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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手攀岩》: 死亡命题的影像之思

2024-12-20邹亚俊

今古文创 2024年46期

【摘要】《徒手攀岩》是第91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纪录片的获奖作品,记录了攀岩运动员亚历克斯·霍诺德徒手攀登伊尔酋长岩的壮举。通过从影片再现的徒手攀岩事件与拍摄行为本身作为事件两方面来看,该纪录片通过对尼采式超人身体的再现,以及影像介入事件的功能,对人类必死宿命提供了一个具有哲思性的回答。

【关键词】《徒手攀岩》;身体;影像;死亡;超人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46-009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6.25

《徒手攀岩》(free solo)是由金国威、伊丽莎白·柴·瓦莎瑞莉联合执导的纪录片,该片记录了著名攀岩者亚历克斯·霍诺德(Alex Honnold)徒手攀登伊尔酋长岩(EI Capitan)的壮举。所谓“徒手攀岩”是指一种无保护的自由攀岩,攀岩者仅借助攀岩鞋和镁粉袋进行攀登,不使用任何保护设备,也不使用任何辅助上升的器具。亚历克斯所攀登的伊尔酋长岩高3200英尺,被称为“攀岩宇宙的中心”,他的成功登顶则被视为攀岩界的“登月”之举。本文将从影片再现的徒手攀岩事件与拍摄行为本身作为事件两方面入手,聚焦“身体、影像、死亡”三个关键词,挖掘影片对主人公亚历克斯“超人身体”的再现,考察影像对事件发生全过程的介入和影响,进而探讨纪录片背后所蕴含着对人类死亡宿命的思索。

一、“超人”与超越死亡

“超人”(Übermensch)是尼采哲学的核心概念,意即超越于人类,不仅是超越于庸常的他人,更是超越已颓废的人类,正如他所言:“人是应被超越的某种东西。” ①尼采的“超人”是对漫长主体哲学的反叛,后者将人视为“理性的动物”,这是一种形而上学地对人的定义,人被抽象为意识和精神。尼采批判理性而强调动物性,将人视作身体的存在——身体是人类与动物共同分享的东西,并通过对长期以来身体和意识的二元关系展开批判,将身体暴露出来。②他借觉醒者之口宣称:“我全是肉体,其他什么也不是;灵魂不过是指肉体方面的某物而言罢了。” ③而在尼采那里,身体、生命力、“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是三位一体的。“生物首先力求释放自身的力量——生命本身就是权力意志。” ④权力意志作为一种冲动的生命力,内在于身体之中,主宰并驱动着生命活动,而不由意识或灵魂所控制。超人即具有无限潜能的肉身化存在,驾驭生命本身充满活力的流变。在“上帝已死”之后,尼采用超人教给世人生存的意义。

在纪录片《徒手攀岩》中,亚历克斯可被视为尼采式“超人身体”的再现。超人身体并非与生俱来,而是生命自我强化和自我创造的结果。亚历克斯对身体的不断锤炼、超越与创造过程中,展现了超人的生成。影片多处出现亚历克斯锻炼身体的画面,从瑜伽、挂板训练到日常的攀岩和健身,他像铁匠锻造宝剑般锤炼自己的身体。而这种对身体的控制也表现在他极简的生活方式上:他是素食主义,居住在简陋的房车,对物质生活的要求极低。而他的户外攀岩实践,更为直观地展现了个体对自身生命能量的释放与生命力的扩张。“当你在攀爬巨兽裂缝时,你的身体被大山不断挤压,就像世界上最糟糕的普拉提课程。”攀岩实践不仅是体力和技术的挑战,也是身体、知觉、情感与环境复杂交织的体验过程。在攀爬过程中,亚历克斯的身体与岩壁形成了紧密的触觉连接,每一次触摸岩壁、踩在细微的缝隙中,都是通过身体与环境的直接交互来获取信息。这种直接的感知依赖于身体在垂直空间中的独特运动,而通过这种身体参与,他对生命力有了更强烈的认知与掌控。

在拍摄亚历克斯的徒手攀岩时,空镜头、全景镜头和推拉镜头的交织运作,呈现他与酋长岩之间紧张的二元关系。酋长岩高耸陡峭,直入云霄;而“挑战者”亚历克斯穿着简单的T恤和攀岩鞋,身影渺小。在平滑而又巨大的岩壁切面上,亚历克斯像一个不断向上移动的小点,却在岩壁上尤为显眼。酋长岩是康德意义上的“崇高”对象,象征着超越凡俗的力量与伟岸之美。在这一崇高对象前,攀登者展现出“另一种抵抗力”,这种“抵抗力”是对自我尊严与勇气的表达,在尼采那里则被视为“权力意志”的体现。在影片中,亚历克斯坦言:“在我看来,生命的意义在于成就。谁都能活得舒服快活,但如果人人如此,世界就无法进步。”这正如尼采超人哲学的宣言:权力意志,或是超人身体,都旨在提高生命能量、提升生命等级,生命体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自我保存,而是为了变得更丰富。影片结尾,亚历克斯登顶酋长岩后,他并没有选择休息,而是决定回房车做悬挂训练,这不正是权力意志对强大生命能量的驾驭吗?

人是唯一知道自己会死的动物,但人又在理想中追求超越死亡。影片在对超人身体的再现中,贯穿着对死亡命题的讨论。首先,徒手攀岩本身就充满死亡意味,是一场“拿不到金牌就要去死的比赛”。没有绳索的攀岩意味着生命被置于岩壁上的一个小小支点,攀岩的每一步都伴随着死亡的威胁。在影片中,特写镜头对岩壁和亚历克斯身体进行捕捉,岩壁上细小的纹理和裂缝显示数千年来风雨侵蚀的痕迹,岩壁上亚历克斯的脚踩在微微凸起的边缘,抓过镁粉的手指去捏住一条小缝,这种特写让观众不禁屏气凝神,害怕下一秒他就跌出屏幕,坠入死亡。影片对徒手攀岩过程中声音的捕捉——山风的呼啸、飞鸟的鸣叫、亚历克斯的呼吸声,以及摄制组用对讲机紧张交流的语音——则从另一方面渲染死亡的迫近。在多重声响的交织中,亚历克斯的专注挑战和摄制组的焦灼情绪形成有趣的对比,进而将当时情境下死亡威胁视听化、具象化。无论观众“移情”于亚历克斯,还是拍摄者,都能感受到这一极限运动与死亡的亲近距离。

如果说,影片从一开始就宣告了徒手攀岩是以生命为赌注发起对死亡的挑战。那么可以说,影片的展开是亚历克斯用一种“超人”的方式回应了人类终有一死的存在命题。亚历克斯并非对死亡全然无惧,一次与女友进行有保护的攀岩中,由于其女友操作失误,他从山崖坠落,导致了压缩性骨折。他坦言对于从高处跌落所可能带来的身体粉碎,或被树枝穿透感到恐惧,这一心理反应是人在遭遇死亡逼近时的本能性畏惧。但是,尽管深知死亡的威胁,他却未曾放弃对酋长岩的挑战。而这并非某种执念,影片通过对多位徒手攀岩者因坠崖丧生的报道,展示了这些攀岩者在直面死亡威胁时的同样选择,进而表达一种对死亡的超越态度。这种态度正如尼采所说的:“在恰当的时候死亡。” ⑤尼采的“上帝已死”标志着传统宗教对死亡超越性解释的失效,人类失去了来世的安慰。然而,正是在这种失去之后,个体有了通过自身意志重构生命意义的机会。死亡不再是恐惧的对象,而是激发个体重建自身生命价值的契机。亚历克斯和已故攀岩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徒手攀岩正是一种对死亡的超越。这不同于某种自杀式地奔向死亡,后者是对生命的否定。而影片所展示的,亚历克斯与死亡交往的方法是与死亡对话,进而不断超越自我,这是对冲动生命力的正视与驾驭,是对生命的肯定与创造。他将一次次挑战的体验与思考拆分成一页页笔记,把它们吸收进自己的肌肉记忆,转换成不断向上的力量。在最后的登顶之前,他在这块岩壁上有过数千次的模拟与试错,在岩壁之外有过日复一日地身体训练与意志打磨,在此过程中不断丰富对自身与酋长岩的认知和体验。正是在不断地自我超越,“超人”身体得以生成,其对死亡的超越也并非简单的结果,而是一种过程性的体验与创造。

二、影像与触摸死亡

《徒手攀岩》作为一部纪录片并非只是记录亚历克斯登顶酋长岩这一事件,其拍摄本身也作为一个发生的事件,生成各种影响和结果。拍摄行为介入并干扰攀岩事件的进行,并通过“摄影家之眼”对之做出评价,最后通过面向大众的传播,召唤大众的参与和评价。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该纪录片在记录、介入和评价徒手攀岩中,亦以摄影实践的形式触摸死亡命题,并提供了另一种回应路径。

不同记录媒介会产生不同传播效果。比如口头媒介通过面对面的交流增强情感共鸣与信息的清晰度,但其瞬时性限制了其传播范围和持久性。文字媒介具有相对持久性,通过符号化的书面记录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然而,语言文字具有可见的叙述者主观选择或修辞加工的成分。相较而言,影像具有更高的真实性与直观性。如苏珊·桑塔格所言,“一个影像,不仅是对现实的一次解释,而且是一条痕迹,直接从现实拓印下来,像一道脚印或一副死人的面模。” ⑥影像不仅仅是拍摄者对拍摄对象的再现,它也是现实的物质残留,赋予了观看者身临其境的见证感。通过视觉和听觉的即时性,影像媒介超越了口头和文字媒介的局限,能将事件发生的连续瞬间记录保存,使事件的视觉与情感冲击力得到最大化呈现,激发观众对事件的感触与思考。在这种情况下,死亡不仅仅是一个结束,更是一种可以被审视和讨论的“事件”,而影像则是这一过程的重要媒介。换言之,《徒手攀岩》对亚历克斯的攀岩记录以高度视听化的形式让抽象的死亡命题变得具象可感,且将之带入公众视野。

不过,影像的介入并非是纯粹中立的记录,也以其特有的方式参与并干预了事件本身。例如,在亚历克斯第一次尝试徒手攀登酋长岩时,摄影团队的在场加重了他的心理压力,导致他中途放弃,摄影团队也感到愧疚。这揭示了影像的双重干扰作用:一方面,作为被拍摄者,亚历克斯不仅要应对攀岩挑战,还需面对镜头的无形压力;另一方面,摄影团队作为记录者也承受着道德与心理负担,因他们记录事件时可能见证死亡悲剧的发生。这种紧张的双向关系讲述着影像的复杂性:它既是事件的见证者,也是参与者。在桑塔格看来,“一张照片不只是一次事件与一名摄影者遭遇的结果;拍照本身就是一次事件,而且是一次拥有更霸道的权利的事件——干预、入侵或忽略正在发生的无论什么事情” ⑦。一部纪录片同样不只是事件与拍摄者耦合的产物,拍摄本身作为事件发生,干扰着被拍摄事件。影像通过其特有的“目光”,不仅呈现事件,还重新塑造了事件的发生。因此,在深谙影像的干扰作用下,影片的拍摄机位是摄制团队和亚历克斯商榷后决定的,主要有三种:远距离跟踪拍摄、固定点安全绳近距离拍摄和航拍。摄制团队反复跟随亚历克斯训练以寻找最佳拍摄角度,并保证对其影响降到最低。故观众所看到的《徒手攀岩》是攀岩行为和拍摄行为二者紧密配合的产物。

另一方面,影像不仅是事件发生的证明,也是拍摄者眼中所见到的事件的证明,影像再现的是经过叙事意图考虑的事件。一方面,影像提供证据,宣称事件的真实性;另一方面,我们所看到的乃是被阐释后的事实。该片导演金国威自身是一名具有经验丰富的户外探险运动员,与亚历克斯有着深厚的友谊,电影制作人、专业攀岩者、当事人朋友的三重身份,让纪录片的拍摄与呈现具有一种独特的视角。影片暗含制作团队对叙事事件的评价,同时也会影响观众对其的接受。如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中所揭示,“电影放映时,形象接踵而至,其连续性构成了不可逆转的意见陈述” ⑧。镜头替观众观看,并要求其按某种逻辑观看。在《徒手攀岩》中,核心主题是亚历克斯徒手攀登酋长岩这一事件,但导演花了大量篇幅描绘他的日常生活、心理历程及他与亲友的互动,这种多维度刻画,不仅让亚历克斯的形象更加鲜活立体,也使他的徒手攀岩有了合理的动力因素和崇高的价值目的。影片通过视觉上的对比呈现出亚历克斯与酋长岩的对峙,赞扬了人类在面对死亡时所表现出的超越性精神,这也是作为职业探险家的金国威对攀岩意义的阐释和死亡命题的回答。而观众通过影像的阐释去接触事件,关注到这一攀岩行为背后的意义,也因影像重塑对死亡的认知。

而影像媒介本身与死亡就有着天然的联系。“所有照片都‘使人想到死’。拍照就是参与另一个人(或物)的必死性、脆弱性、可变性。所有照片恰恰都是通过切下这一刻并把它冻结,来见证时间的无情流逝。” ⑨影像,不论是照片还是录像,都用物质的形式保存下人或者物的存在痕迹。然而,影像通过定格时间来保存记忆,这本身恰恰反映了生命的脆弱和短暂。每一幅影像的存在都意味着某种形式的死亡,因其记录的是一个特定瞬间,而这个瞬间一旦被捕捉,就不可重现。摄影复制某一特定事件,却无法否定该特定事件独特而瞬息即逝的特征,影像只是遐想的刺激物,是我们企图接触另一个现实的手段。通过影像,我们重新面对和审视那些曾经发生的事件,保持与过去的联系,同时也意识到生而为人的必死宿命。正如影片片尾字幕黑底白字所显示的是:“用爱纪念已逝的登山者——弗兰克·秦/安·克西克/乌里·斯特克。”影像暗示观众之前攀岩行动和死亡的发生,提醒人类存在的脆弱性与必死性,也使得死亡成为一种可感的存在。拍摄行为本身成了一种对抗遗忘、对抗死亡的象征性抵抗,同时也通过这一过程,让人们重新思考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追求生命价值。

三、结语

《徒手攀岩》是一部关于极限攀岩的纪录片,也是一场对人类如何面对死亡宿命的反思。通过对亚历克斯尼采式“超人身体”的再现,影片展示一种对生命和死亡的态度:通过不断地锤炼与超越,超人不再是庸常的人,而是突破生存的局限、追求生命价值的存在,必死性成为个体超越自身界限的动力源泉。而影像的作用不仅是捕捉现实,更是通过对现实的凝视,创造出一种恒久的时空延展,使得死亡不再仅仅是一个终点,而成为一次可视化、可反思的存在体验。

在《徒手攀岩》中,酋长岩无疑是另一位主角。它形成于约一亿年前,是全球最大的花岗岩巨型独石。如果说酋长岩象征自然中某种超越时间的存在,那么人类注定被死亡的宿命所束缚。然而,借用哈里森的观点:“地方并不是自然地出现的,而是人类通过某种记号或者人类存在的符号创造出来的。” ⑩酋长岩成为一个“地方”,是通过人类的凝视、命名、攀登与记录被赋予了文化价值和象征意义。没有人类的中介,它便成为在自然空间中一个近乎不朽的存在,显示出纯粹的时间感,而通过人类的符号介入,它成了人类在与自然互动中留下的文化印记,书写自身与人类的共同存在。而无论是亚历克斯的攀岩行为,还是导演团队的摄影实践,都是一种对存在的书写——通过在自然与历史中留下符号化的痕迹,超越个体的生死,创造出一种回应死亡宿命的文化形式。

注释:

①③⑤尼采著,钱春绮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译注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7页,第32页,第77页。

②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14页。

④尼采著,朱泱译:《善恶的彼岸》,团结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页。

⑥⑦⑨苏珊·桑塔格著,黄灿文译:《论摄影》,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238页,第18页,第23页。

⑧约翰·伯格著,戴行钺译:《观看之道》,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3页。

⑩米切尔著,杨丽、万信琼译:《风景与权力》,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384页。

参考文献:

[1]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译注本)[M].钱春绮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2]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3]尼采.善恶的彼岸[M].朱泱译.北京:团结出版社,2009.

[4]苏珊·桑塔格.论摄影[M].黄灿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2010.

[5]约翰·伯格.观看之道[M].戴行钺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6]米切尔.风景与权力[M].杨丽,万信琼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