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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国际关系到世界政治

2024-12-16万泽雨

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 2024年6期

摘要 国际关系研究面临西方中心主义局限与宏观理论创新贫瘠的双重困境,难以充分解释当下现实世界的大变局,这与其遵循的社会科学哲学的局限性有关。不同于以体系性理论为基础的国际关系研究,世界政治研究带有显著的历史社会科学色彩。社会科学哲学领域的批判实在论转向可为世界政治研究提供新的社会科学哲学基础。本体论层面,世界政治研究将既有国际关系研究在时间维度与领域层次上进行了双重拓展,将其纳入对实存领域世界政治深层结构性机制的过程性研究;认识论层面,世界政治研究弱化了逻辑实证主义对于探寻超越时空的普遍性规律与恒定联结式单一因果论的过分执着,注重对于文明特性、国家特性、历史特性的挖掘及实存层次多种因果力和因果机制的研究,遵循倾向论因果观;方法论层面,世界政治研究在包容既有逻辑实证主义方法工具的基础上强调“找回历史”,充分运用批判实在论的回溯法与涌现理论。以批判实在论为基础的世界政治研究或可克服现有国际关系研究之局限,为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提供更加丰富的思想与知识产品。

关键词国际关系世界政治批判实在论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

一、引言

不同于之前作为“国际关系”替代性或补充性表述的“世界政治”,杨光斌等学者提出的“世界政治学”赋予“世界政治”以理论范式创新的意涵。“从国际关系到世界政治”意味着一体化学科研究对于既有学科壁垒的突破。在这一过程中,世界政治研究难免遭遇学科规范上的质疑。虽然已有学者从过程性结构与现状性结构

杨光斌.世界政治学的提出和探索[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21(1):24.、世界政治学的中国传统与史观

释启鹏,杨光斌.世界政治研究的中国传统与史观问题[J].世界经济与政治,2022(5):426.等方面对此展开了讨论,但想真正有效回应该质疑,还需回到社会科学哲学这一根本和“上游”问题上进行反思。只有通过在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等多层面比较以逻辑实证主义(logicpositivism)为基础的主流国际关系学和以批判实在论(criticalrealism)为基础的世界政治学的异同,才有可能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

回到理论与现实的关系,当下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进,而主流国际关系研究却在解释趋势性世界变局时颇显无力。在社会科学哲学层面把握世界政治学的意义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一困境的深层次根源。对逻辑实证主义兼具包容性与超越性的批判实在论赋予了世界政治学更大的解释力。只有在以批判实在论为基础的世界政治学的范畴下,人类文明新形态、“三大全球倡议”等命题才能得到充分的理解。

二、国际关系研究困境及其社会科学哲学根源

国际关系研究面临西方中心主义局限与宏观理论创新贫瘠的双重困境。从学科史角度看,国际关系研究的西方中心主义形成过程存在欧洲中心主义和美国中心主义两个阶段。在1919年学科建制前,基于前现代欧洲大国间关系的历史经验,产生了诸如霸权、均势、主权等概念和相应的国际关系知识体系;

WIfchu1+fAEDNw6diRwqpzYAtZqxubB4k2Vb7+19+Fo=田野.中国国际关系知识体系建构中的概念创新[J].教学与研究,2023(4):3031.随后虽对研究范畴加以明确,但依然延续着之前的知识体系,并未纳入非西方世界的历史经验与思想传统。该阶段的欧洲中心主义属于历史经验层次的西方中心主义,由形成概念、思想与理论的历史经验之时空局限性所导致。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国际关系研究的“中心地带”从欧洲转移至美国,迎来它作为一门学科的第二次创立。作为美国大学政治学系下的一个专业,国际关系学深受彼时政治学界风头正盛的行为主义革命的影响。

NeilRRichardson.TheStudyofInternationalRelationsintheUnitedStates[C]//HughCDyer,LeonMangasarian,eds.TheStudyofInternationalRelations:TheStateoftheArt.London:Macmillan,1989:287288;DenizKuru.HistoricisingEurocentrismandAntiEurocentrisminIR:ARevisionistAccountofDisciplinarySelfReflexivity[J].ReviewofInternationalStudies,2016,42(2):46.在欧洲历史经验与思想传统的基础上,美国凭借国家实力与学术资源优势,建构了基于方法论传统的美国中心主义,并以美国自身的霸权护持作为学科研究的核心议题。

王逸舟.试析国际政治学的美国重心[J].美国研究,1998(1):5766;秦亚青.国际关系理论的核心问题与中国学派的生成[J].中国社会科学,2005(3):165174.因此,斯坦利·霍夫曼(StanleyHoffmann)才说国际关系理论是一种美国式的社会科学。

StanleyHoffmann.AnAmericanSocialScience:InternationalRelations[J].Daedalus,1977,106(3):4160.以美国标准衡量国际关系学的学术专业化,造成了议题和方法上的局限性。“外围地区”的国际关系研究除非融入该体系,否则很难得到主流学界的认可。

ArleneBTickner,OleWver.Introduction:GeoculturalEpistemologies[C]//ArleneBTickner,OleWver,eds.InternationalRelationsScholarshipAroundtheWorld.Abingdon:Routledge,2009:131.基于欧洲历史经验形成的概念和理论,在美国完成了方法论上的“科学化”“去历史化”和议题上的“美国化”,从地方性知识变成了普适性理论体系并主导着国际关系研究。

国际关系学科百余年的发展确实形成了有益的知识积累。但是,作为社会科学的国际关系与现实世界局势变动紧密相连。随着以美国为核心的单极体系的式微、西方中心世界的没落与非西方世界的全面崛起,习近平总书记作出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三卷)[M].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428.的精辟论断已经成为学术界的普遍共识。国际关系既有知识体系的西方中心主义愈加成为一个重要问题,在西方学界的代表性表现是“全球国际关系学”(GlobalIR)的提出,其号召关注非西方世界国际关系思想与理论的发展。

AmitavAcharya,BarryBuzan.TheMakingofGlobalInternationalRelations[M].Cambridge:CambridgeUniversityPress,2019.中国提出的人类文明新形态与“三大全球倡议”,正是基于现有理论缺憾而为世界政治秩序建构所提供的创新性知识产品,与之相应的中国国际关系学自主知识体系亟待建构。在这个意义上,中层理论和微观机制的创新远远不够,还需在整体上反观既有主流理论的西方中心主义前置结构与价值基础。

当下世界政治变革对宏观理论提出了创新要求,但在国际关系三大理论之后,宏观理论创新却鲜有突破,大多数研究均在既有范式基础上进行渐进累积意义上的“中层化”“微观化”探索。将国家视为同质性单元的演绎性宏观理论体系也难以契合现实世界的实践课题,出现了“国际关系研究的体系性与实践性之间的矛盾”

唐士其.论国际关系研究的知识属性:兼论西方国际关系研究的内在缺陷[J].学术前沿,2024(1):10.。这不仅为我们认识当下世界政治中的重大问题与历史趋势造成阻碍,还进而影响和限制了中微观研究的问题意识与根本议程。

上述国际关系研究现状有其深刻的社会科学哲学根源。在政治学界较早对批判实在论进行研究的学者朱云汉看来,当下主流社会科学界仍停留在20世纪60年代之前科学哲学界对于知识活动的理解,依然将逻辑实证主义视为社会科学作品“科学”与否的唯一评判标准。

朱云汉.国王的新衣:从西方主流社会科学的困境思考中国社会科学的未来(下)[J].中国政治学,2021(2):3.汉斯·摩根索(HansMorgenthau)开启了国际关系研究的学科化进程;而肯尼思·华尔兹(KennethWaltz)则吸纳了科学行为主义、微观经济学的诸多元素,基于个体主义与理性主义源头假设、遵循演绎逻辑的实证主义框架更是主导了过去几十年的国际关系理论论辩。在秦亚青看来,无论是新自由制度主义还是亚历山大·温特(AlexanderWendt)的温和建构主义,都深受华尔兹体系结构思维、理性主义分析和“科学”主义方法的影响。

秦亚青.知识观重建与国际关系理论的发展进路:以三大理论批判为例的分析[J].中国社会科学,2022(9):147150.这些理论注重现状性结构且过于简约化,从而忽视了历时性结构演进过程,并将许多真正重要的问题和现象置于视野之外。

秦亚青.权力·制度·文化:国际政治学的三种体系理论[J].世界经济与政治,2002(6):10.关于主流国际关系理论的逻辑实证主义倾向,国内外学界的讨论已十分充分,

JimGeorge.DiscoursesofGlobalPolitics:ACritical(Re)IntroductiontoInternationalRelations[M].Boulder,CO:LynneRienner,1994:91138;秦亚青.知识观重建与国际关系理论的发展进路:以三大理论批判为例的分析[J].中国社会科学,2002(9):143160.本文不再赘述。需注意的是,取自经典牛顿力学的逻辑实证主义科学哲学观很难不忽视历史和过程性结构,因为对于经典物理学来说,无须考虑人类社会历史这一本体性存在。

国际关系研究的西方中心主义局限和宏观理论创新贫瘠这两大困境与逻辑实证主义社会科学哲学观存在“双向互构”的关系。一方面,扭转西方中心主义并非中微观理论工作所能实现,既有逻辑实证主义规范却框定了研究者的反思界限。在该规范下,历史成为片段化数据或理论检验的经验材料,

罗祎楠.作为认识实践方法论的“史观”:以国家为例[J].政治学研究,2024(1):121.丧失了其本体论意义。而在去历史化的体系理论范畴内几乎已不存在创新空间。逻辑实证主义所界定的“科学”定义,将许多能够丰富我们对于世界政治深层实存机制认识的变量排除在外,例如国际关系理论的国家性、西方国际关系史观、政治思潮以及帝国主义问题等。逻辑实证主义事实上强化了西方中心主义局限,并限制了可能的基于历史的宏观理论创新。另一方面,西方中心主义与理论研究的中层化、微观化,又在社会科学哲学层面给予逻辑实证主义以支持与强化,通过它建立的学科主导规范或“科学”标准去排斥那些可能对其造成“合法性危机”的反思性学术作品。

ArleneBTickner,OleWver.Introduction:GeoculturalEpistemologies[C]//ArleneBTickner,OleWver,eds.InternationalRelationsScholarshipAroundtheWorld.Abingdon:Routledge,2009:131.因此要想真正摆脱当前国际关系研究的西方中心主义局限与宏观理论创新乏力的困境,必须回到逻辑实证主义科学哲学的层面进行反思与超越。

三、社会科学哲学领域的批判实在论转向

逻辑实证主义如今仍在主导着主流社会科学。遵循逻辑实证主义的主流社会科学研究普遍认为,符合逻辑实证主义标准的,就属于科学或社会科学,反之则根本不属于科学研究的范畴,

RuthLane.Positivism,ScientificRealismandPoliticalScience:RecentDevelopmentinthePhilosophyofScience[J].JournalofTheoreticalPolitics,1996,8(3):361.由此导致了二者间的割裂。非逻辑实证主义者基于对“反常的严谨感”的厌恶和对思想性的渴求,逐渐发展出一种放弃所谓的“科学”合法性的语言学、哲学或文学诠释转向,追求对于人类社会现象的理解(interpretation)而非解释(explanation)。

IanShapiro.TheFlightfromRealityintheHumanScience[M].Princeton:PrincetonUniversityPress,2005:2.逻辑实证主义者则认为后实证主义对它的攻击只是提倡对研究工作并无益处的主观主义、不负责任的相对主义和对科学研究标准的否定。事实上,后实证主义也犯了同实证主义一样的错误,二者都秉持着某种狭隘的科学哲学观,只不过前者以此否认科学的优越性,而后者则以此标榜自身研究的科学性。这一研究旨趣上的二元矛盾对立,阻碍了人类知识发展的包容与互鉴。不可否认的现实是,科学仍享有某种研究者意识上的优先地位。这样一来,非逻辑实证主义的社会科学研究除非摆脱传统科学观的窠臼,否则将永远无法受到应有的重视。

(一)批判实在论对于逻辑实证主义的超越

不同于社会科学领域,逻辑实证主义在科学哲学界的地位已然动摇。一些学者通过科学探索实践真实进程的历史性分析对逻辑实证主义提出了疑问与挑战,认为它与科学史的历史现实并不吻合。

ThomasSKuhn.TheStructureofScientificRevolutions[M].Chicago:TheUniversityofChicagoPress,1962;ImreLakatos.TheMethodologyofScientificResearchProgrammes[M].Cambridge:CambridgeUniversityPress,1978.印度裔英国哲学家罗伊·巴斯卡(RoyBhaskar)更是提出了科学实在论(scientificrealism)与批判实在论,

批判实在论是科学实在论在社会科学哲学领域的主流学派。参见:RoyBhaskar.ARealistTheoryof&noj8j2sIPcY5DsoM5pzAND/Zig57NKDznqc2hP1Ks8lU=bsp;Science[M].London&NewYork:Routledge,2008;MargaretArcher,etal.eds.CriticalRealism:EssentialReadings[C].London&NewYork:Routledge,1998.后者被认为是超越实证主义与后实证主义之争的统合性社会科学哲学方案。

刘慧.超越实证主义和后实证主义之争——批判实在论与国际关系理论研究[J].世界经济与政治,2007(7):3744.

批判实在论既反对逻辑实证主义的自然主义(naturalism),也反对后实证主义如诠释传统和建构论等的反自然主义(antinaturalism),而是持一种“批判的自然主义”(criticalnaturalism)立场。

RoyBhaskar.ThePossibilityofNaturalism:APhilosophicalCritiqueoftheContemporaryHumanSciences[M].London&NewYork:Routledge,1998.它认为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二者均属于科学,因而在根本方法上是一致的,但这种根本方法与逻辑实证主义对科学的认识大有不同。对于批判实在论而言,发现机制(mechanism)而非普遍法则(law)这种表面“实证的恒定”(empiricalinvariance)才是科学追求的目标。

唐世平.罗伊·巴斯卡与其《科学实在主义理论》:超越“波普—拉卡托斯”的科学哲学[C]//唐世平.众人皆吾师.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166.这样一来,批判实在论不仅赋予社会科学以自然科学同样的科学性地位,更拓展了先前狭隘的科学定义,从而突破逻辑实证主义的经验主义本体论而为社会科学找到了更为坚实的本体论基础,同时也避免了后实证主义由于对科学的轻视而造成的合法性威胁。

具体来说,巴斯卡在本体论层面为科学找到的依据,集中表现在其超验实在论(transcendentialrealism)上。逻辑实证主义和后实证主义在看待世界时均忽略了本体论问题,错误地将人类的主观认识视作客观实在或实存,从而犯了以认识论替代本体论的“认识论谬误”(epistemicfallacy)。

HeikkiPatomaki,ColinWight.AfterPostpositivism?ThePromisesofCriticalRealism[J].InternationalStudiesQuarterly,2000,44(2):213237;RoyBhaskar.PhilosophyandScientificRealism[C]//MargaretArcher,etal.,eds.CriticalRealism:EssentialReadings.London&NewYork:Routledge,1998:27.巴斯卡在本体层面将真实世界划分为实证(domainofempirical)、实现(domainofactual)和实存(domainofreal)三个领域层次(domainstratification),分别对应经验(experiences)、事件(events)和机制(mechanisms)这三大科学研究的对象。巴斯卡认为,科学探索最为重要的对象并非逻辑实证主义认为的实证层次的经验,而是实存层次的机制,包括那些不可被直接观察到的真实存在。在一定条件下,这些实存层次的属性和因果力会产生实现层次的现象、事件,如物理学中在实存层次的引力作用下产生的物体运动以及生物学中的细胞死亡现象等。

朱云汉.国王的新衣:从西方主流社会科学的困境思考中国社会科学的未来(下)[J].中国政治学,2021(2):46.并非所有现象或事件都可被人类及其工具感知或测量。实证层次的经验只涵盖那些我们能够测量与感知的实现层次的一小部分。由此,巴斯卡在理论上建构了关于现实世界真实本体存在的三组重叠领域:实存层次/机制、实现层次/事件与实证层次/经验(见表1)。

RoyBhaskar.ARealistTheoryofScience[M].London&NewYork:Routledge,2008:46.这一本体论上的突破为相关学科提供了想象力和创新空间,使得许多超越逻辑实证主义范畴的重大现实问题被纳入研究者的视野。

(二)国际关系研究意义上的批判实在论

温特于1987年发表在《国际组织》期刊上的文章《国际关系理论中的行动者—结构问题》既冲击了理性主义对国际体系结构和行动者的静态认识,也可视作将科学实在论引入国际关系理论的重要尝试。

AlexanderEWendt.TheAgentStructureProbleminInternationalRelationsTheory[J].InternationalOrganization,1987,41(3):335370.不过,科学实在论知识群体并不完全赞成温特对结构的看法。在随后著名的《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一书中,温特将科学实在论视作逻辑实证主义与诠释主义之间的某种妥协与折中的产物。

[美]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M].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37.这其实也与科学实在论主流观点产生了较大分歧。

对于折中主义立场的批判,参见:HeikkiPatomki,ColinWight.AfterPostpositivism?ThePromisesofCriticalRealism[J].InternationalStudiesQuarterly,2000,44(2):213237;JorgeRivas.Realism.ForRealThisTime:ScientificRealismIsNotaCompromiseBetweenPositivismandInterpretivism[C]//JonathanJoseph,ColinWright,eds.ScientificRealismandInternationalRelations.London:PalgraveMacmillan,2010:203227.与巴斯卡的科学实在论不同,温特的思想从根本上来说更接近于认识论的范畴。

MiljaKurki.CriticalRealismandCausalAnalysisinInternationalRelations[J].Millennium:JournalofInternationalStudies,2007,35(2):361;JSamuelBarkin.RealistConstructivism[J].InternationalStudiesReview,2003,5(3):325342;KenBooth,ed.CriticalSecurityStudiesandWorldPolitics[C].London:LynneRiennerPublishers,2005:272.在本体论上,温特聚焦于社会世界的某些核心过程而非整个“真实世界”,纯粹的观念维度色彩过于浓厚,而在触及客观现实时则又掉入逻辑实证主义,因而时常被认为“不能单独地构成国际关系大理论”

唐世平.国际政治的社会演化:从公元前8000年到未来[M].董杰旻,朱鸣,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2.。不同学者在使用科学实在论概念时会指涉不同的内涵,本文主要探讨的是巴斯卡意义上的科学实在论和批判实在论。

国内的国关学界在使用“科学实在论”时,经常指代的是温特式科学实在论,而非巴斯卡式的科学实在论。另外,广义的“科学实在论”存在多种定义。参见:魏洪钟.科学实在论导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4358.

表2可以帮助我们更清晰地理解国际关系研究意义上的批判实在论在本体论、认识论和研究方法/因果论上与其他相关理论和学派的差异和共识。大体上,主观与相对主义相对应,客观与绝对主义相对应。需要注意的是,批判实在论者认为逻辑实证主义的经验主义形而上学(empiricistmetaphysics)特征导致其在本体论层面事实上难以摆脱主观性。

HeikkiPatomaki,ColinWight.AfterPostPositivism?ThePromisesofCriticalRealism[J].InternationalStudiesQuarterly,2000,44(2):217218.

虽然温特对于科学实在论的引入偏离了巴斯卡的初衷,但国际关系学者开始认识到科学实在论与批判实在论的意义,并对此展开了丰富的讨论。海克基·帕特马基(HeikkiPatomki)于2002年出版了《国际关系之后:批判实在论与世界政治的重构》一书,对国际关系研究中更具解放性的方法提出了设想。他认为,既有国际问题研究基于非实在主义和某种神秘的幻想之上,无论是后实证主义式的那种单纯的“理解”还是实证主义式的基于原子化实体间恒定联结式的封闭认识论都是如此。

HeikkiPatomki.AfterInternationalRelations:CriticalRealismandthe(Re)ConstructionofWorldPolitics[M].London:Routledge,2002:15.自大卫·休谟(DavidHume)和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Kant)以来,理论问题域被严格规范在国内/国际政治秩序、国家间无政府状态的恒定假设之上。但问题是,这些假设其实是基于具体时空条件下的实践和相关隐喻之上的,换言之,它们是历史的与实践的,而非普遍性先验存在的。在国际关系或世界政治研究中,批判实在论主张本体论的实在主义、认识论的相对主义以及判断性理性主义,分析的是历史实践,而非人类思维的普遍类别。同时,不同于那些天真的实在主义,批判实在论认为存在是关系性的和不断变化的。在相关研究中,应首先根据背景话语的隐含假设、社会结构的历史沉降和各种社会系统重叠中的涌现力量,以更实在主义的方式分析层次,并对超主权国家的全球性因果力予以关注,在复合因果中呈现主体结构问题。这些解释的关键在于其对于指导变革性行动的潜力——也就是巴斯卡意义上的解释性解放逻辑。只有世界政治得到重构,任何区域性国家才有可能实现解放。

HeikkiPatomki.AfterInternationalRelations:CriticalRealismandthe(Re)ConstructionofWorldPolitics[M].London:Routledge,2002:817.

2010年出版的一本论文集收录了国际关系研究意义上的科学实在论与批判实在论的主要代表性观点,相关讨论集中在本体论与认识论层面,主要关注开放性系统与封闭性系统、实证主义与诠释主义的不足以及批判实在论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等理论议题。

JonathanJoseph,ColinWright,eds.ScientificRealismandInternationalRelations[C].London:PalgraveMacmillan,2010.这些讨论仍较多停留在哲学层次,并没有提出实质性的国际关系理论。不过它试图将实践置于理论逻辑之前的尝试对于国际关系研究具有启发意义。弗雷德·切尔诺夫(FredChernoff)对此的质疑不过只是站在范·弗拉森(VanFraassen)的“建构性经验主义”(constructiveempiricism)立场上重申科学的理论逻辑相较于实践逻辑的优先地位,

FredChernoff.TheOntologicalFallacy:ARejoinderontheStatusofScientificRealisminInternationalRelations[J].ReviewofInternationalStudies,2009,35(2):371395.而这与华尔兹在《国际政治理论》中提出的观点几乎没有区别。尤哈·卡普拉(JuhaKpyl)与哈里·米科拉(HarriMikkola)指出过分转向本体论可能带来的问题。

JuhaKpyl,HarriMikkola.ACriticalLookatCriticalRealism:SomeObservationsontheProblemsoftheMetaTheory[J].WorldPoliticalScienceReview,2010,6(1):137.这一批评可视作对批判实在论实践性与变革性价值追求的警惕,其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担心它可能催生出类似科学社会主义这样带有革命性质的理论。事实上,这一点正是批判实在论与世界政治学可能突破既有国际关系研究的重点。有一些批评则是中肯的,例如彼得·威尔金(PeterWilkin)指出,批判实在论存在理论“悬浮化”现象,即相关哲学探讨尚未转化为持续性具体研究成果。

PeterWilkin.ScientificRealismandInternationalRelations[J].JournalofCriticalRealism,2013,12(3):413.

国内国际关系学界对批判实在论的关注更为有限。虽然有学者讨论了批判实在论对于统合实证主义、后实证主义以及它作为一种元理论的可能价值,但却并未提出建构性议程,因此缺乏接续研究。

刘慧.超越实证主义与后实证主义之争:批判实在论与国际关系理论研究[J].世界经济与政治,2007(7):3744;王志.批判实在论:作为一种元理论的国际关系理论[J].国际论坛,2014(6):4851.应该看到,纯哲学领域的探讨对于社会科学研究而言影响力颇微,这也是整个批判实在论知识群体的局限性所在。他们对于提出替代性研究议程的关注不够,只是在国际关系研究的边缘处“打转”。批判实在论只有与近年来兴起的世界政治研究议程相结合,才可能真正为国际关系研究带来价值。

四、世界政治:从“替代性表述”到“新学科议程”

(一)作为“替代性表述”的世界政治研究

“世界政治”的表述并不少见。詹姆斯·罗西瑙(JamesRosenau)在全球治理的意义上使用“世界政治”,将其定义为“包括各个从事跨国活动的地区、国家,各种国际关系、社会运动以及私营组织等内容的全方位概念”,

[美]詹姆斯·罗西瑙,主编.没有政府的治理:世界政治中的秩序与变革[C].张胜军,等,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13.强调去主权国家或政府的治理面向。赫德利·布尔(HedleyBull)也是在类似的全球社会和全球治理的意义上使用世界政治概念的。

[英]赫德利·布尔.无政府社会:世界政治中的秩序研究[M].张小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但他们均未赋予“世界政治”应有的议程意义,也并未形成关于“世界政治”的系统理论框架。国际关系学界最爱使用“世界政治”一词的,还要数彼得·卡赞斯坦(PeterKatzenstein),他在一系列著作中都使用了“世界政治”而非“国际关系”。但是在许多时候,“世界政治”不过是“国际关系”的替代性表述。例如在《世界政治理论的探索与争鸣》中,其探讨的还是国际关系三大理论之间的学理争论,

[美]彼得·卡赞斯坦,[美]罗伯特·基欧汉,[美]斯蒂芬·克拉斯纳,编.世界政治理论的探索与争鸣[C].秦亚青,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而《国家安全的文化:世界政治中的规范与认同》则是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代表性著作之一。

[美]彼得·卡赞斯坦,主编.国家安全的文化:世界政治中的规范与认同[C].宋伟,刘铁娃,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罗伯特·吉尔平(RobertGilpin)和尼古拉斯·斯皮克曼(NicholasSpykman)也将“世界政治”作为“国际政治”或“国际关系”的同义词来使用。

[美]罗伯特·吉尔平.世界政治中的战争与变革[M].宋新宁,杜建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美]尼古拉斯·斯皮克曼.世界政治中的美国战略[M].王珊,郭鑫雨,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这是绝大部分国际关系学者在使用“世界政治”时的普遍用法,并未超出原有国际关系学的分析框架。在英美大学教材中,“世界政治”大多也是这个用法,例如香农·布兰顿(ShannonBlanton)等的已经出版到第18版的经典教材《世界政治:趋势与变革》给世界政治下的定义是“研究全球行动者如何行使影响力来实现和捍卫他们的目标、理想,以及它如何影响整个世界”,

ShannonLBlanton,CharlesWKegley.WorldPolitics:TrendandTransformaion[M].Belmon,CA:WadsworthPublishingCoInc,2024:4.而在具体使用中则将世界政治理论等同于国际关系理论。杰弗里·弗里登(JeffryFrieden)等用利益、互动与制度作为分析框架贯穿全书,这在某种程度上与三大理论相呼应。

JeffryAFrieden,DavidALake.WorldPolitics:Interests,Interactions,Institutions[M].NewYork&London:W.W.Norton&Company,2021.

在某些时候,世界政治也指代国际关系无法涵盖的某种全球性政治思潮的因果力作用或者更宏观层面的文明属性问题,前者如卡赞斯坦的《世界政治中的反美主义》

[美]彼得·卡赞斯坦,[美]罗伯特·基欧汉,编.世界政治中的反美主义[C].朱世龙,刘利琼,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后者如卡赞斯坦的《世界政治中的文明:多元多维的视角》

[美]彼得·卡赞斯坦,主编.世界政治中的文明:多元多维的视角[C].秦亚青,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约翰·贝利斯(JohnBaylis)等在《世界政治的全球化:国际关系导论》中明确区分了国际关系与世界政治,认为后者范围更广,还包括了非民族国家行为体,同时也意指一种从欧洲中心主义到世界政治的学科发展趋势。

JohnBaylis,SteveSmith,PatriciaOwens.TheGlobalizationofWorldPolitics:AnIntroductionofInternationalRelations[M].Oxford:OxfordUniversityPress,2023:68.

整体来看,在国际关系学界,“世界政治”大多数时候只是“国际关系”的替代性表述。而在更广阔的学科范畴内,世界政治也常指代那些传统国际关系意义上无法涵盖的全球治理、国际政治经济和文明层面的相关意涵。世界政治从来都没有成为一个具有明确学科意涵和相应理论框架的概念,也并未真正为国际关系学提供范式意义上的反思性、超越性的学术价值。如前文所述,国际关系学有着深刻的西方中心主义属性,并未超出既有国际关系研究框架或者只是在框架外增添碎片化内容的世界政治研究必然还是无法解决这一问题。西方中心主义与逻辑实证主义的社会科学哲学局限同样也阻碍着世界政治研究的发展。

(二)全球国际关系学、批判实在论与作为新学科议程的世界政治学

近年来对西方中心主义的一次突破尝试是以阿米塔·阿查亚(AmitavAcharya)和巴里·布赞(BarryBuzan)等为代表的学者提出的“全球国际关系学”。他们对国际关系学赋予西方思想、历史与实践的特权地位不满,倡导研究者发掘非西方历史经验与思想理论,最终实现真正包容、多元和普遍的全球国际关系学科。也就是说,全球国际关系学并非一种理论,而是包含且鼓励世界范围内特别是非西方地区国际关系思想理论创新与发现的统合性学科概念。阿查亚和布赞还认为,中国“在恢复西方和他者之间财富、权力与文化权威的平衡方面发挥着主导作用”,中国国际关系学界也“在某种程度上处于挑战欧洲中心主义和构建全球国际关系学前沿的位置上”。

[加]阿米塔·阿查亚,[英]巴里·布赞.全球国际关系学的构建:百年国际关系学的起源和演进[M].刘德斌,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序言89.本身并不产出实质性理论内容而作为一种“容器”的全球国际关系学,需要依托以中国为代表的非西方地区国际关系学界的自主创新,才可能实现其目标。

2018年,王缉思出版《世界政治的终极目标》一书,提出“从国际关系到世界政治”的初步设想。他认为,“‘世界政治’作为一门学科,研究的是世界范围内政治发展的总趋势、各个国家和地区内部的政治、国家之间的关系,比通常理解的国际关系涉及的领域更深更广”

王缉思.世界政治的终极目标:安全、财富、信仰、公正、自由[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45.。杨光斌于2021年出版《世界政治理论》,在梳理既有国际关系研究不足的基础上,对“世界政治”作了学科化、理论化的探索。

杨光斌.世界政治理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至此,世界政治研究初步形成了以“世界政治史”为基础、围绕“政治思潮”与“世界市场”两大研究单元的理论体系和学科范畴,纳入了之前较少涉及的政治思想研究与比较政治研究。如果说作为“替代性表述”的世界政治研究至多只是一种对非国家行为体的补充,其主要关注点仍落脚于国际关系三大理论,那么作为新学科议程的世界政治学已将重点放在了非西方主体性的世界政治史重构及由此而产生的历史政治理论上,从而真正做到了对西方中心主义的祛魅和对全球国际关系学倡议的回应。阿查亚曾指出,全球国际关系学的基础是世界史。

[加]阿米塔·阿查亚.全球国际关系学与国际关系理论的中国学派:两者是否兼容[J].董贺,译.世界经济与政治,2015(2):11.而西方与非西方在世界史的叙述视角、关注重点上自然会存在差异,例如西方主要关注近代以来欧美大国争霸的国际关系史,而对于中国来说则更关心世界范围内的反帝、反殖、反霸问题。如此一来,基于不同面向的世界史,也就产生了不同议程的世界政治研究,进而形成重点各异的世界政治理论。西方世界政治研究始终无法超越既有国际关系研究的基本框架,正是因为作为概念、理论和思想生成基础的历史关注点并未发生根本性改变。

由王缉思、杨光斌等学者提出的作为一项学科议程的世界政治学在某种程度上可视作三种理论资源与学术脉络汇聚的自然结果。第一,全球国际关系学。中国作为最重要的非西方地区之一,其代表的历史经验和思想文化理应被纳入全球国际关系学。世界政治学的目标正是从中国视角(或者更广义的非西方视角)重构世界政治史,并在此基础上形成社会科学化的世界政治理论。这无疑能够弥补西方中心主义国际关系学的不足,增强全球国际关系学的包容性、多样性和普遍性。第二,世界政治研究的中国传统。中国传统的天下观是一种事实上的世界政治理论,在革命年代中国又形成了马克思主义的世界政治研究传统。也就是说,中国一直以来都拥有世界政治研究的传统,只不过在向美国“取经”学习国际关系学之后掉入逻辑实证主义“陷阱”,才遗忘了该研究传统。

释启鹏,杨光斌.世界政治研究的中国传统与史观问题[J].世界经济与政治,2022(5):426.第三,批判实在论的社会科学哲学发展。如前文所述,国际关系研究意义上的批判实在论一直缺乏建构性成果,只有与世界政治学研究议程相结合,才能产生实质性影响。杨光斌将世界政治学定义为“基于世界市场而形成的政治思潮所诱发的国内制度变迁以及由此形成的国际关系与世界秩序”。

杨光斌.世界政治演变的动力与逻辑:关于世界政治学原理体系的思考[J].教学与研究,2023(9):62.世界政治研究以历史实践为基础,超出实证经验层面而拓展至实存机制层面,这刚好暗合了批判实在论对于逻辑实证主义的超越。作为本文论述的重点,我们还需要知道世界政治学是如何在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层面区别于既有国际关系研究的。下文将结合批判实在论的知识成果对其进行简要分析。

五、世界政治学:本体论、认识论与方法论

(一)世界政治研究的本体论拓展

唐世平指出,本体论先于认识论与方法论,除非首先理解本体论问题,否则再多的方法也无法帮助研究者走得更远。

ShipingTang.FoundationalParadigmsofSocialSciences[J].PhilosophyoftheSocialSciences,2011,41(2):215.批判实在论对于逻辑实证主义最为重要的突破也是在本体论层面。以批判实在论为基础的世界政治学通过纠正国际关系研究中的认识论谬误,重归本体论问题,将“实证”的国际关系研究拓展至更广域的“实存”层次并纳入时间性维度。

世界政治学在本体论维度上的拓展首先体现在时间上的横向拓展。一项统计显示,在国际关系经典著作被引次数前十一名的作品中,仅有塞缪尔·亨廷顿(SamuelHuntington)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Wallerstein)的《现代世界体系》属于“过程性结构”研究。

杨光斌.论世界政治体系:兼论建构自主性中国社会科学的起点[J].政治学研究,2017(1):910.秦亚青也认为,当下国际关系理论的主导性特征是共时性。

秦亚青.权力·制度·文化:国际政治学的三种体系理论[J].世界经济与政治,2002(6):910.在20世纪90年代国际关系的“本体论”革命中,西方三大国关理论在本体论层面讨论的是:国际政治是物质本体、制度本体还是社会(观念)本体?

[美]罗伯特·基欧汉,编.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M].郭树勇,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序言10.其实,在批判实在论看来,这些探讨都局限在逻辑实证主义的共时性逻辑中。无论是物质本体、制度本体还是社会(观念)本体,都是一种零和性单一因素主导下的不完整的科学本体论,在此基础上的诸多研究也都是在主观认定的世界本体范畴内进行的某种去历史化的共时性理论演绎与实证层次的变量间相关性记录,并未真正基于真实世界实现层次中的历史,更未深入实存层次中挖掘这些历史事件背后的过程性结构机制。也就是说,主流国际关系理论建立在世界政治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发生根本性转变的假设之上,犯了“把从特定历史阶段得出的结论假定为普遍有效”的错误。

转引自:唐世平.国际政治的社会演化[M].董杰旻,朱鸣,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3.批判实在论相较逻辑实证主义而言,更重视因果机制的过程性结构研究,而非结果性变量的相关性描述。在这个意义上,世界政治研究不同于三大理论,其认为国际政治的本体是历史。因此,世界政治学才格外关注建构非西方中心主义的世界政治史对于发展世界政治理论的重要作用。

除时间上的横向拓展外,世界政治学还有在真实世界本体维度上的纵向拓展。批判实在论的层次性本体论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世界政治研究的层次性及其与国际关系研究的关系。世界政治研究包含三个层次:第一,“实证”层次研究结果性结构的国际关系理论,遵循去历史化的普遍性演绎逻辑;第二,“实现”层次关于事件研究的世界政治史;第三,对历史事件背后的趋势这一过程性结构及其深层机制进行研究的“实存”层次的世界政治理论,遵循回溯法(retroduction)逻辑。世界政治研究的三个层次与批判实在论在本体论层面的三个层次存在一定的对应关系。主流国际关系研究往往将变量A到变量B的单向关系建构作为真实世界的本体与科学研究的目标,大多处于经验/实证层次。秦亚青认为这并非源自研究者的主观选择,而是因为在实际研究中,单向建构是比较容易开展的实证主义式研究。

秦亚青.权力·制度·文化:国际政治学的三种体系理论[J].世界经济与政治,2002(6):10.以批判实在论为基础的世界政治研究体现出对这一局限的突破,将真实世界的本体理解为由物质与价值共同构成的实证/经验、实现/事件与实存/机制的重叠性领域,从而拓展了学科的想象力和研究的范畴。

以世界政治史的史观为例。国际关系理论的国家性根植于西方中心主义史观。虽然主流国际关系研究强调其理论来源的实证性、“科学性”,但如果回溯到实存层面便不难发现,作为理论前置条件的价值取向与基础概念,均来源于西方欧美大国争霸的历史实践。西方中心主义的国际关系学在基因上决定了它必然忽视血腥残忍的帝国主义本质而着重对既有国际格局进行护卫性论证——通过政治修辞将其描绘为自由民主、市场竞争的胜利抑或人性与权力的必然;同时,西方中心主义的国际关系学主要关注霸权争夺、霸权维护、大国博弈与均势等西方议程问题,忽视了广大非西方世界的历史本体意义与存在价值。有学者认为,超越“西方中心主义”的世界史研究能够启迪国际关系研究,关键在于呈现出非西方国家被“西方崛起”主流叙述所遮蔽的历史。

刘德斌.全球史与国际关系研究的历史路径拓展[J].中国社会科学,2023(7):3044.如果说主要关注国际社会的形成和发展的英国学派具有一定“找回历史”的意义,只是西方自由主义价值承诺过于明显,那么世界政治研究提倡的“新史学”的最大特征就是恢复非西方世界的历史叙述主体地位——将作为国际关系理论基础的西方中心主义“欧美大国争霸史”替换为作为世界政治理论基础的“资本主义驱动的白人优越论及其所建构的由白人主宰的国际制度与国家关系演化的历史”

杨光斌.论世界政治体系:兼论建构自主性中国社会科学的起点[J].政治学研究,2017(1):57.。在这一历史叙述的基础上,国际社会的不平等性、帝国主义—殖民主义问题、非西方社会对于既有体系的反向运动以及更深层次的文明属性等世界政治关键议题得以重见天日,并由此重塑我们对于当今世界局势的认知。国家间关系这类实证性问题的背后,往往还有着更为深层的过程性、结构性实存因果力的作用,而世界政治学正是通过超越“实证”本体将这些问题纳入研究议程。

此外,以逻辑实证主义为基础的主流国际关系研究对于可观测世界这一实证的本体论以及对于找寻变量间恒定联结的执念,使之将与价值无涉的经验现象从人类社会整体的实存中抽离出来。以批判实在论为基础的世界政治研究则认为,“那些从前被怀疑是否‘科学’的做法,如强调政治行为对主体本身的意义,应该被赋予更大的合法性”。

RuthLane.Positivism,ScientificRealismandPolitical Science:RecentDevelopmentinthePhilosophyofScience[J].JournalofTheoreticalPolitics,1996,8(3):365.价值并非我们附加在一个无意义的祛魅世界之上的主观性产物,而是源于我们与这个世界和他人之间实实在在的互动。

WebbKeane.EthicalLife:ItsNaturalandSocialHistories[M].Princeton:PrincetonUniversityPress,2016;AndrewSayer.WhyThingsMattertoPeople:SocialScience,ValuesandEthicalLife[M].NewYork:Cambridge

UniversityPress,2011.因此,价值虽不可被直接观测且较难用逻辑实证主义方法进行研究,但却是实存层次中不可忽视的强大因果力,是联结必然性和可能性的桥梁,也是作为实践科学

唐士其.作为实践科学的政治学及其理论特性[J].政治学研究,2023(6):103116.的世界政治学必须研究的。在这一点上,批判实在论、世界政治研究与马克思主义类似,赋予了解释性理论以解放的实践力量。

RoyBhaskar.ScientificRealismandHumanEmancipation[M].London&NewYork:Routledge,2009.

(二)认识论:实存因果机制与倾向论

主流国际关系研究暗含某种认识论绝对主义,通过标准化的研究程序建构了简约、“科学”的演绎性普遍理论并实现了重要的知识积累。但是这种认识论的弊端日益成为知识拓展与学科发展的阻碍。唐士其认为,西方主流国际关系研究过分关注国家这个分析单元的一般性特征,其对于理论的简约化与体系性迷思,使得关于国家个体性特征、国际现象复杂性机制、国际问题文化与价值性分析及实践性理论的相关研究严重不足。

唐士其.论国际关系研究的知识属性:兼论西方国际关系研究的内在缺陷[J].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4(2):423.超越实证层次的本体论对世界政治研究的认识论提出了多样化要求。认识论相对主义的要义在于,对于不同的认识客体需采用与之匹配的认识论立场。

唐世平,等.观念、行动、结果:社会科学方法新论[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21:17.

批判实在论者认为,对于认识论绝对主义的突破只是拓展、加深了被定义为科学的方法的范围,并未使科学变得不那么严格。

RuthLane.Positivism,ScientificRealismandPoliticalScience:RecentDevelopmentinthePhilosophyofScience[J].JournalofTheoreticalPolitics,1996,8(3):365.对经验世界的测量与实证分析有其重要价值,亦是科学发展的组成部分,因而批判实在论并不否定逻辑实证主义的研究成果,而是将这类被逻辑实证主义视为社会科学全部的研究工作,定义为“记录变量之间可观察的相关性”并纳入自身范畴。

PhilipKitcher.ExplanatoryUnification[C]//JosephCPitt,ed.TheoriesofExplanation.NewYork:OxfordUniversityPress,1988:167;FrederickSuppe.TheSemanticConceptionofTheoriesandScientificRealism[M].Urbana&Chicago:UniversityofIllinoisPress,1989:21;DavidMiller,ed.APocketPopper[C].London:Fontana,1983:15.兰姆·哈瑞(RamHarre)举例说,逻辑实证主义者在研究疟疾时会停留在发现沼泽与疟疾的数据相关性上,而不会继续探索疟原虫和携带它的蚊子;因此研究者应该将重心放在寻找实存层次的真正的因果机制上,而不单单观察数据之间的相关性。

RamHarre.ModesofExplanation[C]//DenisJHilton,ed.ContemporaryScienceandNaturalExplanation.NewYork:NewYorkUniversityPress,1988:131,139.罗祎楠则认为,逻辑实证主义研究在其宣称的因果方法之外,在真正涉及因果机制和理论解释时,实际上却行使着另一套难以被评估的研究方式。

罗祎楠.反求诸己:历史社会科学的实践方法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4:25.

世界政治研究的核心旨趣在于发掘实现层次背后的实存机制与因果过程,而非某种恒定联结式因果关系以及超时空普遍性规律。实存层面的机制或许包含某些不可直接观察、无法精确测量的因果力作用,也不一定必然导致实现层面结果的发生,但它们却是对于我们身处的且时时约束着我们行为方式的结构的实质性认知。这些认知往往超出主流国际关系研究范畴,比如亨廷顿的文明范式、国内学者对于世界政治变迁中政治思潮作用的分析

杨光斌.政治思潮:世界政治变迁的一种研究单元[J].世界经济与政治,2019(9):2440;李滨.百年政治思潮与世界秩序变革[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21(1):3344.等。它们均非基于传统的同质性民族国家单元展开,而是以世界作为方法,关注不同国家、不同文明、不同历史的属性与特性,重拾观念性宰制因素在世界政治中的重要作用。

上述研究事实上遵循倾向论(dispositionalism)因果观

AnneSophieMeincke,ed.Dispositionalism:PerspectivefromMetaphysicsandthePhilosophyofScience[C].Cham:SpringerInternationalPublishing,2020.。世界政治研究并未将社会科学研究的目标定义为在实证层次回答某些经验现象为什么“必然发生”——“A发生后,B必然会发生”——这样的恒定联结,而是回到实存层次去找到现象发生的真正源头和产生机制,或者说以某种结构性机制去解释现象为什么“可能发生”。不同于主流因果理论将因果关系诉诸事件或事态之间的条件关系的二元回答,

费多益.倾向:因果观念重建[J].中国社会科学,2023(9):122126.世界政治研究追寻的这种“可能发生”将因果本质视为事物的一种倾向。内在属性如因果力等使得原因对结果有特定的倾向性。

StephenMumford,RaniLillAnjum.Causation:AVeryShortIntroduction[M].Oxford:OxfordUniversityPress,2014:96108.“必然发生”的变量间的相关性对应着休谟式单一因果论,而“可能发生”的机制因果论则是多重机制和因素共同效力(power)的结果。

MiljaKurki.CriticalRealismandCausalAnalysisinInternationalRelations[J].Millennium:JournalofInternationalStudies,2007,35(2):361378.

(三)方法论:“找回历史”、回溯法与涌现

不同方法论的应用与选择,取决于不同的研究问题和研究议程。世界政治研究的核心议程有两个:第一,作为世界政治演化轨迹的世界政治史及其在当下世界政治中的连续性延展;第二,基于世界政治史而形成的世界政治理论。

杨光斌.世界政治学的提出和探索[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21(1):7.前者的主要挑战在于世界史的去西方中心主义重构。后者的世界政治理论如列宁与约翰·霍布森(JohnHobson)的帝国主义论、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理论及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等,都呈现出不同于去历史化的体系性主流国际关系理论的“历史政治理论”特性。无论是世界政治史的重构还是具有历史政治理论属性的世界政治理论,在方法论层面都需要“找回历史”,这与近年来兴起的历史政治学的研究路径十分契合。历史政治学研究的三大要素——历史本体论、历史连续性和时间空间化,

杨光斌.政治学方法论与历史观问题[J].政治学研究,2023(5):165.对于世界政治研究也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作为一个较为成熟的学术流派,历史社会学在比较政治与部分国际关系研究中也主张“找回历史”。菲利普·戈尔斯基(PhilipGorski)认为,历史社会学也应该以批判实在论作为其社会科学哲学基础。

[美]菲利普·S.戈尔斯基.规训革命:加尔文主义与近代早期欧洲国家的兴起[M].李钧鹏,李腾,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中文版代序146.世界政治学的“找回历史”与历史社会学既有共识,也存在差异。二者均视批判实在论为主要的社会科学哲学资源,也都属于历史社会科学的范畴。这一范畴将世界政治学与去历史化、演绎性逻辑和共时性逻辑占主导的主流国际关系研究区别开来,也将历史社会学同行为主义、理性选择主义和缺乏过程性研究的制度主义政治学传统区别开来。在差异性上,历史社会学所基于的历史本体论是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Braudel)意义上的西方社会史。

[法]费尔南·布罗代尔.论历史[M].刘北成,周立红,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144.这导致其关注的核心议题主要是西方民族国家与工业资本主义的诞生及其后果。

赵鼎新.什么是历史社会学?[J].中国政治学,2019(2):105.而世界政治学的基础性学科是政治学而非社会学,因此其遵循着政治史的历史本体论,关注世界政治史的史观、文明属性、国家特性等时代性政治议题。虽然二者均需“找回历史”,但找回的“历史”却是不同的。

相关学者已经探讨了批判实在论为何应该作为历史社会学、历史政治学与演化理论等历史社会科学研究的社会科学哲学基础。

朱云汉.历史政治学的社会科学哲学基础[J].中国政治学,2020(1):1322;NJFoss.RealismandEvolutionaryEconomics[J].JournalofSocial andEvolutionarySystem,1994,17(1):2140;唐世平.国际政治的社会演化[M].董杰旻,朱鸣,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同样作为历史社会科学的世界政治学应该如何从批判实在论中汲取有益的方法论启示呢?本文认为至少可以关注批判实在论中的回溯法与涌现(emergence)理论“涌现”也被译作“涌生”或“实现”。。

回溯法被认为是逻辑实证主义与建构主义都不具备的基本方法。逻辑实证主义的方法论基础是通过演绎性推理试图寻找可能并不存在的普遍规律。建构主义对我们理解知识生产的主观性有重要意义,但其对于世界实在性的否认,马克思主义者无法认同。不同于演绎法等形式逻辑(formallogic)推论方式,回溯法是一种非形式逻辑的重要推论方式,其核心是“跨事实论证”(transfactualargumentation),即通过不同抽象层次的条件来追问“是什么让X成为可能”,从而识别超越经验和实证层次的结构性因果力。

BerthDanermark,MatsEkstrm,JanCh.Karlsson.ExplainingSociety:CriticalRealismintheSocialSciences[M].NewYork:Routledge,2019:117119.如果说演绎逻辑的去历史化的体系性国际关系理论是基于特定前提从西方中心主义国际关系史中抽象化出同质性研究单元并研究影响其互动因素间的恒定相关性,世界政治理论则试图从去西方中心的世界政治史中回溯关键事件与结构所产生的实存性“大前提”,如世界性政治思潮引发国内制度变迁从而影响国家间关系与世界秩序。在由自由民主政治思潮主导的结构性约束下探讨国家政体与战争行为之间相关性的“民主和平论”,则是在忽略“大前提”的基础上讨论“小前提”。

在使用回溯法时,还需理解不同抽象层次及其关系,这就需要参考涌现理论。戴夫·埃德瓦斯(DaveElderVass)将涌现涉及的解释层次称作“层次分层”(levelstratification),以区别于巴斯卡的本体论领域分层。涌现理论认为,较高层次的实体由较低层次实体间的一套稳定关系所构成,“整体”具备“部分”不具备的属性,因此在理解整体时不可还原为部分或个体。这些整体到部分再到组成部分的个体乃至个体内部的微观构成,就是涌现的层次分层。

DaveElderVass.ReexaminingBhaskarsThreeOntologicalDomains:TheLessonsfromEmergence[C]//CliveLawson,JohnLatsis,NunoMartins,eds.ContributionstoSocialOntology.London:Routledge,2006:160176.该理论纠正了个体主义与历史片段化研究的误区。主流国际关系理论大多基于个体主义基本假设,例如华尔兹将微观经济学中基于经济利益的理性经济人转化为基于安全利益的同质化理性国家行为体;进攻性现实主义者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Mearsheimer)则将安全利益替换成对权力的追逐,其本质逻辑并未改变。秦亚青从社会文化的关系视角对个体主义在利益层次上作出修正,提出了世界政治的关系理论。

秦亚青.世界政治的关系理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涌现理论则是从另一视角对个体主义的修正。例如全球南方研究事实上是世界政治研究的中国传统中“三个世界”划分的当代延续。个体主义理论家从全球南方中的部分或个体出发论证其属性特质,进而否定全球南方作为整体存在的合理性。正是对于个体主义的超越,全球南方理论、世界体系理论、文明冲突论等世界政治理论才得以被提出。

涌现理论的另一大方法论启示关系到过程性研究中的历史片段化处理问题。在历史政治学的历史本体论看来,历史是层层堆叠而形成的本体性存在,而非碎片化的经验材料或独立同分布(independentidenticallydistribution)的数据。在这个意义上,涌现不仅存在于横截面式的层次分层,也同样适用于历史过程的片段与整体的关系之中。因此,世界政治研究倡导的“世界政治史”不仅需要揭示被西方大国争霸史遮蔽的非西方历史的主体性,还应从“事件性历史”上升到“方向性历史”研究,充分挖掘方向性历史中政治思潮、国内制度变迁、国家间关系等各部分稳定性关系构成的整体之属性,如此才能真正把握世界政治发展总趋势及中国崛起带来的机遇与挑战。

(四)世界政治学的基本假设、核心概念与理论框架

综上,以批判实在论为基础,世界政治学在本体论、认识论与方法论上均对既有主流国际关系学有所突破。此外,它还在此基础上建构了一项完整学科议程所必备的基本假设、核心概念与理论框架。

世界政治学作为一项大理论,不可避免需要探讨人文或哲学意义上的相关重大问题。例如,现实主义理论将尼可罗·马基雅维利(NiccolòMachiavelli)、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等的人性论视作基本假设,无论是基于人对于权力的贪欲还是结构性不安全,最终都推论出对权力的无限欲望。自由主义则以康德哲学为基础,看到了变革的可能性。二者的问题在于,它们均将人性视作一种常量而提供了过于简单化的假设。在这一假设之下,处于不同权力地位、不同文明、不同国家乃至不同历史时期的人性毫无差别。

在世界政治学看来,国际关系学基于此种假设而衍生的一系列技术性分析虽有价值,却忽视了人性的情境性和历史性,例如现代性价值观下的人性判断标准同前现代就存在差异。人性中有善亦有恶,因此现实主义与自由主义才能分别解释某些而非全部的世界政治事件。世界政治学并非基于某种固定人性假设推演而来的演绎性理论,而更类似于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Bourdieu)意义上的实践性理论或者批判实在论意义上的回溯性理论。它并不否认现实主义与自由主义关于人性的相互矛盾的假设,而是提供一个新的理论透镜去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在有些情况下现实主义更具解释力而其他时候自由主义更具解释力。换言之,世界政治学并非它们的替代性理论或同一层面的补充性理论,而是强调理解世界政治的另一个维度——历史。如果说现实主义与自由主义由于确定的人性假设而推导出确定的行为体行为,世界政治学则回到了倾向论因果观或者说卡尔·冯·克劳塞维茨(CarlVonClausewitz)战争哲学意义上的概然性与偶然性命题,

[德]卡尔·冯·克劳塞维茨.战争论[M].盛峰峻,译.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4:715.同时不承诺提供“包打一切”的单因果联结,而是在认识论层面把握可能性与倾向性。这当然会使得相应的世界政治理论更加复杂化,而非物理公式那般简洁有力,却无疑能够为我们提供关于世界政治实存真相的更多启示。

不同于国际关系理论的个体主义人性假设,世界政治学的基本假设建立在对历史本体论、历史连续性与时间空间化的理解之上。“历史本体论”强调不同文明、不同国家乃至不同群体,均受到过去历史—社会—文化的深刻影响,且更为久远的重大事件往往产生更大的影响。此外,不同历史属性会产生不同的制度变迁逻辑,进而形成相异的历史政治理论。“历史连续性”认为,虽然存在历史断裂性与变革性,但在更深层次上,历史则呈现出某种超越表面形式变化的内核稳定性与连续性。“时间空间化”则是指,此种连续层叠累加与开放性并存的历史本体(某种物质与观念的集合性实存层面的存在)自身,在不同时期会转化成相应的具体观念、制度与行为模式,从而影响国际关系与世界秩序。

杨光斌.历史政治学:中国政治学的范式革命[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3:7582.

这一基本假设还暗含着批判实在论意义上的解放性与实践性。

从主流国际关系理论既有的学术脉络上看,相较于去道德化、狭义“科学”化的新结构现实主义,批判实在论的世界政治理论在某些方面更加接近摩根索的经典现实主义。

我们已经探讨了批判实在论在本体论层面对于实践与价值的依归,对于世界政治学来说,其同样需要将逻辑实证主义拒斥的道德与人文意涵纳入其理论框架。事实上无论是爱德华·卡尔(EdwardCarr)的历史分析还是摩根索的科学理论,都涉及大量关于世界政治中道德因素的考量。

[英]爱德华·卡尔.20年危机(1919—1939):国际关系研究导论[M].秦亚青,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135152+167175+197199+213216;[美]汉斯·摩根索.国家间政治:权力斗争与和平[M].徐昕,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261308+361372.阎学通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加入了道义变量来完善科学的现实主义理论的。

阎学通.道义现实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J].国际问题研究,2014(5):102128.

此外,世界政治学的核心概念或者说研究单元有两个——“世界市场”与“政治思潮”。这两个概念更好地概括了物质性与观念性因素对世界政治的影响,也是我们透视世界政治史的两条关键线索。“世界市场”来自马克思主义,经由沃勒斯坦等学者发扬光大,被世界政治学视作影响世界政治的经济基础。

释启鹏.作为世界秩序“底层逻辑”的世界市场:兼论人类文明新形态的经济基础[J].社会科学,2024(2):93109.诸多国际关系研究忽视了这一物质因素而单纯强调观念的重要性,往往导致严重的战略性误判。“政治思潮”是一种全球性观念宰制因素,例如对于世界政治影响深远的民族主义、自由民主、民粹主义等。

杨光斌.政治思潮:世界政治变迁的一种研究单元[J].世界经济与政治,2019(9):2440.这两大研究单元并非相互替代,而是贯穿在统一的理论逻辑之中:国家治理能力导致不同国家在世界市场中的权力变化,不同利益诉求产生相应的政治思潮(如无产阶级利益诉求产生了社会主义,资产阶级利益诉求产生了资本主义代议制民主);政治思潮引发相应的制度变迁(如苏联解体),进而影响国际关系与世界秩序(如美苏关系变化与世界两极格局解体)。该理论逻辑还指向一个“解放性”的世界政治,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人类文明新形态等进步性概念的价值所在。

六、余论:世界政治学与人类文明新形态

社会科学对其自身“科学性”的探索在逻辑实证主义路径上取得了巨大成就,特别是对于当时的神学和形而上学争论而言具有理性主义、科学主义价值,使得研究者被拉回到对于实然的客观了解与科学研究。然而,既有思考也陷入了两大相互对立的误区。一方面,在科学哲学层面将社会科学等同于自然科学,极力弱化社会科学区别于自然科学的独特属性,从而造成“科学”定义的狭隘化与研究范畴的窄化。另一方面,部分学者将此归纳为“科学的执念”,进而崇尚一种完全人文的领悟与诠释。社会科学内部的“科学—人文”二元对立由此产生,双方较少关注对方的研究领域与相关成果,而是在各自的路径上不断强化从而造成知识的割裂。批判实在论给予科学新的定义,扬弃了实证主义与后实证主义共享的狭隘科学观,有利于知识群体间的交流和对于纯粹意识形态价值争论的超越。在国家安全学和区域国别学成为一级学科后,国际关系学需充分意识到自身在应对当下世界重大现实问题时展现出的不足。在“理论跟不上时代”的世界秩序变革期,对于新的理论范式和问题的发现往往比对既有命题的实证检验更为重要。或者说,在实存层次对于新命题的发现是修正性实证层次研究的建构性、前置性议程。因此,相关学者所提出的世界政治学这样一个统合性研究议程对于国际关系学科发展具有重大意义。

“人类文明新形态”可视作基于以批判实在论为基础的世界政治学范畴提出的建构性理论与思想创新,而在传统国际关系理论范畴内则很难理解这一命题。在世界政治学看来,要想把握“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意义,需建基在对于既有世界秩序与国际制度的价值属性及其过程性结构演化的理解之上。既有世界秩序的形成演化过程无疑与“西方的兴起”紧密相关,全球史开创者威廉·麦克尼尔(WilliamMcNeill)的经典著作因此名为《西方的兴起:人类共同体史》

[美]威廉·麦克尼尔.西方的兴起:人类共同体史[M].孙岳,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

在世界政治体系几百年的演化过程中,有两条关键线索值得关注,一条是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发展过程,对此,沃勒斯坦等人已有相应研究;

[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四卷本)[M].郭方,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另一条则是西方白人这一行为主体。如果说资本主义的发展这一线索串联起当今世界政治的物质层面并广为人知,那么西方优越论或者以此为基础的文化帝国主义政治思潮作为当今世界政治中的观念性宰制因素则较少被研究者关注。虽然其不如物质性的资本主义线索那般明显,但西方优越论或文化帝国主义政治思潮产生的影响绝不可小觑,有时甚至会发挥比物质性因素更为关键的作用。历史政治学的知识辨识功能发现,从早期科学主义建构的人种分类学,到启蒙运动时期西方自由主义思想家们编织的自由平等神话,再到如今自由主义民主的“历史终结论”,西方优越论历经人种优越论、文化优越论和制度优越论三种表现形态,一直贯穿于由西方主导的世界政治体系深层结构之中,其作为资本主义血腥扩张与种族清洗的合法性思想资源,对世界政治现实产生了深远影响。

杨光斌指出:“白人优越论和自由主义民主的内在联系是基督教文明。面对经济帝国主义和白人优越论的羞辱,殖民地国家的精英和大众曾同仇敌忾,但面对变换了形式的自由主义民主,非西方国家的很多精英则臣服了。”

杨光斌.论世界政治体系:兼论建构自主性中国社会科学的起点[J].政治学研究,2017(1):6.在这一制度优越论的观念性宰制下,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席卷发展中国家,但传统社会结构下的“强社会与弱国家”

[美]乔·S.米格代尔.强社会与弱国家:第三世界的国家社会关系及国家能力[M].张长东,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状态反倒因为竞争性选举制度而愈发弱化了国家的统合力与社会的组织性,强化了不平等的前现代社会结构并加剧了社会冲突,出现了所谓的“好制度”却并不能带来“好结果”的现象,如中美洲国家

释启鹏.“好制度”为何不能总是带来“好结果”?——中美洲国家兴衰的比较历史分析[J].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21(5):184191.以及菲律宾的封建制民主

何家丞.论封建制民主:菲律宾的民主模式及其在发展中国家的普遍性[J].世界经济与政治,2020(1):128154.等,反而让发展中国家陷入普遍的治理危机。

无论是种族优越论、文化优越论,还是制度优越论,西方不断建构的这种观念性宰制力量都具有两大特征。第一,试图为西方及其白人行为主体获得的全球垄断性地位进行合法化论证,方式是构建一种披着种族、文化、制度外衣的新型“种姓制度”,让非西方国家将自身的不发达归因到这些错误的单一因素上,要么接受自身人种与文化上的低等地位而甘愿臣服,要么按照西方要求进行给国家带来治理灾难的制度变革,从而剥夺了发展中国家真正突破西方主导下不公正世界秩序的心理动力与正确药方。第二,这些西方优越论变种的内在深层联系是基督教文明。而基督教文明的本质特征至少包括以下核心要素:“一神论”的排他性(即非普遍性)、天堂—地狱的二元对立世界观以及强迫他者按自己意愿改变的“传教性”等。这些内在特征在人种优越论、文化优越论和制度优越论的深层逻辑中几乎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但这些显然并不利于世界政治发展的观念定势

这些观念定势还影响到西方对于“政治”这一关键概念的认知,并进而成为我们时代性困境的政治根源。参见:杨光斌,李欢.政治的概念:兼论我们时代困境的政治根源[J].社会科学研究,2023(3):2235.却披上了科学主义外衣而得以传播。同时,西方也将历史上血淋淋的种族主义与殖民扩张通过文化帝国主义这种隐而不显的手段成功“科学主义化”与“普世主义化”,成功迷惑了广大发展中国家的民众。

作为世界政治学理论基础的世界政治史是“由资本主义驱动的‘白人优越论’进而所建构的白人主宰的国际制度与国家关系演化的历史”。

杨光斌.世界政治理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97.资本主义和白人优越论构成的“过程性结构”演绎出如今不平等性霸权的“现状性结构”,即所谓的国际制度;其间的“反向运动”则是社会主义和民族自决权推动的世界秩序的变革。由此,通过非西方中心主义的世界政治史梳理,我们才能看清世界政治体系演化的过程性结构,并进而理解作为结果性结构的当今国际制度乃至世界秩序(见图1)。

在上述对于世界政治体系的认识基础上,我们才能看清对我国的各类“污名化策略”游启明.国家污名化策略何以成功?——基于美国污名化苏联与“一带一路”倡议的案例研究[J].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24(3):8287.,也才能够明白人类文明新形态的真正价值所在。基于中华文明的中国所秉持的民主集中制及其天下观,为世界秩序的未来提供了一种新的解放性方案,即“人类文明新形态”(见图2)。人类文明新形态的经济基础在于世界市场中中国物质性权力的回归。随着中国对外开放市场并深度参与世界供应链,其崛起的本质属性在根本上不同于苏联,而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则往往以崛起国—守成国逻辑将二者等同。在世界政治学看来,苏联的崛起是对抗性逻辑,并未以世界市场的黏合性为依托重塑世界秩序。相反,中国虽在某些不公正国际制度的问题上支持广大发展中国家安全与发展的合法利益的伸张,但并不主张完全替代那些合法合理且具备正义性的既有国际制度。吊诡的是,作为既有秩序主导者的美国由于世界市场权力分布的变化反而催生出保护主义、右翼民粹主义等政治思潮和深度战略不安全感,进而不断“退群”,成为破坏世界秩序的主要力量。西方主流国际关系理论对于既有国际制度与美国霸权的护持,必然难以向我们揭示上述过程性逻辑。

此外,随着中国不断走向世界舞台中央,中国的角色也从“中国的中国”转向“世界的中国”。不同于西方“国际观”,中华文明“天下观”在起点性结构上呈现出不同于“民族论”国际观的“伦理论”天下观,在过程性结构上呈现出不同于“实力政治”国际观的“文化认同”天下观,而在目的性结构上则呈现出不同于“帝国论”国际观的“治平论”天下观。

杨光斌.中国“天下观”与西方“国际观”[J].社会科学,2023(11):524.这无疑构成了人类文明新形态的价值性依托,从而在根本上不同于“修昔底德陷阱”式的既有世界秩序观。“三大全球倡议”则是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具体轮廓:全球发展倡议指向一种更加平衡而非垄断性的发展议程;全球安全倡议力图摒弃传统安全悖论而倡导一种共同安全观;全球文明倡议则试图打破西方文明“普世价值”的一元化文明论,主张真正包容与多元的世界文明多样化形态与人类共同价值。

中国社会科学院,编.中国社会科学院“普世价值”论批判文选[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传统国际关系学对既有国际制度与世界秩序的理解往往停留在现状性“结构”层面。只有在世界政治学的意义上,我们才能从世界政治深层结构性机制的演化“过程”中理解人类文明新形态的社会科学价值,而非仅仅将其视作一种弱学理性的政策性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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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思慧)