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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下书

2025-01-01钱红莉

满族文学 2025年1期
关键词:雪菜猪油小城

臭 干

没有哪样食物比得过臭干那么外陋内秀,却平中见奇。

小城芜湖,一年四季餐桌上,俱有它的身影,季季吃得花样翻新。分别有两种质地,一种暄而松软,另一种紧实坚韧。

是春日餐桌上的必备菜选。每年春上,小城人可做出一桌臭干宴。

青椒炒臭干,是最下饭的一道平凡菜。挑紧实质地的臭干,切成薄薄长条,过油,炸至焦香,捞起备用。锅底少许底油,老蒜粒爆香,入青椒丝,烈火爆炒,临起锅前,汇入臭干,略略翻炒,装盘前,淋少许芝麻油即成。

水芹作为菜蔬界的林黛玉,同样可拿它来配臭干清炒,吃的是一种逸出凡界的冲淡之气。水芹的瓷白,映衬着臭干的墨黑,犹如吴冠中先生的水墨小品,吃到末了,似吃出了文法与诗心。

若水芹是林黛玉,芦蒿则当仁不让为菜蔬界的妙玉,均是出尘于凡俗的神品菜系,也一样可用它来配臭干。最好是野生芦蒿,色深味浓,点缀少许腊肉,更是锦上添花。腊肉,肥瘦相间,切薄片,煸出油花,臭干、芦蒿混合着一起入锅,烈火烹之,激少许冷水,芦蒿清脆。腊肉香如陈酿,芦蒿的香在臭干的调和下,略略变身为米酒般淡香……当窗外柳絮丝丝缕缕,当你一个人端坐桌前,独对一盘刚出锅的芦蒿臭干,不免有童心长绿恍然一梦感。

每当春雷滚过,春雨如丝,小城江滩湿地的野芹便葳蕤一片了,尺把长,秆红叶绿,其秆铮铮,其叶尖尖……清晨,或可散步至江畔,随便拔一把野芹,就势坐于江边择掉须根,回家连叶带秆切寸段,配以四五块臭干同炒,既能佐粥,又可下酒。野芹药香气浓郁,倘若单独清炒,许多人吃不惯,但,一旦配上臭干,浓郁药气则清淡了些。臭干当得上五味调和之首,进,可当主角;退,亦可成全别物。

等到仲春,马兰头大量上市,又成就了一道凉拌菜——马兰头拌臭干。马兰头在滚水里焯一焯,捞起,过凉开水,保其鲜色,将水挤干,切碎;臭干三两块,切成食指大小方丁,滚水里略略焯烫,杀菌,捞起,过凉白开,与马兰头同拌,佐以适量盐、香醋、芝麻油,即可。用来下酒,胜过花生米或松花蛋,也是早餐喝粥时的搭嘴小菜。马兰头的滋味里,有来自山野的新绿芊芊的朴素,飘逸着吐气如兰的淡淡清香。臭干的香,则如急行军,隐隐有战马疾驰沃野的莽气,同时将这两样一齐放嘴里咀嚼,仿佛一整个春天均被收复于舌尖。

春深似海,气温骤升骤降,人的胃口一贯不佳,午餐时,小城人少不了一锅臭干鸭蛋汤,既解腻,又促进食欲。做汤用的臭干,宜用松软质地的。斜刀,片成薄片,宽油煎至两面焦黄,加开水,待大火滚开,投进去一把鸡毛菜,敲一两只鸭蛋,串个花。讲究点的人家,再搁一小撮瘦肉丝,取其鲜。一碗平凡的汤,咸鲜而美,一边喝着汤,一边将一碗饭顺便送进胃囊,百喝不厌。尤其盛夏,芜湖作为长江四大火炉之一(另三大火炉分别是武汉、重庆、南京),免不了的燠热难挡。印象里的晌午,蝉于高树嘶鸣,阳光仿佛着了火,地面湿气蒸腾,整个人像是悬浮于笼屉干蒸,食欲皆无。这个时候,桌上倘有一盘臭干鸭蛋汤,如若得到新生。

每临冬日,那种瘦长型圆乎乎的烧煤球的小炉子,惯于被勤快老人在街头巷口支起来。炉火正旺,上坐一口老式挂耳铁锅,半锅菜籽油,滚了又滚。老人脚旁摆上三四把小竹椅,一张四方桌,桌上一只筷笼,插一把竹筷,其次一壶米醋,一碗水辣椒。一个小食摊子便算支起。墨黑臭干整齐码放于瓷盆里,慢慢流泻出珍贵的黑卤,泛着釉一样的亮光,飘浮着微微臭气,老远闻得见。老人右手拿一双两尺长竹筷,夹了臭干一块块,溜着锅边,滑入油中。臭干一开始是下沉的,无数水泡密密麻麻翻滚,俄顷,水分尽失,便一起漂在了油锅上。油炸臭干,吃要趁热,淋上水辣椒,咬一口,咸香扑鼻,尾韵里袅绕一丝丝辣。水辣椒是皖南独一味,选择新鲜红椒与老蒜瓣、盐,磨成糊状,发酵月余即成。水辣椒确乎当得上臭干的灵魂知己,少了这一味,口感上则显得孤独。

20世纪80年代末,我执意将外婆自乡下接来小城同住。每一个黄昏,下班,穿过熙来攘往的菜市,在油炸臭干摊前站定,用小饭盒,带三四块臭干回去,然后,吞咽着唾沫,静静看外婆一块块将它们吃掉,内心充盈着无上幸福,那也是一个十六岁孩子所认为的,自己对于外婆的最好报答了。四十年往矣,至今犹记老人家大口吞食臭干时的满足神情。

每次,当我翻开黄宾虹黄山图卷,便会条件反射想起小城臭干的无边墨色,是泼墨大写意,更是怒涛翻卷,比海还要深的墨色,何以成就了这一味永食不厌的恩物?

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街头,偶尔也能邂逅长沙臭豆腐,尝过一二,其味比之小城臭干,更要猛烈些,口感嫩,没什么嚼头,大约是过多的水气所致。或许,长沙当地的臭豆腐,才最正宗。人的味蕾永远眷恋着青少年时期的食物。于我,小城臭干,无以比拟。

萝卜糊

在吾乡,到了深秋,萝卜长成,陆续拔出,一担一担挑至圩埂暴晒。黄昏,归拢起来。翌日,摊开继续暴晒。如是三四日,削去萝卜缨子,萝卜囫囵洗净,倒入木盆,加粗粒盐,徒手揉至水出,静置一夜,装坛。坛是陶坛,家家备有四五口,分别腌制萝卜、雪里蕻等,是一家人一整个漫长寒冬的菜式。

吾乡萝卜,圆形,大如婴儿拳头,小如乒乓球。装坛时,为了挤出萝卜之间的空气,需用棒槌夯实。腌制一夜的萝卜,辣腥气消失大半,遍身绵软,经过棒槌的杵压,纷纷变成扁圆形,慢慢地,盐水漫上坛口,隔绝了空气。坛口封一片干荷叶,麻绳扎紧。一坛一坛搬进杂物间,静静发酵。月余,便可食用。掀开坛口荷叶,酸香扑鼻——萝卜原本的洁白如雪,蜕变成一身橙黄,对着日光照一照,透明状,颇似四川灯影牛肉,可照见对面人影。早饭粥时,直接从坛里掏一碗,囫囵咬一块,再喝一口粥,咸淡适中,滋味无匹。

半生倏忽而过,不曾遇见过别地腌萝卜赛过故乡萝卜那么酸香酥脆,堪比樱桃玛瑙,滋味近似。

早年冬天,毕竟像个冬天的样子,大雪一场接一场,河流、池塘纷纷冰冻,北风凛冽,地里唯有几畦青菜,得亏了深秋腌下的三四坛萝卜,陪伴我们一起过冬。

冬去春来,山河解冻,可食蔬菜渐渐多起来,萝卜、雪里蕻等咸菜卸下主角名头。腌萝卜总还剩下一坛半坛的。扔,断然舍不得。盛夏农忙时节,大量农活等着去做,流出的汗,比饮进的水还多,甚至中暑,饭也吃不下,但,农活照旧要干的啊。这时,家里老人忽地想起杂物间那口萝卜坛子——历经三季的腌萝卜,不知不觉有了华丽蜕变,静静涅了槃,已然化身于一坨糊状物,且散发着源远流长的臭味。舀一品碗,淋一点菜籽油,搁饭锅蒸,香气奇崛。端一碗饭,饭头上是寡烧的茄子豆角,将萝卜糊抹上,最是吊人食欲。

雪 菜

吾乡将雪里蕻、萝卜缨子统称为“雪菜”。萝卜腌了,也不能怠慢了雪菜,同样腌上一两坛。翌年春末,雪菜一如萝卜那样涅槃,让乐此不疲的我们从夏享用到冬。雪菜自当初的金黄色逐渐变成黑塌塌,弥漫简淡臭气,闻之,却叫人为之如痴如狂。可不要嫌弃了这一臭味——尤其寒冬,当朔风呼啸,顶风冒雪去镇上,就为买一块豆腐,回来与雪菜同炖。煤油炉,微微一星,吐出淡蓝火焰。豆腐是顶吸味的一种植物蛋白,慢慢地,雪菜难言的滋味以及淡淡臭气一点一点钻入豆腐细孔,雪白的豆腐渐渐被雪菜的乌黑染至褐灰。馋嘴的孩子,总是情不自禁将筷尖戳入豆腐,迅速放进嘴里,烫得来不及咀嚼品尝,一忽儿滑入胃囊。

不曾吃过雪菜炖豆腐的童年,确乎是不完美的童年。

有一年盛夏,去乡下采访,小镇政府食堂餐桌上赫然摆了一盆暌隔多年的雪菜豆腐,放在特制瓦钵中隔水蒸透,糊了一点红辣子。

我频繁将这黑白相间的美味抹到白饭上,沉浸于久别重逢的淡淡臭味里,似要热泪盈眶。

蒸双臭

有一年深秋,访小城绍兴,从鲁迅故居出来,小船坐到沈园转一圈。天色向晚,宴席被安排在一家不起眼老店。依次上着清蒸带鱼、醉蟹、河虾等美味。醉蟹,我们内地人实在吃不惯,桌上一名上海人频频叫好,啜了一只又一只,不时咪口黄酒,呷得津津有味……不为所动的我,枯坐静等,总归有那一道菜的。俄顷,果然来了,唤名“蒸双臭”,臭苋菜秆与臭豆腐同蒸。陪同的女孩教会我“苋菜梗”的绍兴方言——汉菜光,“光”字不可拖音,如蜻蜓点水迅速收起。

这道蒸双臭与皖地雪菜炖豆腐同质,食材、做法上略不同,我们用炖,豆腐是新鲜豆腐。绍兴这道菜清蒸,豆腐则是臭豆腐——臭苋菜秆被切得整齐,一节节隐身于臭豆腐中。一道菜讲究色香味。首先视觉上好看,水墨画一样洇开,苋菜秆尚有一点绿意,臭豆腐的白里点染了丝丝缕缕的墨黑。紧接着一阵臭香时隐时现,直接将嗅觉点燃,唾液顿生。叉一根苋菜秆直接吮吸,果冻一样的芯子飞一般入喉,容不得仔细体味,瞬间化为无形,不太咸,唇齿间袅绕淡淡香气。吃到后来,忽然思念起白米饭,假若来上一盏,浇上蒸双臭汤汁,哗哗刨下去的快感,胜却人间无数……

当晚,我们吃的是面。宴席尾声,不免伤感,真是一颗农业文明培养起来的胃,纵然受过几十年城市文明洗礼,依然不改淳朴本质,放着一桌山珍海味,偏偏难舍臭汁淘饭,岂能不伤悲?

食物发酵后的淡淡臭味,何以吃到嘴里又那么香,惹人成瘾?

芜湖臭干,徽州臭鳜鱼,绍兴臭苋菜秆……滋味上的无穷奥妙,确乎博大精深,当真值得为之写一篇哲学论文——何以闻起来臭,吃起来那么香。

猪油小谱

一直吃点猪油。

喜欢去肉铺常年售卖黑猪的摊位,挑猪里脊相邻的那块肥膘,厚至半尺,玉一般润泽。切半斤左右,拎在手上,豆腐般颤颤巍巍。回家,温水清洗,薄切,小火慢炼,中途加老姜三四片,油出,渣子滗掉,冷凉,盛在瓷碗中,冰箱储藏。凝固后,中间窝下一块。古人所言的肤如凝脂,莫非如此吧。

青菜必须猪油来驯服,滋味殊异,口感醇香。色拉油炒出的青菜,生砸砸,颇不软和。炒小仔鸡,放点儿猪油,鸡肉吃起来鲜润一些。蒸鸡蛋,挑一筷尖,更加激发出蛋羹的香气。余外,这里有一道清蒸毛豆米,起锅后,趁热拌点猪油,香而润。

以往,对猪油克扣着吃,概因动物油脂对心血管颇不友好。但这个东西,确乎有异香,总是令人食指大动。猪油炒饭,较之色拉油炒饭,简直不在一个空间层次。

最近,去肉铺,买猪油的人明显多起来。大家无力改变现状,尽量多挽救一下自己的生命,只能出此下策。说起来颇多辛酸,能怎么办呢?

买回一桶原装进口芥花油,搭配着猪油一起食用。为着健康计,炒菜尽量少放。一次,早晨煎蛋时,忽发奇想,佐以猪油少许。煎出的蛋,香得脱俗,石破天惊,且不易粘锅。从此,便用上了。

小时,父亲每逢休假,总要带回一瓷盆猪油。是冬天,他回乡前,事先买好猪板油,委托单位大厨炼好,盛在那种大且深的瓷盆中,冻起,足足十余斤。我母亲一向节俭,可食半年。

我上初中,冬天早晨上学时,带一小盒头天晚上烧的蔬菜。午餐时,在学校食堂打一瓷缸米饭,冷菜盖在饭头上。那一点热气,慢慢将附着于白菜上的猪油焐化,搅拌搅拌,滔滔迭迭扒下去。

村里人家一般去镇上买些肥膘回来,切成半寸厚片状,用盐腌制起来,随食随取。常常,我去二伯家串门,一脚迈入他家厨房,烟熏火燎中,满屋生香,腊肥膘在大铁锅中释放出奇崛的香气,令人唾液横生。

回家建议母亲,何不也像二伯家那样炒菜?她说,这样不健康。彼时20世纪70年代末期,一个高小文化的乡村妇女竟也知晓咸货于健康不利,真是奇怪的事情。

20世纪80年代末,全家迁居小城。90年代中期,我小姑姑和堂姐来过一次小城,当她们发现城里肥膘比起乡下的,要廉价得多,故,一次性买回十余斤,长宽一尺见方那么大面积。像腌制火腿一样,她们用盐仔细抹在肥膘四面,非常高兴地带回乡下去。堂姐一边抹盐一边感叹:你们城里吃的盐都比我们的好,粉一样细。彼时,乡下食用盐还是大颗粒状,有些黑灰。

也是自那时起,城市居民生活向好,猪油渐次退出餐桌,一直被色拉油统领了一日三餐。我总是轮换着购买,无非玉米油、葵仁油、花生油。偶尔,挑点猪油放入海带冬瓜汤里,还战战兢兢的。这些都是拜专家们洗脑所致,感觉吃进去的这一点猪油,我的心啊肺啊血管啊全被猪油蒙住了,再这样下去,离死不远了。

反正吃猪油时,会自动生成心理负担,甚至有犯罪感。

《本草纲目》里,李时珍解释过猪油的功效:甘,微寒,无毒,利肠胃,通小便,除五疸水肿,生毛发;破冷结,散宿血;利血脉,散风热,润肺。

忽然想起,小时,村里有大人患肺结核,郎中建议他多食猪油。怎样吃法?挑一勺猪油,滚水中化开,就那样端碗喝下去……好不惊奇。原来,是润肺之用。

2000时代,来这座城市落脚。我母亲前来短居,发现厨房不见猪油影子。她颇为担心,说你瘦得皮包骨,脸色蜡黄,就是没有吃猪油的原因。

当年的我将专家的话奉若神明,对母亲的规劝嗤之以鼻。这些年,她食猪油一直未曾断过,也没见她患上心血管类疾病,一直精瘦得很。这些年,每去肉铺买肉,总是吩咐卖肉师傅少切肥肉。师傅总是劝,人要吃些肥肉。我说,都是脂肪,怕胖。他现身说法:我吃了二十多年猪油,你看我胖吗?确乎不胖,标准身材。末了他还吓唬人:你知道色拉油是怎么生产出来的呢。

不想,一语成谶。

一日,去推拿,与师傅说起食用油之事。他主张可食猪油,并说,你用色拉油炒菜与用猪油炒菜,哪个锅好洗些?确实,猪油锅好洗点。他非常不屑,我们家一直是猪油炒菜,你看我胖吗?你们总是迷信色拉油,没必要。

实则,为了十八个月的保质期,色拉油中的不饱和脂肪酸全被过滤掉了,营养价值所剩无几。如若抛光后的大米,胚芽、角质层等消失殆尽,B族维生素全部丢失。故,专家又主张少食精米,多选糙米、杂粮。

乡下作坊榨出来的菜籽油,燃点低,油烟过浓,连我家超大功率的史密斯抽烟机也排不尽,且杂质多,并非权宜之计。橄榄油的气味,一直接受不了。牛油果油、亚麻籽油、山茶油……均为天价,普通人家的一日三餐,一样承受不起。唯有这猪油最平民,七八元一斤,炸一点,吃一周,是真香。

炼了一点猪油。剩下的油渣,与蕹菜同炒,闪闪发亮,口感脆香。猪油渣亦可与西兰花同炒。西兰花掰成一朵朵,焯水后,凉水激一下,猪油热锅中拨拉少许,迅速起锅。得以猪油的滋润,西兰花更加鲜美。

唯一吃不惯的是,江浙沪人民嗜好的猪油汤圆。糯米原本便是黏腻之物,心子里还要包上一团猪油,太吓人了。

但,江南小刀面,何曾少得了猪油的加持?一撮香葱碎,一小勺猪油,再一勺虾籽酱油,滚水冲开……二两小刀面卧入漏斗中,滚水中沸腾又沸腾,一根根,数列一样齐整,长竹筷挽一挽,轻放碗中。乌漆墨黑的汤中,瞬间浮起星星一样亮的猪油泡。喝一口汤,透鲜,再吮一口面,软糯适中,没有什么比得过早餐的一碗小刀面更能慰藉人的。一定要放猪油,才能激发出面香。

许多年不曾吃到这一碗猪油面了。

一位朋友,一直嗜好重油炒菜,简直油当水。她家一直荤素油搭配着来。每次看她自冰箱中端出一钵凝固的猪油,总是欲言又止,哪有这样吃油的?末了,又不便开口。每次她留我用餐,每一盘菜见底,都是一湾油。现实里,她家娃娃身材壮实,无一点赘肉,她自己,亦如是。而我三餐总是克扣着吃油,小孩瘦成竹竿,自己赘肉丛生。也不知所为何来。大抵是代谢出了问题。

在我遥远的童年,乡宴上有一道菜,称之为“膀”,切巴掌那么大面积,方方正正,加红糖、水,长时间炖煮。上席后,成为老年人的至爱,纷纷用汤勺舀来吃……我们小孩子看着直摇头。这道膀,正是猪肥膘,且是甜的,想都不要想,是什么滋味。那样的穷乏年代,胃肠一年四季缺乏荤腥来犒赏,故,人们才发明了这道菜,润润肺腑肝肠。

吾乡还有一道菜——糖烧冬瓜,用的也是猪油。有一年,大伯家盖房子,八九岁的我被派去打杂,无非洗菜择菜。大厨看这孩子勤快,特地奖励半碗红糖猪油冬瓜。吃下后,我痛苦地吐了一夜。小孩肠胃一向寡瘦,被忽然来到的猪油袭击到不堪承受。从此,再也不曾吃过红糖冬瓜。

【责任编辑】王雪茜

钱红莉,安徽枞阳人,出版有散文随笔集《低眉》《诗经别意》《读画记》《一辈子历历在》《四季书》《植物记》《等信来》《以爱之名》《河山册页》《小食谭记》等二十余部,曾获百花文学奖、刘勰散文奖等,现居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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