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满族书面文学流变(二十三)

2025-01-01关纪新

满族文学 2025年1期
关键词:主子满洲贾府

因旧日农奴制度的残余而留存于满洲贵族府邸的“家奴”现象,书中每有涉及。入关前女真各部及女真(满洲)与明朝之间,战争很多,战俘除编入战胜者军队,更常被收为“家奴”。当然,除了由战俘转为家奴,其他途径转变的家奴也有一些。满洲人的家奴,跟今人依凭别的时代、别的民族场景所想象的、一向受到百般欺凌奴役没有生命保障的那种奴隶,并不一样。他们的家奴(即“包衣阿哈”)在主子家里服务久了,彼此关系会近上一层,虽尚存高低身份之别,却能渐渐生出家里人的情分。特别是有些先前有功于主子的家奴,还会被主人们高看一等,受些额外的宽容礼遇。《红楼梦》第七回出现的焦大,便是这么一位在宁国府中倚老卖老的家奴下人。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1]

贵族府邸的家奴与主子生活一处,成婚后亦如是,后代不但还是家奴身份,又因出生府内,乃称为“家生子儿”。凡“家生子儿”后代还是“家生子儿”,可延续好多代,便是所谓“世仆”。具有世仆资格的家奴,不仅身份要高过不是家奴的一般仆人,自己乃至亲戚还能在府内担当管理职务获取利益,在外面也允许有自己的产业和坟茔地。满语中将“家生子儿”以下的“两辈奴”“三辈奴”“四辈奴”要用不同的语汇加以表达,当是为了显示其与主子家庭相互倚赖的长久程度,辈分越多,说明关系越牢靠和亲近。《红楼梦》里写了赖嬷嬷、赖大(及赖大家的)、赖尚荣这么一户典型的家奴世仆。那赖嬷嬷是贾府家奴中的“老资格”,连贾母也要善待她,对贵公子宝玉她也能以贾府家史“见证人”的身份去从容教训。其子赖大夫妇都是荣府大管家(宁府管家赖升与赖二,恐怕也是他家的),有权有势,是家奴世仆集团当中最令人羡慕的角色。贾府作为对他家的回报,帮赖大之子赖尚荣先捐了个“前程”,后又让他选上县令。此事把赖家高兴得不行,赖嬤嬷亲自到处下邀请,要在自家花园(虽比不得大观园,却也是泉石林木、楼阁亭轩样样齐全)接连三日摆酒唱戏,请贾府上下都去凑热闹。赖嬷嬷对着凤姐儿一干人,这样转述她对孙子的教诲:“我没好话,我说:‘小子,别说你是官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儿,主子的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写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这段话语实在是大有嚼头,尤其是“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实在是一言藏尽了满洲贵族层层“主奴”关系之委曲。读者似也不难按照《红楼梦》中的贾、赖两家关系,放大出一个作者雪芹家族,与清朝皇家之间世代主仆的关系来。作为一辈又一辈主仆关系当中的“世仆”,从做奴隶上可谋得巨大的利益,但凡主子未翻脸,仆人是不肯轻易离弃这“做稳了奴隶”[2]的地位的。

这部书里,像赵姨娘、鸳鸯,以及周瑞家的和她女婿冷子兴、林之孝和他的女儿小红等等,全是贾府的家奴乃至于世仆,假如人们了解了满族家奴、世仆的内情,发生在这些人身上的故事也就会不叫人感到过于的奇特了。[3]另外,满洲贵族人家另一类老奴也是受到额外看待的,那就是阿哥和格格(即少爷和小姐)们自幼受其哺乳的奶妈,阿哥与格格年龄再大,地位再高,照样须把她们当作长辈来敬着。书中对宝玉乳母李嬷嬷着墨不多,一回是在宝玉要畅饮的兴头上她站出来阻止,使宝玉好生为难,又一回是擅自喝了宝玉的好茶没人敢说什么,还有一回是不由分说吃了宝玉专留给袭人的乳酪,并且辱骂袭人。一般读者只道这位老者处事讨嫌,为所欲为,哪里就知道这乳母在满人眼里向被当成半个母亲,荣府上下敬重礼让有乳母身份的李嬷嬷,是源于他们的民族习性。

从满洲世家的“家奴”及“家生子儿”现象,来重新梳理贾府发生的故事,来用心体察雪芹写书的初衷,与我们用一般的社会学、阶级论的方式来机械解读,结果怕是不尽一致。

即便就是人们常提到的第五十三回,“东省”庄头乌进孝年末来京进奉大宗作为庄租的东北土特产,也能叫人嗅出满洲家奴世仆跟主子之间的气息。“乌进孝”这个名字,已将此人身份依稀划入“家里人”(而且是晚辈)一堆儿。同时,从他与贾珍对话,也看得出来:其年纪已经不小,下代人虽也可以独自办好这趟差事,他却要硬撑着前来,为的是仗着老脸好说话,把进奉物品少些的事儿“摆平”;主子贾珍呢,因为跟他有多年(或者是多代)的老关系,对他是又爱又气,没见面就说“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只有年深日久的主仆间才说得出这样的戏谑语——随后见他进奉的东西少了,也不便马上发火,说的是“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等着乌进孝这个老奴如何答对,乌却胸有成竹,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直把贾珍弄得肝火上冲,说出“不和你们要,找谁去”这种硬话,谁知,乌进孝还是早有准备,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真把个贾珍说得恼又恼不得乐又乐不得,只好解嘲地讲:“所以他们庄家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结局是贾珍只能“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这段情节,作者并没有将它打造成为火烧火燎阶级叙事的意图,相反,却高度概括且形象地写出来清代满洲主子与家奴世仆间撕不断打不散、不到万不得已很难一刀两断的胶着情状:主子因多年甚至是多代的主仆缘分,对效忠于他们的世仆老奴总得敬让三分,这不仅是出于日后还须他们“办差”,也多少有些双方长久相处生发的情义在里头。满洲社会历史上讲“情”重“义”,世代维持的人际关系首先凸现于此。当然,那时节的情与义,都逃不脱封建关系的框架。这里我们抑或可以推得一点联想,不光是雪芹笔端那乌庄头与贾府的关系是这样,雪芹自家先前作为满洲内务府包衣豪门,与当朝皇上的关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轻易地说雪芹与朝廷已经势不两立,真的挺牵强。

假使可以把《红楼梦》的家奴世仆问题当作是洞悉书里贾府与书外作者家族的一道重要路径的话,那么,另一事项,即《红楼梦》对待年轻女性的态度,则可帮助我们通过又一路径,来接近于雪芹与其著作文化上的倾向和导向。

《红楼梦》问世以来,世间读者皆睁大眼睛品读过这两行文字——“(这宝玉)说起孩子话来也奇: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污臭逼人!’”《红楼梦》不写女性缠足,已经涉及到了作者对女性现实生存和精神世界的关切,而通过作品主人公之口道出的这番话,则尤其是作者对于女儿性情的一处纲领性阐释。中原人的社会,具有明朗的男权特征,对女性绝少尊重,瞧瞧长篇小说早期大制作《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以及《金瓶梅》等,无不对于女性肆意辱毁。《红楼梦》却一反常态地突破千古文化重压,高声唱响歌咏女儿“清爽”圣洁的新调式,说它是“石破天惊”亦不为过。如此尊重女性的言论,也需要到与中原文化相异趣的少数民族边缘文化当中来找寻渊薮。雪芹身处的女真—满洲就是这样的民族。在绵延千载的采集渔猎经济生产中,人们有着性别分工,女人偏重采集,男人偏重渔猎。渔猎收成有时可以相当丰厚,但这项收获的偶然性与风险性也显而易见,采集业的收获则是稳固和有保障的,这就叫满洲先民们不能轻视女性。再者,东北地区酷暑又高寒,在自然经济活动中女性世代历练出了与男人们一样粗放豪爽的性格,包括纵马驰驱也都是家常便饭。这样民族的女性,自然不会在性别的角逐上轻易失掉话语权。尤其是,该民族历久信仰原始宗教萨满教,源于母系氏族社会的女神崇拜观念充盈弥漫于全民族的思维之内,也使男人们压根儿不敢对女性太轻蔑。后来满洲人入关了,有意思的是重视女性的习性非但没有消减,反倒由于一项新原因再次抬高了女性地位,那就是名义上旗人家的女儿都有被遴选入宫做后妃的可能。这样久而久之,满洲家庭普遍生成“重小姑”(指女儿出嫁前在家里很有地位)、“重姑奶奶”(指女儿出嫁后仍在娘家葆有重要位置,对娘家事务还有较多决断权)、“重内亲”(指各个家庭都很看重母系亲戚,却较为看轻父系亲属)的习俗。女子力压须眉的情形,也在此一民族社会屡见不鲜。[4]

《红楼梦》借宝玉之口道出的男女性别观,是作者雪芹对满洲特殊性别理念的一次能动的归结与提升。书里将贾府内的众多少女(包括探春、惜春、黛玉、宝钗、湘云、香菱、妙玉、晴雯、鸳鸯、平儿、司棋,等等),个个写得姣外惠中禀赋不凡,既表现了作者站在民族文化之上持有的拔世超凡的女儿观,更为后面写出来这一群冰雪圣洁的女孩儿随着她们铁定的宿命而齐刷刷地归于毁灭,完成了一个更高层面的文化宣示。

黛玉、宝钗等高标的诗文造诣,来自各自的家庭教养,[5]也来自正在快速涅槃着的民族文化进程。[6]同样在贾府里耀人眼目的,还有凤姐儿、探春和宝钗等年轻女性的干练及操持家政的能力。在这里,凤姐儿是少奶奶主宰大家族家政的典型(对于莲二爷与宝玉这些“甩手”男人而言,这位少奶奶何其能干,对于掌控荣宁二府繁杂的家政要务来说,她又是何其年轻),探春是“小姑”当家的典型(即便她是庶出,只要具有“小姑”身份,便可以发号施令),宝钗则是“内亲”(他在贾府属于母系一族)当家的典型。你看,贾府最有实干能力的三个年轻女性,就代表了满人家庭三种女性当家的类型——只是作者不肯说破而已。

还有一项雪芹不肯说破甚至于有些讳莫如深、故弄机巧的事,便是黛玉这位女主人公在整部作品中的尴尬位置:她是贾府的父系亲戚(称作“外亲”),本来就在“重内亲”的家庭关系中间“丢了分”,在一个旧式的满洲大家族里面,通常是连奴仆们都晓得谁是“内亲”谁是“外亲”,谁该多受三分宠,谁该少得一点爱的。自打黛玉进入贾府,就处处像只惊弓的小鸟,恐怕不完全是因其性情孤僻敏感造成的。而宝哥哥偏偏就爱上了林妹妹,他们的姻缘,实实地倒霉,不单因为黛玉是“外亲”不那么招人待见,还径直走入了另一道“鬼打墙”——触犯了又一宗满洲传统的习俗大忌。满人对待男女婚配并非一概反对“亲上加亲”,却只允许“两姨亲”而不能容忍“姑舅亲”。他们认为,“姑舅亲”是会引起“骨血倒流”灾祸的,而“两姨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却是一桩美满姻缘。在雪芹写的《红楼梦》里,“木石前盟”恰恰正是“姑舅亲”,“金玉良缘”才是“两姨亲”!黛玉来到贾府,也曾受到外祖母和不少人的怜爱,但也不过只是怜爱而已,她跟宝玉的情感却是笃定没有出路的,二人撞进了民族禁忌的死胡同。作者为宝玉黛玉设计了这么一层压根儿无解的恋爱关系,是和这部书中俯拾皆是的故事一样,矛头指向了“好便是了”的悲观哲学。

雪芹隶属于满洲,谙熟于满洲,并且是在丝丝入扣地写他的满洲故事。限于篇幅,对此只能稍现二三。至于作者的民族心理站位,建议人们再来关切一下这段描写:[7]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纂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儿带,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称心,又说:“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我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宝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来。”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宝玉听了,喜出意外,忙笑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这样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岂不进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宝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芳官听了有理,二人自为妥贴甚宜。宝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宝玉与芳官插科打诨的一席话,清楚不过地道出了作者的满洲自尊感。须知,在《红楼梦》写作之前,雍正皇帝胤禛发表了他的《大义觉迷录》,出于反驳“反清复明”“惟汉正统”言论之目的,已为本民族建立的皇权亦属“正统”说过许多颇在理的话,他说:“且自古中国一统之世,幅员不能广远,其中有不向化者,则斥之为夷狄。如三代以上之有苗、荆楚、猃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日而目为夷狄可乎?至于汉唐宋全盛之时,北狄、西戎世为边患,从未能臣服,而有其地,是以有此疆彼界之分。自我朝入主中土,君临天下,并蒙古极边诸部落,俱归版图,是中国之疆土开拓广远,乃中国之臣民大幸,何得尚有华夷中外之分论哉?”[8]所以,雪芹写下的这段宝玉话语,是很合乎皇上主子的口径,从满洲同样乃中华正统的前提下抒发的。这段话,调侃的对象是昔日的“匈奴”跟“契丹(即耶律氏)”,不是本民族满洲,芳官“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的发式,也显然不是满人而是说不准哪一路“土番”的。有些议论专好从这段描写来证实作家曹雪芹的“反满立场”,可算是近于荒唐。

还是那句话,雪芹假使不是明白摆着的钦定“罪人”之后,不是有意要去书写一个满洲豪门“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悯故事,不是要顶着封建时代时常制造冤假错案的炸雷来完成这项创作活动,便断无道理,要特意抹掉这部书里的一应满洲族别痕迹。即便这么着,他好像还是不大放心,又在书首忐忑声明:“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谓其不备。”[9]谁说斯言就必是“假语村言”呢?

注:

[1]宁府上下都一味姑息焦大,很少有人敢主动招惹他,他一气之下连主子家“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的家丑秘闻都能嚷出去。对于他,惟有偶过宁府来的王熙凤不吃那套,敢惩治他,作者写此事,也为了体现“凤辣子”不把族中的规矩当规矩,“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霸道性情。

[2]这原是鲁迅对中国封建时代一类习见社会情状的归纳,见《灯下漫笔》(《鲁迅全集》第一卷第21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3]第五十五回中,“李纨与探春……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儿出了事,已回过老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来。’”“探春便问李纨,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日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吴新登的媳妇听了,忙答应了个‘是’,接了对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来。’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有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一问,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说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赏少,谁还敢争不成?’探春笑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理,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取了旧账来。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四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探春便说:‘给他二十两银子,把这账留下我们细看。’”“忽见赵姨娘进来……说道:‘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是我呀。’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礼。’一面便坐了,拿账翻给赵姨娘瞧,又念给他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以上这段叙述的前提,便是赵姨娘这家人是“家里的”(家奴)身份,本来已享受着“家里的”待遇,就不能再闹着按平日未享受着家奴待遇的“外头的”即一般仆人的则例对待。第四十六回里,写到鸳鸯决意要抗婚,“鸳鸯道:‘……你们不信,只管看着就是了!太太才说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儿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来,终究也寻得着。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里。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鸳鸯道:‘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喝水强按头吗?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可见鸳鸯一家人,包括她的父母兄嫂,都是贾府家奴,她和她的哥哥,还是“家生子儿(女儿)”。这刚强的鸳鸯以弱抗强取得成功,一方面是因为贾母的庇护,另一方面也不能不看到她那“家生女儿”的身份多少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

[4]这也成为满、汉两种文化当间一道不大不小的分水岭,甚而构成了清初与清末两度由皇太后掌控政局时,满、汉两大范畴反响差异巨大的潜因。

[5]在当时的满洲豪门,女孩子受教育的机会要比坚持“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汉族同样人家多。

[6]至清乾隆时期,满洲人学用汉文创制诗文,已不囿于男性范畴,上层家庭的一些才女也多有能够写得一手好作品者,例如纳兰氏、佟佳氏、莹川等。

[7]此段描写见于庚辰本、乙卯本中的第六十四回。

[8]《大义觉迷录》,卷一上谕。

[9]以往,《红楼梦》曾被判为反封建、反朝廷的“进步作品”,此等话语也就常被视为作者意欲逃脱阶级报复的“狡猾之笔”;其实,细加揣摩,这几句声明拿来看做作者有更深一层——即不得不隐去书中族别印记——的曲意交代,也许更说得通。因为那年月清朝和满洲是容易被画等号的。

【责任编辑】李羡杰

猜你喜欢

主子满洲贾府
“猫主子”的日常
献给猫主子的秋の珍味
横田文子“在满”期间的创作
类星图的2种度结合重构数*1
关于林芙美子的满州之旅研究
“满洲”文学与作家探究
以《林黛玉进贾府》为例谈小说教学方法
夜幕下的满洲
从工具性和人文性角度解读《林黛玉进贾府》
王夫人“点头不语”有深意——品读《林黛玉进贾府》中的一个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