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能忘贺兰
2025-01-01管朝涛
1
我有个手机号码补办回来已有三年,是2004年初参加工作的时候,在浙江金华人民广场上的“靓号大放送”活动时办理开户的。用了几年后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欠费被停机。2010年,等我在新的城市落脚,再次想要充值使用,却发现已经被他人登记。我为此而懊恼不已,打电话给号码“继任者”沟通,并询问有无找我的来电,但遭到拒绝。我足足花了五年的时间等待,机主终于放弃了这个号码,经过移动公司新规定的两年“号码闲置澄清期”满后,一番奔波重新领用。
我用了一台旧手机注册了微信,并放在抽屉里,静静等待着杨义成的电话。我会定期查看未接来电,人在的时候也会接到房产推销、广告、诈骗、高利贷的电话,以及偶尔的几个前机主的业务电话——他是一个宽带安装员,客户安装的光猫上有他留在那里的号码。常常有人一接通就询问是不是安装员黄师傅,抑或半夜一出口便急促喊,“宽带坏了!游戏玩不了!赶紧来修!”之类的电话。
来电区域大多是金华地区,也有长三角或虚拟号码,但始终没有我所希望的四个字来电显示——宁夏固原。时间拖得越长,那种莫可名状的烦恼便愈发强烈。特别是夜间,内疚和空洞便会不停地在大脑里交叉游荡。我穷尽一切方法未果后,用了最传统的方法——给留在通信录地址上的杨义成写信:宁夏回族自治区海原县蒿川乡XX村。在失去联系的十年间,曾多次提笔写道:“义成,别来无恙,2003年一别已逾十载,忆昔日斗风沙,战风雪,兄弟情谊难忘记……如有收信,请及时联系。”
我也曾经给他的父亲写信,“杨叔叔您好!义成还在家乡吗?还是已经出去打工了?如果他回来了,请您叫他联系我,谢谢!”
……
长久未得到回音后我不再写信。只是在出差的时候会寄一张明信片并写道:“义成,祝您新春快乐,我在湖南张家界给您拜年了,祝阖家欢乐,万事如意。”然后在下方留下在用的电话号码。
“义成,中秋佳节,我在泰山上祝您与家人健康、顺心。”
不管如何联系,去往西北的信件总是杳无音讯。是他生气了吗?应该不会,他曾如此信任我;是和我一样在外流浪?或淹没在了漫漫的戈壁荒漠之中了?这事常有发生。这些年来,总有一些年纪轻轻的朋友离开这个世界:牺牲、车祸、疾病,或误入邪路穷凶极恶伏法,各种善恶之间的死亡,终究都让他们重新化为世间一尘,回归天地。
十年过去,通讯技术、交通条件日渐发达,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无缝对接。我们甚至可以在早上约好天南地北的朋友,一起聚在华中晚餐。一张机票,一次出租车即可。那个回族少年,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已经有十余年,我关于他一切种种的猜测,也开始变得符合逻辑。
2
关于我们从哪里说起呢?——正是二十年前。
2001年秋季高考失败后,我从绿意盎然的江南,来到风起皆是尘沙的黄土高坡小镇陇西。两千年前,李氏一族从这一带开枝散叶,名士满天下。隋时“关陇集团”的李渊从晋阳率领千万将士势如破竹,入主关中后创建了万国来朝的盛唐。陇西本地以李姓为主,他们尊奉皋陶为血缘始祖,天下人“言李者出陇西”。(南宋郑樵《李氏源流》)
自古以来,兵士总是远离故土。不论是唐王朝大军留在各地的后裔,还是明时北京长城脚下戍边的“浙江义乌村”、来自北方的军户组成的“中华姓氏第一村”——温州沿海卫城宁村,都恪守着“远离故土者心无旁骛,勇”的从军规则。我们也是一样,一群从未见过戈壁大漠的年轻人,从南方来到冰天雪地的西北。
很快发现,我在军营里属于“高学历”的基层士兵。新训期间,便百里挑一成为连队执笔文书。半年之后,又被首长相中调任警卫侦察连,成为他的公务人员,周末则在部队大院中辅导他儿子学习。这是一份极其令人羡慕的美差,不用再爬冰卧雪、泥泞中打滚。令人兴奋的是,身份虽属于士兵,但众人皆知你为机关首长服务。身份与你有官、兵之别的干部,路上见到,也不必按条例向他敬礼,反而是他敬你三分。
短时间内,从执行命令者到同行者中的翘楚。巨大的心理反差,常常会令人丧失自我辨别能力。我离开了尘土飞扬的沙场,成日带着首长的儿子在营区间转悠,随口朗诵英语与边塞军旅诗词,《渔家傲·秋思》《凉州词》《出塞》……古时戍边军人数十载未还乡,浴血百战而就的豪迈诗词,成了我卖弄的资本,也成了辅导他的儿子的素材。许多年后听说他儿子以宁夏回族自治区前三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后来去了斯坦福深造,一直在找我。这是后话。
路上遇见曾一起匍匐前行,手臂磨得皮破血流的伙伴时,发现我们之间皮肤黑白之差别,已如两个世界的人。脱离了喧嚣的训练场后,我的日子变得轻佻起来。闲暇时,我带着首长的儿子,漫步于山野,躺在陇海铁路桥下念出了一组组短诗,闲时就把它写在宣传的黑板报上。(现在,已经无法想起那些我认为是笔下最美妙的文字)
我的这些爱好,让本应该挥汗如雨的生活变得与众不同,相比较其他人变得华丽、堂皇。但这种有些取巧和油滑的日子,使我飘了起来。一线部队人员爆射的汗珠,黝黑的皮肤与突出的肌腱,是安身立命的基本要素。去了机关后,我新进的警卫侦察连由两部分人组成:以身材高大、相貌伟岸的人为营区岗哨与机关首长警卫;另一部分则为尖兵组成的侦察兵分队,个个身手不凡。
把自己悬空是集体生活的大忌,这让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一次饭后,一位比我早服役两年的侦察分队士官与我闲聊时,便不屑出言:“你就这怂样,也就会念两句文绉绉的屁话。我们当兵的,靠的不是你这个,有能耐我们比画比画……”他站在球场上枯黄的草地上,拉开架势做了挑衅状。换作一般人,也便讨巧走了算了,可我终归是读了几天书的中学生,也晓得在凛冽的西风中,策马扬鞭才是兵士应有的本色。
是的!他和我所站的土地,在河西走廊之中,历史上扬尘蔽日,金戈铁马之声不绝于耳。我所谓的斯文,确实与这里格格不入。但我心想,这回示弱了,将来必无颜面再次面对众人。
见我不作声,边上的人也一起揶揄,言语甚是刺耳。起哄中,我心中大骇,积累了半年的优越感,在那一瞬间荡然无存。盛怒之下,便与那位来自安徽蚌埠籍的军士大打出手……可能是身高,以及他人未知的少体校经历起了作用。在对垒中,我并未落下风,两人从灯光球场一直摔到绿化带,就连那结实的作训服,也被拉开了一道口子。较量半小时,仍未分出胜负。众人见势不妙,便将双方分开来。那士官与我的脸上均有刮花,手臂也是鲜血淋漓,双方并无言语,互瞪一眼后便各自散去。
——应战那一瞬间,我在西北的轨迹便发生了变化。打架事件在机关发酵后,囿于压力,我被首长下放回原来的连队,离开办公室进入战斗班当普通炮手。
回归到爬冰卧雪的生活后,“身份”虽然降低了,但日后我再见到那一帮人的时候,再也没有像先前那般被看轻,人们不再认为我是个学生派作风。而我,也随着野外驻训时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淹没所有的写作草稿之后,便扔了笔,专心地操练那黝黑、生硬的火炮与枪支。那份机关的美差,很快就有人补了上去。
年少轻狂,终究还是要从高处跌落。
3
2002年冬天,从机关被下放到一线炮兵连队的我还是占了极大的便宜——以“理论骨干”的身份任职新兵副班长。这是一个基础的管理岗位,有一句现代营中谚语:“班副班副,管管内务。”主要工作辅助班长对新兵进行初级军事训练,引导新兵适应部队。职务最小,但却有极强的掌控力,是众多人羡慕的岗位。那些年,大多数人一旦从基础单位成员升级管理者,而且有绝对服从你的人员之后,心态上便会发生极大的变化:斥责属下,飞扬跋扈,甚至吃拿卡要等不良作风层出不穷。
杨义成在一个风雪夜中,从宁夏海原来到甘肃陇西营地。从地图上计算直线距离,只有几百公里,但在倒腾的汽车和绿皮列车的旅途后,站在灯光球场下,他们还是尽显疲态。当天晚上来了有几百人,带队领导与我挑中了分配的八个人。其中四个湖南,两个宁夏籍,还有两位来自藏区。随机点名之后,他们出列在球场边等待。我所在的班级选择了杨义成,将他从灯光球场领回宿舍。当时,并不知道他是回族——在我人生前二十年中,从来没有接触过北方的民族。我在江南深山中长大,身边也有畲族人为主的景宁畲族自治县,语言基本能够互通,饮食上也并无太多的禁忌。虽上级在白天便已经通知今天有回族、藏族战士入营,要做好准备,但我们对完全未曾接触过的民族习性,一无所知。人与人的遇见,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我在球场上目光投送到他的时候,便落定了相互之间的以后——没有任何酝酿,没有任何预演。
营中也是这样,没有任何适应的机会,所有的一切都会让你在实践中去摸索。就像我们一年前刚到这里时,第二天就把你扔到队列中齐步跑。奇怪的是,我们很快就适应了那个节奏。我们在雪地里迎着飞雪,齐刷刷的脚步声在黄土高坡间的山谷回荡——真是一种美妙的、可以让人咀嚼半生的音乐。
新兵班的班长是比我小一岁的周棋,浙江绍兴人。他需要睡觉以保持更好的体力在次日进行科目训练。接送新兵也就成了我的任务。到了营地之后,杨义成怯怯地站在我的面前,或许是他来之前听了某些不应该听的话,对我们保持着一种恐惧感(我后来才知道他的叔叔也曾服役,是家族中唯一当过兵的)。当天晚上来的湖南与藏区的新兵吃的是臊子面。军中有种不成文的规矩,进营房吃面,复员返乡吃饺子,曰:“出门饺子回家面。”我给杨义成也端了一碗。但十几分钟过去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搪瓷大碗,就是不肯下箸。后来才知道我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回族习俗只吃清真食品。而我端来的臊子面中漂浮的大肉粒,正是他们所忌讳的。
当天晚上炊事班有专门给他们做的清真面,但执勤的湖北籍伙伴朱秋没有告诉我。看着从湖南、藏区来的新兵狼吞虎咽,然后满足地回到班排的时候,杨义成眼眶似乎有一些泛红,似乎验证了叔叔叮嘱军中新老兵之间的“规矩”。他有些难过,简单洗漱后便上床就寝了。我这才知道,原来他来自宁夏海原县,是一个恪守民族习俗的回族少年。
因第一次见面时我的失误,在后续的时间我给予了杨义成力所能及的关照:在炊事班中给他和另一名回族士兵架了一张单独的活动桌就餐;通知我那打菜的同乡,不得在给他们的菜中混入忌口食物;在不影响正常操课的情况下,重要民族节日时单独给他安排了祷告地点……在流水一般的新训中,我看得出他对我的感激,但他未曾言谢。
正如我所言,我是占了便宜当了班级副职,大抵是那善良的四川连长看我从祁连山回来之后,终日消极无魂,便给了我这个职位。从我接手后,便不断有人在“意见箱”内放投诉信,向上级反映我勒索新人物品。但好在我在这方面并没有过于出格的地方。替一位山东新人保存的一台磁带单放机(新训期间不得携带),也及时交还给了他。
但总归还是有些流言,给我造成了一定的困扰,这也是昔日在团机关中留下的许多猜忌导致的罢,这也是我应当承受的。班中新兵见我情绪低落便各有心思,有人好言相劝,也有人趁机报复我管理苛责,在与连干部匿名谈心之时,举报我曾贪污其家中寄来的海产大虾干一包。最终虽解释为节日众人同食,但我还是承受了极大的压力,终日不得安宁。
“你别顺从所有妄誓者、卑鄙的诽人和进谗言者。”杨义成说了他所信奉的一句话。
人在困境中,有压死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有宽慰你的温情,哪怕是一丝的知心之意,都可以在某种特定场合拯救你。听到他这句话后,我故作姿态竖起脸,转身走到营房外,在呼啸的西北风中,任由那飞雪侵入双眼,世界变得模糊。
杨义成告诉我,他有六兄妹,生活在海原县蒿川乡的一个大山沟里,辖域上属于“西海固”地区。“西海固”为西吉、海原、固原三地首字所取。全域山高坡陡,年降水量不足,大部分人吃的是盐碱水。民国年间,这里匪患严重,灾害频发,特别是1920年发生的“海原大地震”释放的能量相当于11.2次唐山大地震,死亡人数达二十八万之多;1972年,被联合国开发署确定为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20世纪80年代开始列入扶贫计划,“西海固”周边贫困县也相继划入该地区,形成了特有的地域名称。90年代开始,在一系列的文学作品渲染下,这片土地更是被打上极强的贫穷烙印。
灾害、水土流失和风沙让“西海固”的地貌几年一变,曾经的兵燹也让这里的人民无法久作。历朝历代草原南下兵马与北上戍边将士,双方的烽火让这片土地十室九空,满目疮痍。人们不得不把目光放在了沟沟坎坎中,这些大地的褶皱,为饱受战乱的人们提供了相对能够容身的地方,从杨义成的祖辈一直到他这里。
“你们在那个地方能够生存吗?”我很好奇。
“感恩赐予我们容身的这片土地,我不能嫌弃它……”杨义成说道。
所有人都无法忘记故土,在西北待久了,更是会怀念南方的温润。南国每年一次的绿树拔绒,只是铺一层绿毯覆盖了原生地,大地愈发盎然而已。而西北地貌在刮刀大风下的削变,是地处江南的人无法体会的。
对于故土的留恋,我们都一样,表达方式不同而已。
4
很快就结束了新训与共同科目,接下来就是每年一度的外出演习,这意味着又要去一个新的地方。与往年挺进昆仑、西出阳关不同的是,今年的地点是宁夏银川与内蒙古交界的贺兰山口,离杨义成的故乡距离非常近,这让他非常开心。
翻越华家岭,夜过会宁境,晨抵静宁县……兵车在盘山公路上穿梭,橘黄的车灯成串扫射过静谧的山谷,这些鲜有人至的小道变得喧哗起来。它们都是地图上的小点,却曾发生过诸多改变历史进程的壮事。这是部队特定安排的摩托化行进路线。
穿过六盘山隧道后,便进入宁夏中部——固原。这里有著名的关隘——秦汉萧关,自古以来便是关中与北方军事、文化、经济交往的要道。李敬泽在《寻常萧关道》开篇写道:“如果我是几百年前的将军,我会久久地凝视固原,血与剑与风的固原,马群汹涌的固原,烽燧相望、坚城高垒的固原。”
烽火已熄,历史的悲壮与荣光渗在每一寸土地,兵车行进中扬起的尘土中带着无名的歌,还有回荡在山谷的呐喊声。
过了锁钥之地固原,北向贺兰便有一条相对平稳的地带,铁路也是沿着宁中峡谷铺设。部队夜间行进时,车辆在行驶中不能掀开车尾篷布探头。人们只能在转弯和上下起伏扬起布角的瞬间判断车过之处。驻地甘肃陇西黄土高原虽处西北,但与宁夏戈壁沟壑交错的环境还是两样。透过篷布的缝隙,杨义成不停地窥视着外面的世界,这是他离开家乡后,用另外一种目光审视这片土地,目之所及,皆有思索。
第三天再次天亮时,车辆已过同心县,北上过吴忠开始进入回民区。日间行车需要掀开篷布,我带着杨义成在车尾两侧分别担任安全与信号员。
车行大漠,手中三角信号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披着绿网的康明斯、穿着褐衣的炮车次第下坡进入长长的谷底。再抬头爬坡时,从车尾可以看到后方的车队宛如绿色的长龙缓慢在沙洲中穿行,偶有车辆相向呼啸而过,衬托之下蔚为壮观。
有一辆满载着学生的中巴车经过,大抵是去夏令营之类的活动。只见他们拉开车窗挥手向我们呼喊:“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我和车厢内众人挥手致意。如今想来,这些二十年前稚嫩的、穿透大漠的声音,真让人宛如“梦回吹角连营”。
第四日,到达银川城南小憩,次日接着北上,晌午时到了贺兰山口,这里曾是一个旷古的战场。我们在此掘地建壕入住,进行为期三个月的作训。其间,我们在旷野间持枪操炮,直到西北进入深秋。
九月底的戈壁,骆驼刺已经尽显干枯,夜间凝固的露水带着一股深深的寒意。贺兰山脚下,横亘着一道苍老的土长城。我和杨义成披着大衣避开迎风的缺口,坐在城墙脚下当值,这是我特意要求安排的班次。不出意外,两个月后,我即将结束为期两年的服役,返回浙江。在十个月之间,我和这个回族少年结下了一份特殊的友情,我不停地向他描述江南的富饶、美丽;而他,也让我懂得凡人在生命长河中的信仰与执着,以及在恶劣环境中的坦然。
夜色渐浓,大风裹挟着极寒从贺兰山口奔袭而至。如骏马嘶鸣,又似江河浪涌,无数的声音在风暴中呐喊——是敬畏成吉思汗军刀饮血,还是叹息李元昊的黄土筑冥?
风愈发猛烈,砂石乱舞。雄壮、冷峻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倾泻在戈壁。呼啸中,仿佛听见:“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长笑声,然后又迅速地散去……
风戛然而止的时候,我把我所知的这里古时曾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杨义成。他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夹起煤块扔在火堆中。噼里啪啦的响声中,溅起了一阵阵火花,微弱的光亮下,猞猁在城墙下一闪而过。一个钟头后我们下哨交接,下一班次的人则等待着夜风再次来袭。
清早起床探出地面,戈壁已是白茫茫一片:原先的干枯的骆驼刺上,结满了白霜;冰冷的地面,沙土露出白森森的一面。火红的太阳从东面的贺兰山脉上方探出,照着通向内蒙古巴音县的沿山公路。一群年轻人穿着单衣,头顶冒着热气,过丘陵,下缓坡,行进间喊号声震天,烘燃着寂静的山谷。
那些少年的伙伴啊!——杨义成、湖北的杨清、重庆的陈国、黑龙江的冯至毅、陕西的成鹏……这些晚了我一年来到这里的人,在大漠高原的相处中,大都成了莫逆之交。连那曾经为获得发言机会而“告发”我贪污一包大虾的山东即墨少年张凝,互相谅解后,袍泽之情也持续着。生活就是这样,不断走入人群,又从中离去。
十月初开拔回到甘肃驻地后不久我便退役,返期是十二月初的某一天。我们办好手续后换上便装,和几个浙江的老乡又去了陇西文峰镇上一家酒馆中喝得面红耳赤。虽说是同一个县城的同学前来西北,但两年间几乎没有见面。我只记得第二年可以考学的时候,单位一共有五个军校直招军官名额。来自浙江的考生考中前五名,唯有第一名的张姓同学被录取,余下的四名,都照顾了西北五省偏远地区的考生,这是理所应当的。后来张姓同学毕业后,一路前行,竟然做到了北京营中枢纽级以上的官职,可谓万里挑一。
杨义成见到我红着脸呼着白雾,站在营门口准备登车前往火车站返乡,便请假跑出队列要来送我。并说,“班长,明年我退伍的时候,你能不能带我去……”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之后又说道:“我想去一次南方。”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登车时正值陇西大雪纷飞,看着他双眼泛红在车边奔跑送行,我竟无语凝噎,眼前浮现《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的四句: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5
随着一声声长笛刺透黄土高坡,列车在风雪中过潼关进中原大地,入皖转苏。三天行程之后,列车在上海中转一日后便到达家乡所在地丽水,再转乘大巴,换乘中巴,一天后终于到了浙闽边邑的故乡。
回乡之后,我一边给杨义成写信留下地址与电话,一面接朋友之信南下广州前往顺德。未料初出社会便落入传销窝点,被七八个大汉挟持入会。还好能使营中学的技能,从三楼用被单拧作绳索滑到一楼才逃脱,但背囊遗落在传销窝内,与杨义成以及所有袍泽的合影丢失,很是可惜。初入社会,我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闷棍。
随后一年中居无定所,兜兜转转在外漂泊。辗转到了浙中金华,才踫到一家公家附属单位招工。面试我的领导原是公安作家,年方四十便写出小说五部。他很意外我的经历,面试成功后便在那里落了脚,负责一线缉盗追凶。其间着制服,历经各种穷凶极恶与沧桑世事,但收入甚微,仅能一人糊口而已。
2004年12月,正值杨义成退伍返乡,我接到从宁夏打来的固定电话——他记得去年的话,想来南方打工。其间我正落入生活困境,担心他来南方后饮食、居所上没有保障,就没有应允他前来。听到电话那头的失望之声后,我寥寥数语安慰,告知他等我稳定之后再打电话。但他并没有买手机,断续用公用电话联系几次后,随着我离开金华另觅前途,手机欠费停机,便与他失去了联系。
他一定会埋怨我的不讲信用吧?这是之后近十年的想法。我后来甚至发动当年的伙伴,成立了“寻找杨义成的小组”。在信息发达的时代,翻遍九州“人肉”却不得结果。闲时与三五好友再忆铁马踏昆仑,长歌向贺兰的壮志豪情之后,伴随而来的是对杨义成的内疚。
一别整整十八年啊!直到2021年11月9日下午17:57,我下班后回家拉开抽屉,看有一个宁夏未接来电,同时那个手机的微信号上出现了一个“草原沙漠”的求加好友名字。我心头一热,通过了好友请求,朋友圈中,一个穿着民族服饰的男子赫然出现,底下还有一行字:“同胞们,节日快乐!”时间是7月20日。我急急忙忙地回了电话过去,一阵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班长,你好……”愧疚、欣慰、欢喜、恍惚接踵而来,我的内心五味杂陈。
“这几年你都在哪里,接到我给你写的信了吗?如果不是补办了这个电话,我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你家里还好吗?生活怎么样?……”
“班长,回来后不久,我们乡响应国家政策集体搬迁了(嗣后得知,2020年3月,海原县退出贫困县序列,走向小康之路),全家现在贺兰县南梁台子了,原来的老家,已经没有人了。”
“你怎么不联系我?”
“我很晚才办了手机,现在有三个孩子。也一直惦记着你,一直到前几天,回到老家海原蒿川(后划分给宁夏中卫市管辖,也是写信不到的原因),在即将倒塌的老房子里找到一本破旧的通讯录,我试着打你电话没接,于是便按号码加了微信,看到头像真是你的时候,好激动呢!”
“那我就放心了,有时间来浙江做客,带你去海边。”回电话的时候,我僵站着,身体有些发抖,多年以来心境却在那一时刻开始缓释。家人见状问何故,我说找到小杨了。她听后便笑着把怀中牙牙学语的孩子交给我戏耍,转身下厨准备晚餐——陪我辗转各处,二十年的相处中,她已知我的一切。
饭后,我抱着孩子下了楼,信步走到小区不远处塘河的边上。这条河直通东海,它冲向惊涛骇浪之前,有着许多宁静的湾。晚八点,上弦月牙升起来了,嵌在爽朗的夜空中;湿地过来售卖瓜果的夜泊船在波光中微微颤动;孩子静静地坐在我臂弯里,瞪大眼睛看着远处疾驰而来的快艇。它推过来的风惊起了一群岸边蓄势捕鱼的鹭鸟。顷刻间,水浪声、马达声、鸟儿展翅扑棱声、孩子咯咯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前面一切的安静,瞬间变成满溢的喧哗。
快艇迅速离去,疾风扫过喧嚣的塘河,随后水面慢慢平静。鹭鸟落回了岸边或是立在水中的木桩上,继续凝视着河面。我望着远去的水花,想起这二十年间杨义成和我,像是一根支点靠近杠杆一般连着起伏。他小跑立于西北,我则长时间在东西南北奔波。挈妇将雏漂泊十余年后,我终于安家在这座滨海之城,算是落了地。南国十一月的夜一如既往地温柔,我转身面对西北仰望长空,百感交集中半读半唱哼起了曾经的营中小调。而怀里的孩子,也用她安静的笑容回应着我。
附:2023年12月3日,我在北京办完事情之后,从清河站乘坐高铁至呼和浩特转乘2625次列车,并于次日06:10到达银川,杨义成前来接站。当日上午,我们驾车前往镇北堡,参观了张贤亮纪念馆;下午前往贺兰山岩画景区旅游并偶遇岩羊,夜宿杨义成家。
此次相聚为别后二十年整,特记之。
【责任编辑】王雪茜
管朝涛,浙江庆元人。当过兵,有作品刊发于《长城》《散文》《文汇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