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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远行

2025-01-01格致

满族文学 2025年1期
关键词:母鼠女作家写文章

孩子五毛岁了,我开始写文章。写文章和孩子五岁之间存在什么关系呢?孩子三岁之前,是离不开人的,一般得抱着,而抱孩子是需要手的。一只手抱不住,得两只手,也就是我得把我所有的手都用来抱孩子。写文章也需要手,这就和抱孩子发生了冲突。如果你想既抱孩子又写文章,那你的手是不够用的。事实就是你要是抱孩子就写不了文章,写文章就抱不了孩子,这你得抉择。有些女作家是不生孩子的,因为没有多余的手来抱。我生孩子的时候不是女作家,我的手还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不抱孩子干什么呢?我哪里知道有一天我的手会不够用呢?我生了孩子也不是女作家,我是孩子五岁后突然成了女作家的。其实孩子三岁的时候我就应该成为女作家,就因为手不够用而被推迟了。

孩子到了五岁,我就有点抱不住了,孩子要去探索更大的世界。我是他挣脱了的蝉蜕,残破空洞,在风中凌乱。我家孩子的第二个世界是院子。我们住在军营里,大门小门都有卫兵站岗,小孩出不去,坏人哪敢来,这是一个人造的安全的院子,我们从不担心丢孩子。

吃完早饭,就把孩子放出去了。我们的孩子其实不如羊,羊是有人看护的,最少有条狗。我们的孩子跑到大院子里玩,身边连个狗都没有。院子里大多住着年轻军官,大家的孩子都差不多大,别人家的孩子到了五岁也到院子里探索世界了。茫然而好奇的孩子在院子里相遇,很快就团结了起来,凑成一小群,开始了他们的人生。

我们的院子是很大的,分军营区、家属区、操练区,还有电影院、俱乐部、军人服务社(商店),甚至还有菜地。这些很够孩子们探索一阵子了。他们都是军人的孩子,玩的内容一般也是分成两伙,开始进行战斗,还要选出军官和士兵。我的孩子在院子里,是当上了军官还是士兵我不得而知,但他们都是军官的孩子,谁愿意当士兵呢?我不知道这个问题他们是怎么解决的。想来那里的水也是很深的。五岁就要面对阶层、高低贵贱等,所以说孩子在我抱着他时还不算,到了院子里,他的人生才正式开始了。

孩子到院子里历练他的人生去了,我抱孩子的手忽然空闲了下来,看看左手看看右手,怎么感觉手有点多了呢?我看见很多家属聚在一起打麻将,两只手不停地忙活。在我眼里,她们不是在玩,而是给闲下来的手找到了事情做。看来忍受不了手闲下来的人比比皆是啊。于是我加入打麻将的行列中去,为我的手摆脱了无聊和茫然。

孩子在院子里预演他的人生,我和一个院的军官家属们打麻将。早晚做做家务,照顾孩子。周一到周五我还有个每天坐着看报纸喝茶的工作,孩子他爸在部队做个小官,下班也让回家。我这生活离大富大贵距离远,被小富即安层层包裹。

可我天生是个没福的劳碌的命。命运给我安排的康庄大道我闭着眼睛就可以走得很好,顺利抵达儿孙满堂、寿终正寝。可我偏偏睁着眼睛。

孩子、工作、男人、工资、房子,我什么都不缺。在这种情况下,我得了焦虑症或者叫迫害妄想症。症状就是天天提心吊胆,害怕自己死亡。被我想象出来的危险在我心里堆积如山,而这样的恐惧从孩子一岁就开始了。到了孩子五岁,我已积攒了五年的恐惧,达到了一个爆炸的临界点。

我被不断产生的恐惧填满,产生了强烈的诉说需求。我想和很多人说话。我要说出我心里积压的恐惧,我要告诉所有的人,我们看见的清平世界,其实充满了危险。火灾、水灾、凶杀随时可能发生,而这些险情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我先和孩子他爸说,他爸听了没几句,就打断我说,你有精神病吧?是吃饱了撑的吧?我不敢和别人说,于是我拿起了笔,把我看见的而别人看不见的险情说出来。我就是那个看见了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耳边是孩子们在院子里奔跑和尖叫的声音,我在餐桌上奋笔疾书。我没有稿纸,就写在了单位的表格的背面。一段时间,家里所有的白纸都被我写上了字。一面写满了,找不到新的纸,就在背面写。我们家开门不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七件事,而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纸这八件事。纸张突然成为我家的生活必需品。地位排在米的后边。实在没有纸的时候,我就把目光投向了白墙。我使劲克制,才保住了我家的白墙还是白墙而不是我的手稿。一孕傻好几年,我不知道去街上买纸,不知道哪里卖纸,就把单位作废的表格拿回来,在背面写字。现在查找一下我的手稿,应该还能找到写在表格背面的文字。那几年我像一座蓄满了雨水的水库,终于决口了,而那水库里积聚的不是水,而是无数灾难流出的血。

写完一篇千字文,我感到通体舒畅。我用写文章打通了三焦,打通了排泄恐惧的通道。胸闷气短的症状得到纾解。写好一篇文章,我忽然对不耐烦的家务有了热情。我开始收拾房间,洗孩子的衣服。做午饭。一边干这些活我一边唱着歌。孩子他爸回来,我也能笑脸相迎。

于是我上瘾了。写文章可以活血化瘀、解表通里、疏肝理气。身体舒服顺畅了,再琐碎的家务我都有耐心干完。孩子进屋忘了脱鞋,把泥脚印印在刚擦的地板上,我也不打他了。但是也有意外情况发生,就是我在郁闷难受的时候没写出我满意的好文章,或者干脆就没写出来几个字,肝郁气滞的问题没有得到缓解,这下可坏了,最先遭殃的就是我那个五岁的孩子。好在这样的事不是经常发生,所以我的孩子也并不是天天挨打。

很快我的文章就在本市的晚报副刊刊发出来。第一篇作品叫《不敢远行》,用了两千个字。写我如何过马路。写我从马路的这面,走到了那面去。这个过马路的过程如果不是充满了曲折和坎坷,哪用得了两千个字呢?而这些曲折和坎坷只有我一个人有,别人都过得轻松且顺畅,而我们分明过的就是同一个马路。那些过马路的曲折和坎坷都不可见,惊涛骇浪都在我的内心。我看到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都过去了,而我站在那里不敢迈步,我不敢迈步的原因是看见远处有一辆车快速地向这边开过来了。我感到虚弱极了(那时我居住的城市只有大的路口才有红绿灯和斑马线)。我把过马路经历的内心绝望写了两千字,本市的晚报副刊给我发表了,然后我接到了那家报纸主编的电话。主编学文学的,也写作,对我大加赞赏。那些好听的话我都忘记了,只记得一句:你能成。我似乎能看见他说的时候咬牙切齿的样子。对于他说的你能成,能成什么,我都不是很明白。

发稿编辑是个男生,几年后他曾到我单位去看我。好半天我才认出他来。当我们坐下说话时,我才得知他为什么突然找到我。原来在他那里经常发稿子的一位女作家自杀了。震惊之余他想到了我,好长时间没见到我的稿子了,他不敢确定我是否还活着。自杀的女作家很有才华,令人惋惜。在他那里,我也是有才华的,死了也可惜。这一事件吓到了他。他一直以来看见的世界忽然在他眼前不稳定了起来,那个一直四平八稳的世界忽然摇晃了一下。就是这一下子,让他惊恐不安。危险会突然降临。在危险里最容易受伤的就是有才华的女作家,她们是芦苇,在风里摇晃,发出呜咽之声,容易夭折。他从我的字缝里看到了我的摇晃和嘶鸣。我像一株在狂风里摇晃的空心草,眼看就要折断了。他想在我折断之前见我一面,看看能不能劝劝我别做空心草,不要再掏空自己而是要及时住手,最好想办法把空心填满以应对狂风暴雨。他说他也不敢写了,他要活着。他要关闭自己了。他认为写文章能把一株木本植物写成一株脆弱的空心芦苇。写文章就是把自己掏空,然后在风里折断。我在他眼里是一株秀丽的芦苇,而我自己知道我是泥沙淤堵的水库。在他把这些想法和我说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把我看错了。我说我不是芦苇,我不怕风。我是实心的,是紫藤,皮实柔韧,就算被编成筐了我还活着呢。

编辑放心地走了,此后再不来看我。

让那位编辑没有料到的是,我竟然走向了他担心的反面,也就是我极度怕死。

那段日子,在晚报副刊,我发表了一系列散文《利刃的语言》《寻找救生筏》《军用行李绳》……

我认为我居住的城市快要发大水了,而我需要一条船。需要救生衣。在一个休息日,满大街寻找卖救生筏的商店。我只买到了救生衣。我家有个储藏间,里面放着前任住户留下的木板。看到木板我就等于看见了船。只要请一个木工来,让他制作个小船就行了。当我预料的洪水来临的时候,我抱着孩子,在小船里一坐就可以了。做船是个复杂的工程,木板潮湿,需要晾晒,在哪里能找到会做船的木工?而做一条船要在院子里,这样会被所有人看到,尤其会被孩子他爸看见,这会暴露我。我一直隐藏得很好,和周围的人一个颜色、一个声音,我藏在人群里很多年了。现在我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做一条船,这太冒险了,这无疑会暴露我的内心。暴露我的本来面目。这会引起孩子他爸的过激反应。他强行送我去医院怎么办?他可能比洪水对我的伤害还要大。我得从长计议,谨慎小心。

没有很快做成船,还有另外的原因,我被未来将要发生的火灾困扰。防水灾的船没有解决,火灾又要来了。我惊讶的是我看到的这些灾难,为什么别人看不到?或者感知不到?我不敢和周围的人说,谁会相信我?我是个异类,生活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我一准认为我的住所会着火。我整天在想怎么从着火的二楼逃生。怎么抱着幼小的孩子一起逃生。一般火灾发现的时候,门就已经不能走了,只剩下了窗户,而窗户离地面有四五米的高度。不能跳,得徐徐降落,这样我需要一条结实的绳子。我在家里寻找,最后找到了孩子他爸的军用行李绳。很结实,长度也够。需要逃生的时候把它的一端系在窗下的暖气管子上就可以了。为了在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找到它,我把它放在了窗台那两盆虎皮兰的后面。我也是拼命才控制住了没有在风和日丽的周日把从窗子逃生演练一下。

我每天早上上班,想的一个事是我今天还能不能活着回去。走在街上,如果身后有个男的,我就不敢走了。我想他口袋里有一把他刚买的刀,还没杀过人,不知好不好用,他正在找一个人试一试,而此刻我离他最近。想到这我就一步也不敢走了。我蹲下,假装系鞋带,我让他走到我的前面去。我的身后不能有人,尤其不能有个男人,如果他的手还插在衣兜里,那就更要吓死我了。

我正常购物也遇到了困难。主要是买西瓜和肉。我发现购买的商品有问题,我不敢和店家提出意见,我害怕。我看见了店家左手递给我东西,而他的右手却明晃晃地握着一把刀。这刀可不是我想象出来的,也没有藏在衣袋里,就那么握在手里。我接过肥肉多瘦肉少的肉,接过不新鲜的西瓜,我不敢说话。那刀离我太近了。我甚至能感觉到,如果发生争吵,那刀自己就会行动。刀的主人被刀控制。武器是能控制人的。有刀的地方,我一定绕行。

这一系列行为,都证明我极度怕死。一段时间后,我自己警觉了起来。想起结婚前我不是这样的,我怎么变了呢?有一年冬天,看书看到半夜才想起回家。已经没有车了,我往回走,又下起了雪。我在新下的雪地上印脚印。有两边的路灯照耀着我。我走得很慢,想在寂静的雪夜的路上多停留一会儿。走到住处楼下,身后一个男生快速走到我对面拦住我的去路,突然从衣袋里伸出一只手,手里握着一张百元钞票,同时快速地说:我给你一百块钱。那时我们的工资每月就两三百吧。一百元面值才刚刚有。我伸手把他推到一边,然后快走两步,进了我住处的单元门。

全程我不知道怕。也许他都跟踪我有一会儿了,我陶醉在漫天的雪花里,没有发觉。如果我害怕,回头回脑的,就会发觉有人跟踪。半夜被陌生男子拦住去路,我的心率都没发生一丝波动,我还敢推他,然后没跑,只是快走了两步。

从这件事完全可以证明,我不是一个胆小的人,甚至可以称为胆大包天。可我是什么时候变了的?变得大白天怕身后的男人?

最后是一只仓鼠告诉了我答案。两只仓鼠被我养在一个大纸盒子里。每天我都拿在手里稀罕一会儿。稀罕完这个,稀罕那个。有时也把它俩同时放在手心里。圆滚滚的两个肉团,手感非常好。有一天我发现纸盒子里的仓鼠数量发生了变化,不是两只了,多出来好几只。很小很小。原来是它俩偷偷下崽了。我不知道哪只是公哪只是母,也就不知道谁下的崽。我就观察,看那些小崽子到哪个老鼠那里吃奶。细看发现两只还是略有差别:一个背毛略有发黄;另一只发灰。小崽子们都去灰色老鼠肚子那里吃奶。黄毛的就是公的。我看灰的正忙喂奶,黄的在一边闲着搓着小手,就伸手把黄的抓在手里把玩,一边表扬它,你挺能耐啊,不声不响干了好大一件事啊,都当了爸爸了。稀罕完爸爸,看看母鼠也喂完了奶,就想再表扬一下母鼠,也想数一数它下了几个崽。我伸手去抓它,就在我的手刚触到它的毛尖时,它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咬了我一口。中指一个小洞,出血了。我立刻就往外挤血,又用酒精消毒,还是担心,去社区医院打狂犬疫苗。打完要留在长椅上观察半小时。在这个半小时里,我的胳膊很疼,这疼触发了我的神经连接。我猛地明白了一件事:母鼠是因为有了哺乳的孩子才咬我的。它怕我伤害它的孩子。连每天给它喂食,逗它玩耍的主人都一下子变成了敌人。它变了。攻击性恰证明了胆小恐惧。那么我就想到了我。我和母鼠有什么不同吗?不同先不说,我和母鼠找到了相同。它有哺乳的孩子,我也有哺乳的孩子。它变了,我也变了。我们都是因为有了哺乳的孩子而变的。我们害怕,害怕一切。我们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危险。甚至放大危险。原来不怕的,也突然变得可怕起来。于是我的所有恐惧都找到了原因。我和母鼠的不同:我不会咬,我会防御。我未雨绸缪。修筑安全工事,挖战壕……我需要一条救生筏,我需要一条结实的绳子,我需要一条没有汽车的道路……原来的世界危险重重,已经不适合我生存,不适合我的孩子生存。就算不能建立一个新世界,那么,我至少需要一条救生筏,需要一条结实的绳子……

2024年11月16日 长春

【责任编辑】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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