导余导,你能不能走慢点?
我只好把步伐节奏调慢一点。后来看到人太多了,简子对我说,你该牵着我走,我是太后呢。
没办法,我硬着头皮牵起她,但没牵她的手,只是牵着她长长的袖子。
简子说,余导很专业,像个太监。
我喉咙里的一口痰喷薄而出。最近我为这部电影上火了,喉咙里一直堵着一口痰,今晚,简子一句话,就把它一秒钟“提拔”出来了。
走了不远,简子说,你给我拍拍照吧,导演拍照,肯定世界一流。说完,她拿出一个相机给我。
我的娘呀,今晚真是遇上太后了。
简子在吉庆街摆拍了一个半小时,搞得整条街都以为来了一个什么大明星。我在给简子拍照的时候,其他人也看稀奇地拍她。我实在熬不住了,说,太后吉祥,吃点东西吧。
简子说,有什么名品?
我说,鸭架鸭舌鸭脖子,油焖潜江小龙虾,外加排骨藕汤。
简子一挥手,说,撤吧。
路上,简子说,太后在大排档啃鸭架,有失体统。余导,开玩笑啊,我到房间泡碗快餐面拉倒。
这期间,乐乐一直不断发短信给我:搞什么鬼,怎么还没到?每一条短信都比前一条短信多三个问号。
我每次回的都是一句话:人随天意,困在了唐朝,你先睡。
乐乐说,滚蛋吧,唐朝,我睡在二十一世纪武汉长江大桥下一个简易的招待所,有蟑螂、蚊子和老鼠,但我们的电影事业无比光荣,我们因为钱少的缘故可以忍受这里卑微的公害,我们透过房间肮脏的窗户可以看到伟大的长江像个醉汉从武汉穿肠而过,一看到这,我们睡不睡得着,睡不睡得好都无所谓。
我无法再理乐乐了,她是一个正处在发情期的诗人,谁一撩她,她都会发痴。
现在我很害怕乐乐上酒局,喝了半斤后,她就要站在椅子上朗诵诗歌,多么严肃、多大场面的局她都可以胡作非为。她这种作风,对剧组来说毁誉参半,碰上对路的人,就是招商引资的“加速器”,遇上特理智和讲规矩的人,别人会以为这个剧组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我是很想甩掉她的,但我发现做不到。我拍电影百分之九十五的资金,都是凭借她这张大嘴吸纳进来的,离开了乐乐,我可能连一部小微电影也拍不了。
乐乐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心地善良,属于清澈见底型。
我们到了剧组下榻的招待所时,乐乐已经在大堂一个角落的沙发上蜷缩着睡着了,远远望去,好似一个布娃娃躺在那里。
我安排好简子之后,喊醒乐乐,叫她回房间休息。
乐乐是在睡梦中被我送到房间的,头歪在我肩上,一副人世沧桑后睁不开眼的样子。我当时有点感动,这样一个有缺点的制片人我还是离不开她。
我穿着短裤躺在床上,本想把剧本再梳理一下,这时门被人敲响了,而且是不间断毫无礼貌地敲。我想骂人,这么晚了,谁他妈这么发神经!我估计是喝醉了酒的剧务人员敲错了门,于是愤怒地打开门。
门一开,就看见简子站在那,惊恐万状,瑟瑟发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对我说,房间的床上有蟑螂。看见我没说话,她追加了一句,那蟑螂硕大无比,好像是从唐朝来的。
走廊上,好几个房间的门被推开,露出看热闹的头。我走到走廊里,这些脑袋马上又缩回到房间里。走廊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关门声,像钢琴的键盘在依次跳动。
这班伙计们一定认为我在潜规则女演员,或者女演员主动找我潜,再或者潜和被潜出现了问题正大吵大闹,大家对看热闹永远都有一颗热爱之心。
简子在我房间待了一个晚上,我们讨论了一会儿剧本。我把剧本给简子,说,你挑挑,看哪个角色适合你演。之后,我假装打电话,到一楼大厅的沙发上睡了一晚上。保安也在那睡,他的头歪在我肩膀上,我闻到了一股岁月悠长的鞋臭味。
早上我是被乐乐揪起来的,她吐了脏词儿,我愣在那,她一转身,又风一样地吆喝大家吃早餐去了。乐乐性格好,生气就是几秒钟的事。
我回房间的时候,房门是开的,九十度,无死角,简子像皇后一样穿戴整齐。她正在朗诵诗歌,好像是王维的诗。
简子说,剧本我已经梳理了一遍,我加了一个人物,太后。我就演太后吧,不影响你前期的角色安排。我相信这个太后会给你的作品增加亮色和厚度。
简子一说,我的脑门和眼珠一下亮了,这个太后就像一根绳子,把我们所有的戏串活了。我这电影就是一个年代加探案剧,说穿了没有多少新鲜的桥段,如果加一个太后,把不正经的事变得正经和严肃,这部电影的情绪就被打开了。
我说,假如杀手是个诗人最好,他暗恋太后,有点像王维,但他不是王维。我这部戏是要刺杀皇帝的,有了这个诗人杀手,故事就他妈的刺激了。简子是这么设计的吗?
简子说,正是。
我和简子击掌欢呼。
我不同意!一个声音像闪电从我身后劈了过来,我感到我的背裂开了。
我转过身,看见乐乐像一只愤怒的啄木鸟。这个时候就算我是一颗石头,也会被她啄出洞来的。
乐乐说,老子不干了,你重新找一个制片去。
简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如果是因为我,我可以走,我不一定非演这部电影不可。导师是介绍我过来支持你们的,你没搞明白发什么火?
轮到乐乐措手不及了,简子就像一个太后在训妃子。乐乐说,过两天电影就开机了,你演太后,那肯定是女一号,至少也是女二女三,那我们定好的女演员位置怎么摆?我担心乱套了。
简子笑了,对乐乐说,你没看剧本不怪你,我第一第二第三甚至次要演员群众演员都不是,我是个影子演员。
乐乐不吭气了,无助地看着我。
什么叫影子演员,乐乐不懂,我懂。我说,都不扯淡了,各就各位,赶紧进入拍摄准备一级状态。
不到半天,我就把简子的意见综合后做了最后的拍摄计划。这个计划是我和乐乐共同商量的,我们两人觉得,尽快让简子把她的戏份拍完,赶紧走人。乐乐告诉我,在她的预算里,就没包括简子一分钱。不叫她倒交钱就不错了。乐乐说的是实话,好多新手是掏钱挤进剧组来的。
简子一个人搬到了离我们剧组较近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她说老鼠和蟑螂是她的天敌,而且她演的是太后,她得住在一个皇冠级的酒店才能找到太后的感觉。她选择住在五星级酒店的最高层,而且是一个总统套间,在那,她可以居高临下地鸟瞰人间大地。
简子搬进五星级酒店前给乐乐打了个招呼,乐乐一挥手就拒绝了。这手挥得没错,换我也得挥手。对于我们这个小剧组来说,钱是一个问题,但不是最大的问题,小剧组最重要的是全体成员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一旦有个演员讲究过格的待遇,剧组是会炸锅的。
简子说,我自己掏钱住。
一辆奔驰房车把简子送到了五星级酒店,剧组人员几乎全都看到了这一幕。不明真相的男一号女一号、男二号女二号开始嘀咕,说这待遇怎么有些颠三倒四,简子长得不咋样,没看出她哪点像太后,却搞得像个大明星似的。他们提意见都很含蓄很江湖,没办法,我和乐乐只好请大家上酒馆吃饭,每人塞了一个红包。我跟他们说了实话,我说简子派个航空母舰来我也管不住呀,这是我大学导师的安排,导师有恩于我,请大家见谅。我还表态尽快把简子的戏先拍了,免得影响大家。
私下里,我单独跟简子开诚布公地谈了我的想法和苦衷,当我告诉她我这部电影的成本预算只有八十万时,简子差点失足滑倒。
我是精心准备了这场谈话的,以前我对外宣称这部电影投资五六百万,当然这只是一个套路——你说你的电影成本只有区区不到一百万,任何一个投资商都会远离你,也不会有商家给你投广告。当导演的人不像机关领导,喜欢在办公室里跟人谈话,我请简子到江滩公园,她是盛装赴约的。她穿了一件新衣,唐装,太后打扮。我没有像太监那样牵她的手或者袖子,她说,没人搀扶着走路,我已经不太习惯了。
简子对我说,咱们就在滔滔的江水之畔试试戏。
我答非所问地说,我希望这部电影顺利地朴素地拍完。朴素两个字我说得很重,就像我从山下推上来两块石头,咚咚滚下悬崖。
简子说,拍电影还是要讲究工匠精神的。
我不想跟简子讨论这个问题,我现在只希望这部小电影顺顺当当地拍完。这剧组一进驻,钱就会像眼前的江水席卷而下,一去不回。
江滩公园的这片芦苇荡有不少游客,简子的打扮吸引了不少游客围观,有些人主动上来问简子衣服哪买的。简子说,这是戏服,我们剧组特制的,你们先关注我们这部电影。然后她指着我说,他,余导,武汉本土超牛导演。一说拍电影的,围观的人纷纷过来要求合影。那些人走后,简子说,你应该在拍摄阶段就加大宣传攻势,研讨会呀,绯闻啊,招募演员呀,领导指示呀,明星们抬庄啊,一起上,搞出交响乐的效果出来,玩电影就是玩眼球。
还交响乐呢,我这资金,拉个二胡都奢侈,也许吹口琴还可以。我觉得我得告诉她实情,戳破她的幻想,于是我如实告诉简子这部电影目前可以操作的资金只有八十万。
简子听后,一个踉跄就歪倒在长江里。好在她摔下去的是一个浅滩,我和几个游客奋勇地把她抢救回来。如果抢不回来,我就会就地宣布破产。
我送简子回酒店的时候,简子说,我的命是你的了。
我说,不敢,太后吉祥,都怪我,没像太监那样把您扶好,您不杀头就万幸了。
这之后,我一厢情愿地认为简子的态度会扭转,我对简子说把有关她的戏都抽出来先拍,她说她还在找状态,不急。
我说,你现在已经是一个顶配的太后状态了。
简子说,状态长在我身上,我自己心里最清楚,余导,你糊弄我可以,但不能糊弄艺术。
正式开机那天,我们的准备工作低调而潦草,就是烧烧香,放两个纸筒炮了事。没想到的是,我的导师居然出现在了现场,还带来了北京的几家媒体,武汉本地的媒体也倾巢出动了,导师身边还有几个官员模样的人。我问乐乐怎么回事,乐乐说,我还想问你呢。
简单地烧烧香肯定是不行了,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导师过来了,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个兔崽子,开机这么大的事也不通知一下,我在武汉有一个学术会议,正好赶上了。
简子这天穿得比任何一个太后都像太后,光是化妆,我就怀疑用了一个晚上。小剧组的化妆根本做不了,也做不出这种效果。确实有气场,她走到哪里,哪里就鸦雀无声,天知道她的服装是从哪里弄来的,我感觉在简子的身后,站着一个专门为她生产戏服的服装厂。简子建议导师做开机仪式的主持,我觉得行。乐乐说,不行也得行,简子呀,你现在可以当副导演了。
导师马上进入状态,接管了开机仪式。导师是个老油条,在他的字典里是没有怯场这个词的,多大牌的明星都是他的学生,多大的舞台也大不过他的讲台。导师的开场白是:有位很著名的导演说,电影是一门手艺活,必须要恪守工匠精神。这当然是对的,但电影仅仅停留在手艺上,永远只是一件产品,而不是艺术,至少不是高级艺术,更不是伟大作品。电影必须要有野心,这个野心是,生活无论多么庸常和艰难,人无论多么焦虑、挣扎和困顿,我们都得一路播撒种子,追逐一种生命之光。这种追逐不管有用没用,有结果没结果,都得去追逐,这样,每一个人物都是一颗形象的种子,而生长是解码种子一生的唯一钥匙。今天我的学生余本超的电影就要开机了,首先表示祝贺!余导是个很有想法的年轻导演,但年轻导演光有想法是不行的,我们作为老师、领导,特别是电影界的领导和企业家们,要用实际行动支持他们,把他们的想法变成现实。
导师现场点了市里有关方面的领导和一些企业家的名,叫他们表态,大家都一一表态,以各种形式支持我的这部电影。导师这做派,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家表完态后,导师又开始调度媒体,说余导的这部电影是值得关注的。导师总结这部电影有五大亮点。五个亮点,每一个都像鞭子抽在我身上,十分紧要,又无关紧要。
乐乐使劲用肩膀抵我,说,老师就是老师。
我一直站在台上一隅,像个木偶。记者们都说,这部电影将是一个事件。
然后,导师手牵手把简子请到台上。我仔细看了一下,导师牵的是袖子哩,不是手。
导师说,我今天给你们带来了一个太后,这个太后有点牛,她是唐朝诗人的偶像,也是至今还活着的唐朝服装厂——这部电影将通过简子的表演让唐代服装在今天复活。
之后,简子用二十多分钟展示了她的服装秀,让我这原本平淡无奇的开机仪式变得眼花缭乱起来。
开机仪式很成功,第二天,各路媒体都做了重点报道,比较一致的是新闻配图都是简子的照片。
导师一众人没有参加我们的开机宴,他们去了简子住的酒店。我列席了,准备结账,导师说有人安排了。导师带着我给官员和媒体记者们一一敬酒,我喝得头有点大,最后断片了,醒来的时候,发现我睡在简子下榻的酒店里,手机里起码有一个连的短信和未接电话。我拉开窗帘,天已微亮,我喝了一瓶放在床头柜上的矿泉水后,赶紧往剧组住的招待所跑。
剧组像一群蘑菇散落在雨后的草地上,有几个男演员坐在草地上抽烟,昂着头,旁若无人地朝天空吐烟圈。我大喊了一声,乐乐,乐制片。
我喊了几遍,没人回答,我拿出手机,乐乐的短信来了:你们玩吧,我不陪你玩了。
我打电话过去,通是通了,乐乐就是不接。
我通知剧组先原地休整两天,择日再开拍。乐乐不在,拍摄工作肯定无法进行。
我一个人去了江滩的芦苇荡。我真的很心烦,拍电影,外人以为是一件很快乐很风光的事,其实玩电影的人都是在玩命拼,包括那些所谓的名导,也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我有一个前辈,年富力强时拍的电影斩获过国内所有大奖,但他还不是有票房号召力的导演,现在年纪大了,依然不想退出历史舞台,他的口头禅是,我这一辈子就是为大电影而生的。这些年,大的电影公司不会找他了,一些小公司和地方政府常常有玩电影的冲动,想吃螃蟹的人还是络绎不绝,这个导演前辈见到这些初来乍到吃螃蟹的人,表现得气场十足,我作为他的副导演,经常看到他口若悬河地指点江山。他的目光聚焦在天花板上,说,我不拍八千万以下的电影。大部分公司知难而退,但也有公司反过来把他算计了。前几年,导演前辈说谋划了一个重大的革命历史题材电影,拉我入伙,说收我为他的关门弟子。我当时正好没活干,就答应了。我负责剧本组,这是一个苦差。剧本组三个人,因为导演前辈收我为徒,徒弟自然不敢问报酬的事,反正就稀里糊涂把剧本整出来了。一个月后,合作公司的人不知踪影,大电影“流产”了,但我知道那个公司在外面忽悠到不少钱。导演前辈没捞到什么油水,只是肚子里装了几瓶茅台酒。我一分钱没拿到,也不敢吭气。导演前辈脾气暴躁,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他把一个茅台酒瓶嘴咬破了,他说他不咬酒瓶会打人的。我离开他后,他没什么不安,他说,你将以我为骄傲,努力吧,争取成为我最好的一笔遗产。从此,我在酒桌上一见到茅台酒就瑟瑟发抖。这之后,我的简历中多了一行介绍:余本超,著名导演某某某关门弟子。跟了导演前辈一趟,我什么也没学会,倒是学会了忽悠和虚荣。自从有了这个头衔之后,我出去谈合作谈合同时,别人往往会多瞅我几眼,不像以前,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
没有了乐乐,我发现我什么也不能干。我以为乐乐走了,会把资金也带走,这些钱本来就是靠她三寸不烂之舌忽悠过来的,她即使卷走,也谈不上不道德。我打电话给简子,说这电影可能要散伙。她说,千万别,不就是钱的事吗?只要是钱可以搞定的事都不是难事。
这话当然有理,也就是一个无用的道理,问题的核心是,钱是我的命门,你简子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撂了电话,不想在电话里谈这个神圣的粗俗问题。我有点绝望,给简子发了条短信:对不住,你回北京去吧。
发完短信,我躺在芦苇上睡了起来,心想,老子闭上眼,管什么鸟电影,等睡醒了以后,就去找乐乐,向她承认错误。
我是被人从堤边的水里打捞上来的。当时江水上涨,我浑然不觉,江水把睡着的我冲到岸边。岸边站着简子和部分剧组成员,他们正在江边寻找我,我漂过来的时候,他们以为漂过来的是一具浮尸。简子当时就哭开了,剧组人员也炸了锅,他们把我捞起来说,余导,别想不开,不就是钱的事吗?没有钱,我们也会当志愿者把这部电影拍完。
我流泪了,外人看不出来,因为从我头发里冒出来的江水也挂在脸颊上,和我的眼泪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我说,老子皮剐了也要把这部电影拍出来。
我的第一措施是把父母给我的房子卖掉,当然先得找中介。趁着这空隙,我和简子以及剧组主创们日复一日地打磨剧本。简子在这时显示出她的绝对专业性,以前神神叨叨读诗读史可不是白读的,尤其这部电影好像就是为她而生的,她为我们这部电影设计了繁复的道具、精致的妆容,对每一个演员包括群演的服装都进行了不亚于考古的还原。
简子说她可以代替乐乐做制片人,她对我说,从现在开始,你只负责导好你的电影,其他不管剧组发生多大的事你也不用管。
我对一个演太后的人能当好制片表示怀疑。但现在这个艰难时刻,一个猩猩要当制片我也不会拒绝的。我心想,导演我心情不顺的时候,第一个要骂的就是制片,到时候你再大牌的太后也得听老子的。
这时中介打来电话,说现在市场行情不好,房子卖不掉,除非你把价格往下压一点。
我给中介的价本来就不高,基本上就是成本,再往下,就是亏本了。我父母都是拿工资的人,他们省吃俭用买这栋房子,目的是让我找女朋友时有点底气,要是他们知道我把房子卖了,还不找我拼命。
我对中介说,真不能再降了,我的底线是不能亏本。
中介说,如果这样,你的房子可能三年也卖不出去。
我想了想说,算了算了,你们给我做个主,尽量让我少亏一点。
我挂完电话,发现简子像个判官,在古怪地盯着我。
简子说,行呀,这么年轻就是一个有房产的人。
我尴尬地说,这是我父母为他们的儿媳妇准备的。
简子说,你卖了,他们不就没儿媳妇了?
我说,没了就没了,我找个富婆去。
简子笑得像只深海大龙虾,说,算了,不跟你开玩笑了,余导,你安心努力,房子的事,我去和中介联系。
两天后,房款打过来了。简子这事办得漂亮,价格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不仅没亏本,还赚了一二十万。
电影终于正式开拍了,我是鸟枪换炮,有点大导演的待遇了——简子的房车几乎成了我的专车,她只有换装时才会使用一下房车。我每天都要提醒她,每一分钱都是要命的细胞,要把它当身上的器官一样爱护。这钱是我的房子,我等着它拍完电影后替我换回更大的房子,只有这样,我才好给我父母交代。
简子不像其他制片人亲自开口吆喝,她带来了两个助理,一男一女,都是长头发,后脑勺都扎了小辫,不仔细看,好像两个都是女的。简子说,他们是义务奉献,在剧组不拿工资,他们来就是服务加学习。这两个人业务很熟练,不像刚入道的新手。我心想,简子真会忽悠。这两个人干活雷厉风行,跟在我身后屁颠屁颠的。他们特别尊敬简子,有一次我偶然听见他们叫简子老总,我问他们叫简子什么,他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太后,她是太后,她在电影里演的是太后。
简子把制片任务分解到辫子男女,她整天还是一副太后打扮,一天至少换三次衣服。当然了,扇子总是拿在手上,时不时就要朗诵一段唐诗。我挺佩服她的敬业精神,几乎没有台词的戏,居然比女一号还上心。
有一台摄像机天天跟着她,我看着不太顺眼,就问了一下摄影师,他说他是专门来拍摄电影花絮的。我说,我们这小电影,有什么花絮好拍的,浪费人力物力财力。我以为这么一说,他会撤退,没想到他还是乐呵呵地跟着剧组。我心想,这家伙肯定是被简子洗脑了。
电影拍摄出乎意料地顺利,比自来水管放出的水还顺利,各位演职人员像打了鸡血。简子对我说,他们没有一个提出酬金问题。我说,是我差点淹死感动了大家吗?简子说,我也找不出比这更有说服力的理由了,谁说咱们电影界乱,余导,你看,感动团队就在我们身边,这事,一定得上上报纸和电视。
几天后这事真上了报纸,记者写的内容是导演余某某如何如何说。我纳闷,我什么都没说,怎么就胡说了那么多。我骨子里认为,这都是简子替我说的。
我这部电影这段时间一直占据这个城市的娱乐头条,关于这一点,我不关注都不行。我们拍戏时,周围总是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让我这个习惯了小场面的导演有点忐忑不安。
我觉得报纸的导向有点问题,他们的注意力似乎聚焦在简子身上,也就是她的复古着装上,搞得我们好像不是拍电影,而是在拍一场时装秀。简子似乎有通天的本领,一个浙江的服装厂源源不断地送来演员所需的服装,我们剧组每到一处,都让武汉人感觉又重回唐朝了。简子告诉我,服装厂不收我们的租金,算是赞助,到时片子出来了,在片尾彩蛋里鸣谢一下就行。
简子把她的戏安排在最后几天,她将是我们剧组坚持到最后的人。我当初的想法是给老师一个面子,她在电影里的角色可有可无,也就是一个空转的太后而已,万万没想到的是,简子现在已经反转,成了电影和剧组里的灵魂人物。刚开始我对她庞大而复杂的脸信心不足,现在随着拍摄的深入和到达高潮,我终于可以平静地打量她这张脸了。这张脸升华了,完全是为了唐代量身定制。有几次,我居然望着简子出了神。简子现在是个出神入化的太后,电影里的诗人杀手不断向她靠近和渗透,她在危机四伏的陷阱里,同时经历着万劫不复的情感煎熬。简子的戏越来越重了,这是我和简子两人商量的结果,我们不断地增加太后的戏,并把她作为推动整个剧情的叙事动力。简子的表演非常成功,十分完美。
电影终于杀青了。这是一个夜晚,皓月当空,地点是汉口的芦苇荡江滩,简子演的最后一场戏,我上去拥抱了简子,简子在我耳旁说,我们最后走。
剧组撤离后,偌大的江滩只剩下我和简子。简子提了一个要求,让我扶着她把芦苇荡走完。我说好。我以为她演太后演得还不十分尽兴,所以让我入戏,陪她再度发挥一下。
简子打掉我的手,说,又不是要你演太监,我想让你体验一下诗人杀手。简子昂头望着我,眼睛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在滔滔的江声之中,我感到一条美人鱼上岸了。
我的心怦怦跳,几乎要跳出身体。在我们的电影里,诗人杀手一直暗恋着太后,简子的意思我当然懂。
但身着盛装的简子在月光下过于光辉,我还是像一个太监牵着她的衣袖走完了汉口江滩的芦苇荡。
这个过程,简子一言不发。
后来我们回到酒店,简子塞了一包东西给我,说等明天庆功宴结束后再看。
庆功宴上没有简子,乐乐回来了,而且满面春风。我打电话给简子,简子关机了,她偷偷离开了剧组。
剧组人员和乐乐开心地喝酒,乐乐一边喝酒,一边吟诗,酒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就喝高了。
事后剧组人员告诉我,乐乐根本没有把资金带走,而是提前支付给了剧组演职人员。她一直以隐秘的方式奔走在机关、机构和企业之间,寻求各种支持。
庆功宴后,我回到房间打开了简子给我的包,包里是一本房产证,原来我的房子根本没卖。
房产证里夹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房子要卖就卖给我,我等着诗人杀手复活。
在电影里,诗人杀手最后捐躯了。简子想叫他复活,这个意思我当然懂。
这时候有人踢房门,用力很猛,门有点摇摇欲坠,我问,谁这么捣蛋?
余导,余本超,你给我开门,我要给你朗诵一晚的诗。
这声音太熟了,它是从乐乐那张充满酒气的嘴里脱缰而出的。
一年后,我的这部电影获了一个国际大奖,这也是我作为电影导演的最后绝唱。我,乐乐,简子都不在乎这个奖,我们在乎的是推动了唐装的大流行,国内几乎所有的时尚杂志都登出了我们的电影剧照,特别是简子的戏服。我们三个人成立了服化道公司,向全球外租服装,并在各种博物馆进行展出和表演,业务很忙。当时为我们剧组提供服装的厂家也被我们兼并了,其实也谈不上兼并,因为这个服装厂本来就是简子家的。简子成了公司的形象代言人,每个月都以太后的身份发布唐装新款。
我们太忙,忙得没有时间梳理一下我们仨的关系问题。
也许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梳理。
责任编辑""""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