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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石板街

2025-01-16孟学祥

清明 2025年1期
关键词:女店主堂叔服装店

父亲告诉我,他找到了哥哥,就在石板街的苗结银坊店楼上。

父亲说:“我要去那里守着,这次不能让他再跑了。”

父亲的话我并不在意,我知道父亲又魔怔了,阿尔茨海默病的父亲经常魔怔。自从进城后,父亲就把哥哥“找到”了若干次,每次都是我赶过去,向人家赔礼道歉,说一通好话,才把父亲哄回家。

之前父亲和母亲一直住在纳料,纳料山好水好空气也好。父亲和母亲住着老屋,守着门前一块不大的橘园。我成家后想把两位老人接到城里来住,他们死活不肯来。我又想把老屋重新翻修一遍,让父母住得舒心,可父母不让我动,他们说:

“房子拆了,你哥就找不到家了。有老屋在,你哥来了,才能找到家。”

哥哥是快五岁时丢失的。他是被拐卖了,还是自己走失的,到现在我都弄不清楚。哥哥丢失那天,父母带他和刚满百日的我到城里去照全家福。到了城里的照相馆,父母突然发现,找不见哥哥了。哥哥就这样不见了。

从哥哥丢失到母亲去世、父亲患阿尔茨海默病已经四十八年了。我想,哥哥如果还在世,也应该想不起父母,更不知道故乡是啥样子了。

哥哥丢失,父亲就只有我一个儿子了。父亲万般不愿住到城里来,我去老家接他多次,每次去,他不是躲着,就是找理由推托,拒绝到城市来跟我生活,我知道他在老家守着的心思。

母亲走了,八十岁,算是长寿。但母亲还不想死,她还想活着,她的信念就是找到哥哥。母亲走之前,拉着父亲的手,久久不放。父亲答应她一定会把哥哥找回来,母亲才恋恋不舍地闭上眼睛。

安葬了母亲,我就想把父亲接进城。

哥哥丢了四十八年,父亲也找了他四十八。年轻时,父亲几乎都行走在寻找哥哥的路上,他去了福建、广东、河南、甘肃、新疆等很多地方,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一直到七十多岁,力不从心了,再加上母亲生病,父亲才消停下来,不再往外跑了。

我不能由着父亲一个人折腾了,我得让父亲的脚步停下来,好好地过完最后剩下的日子。父亲不肯进城,我只好找了一个本想出门去打工的堂叔,给了他一笔钱,让他留下来,在老家帮着照顾父亲。半年不到,堂叔不干了,打电话让我回家把父亲接进城。堂叔说:“大侄子,你快来把你老子接走吧,我受不了啦。”

赶到纳料,我才发现,原来父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病。那段时间,父亲不分白天黑夜地出去,一出去就找不到回家的路。父亲的记忆被岁月一点一点地侵蚀,记不住东西,也记不住时间了。父亲唯一能记住的,就是出门去找哥哥。堂叔稍一疏忽,父亲就不见了。村人多次在距村子一公里多的三岔路口见到父亲,他拄着拐杖,在路口不停地转悠。人们问他在找什么,他说他在找儿子,找儿子回家吃饭。

最关键的是,走出家门,父亲就不认识回家的路了。父亲在三岔路口转悠,每次都是堂叔把他领回家。回家的路,父亲也不好好走。他不走大路,专走一条没有人走的,被荆棘淹没的小路。父亲在小路上也不好好走,一会儿钻荆棘丛,一儿会钻茅草丛。父亲对堂叔说,他看到我哥了,我哥就藏在小路的那些荆棘丛和茅草丛中。小路上的荆棘撕破了父亲的衣服,刮伤了父亲的身体,也磨光了堂叔的耐心。堂叔要把父亲从小路上拉回来,父亲不干,父亲就和堂叔在小路上撕扯起来。

见到我,父亲说:“我就快找到你哥了,就差那么一点,他就藏在那个地方,要不是你堂叔拉我,我就把你哥找回来了。”

父亲越来越糊涂了。清醒的时候,父亲也只是呆呆地坐着,坐在老屋门前,和正常人一样。有时,父亲犯糊涂了,就会满世界找哥哥。

无论我怎么劝说,父亲都不肯跟我进城,父亲害怕他一走,哥哥回来就找不到家了。见我劝不走父亲,堂叔走近我,在我耳边悄悄说:“你跟他讲,要带他去找你哥。”

我把父亲哄上车,说我知道哥哥在什么地方。父亲高兴地和我走了,走之前他嘱咐堂叔,叫堂叔帮他看好家,他找到哥哥就回家来住。

进了城的父亲不好好待在家中,成天要往外跑,白天跑,晚上也跑。我和妻子只好轮流向单位请假,跟着父亲,疲于奔命地出没在城里的大街小巷。

跟了父亲两天,妻子就不愿跟了,我自己跟了五天,也累了,跟不动了。天天跟着父亲钻小巷,去窥视那些隐秘的角落,路人的目光也让我受不了。第六天,我把父亲关在家里,妻子去上班,我则在家陪着父亲。

不让父亲出门,我原以为父亲会大吵大闹,没想到父亲却很安静。我开了电视,父亲不看电视,默默地坐着。晚上,父亲对我说:“老二,你明天去上班吧,不要陪我了,明天我自己去逛。这几天,我把回家的路都摸熟了。”

不犯糊涂时,父亲的逻辑还是清晰的,说话办事都很有条理,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父亲是真傻了还是装的。

一天晚上,我陪父亲看电视,父亲和我谈起了哥哥。他说:“老二,我不应该带你哥进城。那天要不是我头脑发热,要带你们进城照一张全家福,你哥就不会丢失,我们全家就还能够团圆在一起。”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给父亲倒茶。听了父亲的话,我停止了倒茶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那一刻,我以为父亲的病好了,不会再给我们添麻烦了。

我放下茶壶,对他说:“您也不要太自责了,我哥说不定是自己走丢的,被好人收留,过好日子去了。”

父亲说:“唉,我怎么能不自责,他是在我眼皮底下丢失的。能不能遇上好人家,过上好日子,只有看他的造化了。”

“我哥现在肯定过上好日子了,要是过得不好,他一定会来找我们的。”说这话时,我偷偷瞄着父亲,观察父亲的状况,害怕他听过后有过激反应。谁知听完我的话,父亲脸上平静如水,甚至不再说话,眼睛一直盯着电视,仿佛电视画面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和我谈过话后,父亲不再沉浸在寻找哥哥的幻想中。一段时间以来,他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饮食起居也变规律了。早上我和妻子出门,父亲也跟着出门。我们去上班,父亲就到小区的广场上,看退休的大妈们跳广场舞,看退休的大爷们舞剑、打太极拳。大妈大爷们散场回家,父亲也跟着回家。下午父亲很少出门,我和妻子去上班,父亲就在家中看电视。父亲的行为让我相信,他的病好了,还走出了丢失哥哥的阴影。有时,我不放心父亲,用单位座机给他打电话。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我在家看电视,电视好看着呢。”

我没想到父亲会去石板街。那个老城区的石板街,那个距我居住的小区有十五公里远的石板街。

不久,父亲给我打来电话,我接电话时,听到的却不是父亲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女人用父亲的电话打过来的。女人在电话中问我:“你是肖国宝先生吗?”我说:“是。”女人说:“你父亲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在我的店门口。我的店在石板街,你赶快过来……”

我连忙提前下班去接父亲。在开车往老城区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十五公里的距离,父亲是怎么到石板街去的呢?而且,刚刚我还和父亲通过电话。

石板街是条步行街,我把车停在附近停车场,走进去。

石板街南门附近,在一家名为“时间印象”的专卖民族服饰的店门前,我看到了父亲。父亲坐在店门前的石凳上,拐杖紧紧抱在怀里。年轻的女店主看到我,对我说:“老人在这里坐了两个多小时了,一直不走,问他住哪里,他也说不清楚。再问,他就说找不到家了,要给你打电话。”

我把父亲领走时,女店主还不忘嘱咐我:“老人年纪大了,要看管好,不然容易走丢。”

父亲紧抓着我的手,跟着我往停车的地方走去。离开女店主的视线,父亲向我偎过来,贴着我的耳朵说:“我看到你哥了,他躲在这条街上。要不是这些人帮他躲着我,我差一点就找到他了。”

我本来还想责怪父亲两句,听到父亲这么说,我把话咽进了肚里。

我问父亲是怎么走到石板街的,父亲说他是坐车去的。

父亲从未单独坐过公交车,来城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大部分时候他都待在家中,熟悉的环境也就是我家小区和小区附近的街巷。到了石板街,父亲就更不知道怎么回家了。在石板街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个多小时,累了的父亲就坐到了时间印象服装店门前的石凳上。父亲是不想让我知道他行踪的,即使迷路他也不愿意给我打电话。要不是好心的店主看到父亲坐的时间太长,主动用父亲的电话联系我,我还不知道父亲要坐到什么时候。

把父亲带回家,我到小区保安室,向保安了解父亲出行的情况。小区保安告诉我,父亲天天都出去,而且是在我和妻子外出上班后不久就出去了。有时他过一两个小时回来,有时过两三个小时回来,每次都赶在我和妻子下班前回到家中。保安的话让我哭笑不得,没想到父亲还深藏心机,他怕我们不让他出去,怕我们为他担心,就一直瞒骗我和妻子。之前我每次打电话回家,父亲都说他在看电视,其实那个时候,父亲正行走在大街上。

我责怪父亲为什么要哄骗我,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父亲就像一个孩子耍小聪明被大人识破一样,表情显得很尴尬,父亲把头低到他的拐杖上。

如此看来,父亲的病并没有好转,清醒时的父亲为了不让我担心,就选择了一个欺骗的方式。他想让我相信,他是个正常人,我不用把时间花在照顾他上。

妻子去做饭了,我和父亲对坐着。我剥了一个橘子,递到父亲手上。这是父亲最爱吃的水果。父亲吃着橘子,吃得很慢。吃完手上的橘子,父亲对我说:“我还想去那个地方。”

父亲说的那个地方就是石板街。父亲还想去石板街,他固执地认为哥哥就藏在石板街。他的固执让我难过,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父亲说:“一块一块的石板铺成的路,一间一间有檐角的阁楼,都是你哥爱去的地方。他肯定就躲在那些阁楼里,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我还能对父亲说什么。一晚上父亲都在和我说石板街,说石板路,说石板街边那些古朴陈旧的房子。送父亲去睡觉前,父亲仍不忘让我答应他,让他再去石板街。我答应了,父亲才肯去睡。父亲睡得很踏实,整个晚上都没有吵到我和妻子。

躺在床上,妻子再次提出把父亲送去养老院。

妻子有这个想法也不为过,毕竟她和我都在上班,孩子在外地上大学,家中没有人照顾父亲。除了送父亲去养老院,我们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我对妻子的提议没有表态,我担心如果把父亲送去养老院,他的病恐怕就永远不会好了。

我对妻子说:“还是再等等吧。”

这等于否定了妻子的建议。妻子有些不快,但也没有发作,而是转过身,背对着我,默默躺下了。

那一晚,我失眠了。妻子也没有睡好,时不时我听到她翻动身体的声音。

父亲的行踪被我发现后,索性不再和我“躲猫猫”了。早上吃好早餐,父亲就名正言顺地跟我提出要去石板街。我还想规劝父亲,让他打消这个念头,话还没有出口,父亲就穿戴整齐,拿着拐杖,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为了出门,父亲还戴了一顶草帽,背着我前段时间给他买的小包,包里放着手机,一个装满茶水的水杯,一大袋巧克力曲奇饼干。饼干是父亲自己在小区楼下的小超市购买的,我和妻子都不知道。看到父亲这一身装束,我知道,如果强行阻拦,说不定会激怒父亲,加重他的病情。

我决定陪父亲去石板街。没想到父亲知道我的意图后,不乐意了。他说:“你不要去,你哥怕生人,他不认识你。你跟着去,他就不肯出来了。”

我为父亲做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我和妻子的电话。父亲要出门时,我就把卡片挂到父亲脖子上,说:“您自己去我不放心,带上这个,找不到路了,就去找人帮忙。您拿这个给帮忙的人看,他们就会打电话联系我。”

父亲不想挂那张卡片,我一定要他挂,他不挂我就不让他出门。父亲对这个要求显得有些为难,他说:“老二,能不能不挂这个?我保证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的态度也很坚决,没有给父亲任何通融的余地。最终父亲还是妥协了,他同意带上卡片,但不挂在脖子上,而是叫我帮他绑在包带上。他说:“挂上个东西我不习惯,绑在这里很牢靠,不会被弄丢的。”

我开车送父亲去石板街,父亲很警惕,以为是我要跟着他,不肯上车。我哄骗父亲说:“我开车去上班,顺路把您送到那里。晚上下班,我再顺路把您接回来。”

好说歹说,父亲总算坐上车。父亲把包抱在怀里,一只手护着包,一只手紧握拐杖,双眼目视前方,身子坐得笔直。

石板街南门那个标志性的门楼刚一出现,父亲就叫我停车。

车刚停稳,父亲就拉开车门,匆匆下车了。父亲戴着草帽,背着小包,拄着拐杖,往石板街笃定地走去。

为了跟踪父亲,我把车停在石板街附近的停车场,在车上换了一套装束。我换上一身休闲装,还特意戴上了一副遮住大半张脸的特大号太阳镜。这样的装束,即使和父亲迎面而遇,相信父亲也不会认出我。

匆匆往石板街走去的路上,我这身不伦不类的打扮引来了路人的目光,不时有行人对我侧目。我已无暇顾及,只是专注地寻找父亲,寻找那个拄着拐杖在石板街蹒跚的老人。

从南门走往北门,北门过去就是一条车水马龙的大街,大街上人少了,车却多了,来来往往穿梭的车流中,偶尔会有人从马路中横穿过来,走进石板街,偶尔也有人从石板街横穿过去,去往对面的街道。我拨打父亲的电话,电话通着,但一直没有人接。我的心慌乱起来。我站在石板街与大街交叉的路口,张惶地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

再从北门回转南门,我仔细搜寻街边的每一间店铺,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每隔十分钟,我就拨打父亲的电话。但一直没有人接听。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我没有看到父亲。汗水浸湿了我的衣服,墨镜早已被我取下,装进了包里。我走得狼狈不堪,脚步也渐变慌乱。就在我焦头烂额、心慌意乱、六神无主时,父亲接电话了。我赶忙问父亲:“爸,您在什么地方?”

父亲说:“我在街上,早上你送我过来的这条街。我一直在这里,人很多,很热闹,卖东西的也很多。”

我有些懵,父亲就在石板街,而我却找不见他。我对父亲说:“爸,我也在这条街上,我怎么就找不见您呢?”

电话中沉默了一会儿,父亲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老二,你怎么也在街上,你不上班吗?”

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父亲,父亲又接着说:“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放心我,跟到街上来了,是吧?老二,你赶快去上班,可不敢耽误工作。下班你再来接我,我会在昨天那个地方等你。”

父亲挂掉电话。好久,我还愣怔在父亲的声音中。父亲知道我在石板街,但他不想见我,他不希望我打扰他在石板街的行走与寻找。

我有些犯难。我不知道父亲在何处,而父亲却知道我在哪里。我所有的秘密却都在父亲的掌握中。

我有些恍惚,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去。父亲的话还回响在耳边,我感觉那些话不是很真实,父亲这个人也不是很真实。我再次拨打父亲的电话,父亲不再接听。我的心纷乱不堪。

我在石板街南门边久久地站着。不知道父亲走到了哪里?

石板街成了父亲的牵挂,成了父亲在这个城市行走的目的地。父亲说哥哥就藏在石板街,藏在那些略显古朴沧桑的阁楼里。

我一连跟踪了父亲三天,从早上到下午,在石板街胡乱行走的我,都寻不到父亲的身影。但到了约定好去接父亲的时间,我就会看到父亲坐在时间印象服装店门前的石凳上。我远远地看着父亲,弄不明白父亲是刚刚到呢,还是一直就坐在那里。有时石凳上坐的是别人,父亲就拄着拐杖,安静地倚着店门站着,注视着我走来的方向。

我曾问过父亲,这么一整天时间,他去了哪些地方,在哪里休息,在哪里吃的中午饭,父亲说他就在石板街,哪里也没去,然后就没下文了。再问,父亲仍说他就在石板街,哪里都没去。

父亲孩子气的话让我哭笑不得,我索性不再过问父亲的去向。每天能够准时在时间印象服装店门前接到父亲,让我对父亲的行为放心多了。至于父亲去了哪里,走了哪些地方,反而不那么让我牵挂了。跟了父亲三天后,我就不再跟踪父亲了。

我找到时间印象服装店的女店主,想给她一些钱,希望她能帮我关照父亲,在父亲在店门口休息时,不要为难他或赶他离开。

女店主拒绝了我的钱,她答应会帮我照看父亲,直到我来把他接走。

我把女店主的意思转告了父亲,希望父亲不要总是坐在店门口了,可以到服装店里去休息。在那里喝喝茶,舒服地坐在沙发或者椅子上,眯上眼睛等我到来。父亲不领情,说:“那又不是我的家,我去那里干什么。我带了水,不需要到她那里去喝水。”

虽如此,时间印象服装店的女店主对父亲还是很关照。每次父亲走到店门前,女店主看到了,都会招呼父亲。有时,女店主还会从店里走出来,接过父亲空了的水杯,帮父亲灌满开水。

有一次时间印象服装店的女店主给我打来电话,说父亲在石板街和人吵架了,叫我赶快过去。

苗结银坊店在时间印象服装店的斜对面,那里的银饰品是石板街有名的。那些来石板街闲逛的外地人,都要走进苗结银坊店,去选购银饰品。苗结银坊店内总是人进人出,很是热闹。

我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盯上苗结银坊店的。他坐在时间印象服装店门前,目光紧盯着苗结银坊店。好几次,我去接父亲的时候,看到他盯着对面看,还以为他是看着大街,看我走来的方向。

父亲不只一次跟我说:“那个人很坏,他把你哥藏到了阁楼上,硬是不准我去把他喊回家。”

尽管如此,我仍没有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我认为那只是父亲的胡言乱语。

在时间印象服装店门前的石凳上坐了若干天后,父亲闯进了苗结银坊店。父亲要到苗结银坊店的阁楼上去找哥哥,那个四十多岁的店主不让。店主阻止父亲,推搡父亲,坚决不准父亲踏上阁楼。听到争执声,跑过去看热闹的时间印象服装店的女店主看到了父亲,及时制止了苗结银坊店店主对父亲的推搡,要把父亲领回时间印象服装店,父亲不肯。

女店主无奈地打电话给我,等我急匆匆地赶来后,她把我介绍给苗结银坊店的店主,就离开了。她急于去照顾店里的生意。苗结银坊店的店主将我和父亲带进一个小房间,他表现得很激动,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诉说父亲的蛮不讲理,数落父亲的不是。尽管我心中有气,但我知道这件事是父亲做得不对。耐心地听完店主的数落,我向店主道歉后,就想拉着父亲离开。

父亲固执地不肯离开苗结银坊店。父亲拉着我的手,用手指着阁楼,悄悄附在我耳边说:“你哥就藏在上面,我今天一定要把他带回家。”

我看着父亲,为难地看着苗结银坊店店主。

父亲拉着我的手,固执中又表现出很少见的委屈。我本来是想硬拉着父亲离开,看到父亲此刻的表情,我突然感觉心被撞了一下,一下子变得难过起来。

我三言两语,用最简洁的方式,向苗结银坊店店主道出了父亲的心结。这是之前我一直不愿意示人的秘密,包括每天帮我照顾父亲的,时间印象服装店女店主都不知道的秘密。听完我的话,苗结银坊店店主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我为之前对老人的不敬向你们道歉,向老人道歉。”

苗结银坊店店主站起来,向我和父亲鞠了一躬。父亲紧拉着我的手,躲在我身后。对苗结银坊店店主的举动,我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苗结银坊店店主把我和父亲带上阁楼。这是我第一次踏上石板街的小阁楼。阁楼很小,远没有楼下房屋的空间大,光线也不好。上楼时,父亲紧拉着我的手不放。一上到阁楼,父亲就放开了我的手。父亲的眼睛睁得很大,东张西望地往阁楼的房间巡睃着。阁楼被隔成四小间,每一间都有一道门。推开门,房间里的空间和陈设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推开第四道门时,一股陈腐的气味飘荡出来,几乎让人作呕。我还没有把房间的陈设看清楚,父亲就越过我,走了进去。光线适应过来后,我看到房间的床上躺着一个人。我不知道这个人有多大年龄,是男是女,为什么我们进来了都没有惊动他。

父亲走到床边,蹲下身子,一下子就捉住了床上人的手。父亲的动作太快,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我还来不及阻止,父亲的一系列动作就快速完成了。

我走进房间,看清了躺在床上的人。那是一位老人,年纪跟父亲不相上下。我打量这位老人的时候,父亲还紧抓着老人的手不放。老人就任由父亲抓着,没有任何动作。

店主对我说:“这是我父亲,八十一岁,瘫痪了六年了。自从瘫痪后,就没有下过楼。刚开始瘫痪的时候,他还能说话,从去年开始,就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和店主说话时,父亲还在床边蹲着,紧抓着店主父亲的手,脸上呈现出激动的表情。

虽对父亲的举动充满疑惑,但我没有打扰父亲,更没有去阻止父亲。在房间站了一会儿后,我走到了门边。店主跟了出来,问我:“肖先生,你父亲和我父亲认识吗?”

店主的话也正是我想问的。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店主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也疑惑地看着他,重复了一遍我的回答。店主显然对我的回答不是很满意,他走进了房间,我也跟着他走进房间。我想把父亲拉走,父亲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奋力甩开了我的手。我尴尬地站在父亲身后,不知该怎么办。店主拉了我一下,我和店主再次走出了房间。

我随店主走到隔壁房间里,店主向我讲述了他父亲的故事。

原来,苗结银坊店开始并不是售卖银饰的店铺,而是一家照相馆,并且是当时匀城仅有的一家国营照相馆。店主的父亲是照相馆的员工。四十八年前,店主领着三岁的妹妹跟着父亲来照相馆玩耍,有一次,在街上妹妹就不见了。从此后,店主的父亲也同我父亲一样,一直行走在寻找女儿的路上,一直到瘫痪在床。无法行动。

店主说:“后来,我们一家一直住在这个老照相馆里,就是为了等待妹妹归来。后来,父亲把照相馆交给我,照相生意不好做了,我就改成了售卖银饰的店铺。”

店主的话让我恍然大悟,显然,父亲知道苗结银坊店以前是照相馆,不然,他不会对石板街印象深刻,对苗结银坊店印象深刻。

店主继续说:“前年,我妹妹找到了,但我们之间变得很陌生。她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认亲那天,妹妹从遥远的福建来到石板街,只看了一眼父亲,跟我们一家人吃了一顿饭,就哭着离开了。”

我和店主正说着话,父亲从房间出来了。父亲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父亲径直走过我和店主身边,蹒跚地向楼下走去。我站起来,来不及跟店主打招呼,急忙追过去。店主追下楼,在身后大声对我说:“放心,如果老人明天还来,我一定会让他进门,并把他照看好。”

跟着父亲走出石板街南门,父亲回头看了一眼石板街,对我说:“你哥不听话,和我们躲猫猫,他什么时候才会出来呢?”

我愣住了,说不出话来。落日余晖下,父亲苍老的背影蹒跚前行。我紧跟住他,我知道他要去往哪里。

责任编辑"""许含章

实习编辑""""李"""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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