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永恒回归”:《异常》中的解域写作与他者伦理
2024-12-20赵康棋
【摘要】2020年龚古尔文学奖获奖作品《异常》是一部不同寻常的作品,它将当下的世界与天马行空的科幻想象糅合在一起,创造了奇特的艺术效果。作者勒泰利耶在同一部小说中借助多线程叙事对不同风格与文体进行了探索,使这部作品与雷蒙·格诺著名的《风格练习》产生了互文关系。本文试图用德勒兹的“永恒回归”概念对这种互文性进行阐述,通过文学的“永恒回归”,《异常》呈现出一种解域的写作风格。在此基础上,本文从他者伦理的角度对《异常》的主题进行了解读,通过描绘“异常”事件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命运,作者呼唤了一种在差异中尊重他人的伦理,只有在差异中与他人分享世界,承担起对他者的义务,人类的友爱才成为可能。
【关键词】《异常》;勒泰利耶;互文性;“永恒回归”;他者伦理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46-0028-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6.007
2020年龚古尔奖作品《异常》描绘了一个令读者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种种流行元素与真实人物的登场无不令读者感到亲切,仿佛置身于完全真实的时空,但在真实世界的背景下,又有着近乎科幻小说般的情节安排,具有奇特的艺术效果。作者在小说中不停地切换文体风格,开发文学的潜能,亦值得注意。然而,该作品在获得龚古尔文学奖后,并未引起学界充分关注。作为“乌力波”团体的现任主席,作者艾尔维·勒泰利耶在该作品中表现出了对其前辈雷蒙·格诺作品《风格练习》的致敬。勒泰利耶在该作品中以解域的方式进行写作,进行着文学的“永恒回归”。
一、镣铐下的约束美学:“乌力波”的创作策略
从情节上看,可以将《异常》视为科幻小说,它讲述了一个具有科幻色彩的故事。故事发生于2021年3月到6月间,一架法航客机在3月自巴黎飞往纽约,虽遭遇颠簸却如期降落,但古怪的是,同年6月,一架从驾驶员到乘客都与前一架客机完全一致的客机突然出现,并请求在机场降落。在3月份的乘客们已经落地并正常生活的同时,一批与这些乘客一模一样的人突然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而他们的记忆仍然停留在3月份。科学家们认为,当飞机在空中经历颠簸时,高空的云层发挥了复印机的作用,将一架完全相同的客机“3D打印”了出来,如标题所言,这一切都十分“异常”,而科学家们则试着赋予这一异常现象以科学维度。它包含了科幻小说的全部特征,以“间离与认知的在场及其相互作用”[1]157挑战着读者的既有观念,在这个意义上,读者可以将它当作科幻小说来阅读。
但作者勒泰利耶不属于一般意义上的科幻作家,他有明确的主流色彩,即“乌力波”团体现任主席的身份。“乌力波”写作团体全称“潜在文学工场”,由格诺发起,包括佩雷克与卡尔维诺等主流作家。根据格诺的定义,所谓潜在文学是“对形式与新结构的探索”,“乌力波”作者们将“按照他们喜欢的方式去运用这些结构与形式”[2]72,它意在发挥文学作品的潜力,探索全新的表达形式。其创作理念以“数学化”与“约束美学”为中心,在“乌力波”成员鲁博看来,格诺是以数学家身份参与文学创作,他“披着文学的外衣,无偿实践着数学事业”[3]42。而在与超现实主义运动分道扬镳后,格诺批判了前者绝对自由的创作观,认为“乌力波”文学存在的意义就是“反偶然”[2]73,是用规则约束作者的创作,如借助诗歌格律与其他学科规则来进行文学创作等。格诺是约束美学的第一个实践者,在《风格练习》中,不仅有十四行诗这种传统形式,还有几何学和概率这样格诺自创的形式,它们明显呈现出跨学科的特征。
勒泰利耶正是一位具有跨学科背景的作者,他受过数学专业高等教育,从事科学记者工作。因此,本文的目的并不是将《异常》视为科幻作品分析,而是确证它与“乌力波”的血缘,勒泰利耶的身份首先是“乌力波”作家,其次才是科幻作家。勒泰利耶是约束美学的忠实追随者,在他看来,促使“乌力波”作家创作的动力是戴着镣铐起舞并“战胜约束”给作家带来的狂喜[4]31,对约束的追求并非是给文学戴上枷锁,而是以约束作家的方式赋予文学真正的自由,使它向更多的可能性敞开,并从中获得愉悦感。因此,他不止一次地在《异常》中强调自己的“乌力波”身份,其创作仍遵循“乌力波”传统。皮埃尔·曼丰比就指出,《异常》具有多重循环性质,它使“数学与小说间不可否认的合作向公众敞开”[5]108。但本文认为,除遵循“乌力波”的美学传统以外,勒泰利耶也不止一次地在《异常》中向他的前辈们致敬,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异常》与格诺《风格练习》的互文关系。
二、21世纪的《风格练习》:《异常》的互文性解读
那么,该如何确证这种互文关系?如一位读者所言,《异常》“不属于任何体裁,勒泰利耶同时对侦探小说、心理小说、间谍小说以及与每个角色相关的许多其他类型的小说进行了探索”[6]55。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它风格的多样性,这部小说不存在贯穿全篇的风格,作者在创作过程中不断变换着写作风格,这正是它与《风格练习》的亲缘所在,后者在九十九种风格的约束下讲述了同一个故事,以展示文学的潜能。
与《风格练习》不同,《异常》是一部情节丰富的长篇小说,勒泰利耶不再能像格诺那样对大量的风格进行实验,因此,他的选择是多线程叙事,《异常》围绕乘坐同一航班的不同旅客进行叙述,这为不同风格在同一部小说中的实验提供了可能。小说每章都有不同的主人公,他们彼此并无关联,读者可将这些章节当作独立故事阅读,在小说开篇,勒泰利耶便通过描写一个杀手的“杀人感言”,模仿了间谍与侦探小说的写作风格,作者塑造了一个名叫布莱克的杀手形象,讲述了他接受任务、寻找目标、定点观察,并实施暗杀的过程。读者可以从中发现侦探小说的元素,还能将它与心理小说联系起来。
但下一节,作者迅速调整风格,用传记笔法描写了作家维克托·米耶塞尔的创作生涯与失败的感情经历,以及他精神崩溃后的自杀,用近似传记的笔墨描写维克托“硬刺般直立的头发,罗马鼻子,偏暗无光的皮肤”,“不惑之年的卡夫卡”般的气质。[7]15
随着主人公的变化,作者的风格也一变再变,时而类似爱情小说,时而又转向心理小说。如果从主线故事角度看,这又是一部科幻小说。但无论是哪一种风格,都不足以概括这部作品的特征。
勒泰利耶并未止步于此,他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对其他文体进行了实验。在“七次谈话”章节中,他模仿了档案的风格,以问询形式描写军方对乘客们的调查,并进一步刻画了之前出现的每一位人物,展现了他们不同的性格。而在“人民有权知晓”一节中,他又模仿了新闻的风格,以《纽约时报》报道的方式展示了社会对“异常”事件的认知。在“三封信、两份邮件、一首歌、绝对零度”的一节中,作者试验了书信、电子邮件与歌词等文体,通过它们传递了角色们的内心世界。在全书结尾,作者又以阿波利奈尔式的图画诗作结,整幅图画呈漏斗状,自上而下显现出文字逐渐消散的画面,模拟了客机被导弹击毁的场景。
对于格诺实践过的风格,勒泰利耶也给予了回应。如档案对应着《风格练习》中的“问询”风格。而在“夜晚秀”一节,当演员阿德莉亚娜向观众们做最后陈述时,勒泰利耶的描写呼应了格诺尝试过的“旁白”风格。这并不是偶然,事实上,勒泰利耶有意将自己与格诺相联系,《异常》每部分的标题都出自格诺的诗歌,它们统辖着小说各个章节,如同格诺的影子投射在小说各部分上,统摄着它的创作。
勒泰利耶与格诺、《异常》与《风格练习》之间的相关性可以被视为一种“互文性”,即在两个文本间互相指涉与映射的关系,当“互文性要素进入”文本之后,它发生了“创造性的叛逆”,“与原文本相比产生了新的意义,与当前文本形成了某种对话关系”。[8]61因此,尽管继承了《风格练习》的某些特征,《异常》却没有像后者那样用同一个故事进行自己的“风格练习”,而是用不同的主人公身上不同的故事对不同风格进行实践,从而创造性地对后者进行了叛逆。
那么,这种叛逆的目的是什么?本文认为,它是一种差异的永恒回归,是向着少数文学敞开的解域写作。
三、“永恒回归”与少数文学:《异常》的解域写作
如果文学的互文性是对原文本的创造性叛逆,在新文本与原文本间将不可避免地产生差异。创作成为生成差异的机器,它一方面继承原文本的特征,另一方面又使新文本成为异质性存在;它向原文本致敬,又宣誓自己无可替代的独特性。这种叛逆使得创作成为一次文本的“永恒回归”,它将用重复生成差异,用差异实现解域。
本文在德勒兹的意义上使用“永恒回归”概念,在尼采看来,“永恒回归”意味着世界单纯的循环往复,但德勒兹则赋予了它差异性质,回归的不是同一而是差异,若将“永恒回归”比作圆圈,那么“处于圆心处的就是差异,相同只是环绕在差异周围”[9]104。永恒轮回不是“尽可能忠实地复制某些东西”的表征模式,而是“对单词的每次重复都是该单词的一次不同开始”的积极模式,它“使差异最大化”[10]119-120,赋予事物全新的含义。这正是互文性的运作基础,在新文本与原文本间生成的差异,使新文本对原文本进行了积极的创造。哲学的“永恒回归”生产差异,文学的“永恒回归”则产出“少数文学”,它是解域与生成的、反对超验定见的“少数主义”语言[10]104,它“重复了过去和现在”,却是为了“创造未来”。[10]120少数文学混杂性的特征天然地赋予它逃离语言秩序掌控的能力,令它在创作中不断制造差异。
少数主义语言是具有异域色彩的语言,它要求作者以母语思维运用外语,或将母语视为外语来运用。这与勒泰利耶不谋而合,他认为,对“乌力波作家”来说,“没有什么语言是外语,从另一角度上可以说所有语言都是外语”[11]299。他从不在意将多种语言融合在自己的作品中,让文字染上异域色彩。在对《风格练习》的“永恒回归”中,《异常》试图呈现出混杂性的特征。尽管《异常》是一部法国小说,其故事却主要发生在美国,部分章节甚至发生在尼日利亚与印度,为了让叙述氛围更真实,勒泰利耶不避讳其他语言的使用,英语常常被直接插入法语中,在一些段落中还出现了葡萄牙语、俄语与意大利语等其他语种,它们出现在对话中,打乱法语的叙述,提醒读者这是一部具有跨文化背景的小说,尽管每个人物都讲着法语,他们的母语却是英语、俄语或其他语言。同时,勒泰利耶努力地让自己的文字模拟那个国度的文化氛围,以制造陌生感。叙述者用法语讲着故事,但他却总是像一个异乡人,叙述者的叙述以及故事人物的语言都在对他国文化进行着模拟,作者“在自己的语言中成为了外乡人”[12]48,这亦与德勒兹论述的“少数文学”有类似之处。
除此之外,自由间接风格的使用也值得注意。德勒兹认为,自由间接话语杂糅了叙述者与人物,模糊了两者的边界:“作者与人物的界限是无法确定的,我们从不确定是谁,是作者还是作者以人物的风格在说话。”[10]110言说主体的不确定性让语言摆脱了固定身份的束缚,观察自由间接话语能使人直接接触语言本身的流动,接触“意义与非意义的生产”[10]114,从而接触生成的过程。《异常》属于全知叙述,但其中仍存在着大量的自由间接风格,读者可从中辨别出分属人物与叙述者的不同视角,如“戴维”一节,作者以自由间接视角描写了戴维因身患绝症流露出的不甘与痛苦,从“戴维站了起来”到“愤怒地颤抖着”的部分属于外部视角,其声音来自小说的叙述者,但从“救世主啊”之后的叙述却来自人物戴维的内心[7]36,它与全知叙述融为一体,使叙述在不同视角间跳跃,这正是一种自由间接风格。自由间接话语将“感觉与感受”从“言语与判断的主体中解放出来”[10]114,形成解域的风格,突破了叙述者对言说的绝对掌控。
通过永恒回归与少数文学,德勒兹期待着“开启语言的可能性或潜能”[10]115,这又与“乌力波”的“潜在文学”不谋而合。《异常》对《风格练习》的差异性重复,是后者的一次“永恒回归”,格诺在《风格练习》中使在同一部作品中探索不同风格成为可能,而勒泰利耶则将它与科幻小说镕铸在一起,实现了它的永恒回归。但若仅仅将视线停留在形式层面,便无从挖掘《异常》深刻的哲学意义。在对《异常》的互文性与永恒回归进行讨论的基础上,本文试图发掘该作品背后的伦理意义,它通过制造差异,呼唤了一种朝向他者的伦理诉求。
四、于差异中分享世界:《异常》中的他者伦理
若为《异常》寻找一条主线,差异仍是其核心。首先是超验的差异。一架客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高空云层“3D打印”,这本就超出任何科学原理,无人知晓是何种神秘力量在支配着这台“复印机”。它背后的力量超出了任何理性的把握,具有绝对他异性,科学家们被召集起来,他们本应以实证精神解释背后的原理,却无法将“异常”事件与任何科学知识相关联。哲学家的观点得到了多数人的赞同:“很有可能是这样的一种情况,即我们全都属于那些模拟出来的意识。”[7]166换言之,世界隶属于更高层级的模拟程序,人类文明则是它运行后的结果。这来自哲学家博斯特隆的假设,他认为,如果一个文明发展到可通过数据模拟文明的程度,那么它必将有模拟自己历史的可能性,如果这在技术层面可能实现,那么“我们很可能已经生活在了这种信息模拟中”[13]55。拉德万斯基指出,博斯特隆假设事实上是笛卡尔思想的延伸,他们都倾向“用理性而非感觉把握世界”[13]57。但在《异常》中,理性的前途不再乐观,哲学家的假设缺少可证伪性,“如若没有什么可以来反驳它,便没有任何科学特点”[7]198,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不科学的假设,却为绝大多数科学家所接受,实证理性铩羽而归,在“异常”面前露出了软肋。“异常”事件超越了所有总体化的力量,使理性不知所措,甚至求助于超验存在。它代表了不可把握的他异性,抗拒着一切主体的光芒,并归于沉默和晦暗。
但作者真正关心的,是人与人之间不可化约的差异,他着力描绘人类社会的多样性,用群像手法描写人物命运。如前所述,《异常》没有核心主人公,故事围绕乘坐同一航班的乘客们展开,杀手布莱克、作家维克托、机长戴维、律师乔安娜、小女孩索菲娅、歌手“苗条男孩”、电影剪辑师吕茜与建筑师安德烈……每个人物都有独一无二的人生轨迹,仅仅在“异常”事件中才有短暂交汇。如阿伦特所言,人的复数性是人类存在的条件之一,其关键在于差异:“我们所有人在这一点上是共同的,即没有人和曾经活过、正活着和将要活的其他任何人相同”[14]2。这不仅体现在人物群像上,《异常》描写了一个与自己完全相同的个体突然出现于世上的情况,即便在生理上完全相同,他与“我”仍是完全不同的个体,他始终抗拒着“我”的同一化,与其说他是同类,毋宁说是完全他异的他者,与他的相遇与其说是兄弟相逢,不如说是遭遇他者的历险。
博斯特隆的设想是一个并不罕见的,对人是否具有自由意志的讨论。但小说中的软件学家韦斯莱把问题引向了另一角度,如果人类世仅仅是高等文明的实验,那么“异常”便可能是实验设计者加入的变量:“我们遭遇了某类检测……假如我们失败了,这一模拟行为的负责人就会把一切都关灭。”[7]168,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位设计者,他想通过这次实验追问什么?韦斯莱向读者揭示了答案,当几百个复制品出现在世界上,我们该如何对待他们?如果我们与他人不过是系统中的程序,人类的伦理是否还有意义?如果剥夺他人的生命不过是抹除一个程序,朝向他者的伦理还是否可能?不解决这个问题,人类的伦理法则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样看来,这场遭遇他者的历险显得不可避免。由此,作者提出了他的问题:两者的遭遇将带来什么?
于是,在第三部分,《异常》的故事达到了高潮。乘客们陆续与自己的复本相遇,每个人的人生轨迹都因此产生了深刻变化。六月杀手布莱克潜入家中,绑架了三月的自己,在逼他说出所有账户的新密码后,用“一针箭毒让三月停止了心跳”[7]220,两个布莱克的相遇带来了水火不容的敌意,对杀手来说,他者是绝对的敌人。“苗条男孩”们完全相反,“陌异性并不让他们担心”[7]243,“两个歌手一唱一和,互相衬托,却又从不比对方高过一头”[7]245。他们开始用音乐诉说心曲,在音乐中,他们找到了与他者共存的可能性。两个索菲娅相处十分顺利,“在她们那个年纪,她们是不害怕新生事物的,他者还不是敌人”[7]238,但她们的命运却因成人间的敌意而改变,索菲娅的母亲与她同乘航班,这使她也有了一个自己的复本,两位母亲决定“永远都不试图再彼此接触”[7]335。与此相似,两位吕茜为争夺儿子路易的抚养权展开了彻底的战争,但她们最终达成了和解,约定按照掷骰子的结果轮流照看路易。“任何一个吕茜都不会被牺牲掉,也不会跟骰子所做出的制裁作对”[7]267。三月安德烈因失去吕茜而陷入消沉,而六月安德烈仍怀抱着对吕茜炽热的爱意,为此,三月安德烈选择让出自己的位置成为另一个人,并劝告六月安德烈不要重蹈覆辙:“我不是你的敌人……甚至也不是一个盟友。但是,我有我的往昔在我的信箱中,而假如你不愿意让它成为你的未来,你就行动吧。”[7]323后者一改往日的征服欲,向六月吕茜表白:“我爱你。我把你搂在怀里,但不会抱得太紧。”[7]24在其中一方的妥协之后,他们的关系也得到了合适的安排。
无论和解、妥协还是战争,都共享着同一个前提,它们都发生在两个不同主体之间,无论两者多么相似,读者也能注意到那横亘在两者间的差异之流。正是这种差异推动着他们走向了不同结局。与其说“异常”事件制造了乘客们的复本,不如说它像一台“永恒回归”的复印机,制造相似的个体,却生成绝对的差异。作家维克托的经历为这种永恒回归做了形象的注脚,从自杀到重获新生,维克托经历了一次生命的永恒回归,回归后的他变得更乐观旷达,他找回了苦苦等待的所爱,并计划着重新开始写作,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生机勃勃,充满活力”,三月维克多的死“使他的生存变得那么模糊,那么珍贵”[7]332。在永恒回归后,他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
五、结语
通过对《风格练习》的致敬,勒泰利耶让他的《异常》经历了文学的“永恒回归”,并向读者传递了它深刻的伦理思考:如果不得不去面对那条横亘在主体间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们该如何在差异中与他人共享世界?作为小说中的唯一一位作家,可以将维克托视为勒泰利耶的代言人,作者借他之口表明立场:“生存有可能是虚拟的这一事实,兴许给了我们更多的义务来面对我们的旁人,我们的地球……我们必须自己拯救自己。”[7]314-345我们与他人共在于世,欲与他人分享世界,就必须认识并尊重他人与我们的差异。只有在差异中学着与他人共处,才能够最大限度地避免主体间的战争;只有承担起对他者的义务,才能让人类的友爱成为可能。《异常》以思想实验的方式提醒读者,即便我们是系统中微不足道的程序,只要差异存在,我们就必须爱人如己,因为“无论是否被模拟,人们都活着,都有感觉,都会爱,都会痛苦,都会创造,都将在模拟中死去,留下一点点痕迹”[7]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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