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深邃:罗伯特·弗罗斯特的《雪夜林边逗留》
2024-12-29黄宗英石文静韩杨
内容摘要:罗伯特·弗罗斯特认为“诗歌以喜悦开篇,以智慧作结”。当喜悦在诗歌中遇见智慧时,诗人强烈的情感和深邃的思想往往显得貌似简单,或许这就是弗罗斯特所谓“情感发现了思想而思想又找到了文字”的时候。弗罗斯特的《雪夜林边逗留》一诗发表于1923年3月7日,一百多年来,它不仅脍炙人口,而且早已成为全世界英美诗歌教学与研究者所津津乐道的不朽诗篇。本文从这首弗罗斯特自己“最喜爱的诗”及其“隐秘性愉悦”、意象化遣词造句、“一位提喻诗人”、“一年中最黑暗的夜晚”、“躲避困惑的片刻清净”等视角重读此诗,进而阐释弗罗斯特“简单的深邃”这一诗歌创作特点。
关键词:罗伯特·弗罗斯特;《雪夜林边逗留》;简单的深邃
Deceptive Simplicity: Robert Frost’s “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
Abstract: Robert Frost believes that “a poem begins in delight and ends in wisdom”. When delight meets wisdom in a poem, the strong feeling and profound thought of the poet often appear disarmingly simple. Perhaps this is what Frost calls “emotion has found thought and thought has found words”. Frost’s poem “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 was published over a hundred years ago in March 7, 1923, which has not only enjoyed its great popularity ever since but also has been interpreted and reinterpreted by teachers and scholars of British and American poetry around the world. It is attempted here in this paper to reread this poem in terms of its being Frost’s “favorite” poem, “the pleasure of ulteriority”, imagistic diction and syntax, “a synecdochist”, “the darkest evening of the year” and “a momentary stay against confusion”, so as to illustrate Frost’s way of deceptive simplicity in his poetic composition.
Key words: Robert Frost; “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 Evening”; deceptive simplicity
1997年,当代美国诗人、批评家、翻译家罗伯特·平斯基(Robert Pinsky, 1940-)受任为美国桂冠诗人。在他三年任期(1997-2000)的第一年里,平斯基发起了一项主题为“谁是最受人们喜爱的美国诗人?”的民意调查。平斯基坚信诗歌在人们日常生活中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这项民调总共发出问卷18000份,参与民调测评对象的年龄从5岁到97岁不等,民调结果名列榜首的是20世纪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 1874-1963)。问卷中涉及哪一首诗是人们最喜爱的诗篇时,得票最多的是弗罗斯特的《未走的路》(“The Road Not Taken”)一诗,其次是他的《雪夜林边逗留》(“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雪夜林边逗留》一诗于1923年3月7日首次刊登在《新合众国》(The New Republic)杂志上,同年11月收录弗罗斯特第三部诗集《新罕布什尔》(New Hampshire),而这本诗集帮助弗罗斯特于1924年收获了他的第一个普利策诗歌奖。弗罗斯特一生共四次获得此项殊荣(1924、1931、1937、1943年),成为美国诗歌史上获得此项殊荣次数最多的诗人。虽然在平斯基的民调中,《雪夜林边逗留》排名第二,但是弗罗斯特本人曾多次在不同的场合承认,这首诗“是我最值得记忆”(“my best bid for remembrance”)(Thompson, Years of Triumph 598)的诗篇。
一、“我最喜爱的诗”
在《罗伯特·弗罗斯特喜爱的诗》(“Robert Frost’s Favorite Poem”)一文中,作者阿瑟·布利奥(N. Arthur Bleau)回忆起1947年秋天,在他的老家缅因州不伦瑞克(Brunswick)镇的鲍登学院(Bowdoin College)听过弗罗斯特的讲座。在讲座末尾的问答环节上,布利奥曾问过弗罗斯特,“哪一首是您自己最喜爱的诗歌?”弗罗斯特很快就回答说,“它们都是我最喜爱的诗篇,很难说哪一首比另外一首更好”(Tharpe 174)。然而,当多数听众退席之后,弗罗斯特特意把布利奥叫到他的身边,并且对他说,“你知道吗?在我回答你的问题时,我脑子里已经有一首诗,而且我觉得我得称其为我最喜爱的诗(my favorite)。我得说《雪夜林边逗留》就是那首诗。你还记得我在讲座中提到过那首诗里‘一年中最黑暗的夜晚’(The darkest evening of the year)那一行重要诗行吗?”(175)这首诗的原文如下:
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
Whose woods these are I think I know.
His house is in the village though;
He will not see me stopping here
To watch his woods fill up with snow.
My little horse must think it queer 5
To stop without a farmhouse near
Between the woods and frozen lake
The darkest evening of the year.
He gives his harness bells a shake
To ask if there is some mistake. 10
The only other sound’s the sweep
Of easy wind and downy flake.
The woods are lovely, dark and deep,
But I have promises to k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15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Frost, Complete Poems 275-276)
黄宗英译文:
雪夜林边逗留
谁家的林子我想我熟,
虽然他远在村子里住,
不会想到我逗留此方,
观赏白雪素裹的树木。
我的小马儿定感惊慌, 5
停在不见农舍的地方,
在这封冻的林湖之畔,
一年中最漆黑的夜晚。
马儿甩动颈上的铃铛,
问该不是停错了地方? 10
另一声音是风儿掸飞,
寒风飕飕,绒雪飘芳。
林子可爱、黝黑深邃,
我却不得不登程赴会;
奔走数里,方能安睡, 15
奔走数里,方能安睡。(黄宗英,《雪夜林边》 113)
这首诗的背景充满田园诗风格:寒冬之夜、无月无星、寒风吹拂着漫天飘落的雪花,雪绒芬芳。诗中人坐着小马儿拉着的雪橇,路过一片树林,停下观赏夜色雪景。林边湖水封冻,不见农舍,夜色昏暗;马儿诧异,抖动缰绳,铃声叮当,仿佛这匹马儿都在怀疑它的主人“该不是停错了地方?” 一时间,万籁俱静,唯有寒风飕飕,瑞雪飘飘。诗中人眼前这片可爱的林子可谓大自然的馈赠,让他找到了心灵慰藉,真可谓“能够躲避困惑的片刻清净”(a momentary stay against confusion)(Frost, Collected Prose 776);然而,这林子又显得“黝黑”和“深邃”,诗中人还不得不“要登程赴会”,“奔走数里,方能安睡,/奔走数里,方能安睡。”弗罗斯特这短短16行诗调动了读者的各种感官,创造了一连串栩栩如生的意象,让一幅风雪夜游人图跃然纸上。乍一看,诗人似乎是在讴歌大自然的美,然而诗人的旨趣远不止此。
二、“隐秘性愉悦”
弗罗斯特采用象征手法抒发诗中人当时内心的矛盾心情。首先,我们需要考虑两个问题:诗中人为何在这雪夜林边逗留?又为何最终离去?诗中人说他在林边逗留是要“观赏白雪素裹的树木”,而离去则是因为他“却不得不登程赴会”。这一停一去似乎既点明了全诗主题,又暗示了诗中人的矛盾心理。诚然,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经常会感到疲倦、无助、无奈,甚至是绝望,会渴望休憩甚至死亡,但总是依依不舍,不肯停留,总是要拖着疲惫的脚步在人生道路上继续前行,去兑现自己生命的承诺和责任,去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其次,这首诗语言朴实无华,却蕴含着丰富的象征意蕴,既表达了深邃的哲理,又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对照。诗将象征与对照相糅合,给这首诗披上了一件貌似简单的外衣。在《永恒的象征》(“The Constant Symbol”)一文中,弗罗斯特说,“诗就是暗喻……每一首诗都蕴含着一个新的暗喻,否则就不成其为诗……每一首写得恰到好处的诗不能不是一个或大或小的象征”(Frost, Selected Prose 24)。
《雪夜林边逗留》一诗中最明显的象征与对照糅合的例子当推“林子”(woods)和“白雪”(snow)。正如白鸽象征和平,玫瑰象征爱情和美丽一样,树林在弗罗斯特诗歌中是神秘自然的象征,而白雪则象征着纯洁、高尚等抽象观念,两者正好构成了鲜明的对照。诗中“观赏白雪素裹的树木”一行,真可谓空灵入妙,仿佛诗中人在告诉我们神秘的大自然表面时常覆盖着一层貌似单纯、直接、自然的东西。乍一看,它是“可爱”(lovely)的,但是实际上却是“黝黑”(dark)和“深邃”(deep)的,而诗中的“可爱”和“黝黑深邃”又是善与恶、单纯与复杂的象征写法,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对照。可见,“弗罗斯特诗歌的魅力就在于它貌似简单、直接和自然,而实际上根本就不像其表面上看得那么简单、直接和自然”(黄宗英,《弗罗斯特研究》 1)。
弗罗斯特常被认为是一位新英格兰田园诗人,因为他的诗歌直接取材于新英格兰现实生活。新英格兰的岩石山丘、潺潺溪流、广袤牧场、繁密林木、农场乡村以及新英格兰坚强勇敢的劳动人民都是他诗歌创作不可或缺的源泉。从创作手法上看,弗罗斯特的诗歌与二十世纪多数美国主流诗人截然不同,他没有随波逐流,不像他同时代的艾略特(T. S. Eliot, 1888-1965)、庞德(Ezra Pound, 1885-1972)等现代派主流诗人那样,让诗歌“变得愈来愈无所不包,愈来愈隐晦,愈来愈间接”,甚至想方设法“迫使语言就范”,不惜“打乱语言的正常秩序来表达意义”(艾略特 21)。恰恰相反,弗罗斯特主动放弃了对诗歌传统形式进行各种改革创新,不去探索如何用复杂多样的诗歌形式去再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复杂多样的现代西方社会生活,而是另辟蹊径,致力于他所谓“意义声音”(sound of sense)或称“句子声音”(sentence sound)的诗学理论与实践探索,挖掘诗歌给人们带来的“隐秘性愉悦”(the pleasure of ulteriority)(Frost, Selected Prose 24),“有意识地在形式开放的二十世纪诗歌创作情境中探索‘一条创新的老路’”(黄宗英,《弗罗斯特研究》 288)。他喜欢亲近百姓,拥抱读者。结果,在20世纪上半叶的美国诗坛上,弗罗斯特可谓独树一帜!他的诗仿佛信笔为之,朴实无华,淡而不奇,像一幅幅素净的水墨画,老少可解。只有反复诵读,不断体会,方可领悟其中的旨趣所在,并且感受到他那种取材凡近而寓意幽远,将自然与哲理融为一体,每每让读者窥见一种人与自然息息相通、简单深邃的“隐秘性愉悦”。
三、意象化遣词造句
假如我们从意象化遣词造句的视角来考察这首诗歌,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弗罗斯特作诗的天才。劳伦斯·珀赖因(Laurence Perrine)在《声音与意义:诗歌导论》(Sound and Sense: An Introduction to Poetry)一书中说,“诗歌是通过音乐和节奏直接作用于人们的感觉,然而诗歌又是通过形象化描写间接地作用于我们的感觉,再现诗人想象中的感觉经验”(46)。在这首诗歌中,弗罗斯特调用了读者多种感觉意象(sense imagery),其意象化遣词造句意蕴深远,让人回味无穷。比如,诗中第11-12行,当“马儿甩动颈上的铃铛,/问该不是停错了地方?”诗人给出的回答是:“答语唯有低声的语碎——/寒风飕飕,雪绒芬芳”。第一,原文中的“sweep”一词可以说是听觉意象(auditory imagery)和视觉意象(visual imagery)的奇妙结合。在诵读“The only sound’s the sweep / Of easy wind and downy flake”这两行诗的时候,我们仿佛听见了“寒风飕飕”的声音,又看到了一幅“绒雪飘芳”的画面,并且闻到了大自然的芬芳气息,真可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第二,下一行的“downy”一词本义为洁白柔软的“鸭绒”,此处可有两解:一为“覆有绒羽”,一为“柔软的、轻轻的”,它唤起了读者的视觉意象和触觉意象(tactile imagery),而之前的“easy”一词给人以轻松、自然、柔美的美妙感觉。明明是寒冬腊月,“寒风飕飕”,可是诗人把阵阵寒风卷起的鹅毛大雪置于一个微风(“easy wind”)掸起“绒雪飘芳”的优美意象之中,烘托出一个翩翩起舞的欢快氛围。第三,“sound”和“sweep”两个词前后相随,其首字母“s”构成重押头韵(heavy alliteration);“sweep”和“easy”两个词中的长元音[ i: ],以及“sound”和“downy”两词中的双元音[ au ],均是谐音(assonance),前后重复出现在两行诗中,均获得了一种可谓“內韵”(internal rhyme)韵律效果,再加上诗人在这两行中多次使用鼻音[ n ],也收到了较好的拟声效果。
然而,这两行诗中最为精巧的感觉意象设计当推诗人把“sweep”一词放在前一行诗的行末,而紧接着第二行行首第二个单词又是“easy”一词,这两个谐音词前后相随,让读者诵读时的视线伴随着“另一声音”(the only other sound)找到了“寒风飕飕”“绒雪飘芳”(“the sweep/ Of easy wind and downy flake”),将听觉、视觉、触觉、嗅觉等感觉意象融为一体,强化了这幅风雪夜游人图简单深邃的艺术造像,不仅把拟声法(Onomatopoeia)的艺术效应挖掘到了极致,而且淋漓尽致地展示了诗人意象化遣词造句的绝技!让人触景生情,仿佛置身于新英格兰雪夜林边那宁静萧瑟、风雪交加、寒气袭人,却又静美如画,绒雪飘芳,让人流连忘返的意象之中,真可谓“情感发现了思想而思想又找到了文字”,不仅韵味浓郁,而且魅力无限!
四、“一位提喻诗人”
简单质朴、自然流畅可谓这首诗的语言特色。弗罗斯特采用罗勃特·布朗宁(Robert Browning)倡导的戏剧独白手法,或者说是弗罗斯特善用的对话体诗歌形式,再加上朗朗上口的新英格兰口语节奏,使诗歌摆脱了英国后浪漫主义诗歌在修辞上好夸张、尚雕琢、求绮丽、甜得发腻的腔调。弗罗斯特喜欢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所倡导的诗歌语言,“选择日常生活里的事件和情节,自始至终竭力采用人们真正使用的语言来加以叙述或描写,同时在这些事件和情节上加上了一种想象的光辉,使日常的东西在不平常的状态下呈现在心灵面前”(Wordsworth 434)。如果说英格兰湖区的方言口语使华兹华斯的诗歌家喻户晓,并给他带来了桂冠诗人(1843)的美誉,那么,新英格兰农村鲜活的口语方言为弗罗斯特的诗歌注入了淳朴、清新、富有生命力的新鲜血液,使他成为拥有最广泛读者的美国现代诗人,也无愧于“非官方桂冠诗人”的美称。
弗罗斯特的诗歌从不给人以矫揉造作的感觉。他可谓一位新英格兰农民诗人或者是一位新英格兰诗人农民,能够自如地运用一种诗人农民或者农民诗人的独特声音进行创作,把诗人敏锐的眼光、深邃的哲理与新英格兰农民清新淳朴的语言融为一体。从新英格兰农村那种质朴无华的乡音中,不但听出了一种有如潺潺流水般的话语音乐,而且还悟出了一种清新纯朴的诗的抑扬顿挫。路易斯·安特迈耶(Louis Untermeyer)曾经说:“别的诗人是在写人,而弗罗斯特的诗歌就是人。”(Thompson, Selected Letters 84)弗罗斯特笔下的人物就是一个个具有鲜活语言、思想和情感的人。他们一同劳动,一起散步,一道用共同的语言沟通交流。在《一束花》(“A Tuft of Flowers”)一诗的结尾,弗罗斯特写过这么一对英雄偶句诗:“我老实说,‘人们的活总是一起干’,/ 无论他们是一起干,还是分开干”(‘Men work together,’ I told him from the heart,/ Whether they work together or apart.”)(Frost, Complete Poems 32)。尽管弗罗斯特的诗歌蕴涵着深邃的哲理和智慧,但是他的诗歌不像艾略特、庞德等现代派诗人笔下艰深难懂的一本本有字天书,而是一位新英格兰普通农民诗人或者诗人农民的内心独白。
字有限而意无穷可谓弗罗斯特诗歌语言的一大特点。这首诗歌英文原文共108个单词,其中只有“promises”一个词拥有三个音节,另有18个为双音节词,其余89个单词均为单音节词,而且诗中最典型的句型是简单句。纵观全诗,读者丝毫感觉不到诗中有什么费解之处,也找不到任何艾略特、庞德式的晦涩的旁征博引。众多批评家将其作为解读弗罗斯特诗歌奥秘的突破口。比如,美国诗人、小说家、新批评派文艺批评家罗伯特·佩恩·华伦(Robert Penn Warren, 1905-1998)讨论过这首诗中的一系列对照手法(Warren 114-116);雷恩·威勒克(Rene Wellek)和奥斯丁·华伦(Austin Warren)却对该诗中的“自然象征主义”(natural symbolism)发生过兴趣(Wellek 194-195);约翰·奥格利夫(John T. Oglivie)又发现了该诗中的“两个世界”,一个是树林的世界,另一个是人类世界,两者相互平衡,相辅相成(Ogilvie 116-118);詹姆斯·考克斯(James M.Cox)却兴致勃勃地探究过该诗中耐人寻味的各种节奏(Cox 118-120)。
然而,我们以为该诗之所以魅力无穷,其原因之一是因为诗人巧妙地运用提喻手法(synecdoche)创造了这首字有限而意无穷的佳作。1915年,弗罗斯特在给昂特迈耶的一封信中说:“假如我必须被划归某一流派的话,那么我也许可以被称为一位提喻诗人(a synecdochist),因为我喜欢在诗歌创作中使用这种以部分代替全体的修辞手法”(Thompson, Years of Triumph 485)。在《雪夜林边逗留》一诗中,乡村景色是读者注意力集中的焦点。然而,诗人不是着力刻画这一景色,而是将其作为暗示现实的媒介。显然,每位读者都会感悟出该诗表面意义背后的深刻寓意,因为诗中所表现的一切都可以看成是一个提喻,一种暗喻。在这个昏暗、寒冷的风雪傍晚,诗中人在树林路边逗留休憩;面对那片“可爱、黝黑深邃”的树林,他思绪万千,心中惦记着许多承诺还没有兑现。此情此景以及诗中人的一举一动在整个经验世界中都表现为一个个具体的、部分的、特殊的事件和事物。在最后一个诗节中,诗人以其非凡的笔力将瞬间的情境与记忆的责任融为一体,创造了一种提喻式共鸣:
林子可爱、黝黑深邃,
我却不得不登程赴会;
奔走数里,方能安睡, 15
奔走数里,方能安睡。
尽管表面上看,这首诗似乎只是讲述了一个具体的故事,并未在整首诗歌中采用某个贯穿始终的象征或者暗喻,但是读者对“赴会”(promises)、“奔走数里”(miles)和“安睡”(sleep)等词语的多义性联想一定会有所察觉。显然,“赴会”不仅仅意味着对家人和朋友的承诺,而且也意味着对集体和社会的责任;“奔走数里” 象征着未走完的人生之路,同时也寓意着诗中人不断求索的精神力量;而“安睡”则超越了“休息”“休憩”之意,暗示着“死亡”。诗人也许正是通过这些日常词语的运用,自然而又微妙地唤起了读者心中对生活中的小事及其所蕴含的内涵之间的感性联想。因此,在提喻手法的艺术关照下,诗中人这次雪夜林边逗留的经历,象征着人们将人生经历比作一次饱含着酸甜苦辣和种种承诺与责任的人生旅程。这种貌似寻常的人生经历往往在读者心目中会产生一种不言而喻的共鸣。
五、“一年中最黑暗的夜晚”
那么,诗中人为什么会在这“可爱、黝黑深邃”的树林边逗留呢? 从字面上理解,新英格兰地区的农场树林每每给人一个“深”(deep)的感觉,因为林子里树木密度很大,往往难以穿越;说其“黑”(dark),是因为故事发生于“一年中最黑暗的夜晚”,即12月22日——恰逢圣诞节前夕——那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根据1947年弗罗斯特自己的回忆,这里的“黑”在其字面意义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寓意深远的故事。对弗罗斯特来说,那天夜晚不仅意味着天气寒冷,而且也意味着家庭经济上的严酷(Huang 30)。
阿瑟·布利奥在《罗伯特·弗罗斯特最喜欢的诗》一文中叙述了弗罗斯特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当时他们一家住在新英格兰地区的德瑞农场里,他的农场经营得不好,岁月艰难。那年冬天,眼看圣诞节就要来临,弗罗斯特套上马车,拉着一些自家种的农产品,到镇上赶集去了。他赶着马车,走了很长的路,希望能够用这些农产品给孩子们换回些圣诞礼物。然而,那是个寒冷的冬天,镇上人家的生活也不富有,赶集的人很少,他的买卖没有做成,只好空手而归。当他赶着马车,沮丧地往回走时,大雪纷飞,夜幕降临。他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就连他的马儿似乎也已感觉到主人的沮丧心情,因此在回家的路上,跑得特别缓慢。就在他们要看见自己的农庄时,弗罗斯特突然想起他的家人可能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归来。他自叹无脸见自家老小,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去缓解家人对他的失望。马儿逐渐放慢了脚步,最终在一个拐弯处停了下来,仿佛知道自己的主人会在这儿想做些什么。弗罗斯特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像个孩子似的,哇哇大哭(bawled like a baby)”(Tharpe 30-31)。1977年,弗罗斯特的大女儿莱斯莉·弗罗斯特(Lesley Frost)在布利奥文章后加了个长长的注释,并说“布利奥先生说我父亲哭得像个娃。他没错,因为我父亲常用一些古英语词汇,其中之一就是这个‘bawl’字”(Tharpe 177)。
“研究传记和历史资料”是新批评派文艺批评家、诗人克林斯·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和华伦在他们合编的《理解诗歌》(Understanding Poetry)一书中提出的三种“最常见的”诗歌教学方法之一,其余两种为:“转述(paraphrase)逻辑和叙事内容”和“进行充满启示和教育意义的文本释读(interpretation)(Brooks i)。简言之,我们的诗歌教学应该在结合传记和史料研究的同时,转述内容和释读文本。虽然弗罗斯特并不认同艾略特的诗学理论与诗歌创作,但是《雪夜林边逗留》一诗最后一节中出现的“登程赴会”(promises to keep)是历史的承诺,指过去,似乎又让我们感觉到艾略特认为诗歌创作中绝不可少的“历史意识”(historical sense)(艾略特 2)。虽然弗罗斯特这里的“登程赴会”是诗中人的一种记忆的承诺,并非艾略特所谓包括“从荷马开始的全部欧洲文学,以及在这个范围中他[作家]自己国家的全部文学”(2)的“历史意识”,但是弗罗斯特笔下诗中人这种“登程赴会”和“奔走数里”的诚意和决心似乎又隐隐约约地暗示着艾略特所谓“一个作家最强烈地意识到他自己的历史地位和他自己的当代价值”(2)。由此可见,由于弗罗斯特诗歌中的过去、现在、将来是贯通的,这赋予了诗中具体时空中的人以普遍的象征意义,他的“登程赴会”“奔走数里、方可入睡”就是一种信守诺言的责任和美德,而我们诗歌教学中的文本释读就同时存在对“历史意义”和“当代价值”进行挖掘与融入的义务和责任。也许这就是布鲁克斯和华伦提倡的“充满启示和教育意义的文本释读”。也许这就是我们润物无声地点化价值元素和思政主题的最佳时机!
六、“躲避困惑的片刻清净”
诗境至此,诗人所描绘的雪夜林边逗留这一简单明了的农庄轶事已经增添了无限的深度。那树林对这个雪夜林边“游人”而言,有着奇妙的魅力。他突然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处于大自然与人类社会这两个似乎是相互对立的世界之间,甚至连自己的小马儿也知道它的主人一般不会在自家农庄前驻脚停歇,尤其是在这“一年中最黑暗的夜晚。”诗中那“寒风飕飕,绒雪飘芳”的自然景色显得格外迷人。那片树林似乎成了一个梦幻的圣地,让诗中人暂时摆脱世俗的烦恼,享受一个暂时“能够躲避困惑的片刻清净”(a momentary stay against confusion)(Frost, Collected Prose 776)。一时间,诗中人对社会、家庭所应承担的义务,在这“可爱”的茫茫树林面前,也仿佛荡然无存。他开始从大自然中找到自己内心的片刻安慰。然而,眼前美好的景色却难以久留,“安睡”(sleep)一词带来的联想却是死亡;“黑暗”(dark)与“白雪”(snow)的象征意义也是如此,因为它们让人联想起寒冬黑夜将给人们带来的冷酷之感。无边的树林给人的印象同样是一个迷人而又深不可测、危机四伏的意象;那树林“黝黑深邃”,的确也让人感到捉摸不透。树林可以是神秘大自然的象征,人们必须学会既接受自然的馈赠又抵制自然的诱惑。于是,诗中这位雪夜游人最终还是拒绝大自然的神秘诱惑,而顺从他对现实世界各种难以名状的承诺和责任:“林子可爱、黝黑深邃,/ 我却不得不登程赴会;/ 奔走数里,方能安睡,/ 奔走数里,方能安睡”。
在弗罗斯特的抒情诗中,大自然对人类的态度不仅常常显得冷漠无情,而且总是危机四伏、不可预测,甚至是具有敌意。《雪夜林边逗留》一诗的诗中人,在大自然面前是孤立无助的。然而,弗罗斯特那细腻幽默的拟人手法,赋予了那匹小马以人的思想和情感,恰好有力地衬托了诗中人孤独的心境:
我的小马儿定感惊慌, 5
停在不见农舍的地方,
在这封冻的林湖之畔,
一年中最漆黑的夜晚。
马儿甩动颈上的铃铛,
问该不是停错了地方? 10
在这几行诗歌中,诗人通过马儿的眼睛和思想,大大拓宽了诗中的视觉意象和情感氛围。这匹小马被赋予了人性的元素:它使劲地甩了甩颈上的铃儿,仿佛在提醒主人停错了地方。这一拟人化的动作不仅可以看作是诗中一个幽默滑稽的旁白,还深化了心理描写的层次。诗中人因其置身于风雪交加的乡间夜晚,与他人隔绝,因此,他自然希望自己的马儿具有人性,以减轻内心的孤独之感。假如这么理解,我们会发现弗罗斯特的幽默又带着几分隐约可见的严肃,因为诗中人那种渴望与马儿交流的愿望起源于他内心的孤寂。在弗罗斯特的自然诗中,人们在变幻莫测的大自然面前,常常流露出束手无策、孤独和绝望之感。由此可见,这首通过呈现一幅风雪夜游人图诗篇,旨在考验读者是否能够抑制住那神秘树林的循循诱惑,并且承担起自己所应许的各种承诺和所肩负的种种责任。我们眼前的这位诗中人显然是一位深受矛盾心理困扰的人。他一方面身心疲惫,渴望这片“可爱”的树林给他带来片刻的安宁和慰藉;另一方面,他眼前这片“黝黑深邃”的林子又提醒得信守诺言,去“登程赴会”。因此,在“安睡之前”,他还“需要奔程数里”。
结语
弗罗斯特的诗常常这样,字有限而无穷。他总是能够非常巧妙地把读者带入一个貌似简单的意义深渊。这么看来,《雪夜林边逗留》不愧为一首弗罗斯特“最值得记忆”(Untermeyer 163)和“最喜爱的诗”。也难怪美国第35任总统(1961-1963)约翰·肯尼迪(John Kennedy, 1917-1963),作为弗罗斯特诗歌的一位痴迷粉丝,不仅在其竞选总统的演讲中经常诵读引用弗罗斯特这首诗的结尾三行:“我却不得不登程赴会;/ 奔走数里,方能安睡,/ 奔走数里,方能安睡”,而且肯尼迪还在自己的总统就职仪式上特邀弗罗斯特朗诵他的诗歌。弗罗斯特也成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在总统就职仪式上应邀朗诵自己的诗歌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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